老人与海

2009-03-27 04:34厄内斯特·海明威
文苑·经典美文 2009年2期
关键词:鱼叉船头老头儿

(美)厄内斯特·海明威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一只小船上打渔的老头儿,他到那儿接连去了84天,一条鱼也没有捉到。老头儿后颈上凝聚了深刻的皱纹,显得义瘦又憔悴。两只手上都留了皱痕很深的伤疤,但是没有一块疤是新的。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老迈,除了那一双眼睛。那双眼啊,跟海水一样蓝,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

“桑提亚哥,”孩子对他说,“我又能跟你一道下海啦,我家里已经攒了一些钱。”

原来是老头儿把孩子教会了捕鱼的,所以孩子很爱他。“不,”老头儿说,“你们那只船运气好,还是跟他们一道吧。”

“我还是想去。就是不能跟你一道打渔,我也想替你做些别的事儿。”

“你要是我自个儿的孩子,我就会带你去冒一冒险了。”他说,“可是,你是你爸爸的,是你妈妈的,你搭的又是一只交了好运的船。”

“可是,你现在的力气足够捉住一条真正的大鱼吗?”

“我想是可以的,何况还有许多诀窍呢。”

孩子走后,老头儿摸黑上了床。他不久就睡去,梦见了他儿童时代所看到的非洲,迤长的金黄色的海滩和白得刺眼的海滩,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通常,一闻到地面上吹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服,前去把孩子叫醒。但是今晚地面上的风吹来得很早,他在梦里知道时间太早了,因此继续做梦下去,梦见了从海上崛起的自茫茫的岛顶,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口和抛锚的地方。他就那样醒了过来,早晨的寒气使他冷得发抖。但是他知道打过抖身上就会暖和些,而且马上他就要把船划到海里去了。

老头儿慢慢地在喝他的咖啡。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他在船头上放了一瓶水,这就是他一整天需要的东西了。他把桨上的绳结儿套在桨架上,然后弯下身去,把桨叶往水里一撑,在黑暗里开始划H{了港口。老头儿在黑暗里可以感觉到早晨的来到,他一面摇桨,一面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的朋友。他慢慢地划着,把钓丝送到适当的深处,一上一下地让它成一条直线。天大亮了,过不多久太阳就要出来了。

“海豚,”老头儿大声说,“一条大海豚。”

他把桨放在桨架上,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把细小的钓丝。钓丝上有一根粗铅丝和一个中等大小的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钓钩上。他又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食,让它盘绕在船头的阴暗地方。然后他又划起船来,望着那只长翅膀的黑色的猛禽在水面上低低地飞来飞去。

船梢的缆绳在他脚下突然绷紧,于是他放下了桨。当他把绳抓牢,开始把它拽回来的时候,他感觉到绳给小金枪鱼拉得沉甸甸地直抖。鱼躺在船梢下面,它很结实,形状像个子弹,直瞪着两只迟钝的大眼睛,它的灵巧的、迅速抖动的尾巴噼噼啪啪地摔在船板上,越抖越快,摔得连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今天是85天了,我应该在这一天好好儿钓鱼才成。他感觉到轻轻地、小心地一扯,接着又是猛烈地一拉,这时一定有一个沙丁鱼的头不容易从钩子上扯去。一会儿他觉得钩丝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起来。接着他又觉得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重得叫人不能相信似的。这分明是鱼身上的分量,“多大的鱼啊。”他说,接着下面越来越重了,他又松下一段钓丝。

“它上钩啦,”他说,“现在我让它好好儿吃吧。”

“得!”他大叫一声,同时用双手拼命收着钓丝,收进了一米长,然后收了又收,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力气和支持身子的重量,两只胳膊轮换地甩动着绳子。大鱼慢慢地游开去了,老头儿不能把它提上来一英寸。他的钓丝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把它放在脊背上拽,由于绷得太紧,钓丝上面的水珠都溅出来。

“要是孩子在这儿多好啊,”老头儿大声嚷着说,“我给鱼拉着跑,倒变成一根系牵绳的短桩啦。”四个钟头以后,那条大鱼照旧拖着这只小船不慌不忙地向着浩渺无边的海面上游去,老头儿呢,照旧毫不松劲地拉住背在脊梁上的钓丝。太阳落下去,天气变冷了,老头儿汗干了以后,他的脊梁上、胳膊上和老腿上都是冷冰冰的。

夜里,一对小海豚游到小船的附近,他听到它们在翻腾,喷水。他可以辨别出公的发出嘈杂的喷水的声音和母的叹气似的喷水的声音。这时那条鱼一下子掀起了一条大浪,把他冲得脸朝下跌倒在船里,眼皮下也划破了一个口子。血从他的腮帮子上流下来一点儿,没流到下巴上就凝结住,干了。

“鱼啊,”他温和地、高声地说,“我到死也要跟你在一道儿。”那条大鱼突然把船扯得晃荡了一下,老头儿给拖得倒向船头那边去,要不是他撑住一股劲儿,放出了一段钓丝,他准给拖到海里去了。当他弯着身子扳住钓丝,把左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拍打的时候,他看见钓丝斜斜地慢慢冒上来。船前边海面上鼓出了一块,鱼露出来了。它没完地往上冒,水从它的身边往四下里直涌。在太阳里,它浑身明亮耀眼,头、背,都是深紫色的,身段两边的条纹给太阳照得现出了一片淡紫色。它的吻长得像一根垒球棒,尖得像一把细长的剑,它的全身都从水里露出来,然后又像潜水鸟似的滑溜溜地钻进水里去。“它比小船还长两英尺。”老头儿说。

下午,有一次钓丝又冒上来。然而鱼只是在稍微高一些的水里继续往前游去。天快黑的时候,他那根小钓丝给海豚扯住了。老头儿把海豚从鱼钩上取下,他想:我已经把金枪鱼一股脑儿吃下肚去,明天我就要吃海豚啦。于是他替那条没东西吃的大鱼伤心起来,可是他要杀它的决心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松懈下去。他把钓丝紧紧地攥在右手里,用大腿抵住右手,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头的木板上。他睡着了。他又梦见他躺在村子里的他的床上,月亮上来很久,他还是睡不醒。

鱼开始打着转儿的时候,太阳正在出来,这是他下海以来第三次出太阳。他久已安排好了他的鱼叉,现在鱼一转就转到前面来,它举止从容不迫,非常优美,只有那条大尾巴在摆动。老头儿放下了钓丝,把它踩在脚底下,然后把鱼叉高高地举起,举到不能再高的高度,同时使出全身力气,把鱼叉扎进正好在那大胸鳍后面的鱼腰里,那个胸鳍高高地挺在空中,高得齐着一个人的胸膛。他觉得铁叉已经扎进鱼身了,于是他靠在叉把上面,把鱼叉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推进去。接着,鱼又生气勃勃地作了一次死前的挣扎。它从水里一跳跳到天上去,把它的长、宽、威力和美,都显示了出来。它仿佛悬在空中,悬在船里老头儿的头上。然后它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把浪花溅满了老头儿一身,溅满了整个一条船。他看见那条鱼仰身朝天,银花花的肚皮翻到上面来。鱼叉的把子露在外面,和鱼的前背构成了一个角度,这时海水被它心里流出的血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先是在一英里多深的蓝色的海水里黑黝黝地像一座浅滩,然后又像云彩似的扩散了开去。那条鱼是白色的,一动也不动地随着海浪飘来飘去。

“动手干活吧,老家伙,”他说,他喝了一点儿水,“仗虽然打完,还有好多辛苦的活儿得干呢。”他把绑鱼的绳子系在船头、船梢和中间的坐板上。那条鱼可真大,活像小船旁边也绑着一只比它大得多的船。他们在海里走得很顺当,老头儿把手泡

在咸咸的海水里,想让脑子清醒。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朝它扑来的前一个钟头。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水深的地方蹿上来。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后边。它去咬那条死鱼的时候,老头儿看见它的嘴大张着,看见它在猛力朝鱼尾巴上的肉咬的当儿它那双使人惊奇的眼睛和咬得咯嘣咯嘣响的牙齿。鲨鱼的头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来,老头儿用鱼叉攮到鲨鱼头上的时候,他听得出那条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老头儿看见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但是它又翻滚一下,滚得自己给绳子缠了两道。老头儿知道它是死定了,鲨鱼却不肯承认。他靠在船边上,从那条死鱼身上给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了一块肉。他嚼了嚼,觉得肉很好,味道也香,像牲口的肉,又紧凑又有水分,可就是颜色不红。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可以表达出来的,“星鲨。”他高声说。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死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头犁头鲨。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地一挣,那把刀子咔嚓一声折断了。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老头儿看见两个褐色的鳍顺着死鱼在水里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条宽阔的路线游着。两条鲨鱼一道儿米到跟前,他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条张开大嘴插进死鱼的银白色肚皮时,他把短棍高高地举起,使劲捶下,朝鲨鱼的宽大的头顶狠狠地劈去。鲨鱼从死鱼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开了大嘴扑上来。老头儿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结实的地方。鲨鱼慢慢吞吞地把一块鱼肉撕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他说,“一会儿我要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会看见从新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大约在夜里10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了城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把舵把从舵上曳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蹿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一忽儿一拥而上,当它们再一次折转身扑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

老头儿现在简直喘不过气来,同时他觉得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种味道带铜味,又甜。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那种味道并不多。他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吃吧,星鲨,做你们的梦去,梦见你们弄死一个人吧。”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他感觉到他已经驶进海流里面,看得见海滨居住区的灯光。他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到家不算一回事儿了。当他驶进小港的时候,海滨酒店的灯火已经熄灭,港口是静悄悄的。他尽力把船划到岸边,从船里走出,把船系在岩石旁边。

第二天早上,他睡得正沉的时候,孩子来到了门口,朝里面张望着。

“他怎样啦?”一个打渔的大声地问。

“睡着呢。”孩子大声地回答。人们看见他在哭,他也毫不在乎。“谁都别去惊醒他。”

老头儿醒来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咖啡喝掉吧。”他把咖啡倒了些在玻璃杯里。

“它们把我给打败啦,曼诺林,”他说,“它们真的打败了我。”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并没有打败你。”

“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孩子走出了门,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

(节选自《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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