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2009-03-27 04:34
文苑·经典美文 2009年2期
关键词:叶家农人小牛

肖 鹏

在我记忆的缝隙里藏着一头牛,一头命运跌宕的黄牛。在自然界里牛是憨厚乖态的象征,也是忠诚于主人的伙伴。它是农人的功臣。牛的称谓是农人生命字典里一个寂静的动词,当然也是农人的衣食父母。在贵州高原山区牛与庄稼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它那肥硕的身躯躺下是一坡荞麦,立着是一林包谷。没有它杏花村的村头就没有牧童那遥遥一指,诗人的诗句里就缺乏一种意境。与土地缠绵的农人不敢奢望更多的财富,但不可缺少一头牛,在纯粹的乡村牛与人踩着夕阳归来是村头映着小桥流水的一道和谐的景致,没有它乡村本来就寂寥的世界恐怕要比想象中的苍凉得多。在无风的日子里某个落日黄昏,牛的影子在村头的池塘里晃动,它那壮实的身影有时在云里、在雾里、在风里、在雨里。牛没有漂亮的外表,却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它是点缀在青草地上的几朵白云、几朵红霞,牛用耷拉着的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左摇右摆敲打乡村单调的日子,人们却摸不着藏在它心里的是怎样温柔绵绵的伤痛,牛用竖起的一双尖尖耳朵,聆听耕田人扬鞭吆喝的声声乡音,埋头顺着田埂不偏不倚地奋力前行。

在这洁白的纸上,我想把纸当成一片辽阔的草地,我那纤细的笔尖,似一条长长的绳索,我把这久置的绳索拴在牛的角上,从我记忆的沟壑里牵出来展示它奔放的四蹄,它那灵透的舌尖可舔舐我许多年前眼角未干的泪痕。

有一年的夏天雨贵如油,吝啬的天神总舍不得洒下雨水滋润种田人焦虑而枯涸的目光,大地母亲身上布满交错的裂口,像一张张松弛空洞的嘴在渴望着苍天施恩。本该下田劳作的母亲闲散在家百无聊赖,去那沟坝之间割些嫩草把我家的一头老母牛喂得又肥又壮。那时小公牛才降生三个月,正嗷嗷待哺,我母亲对牲口历来细心,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情深。母牛产犊后的那些日子更像照顾产妇似的。小公牛是老母牛的传承,将来还要依靠它那高耸的肩膀托举一家七口人的饭碗。一天清晨我母亲照例早起,按素常习惯探视圈里的两头牛,我母亲透过用圆木穿插的牛圈门往里窥视,小公牛见有人往里凑近便慌乱地鸣叫,把舌头从缝隙里伸出舔舐我母亲的手,清晨圈里光线较暗,总看不到老母牛的身影。我母亲还以为是自己年老眼花,放心不下返回屋里取出手电筒一照,母亲的心被那束一闪而过的光霎时带进惊恐的深渊,一屁股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凭直觉母亲知道老母牛被贼盗走了,母亲半晌没回过神来,稍后便踉踉跄跄地进屋爆发出惊恐万状的哭喊声震碎我们兄妹几人未完的清梦,全家人匆匆起床一齐走到牛圈边不约而同的失落目光往圈里扫射——空空如也。我们很无奈地面面相觑。母亲眼角像山洪暴发般滚落着泪珠,悲痛欲绝。盗牛贼偷走了我家的耕牛,从此给我们全家人留下不安的梦境。我枕着几分虚幻的梦想组织三十余人分头寻找,兴许可失而复得,我们走过方圆百里的山前岭后,街巷村间和乡镇牛马交易市场及屠宰场。正值春耕季节耕牛却被盗了,在我们伤痛的内心里被盗的不仅仅是一头牛,而是全家人的希望。若干天焦虑不安的日子被沉重的脚步拉得好长好长,分头找牛的人都相继无功而返,带回的是没有信息的信息。这里我要说明的是贼人留下小牛犊是因为小牛跟随目标太大,特征明显,干脆把那不值几文钱的小牛撇下免得途中生出枝节。小牛离开娘突然断奶像失去母亲的婴儿,孤独地在圈里徘徊惶惑不安,哀鸣声凄婉得不绝于耳,仿佛是一曲五音不全的哀歌,母亲被那撕心裂肺的叫声搅得坐卧不安。更有种殇逝亲生孩子似的感觉。不忍心让小牛叫得那么凄惨,就弄些好的草料给它吃,摸摸它的角,抓抓它的背,母亲陪着小牛形影不离,渐渐的这人畜之间萌生了感情。母亲用一根细小的麻绳拴住它的一对渐长的尖尖小角牵它在庭院里遛圈子,它也乖乖顺顺地跟着母亲摇头晃耳,母亲走慢了它不时会用小角嬉戏似的去顶母亲的臀部,乖态可人。母亲牵它去山上吃草,下河喝水,有时它见到别人家的老牛挣一下绳索,母亲不放它,它便乖巧地埋头吃草,它用嘴唇上细长的触须一粒粒捡拾着草叶上的露珠。在乡村,牛的话题就是庄稼人的主题。营养牛的是青草,营养人的还是青草,草是永不褪色的乡情;浇灌青草的是永不枯竭的乡思;养大小牛的是母亲那双长茧的手;唱响山乡的是牧童那永不走调的乡音。

时间顺着牵牛的绳索滑到翌年的夏天,小牛褪去稚气身上布满岁月风尘,长得魁伟剽悍,很惹人喜欢,母亲要教会它耕田播撒希望,在那荒芜的田园里找回失落的东西。

梦往往是没有结局的,就在母亲编织着未来的图景时,因妹妹被寨上一叶姓人家冤枉拐卖叶家女儿,叶家青白不分便纠集一伙人闯进我家里把所有值钱的财产掠夺一空,那头小牛和一头肥猪未能幸免。小牛一夜间易主成为叶家的战利品,小牛换了环境不吃不喝,有几次脱逃回到我家院内即被跟随而来的新主人撵到我家,小牛两眼望着我的母亲,仿佛热泪潸潸,极不情愿地被叶家的来人牵的牵,抽的抽,推推搡搡像押犯人似的强行牵走。后来听说小牛一放出圈老往我家跑,激怒了新主人被八百元钱贱卖异地。当时如果家中有钱宁愿多出点钱赎回小牛,只可惜那时的拮据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那头小牛走了,但它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令人难以释怀。我不敢进一步想象老牛的命运。那头小牛要比老牛卖得光明一些,因为它是被人从我家明火执仗掠夺去的,那是暴力战胜懦弱的一种必然结果。它被卖去的地方传说是一个叫坡关的高寒地带,土地贫瘠多为山丘,哪家都拥有几坡几岭,那注定它那很不成熟的肩膀一季要挑起几座大山。那头通人性的小牛啊!你还活着吗?在怀念小牛的日子里,同样在另一个乡村的原野,我的耳畔总是听到小牛吟诵的那曲悠悠飘逝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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