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派

2009-03-27 04:33
山花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吉殷殷女友

李 冯

毫无疑问,那是她听过最感人的故事——他曾经有一个同居了十年的女友,十年前,他和女友一块来到北京,他们都是小地方的人。那个时候,他的家乡还没有超市,就是后来常见的像家乐福或沃尔玛、拿小推车的那种。

“我们穷得很,”他说,“女友找了份健身教练的工作,而我则半年找不到工作,成天呆在屋里。”

每天晚饭后,他俩在租房子的小区里散步,小心翼翼地查看停在楼下的汽车。“有那么多的小轿车,各种牌子都有。”他说。他对于汽车的喜爱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后来,他们对周边的环境熟悉了些,散步的范围扩大了,有一天他们就穿过马路,到了住处的对面。

“我记得那里有个福尼特家俱城,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家俱城再往里走,就有一个超市。”

超市的名字究竟叫家客隆还是利客隆,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清楚地记得,他跟女友头一次走进去的情形。“这不是外国电影上的那种吗?”女友拉住他的袖口,小声地惊叹说。的确是一门口一排排亮闪闪的手推车,从收款台望进去,一架架的货品琳琅满目。只是那些推车出来付款的顾客大多一脸麻木、或者带着下班后的疲惫。

“他们不可能理解我俩的快乐,对两个来自小地方的年轻人来说,那完全是一个梦幻般的天堂。”

于是每到周末,他和女友就一块去采购了。他们在书上读过,像国外的家庭,通常都是周末去的,一次买满一周的储备。可那时候,他俩的购买力实在很弱,一次,也就能买几十块钱。他们推着小车,一遍遍地在货架间逡巡,尽挑便宜货。几十块钱的卫生纸、辣酱、面包、洗洁精或啤酒拎在手里挺重的,出了超市,别的顾客打车或开车。可他俩却得拎着东西走回小区去,途中轮流换手。后来有一次,女友涨薪水了,他们破例打了一次车,从超市门口打回楼下,一点八公里,十块钱车费,那种快乐真是无与伦比!

十年后,女友舍弃他,去北卡罗来纳嫁人,他又换了几任女友,感情始终没着落。

“说来说去,还是当初逛超市的时候最快乐——对了,刚才说那个超市叫什么了?”他说。

殷殷摇了摇头,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她觉得自己眼中噙满泪水,可她不是那种轻易会哭出来的姑娘。

殷殷和刘建就在超市里相识的,那一天,殷殷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支眼霜,排队交款时,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抓绒帽衫、淡蓝多兜裤,也只攥着一筒薯片。殷殷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逛零食区的时候,好像有一两次同他擦肩而过——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一边伸手去取收款台旁边的木糖醇口香糖,也瞅了殷殷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出口处的存包柜台。不是故意的。他确实也有一个包存在那里,殷殷先取,他捏着小圆铜牌,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柜台,瞄了瞄服务员递出来的殷殷的相机背包。

“尼康单反,D80,经典款。”他评论说。

从南池子大街往北走,经过普渡寺前巷,到东华门大街向左拐,可以走到故宫东华门,然后沿着故宫护城河一直去到午门。晚上八、九点以后,这条路的隔离墩便打开,允许汽车通行了。所以如果不是殷殷告知,刘建完全不知道在夏夜的闹市区,还有这么一条路直通首都的心脏。

“一年四季都可以。”殷殷纠正他说,

两人侧上方的故宫角楼被射灯照耀着,勾勒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橙色光亮,好像洗印不清的京剧戏楼,旁边是护城河,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从两人身边快速驶过,河对面的建筑十分低矮,黑乎乎如同某个郊区度假村,但当走到午门,这种局狭的印象就荡然无存了。

可能确实与古代的夜晚相似。午门深深地往里凹,两侧高大的城墙伸出,像一个巨人的怀抱,大门紧闭着,三面城体给人一种山的感觉,但比山更厚实——很奇怪,平面的视觉竟能产生立体的效果,也许这就是午门的美。凹进去的广场处一片寂静,黑暗中停了几辆小轿车,有的车门敞开,里面有烟头的亮光。也许夏夜到这儿来吸烟,都有别致的味道。

“你怎么发现这儿的?”刘建赞叹道。

“很多人都知道。”殷殷说。

她犹豫一下,决定先不提做过导游的事。做导游没什么丢脸的,她只是不愿意,马上让刘建把她与纷扰的游人和喇叭、小旗子联系起来,正如在这静谧时分,别去想像白天的午门。

“开车来这儿乘凉,真是好选择啊。”

“是啊,跟着朋友,开上越野车,最好放上摇滚乐。”

“我也喜欢越野车。”过了片刻,他回答说。

“什么牌子?”

“噢,陆虎。”他想了想,低声说。

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虽然他没有说自己的年龄,外表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但跟第一位女友同居过十年,后来又陆续谈过几个,三十五、六就差不多了。谈到往事时,他通常使用一种淡淡、不经意的态度。仿佛他明白,每个人对别人的隐私都有好奇心,所以他总是带着嘲讽、率先把它们说掉。他和上一位女友恋爱了一年多,分开了有三个月。

“哦。才三个月,恢复起来至少得半年。”殷殷在心里说,

但此刻窥探更多的隐私,实在不是殷殷想做的——她上一次离开男人。也刚刚两个月,不着急考查新的男人,哦,还是先好好享受这夏夜吧!这里像个黑暗的玻璃罩,把噪音和灯光都隔绝在外面,于是他俩又走回到护城河边。

“看起来,你不像个上海人。”他说。

“是吗?你有偏见?”

“不是,我从没有跟上海女孩相处过,工作中倒是跟男的打过交道,哦,对了,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分在上海,前两年我出差去看他……”他低下头,像回忆着什么说道,态度倒挺诚实。

“他怎么了?”

“被同化了,说话带上了尾音,说什么都是好的咧,晓得咧。”

他语气平和、安静地模仿道。她被他逗得想笑。

护城河的水泥护栏跟城墙一样,砌得又厚又高,殷殷的个头只有一米六,对付护栏有些不得劲,趴上去胳膊高度不够,靠着也不舒服。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她发现他也站得别扭,不断地换着姿势。怎么,他同样找不到窍门吗?离两人不远处,树底下有双人长椅,可是她不想建议坐那儿。那儿太黑了,靠马路近,不时被经过的汽车车灯打扰。她很想提出,索性坐到护栏上,背对着护城河,面对着故宫,就像两个小朋友耷拉着腿,随意地晃着。可护栏这么宽,上面的水泥颗粒这么糙,坐着未必舒服。或者跳上去,在上面张开手,摇摇晃晃地走一个来回?

她把单反相机从背包里拿了出来,试了一下,搁在护栏上恰好,相当于三角架。

她对准有灯光倒影的河面,哗哗地将快门按了几下,把镜头转过,对着柳树下黑乎乎的长椅也拍了几张。

“如果故宫的灯全打开,拍起来可漂亮了。”她说。

“哦,是吗?”

“我最近一直想练习拍夜景,去了一个教数码摄影的班。”

她决定,多给他透露一点她的生活。她也知道,像这样在他面前摆弄相机,谈什么夜景,有些班门弄斧、故意挑逗的味道。从超市出来十几步路时,他就说了,他的职业是摄影师,他从事拍照这一行,已经有十来年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抬起镜头来,朝他的门牙拍两下。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不说话的时候常常紧紧

闭拢,可时不时地,在黑暗中会晃她一下,跟广告里的情形一样。

作为三十四、五岁的男人,他的身材保持得相当好。有一两次。他兜里的手机滴滴地来了短信,他把手机拿出来,摆在手掌上看,距离她很近。他回复短信,然后继续跟她说话。

殷殷觉得自己的身体着了火,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事实上,距离她上一次失恋不止两个月,而是大半年。上一个男朋友,是她来北京不久之后认识的,比她大两岁,居然已经离过婚。殷殷与他同居了三年,分手的原因是他在网上泡女人,还把对方约到后海公园见面。天哪!那是个河北小城里的公务员,皮肤糙得像砂纸,家里还有个被丈夫一同遗弃了的两岁女儿。殷殷不明白男友怎么同这种女人勾搭到一块?她跟去了后海公园,那三十岁的女公务员十分尴尬,一个劲地解释只是来出差,可殷殷执拗地抓着男友的袖子,要跟着这对男友进到酒吧去,可她相信,他们最终还是溜进了某家小旅馆,至于前两个月的那次——根本不算恋爱,只是太寂寞了!她原来预期,能很快从失恋中摆脱,为此她专门去参加了各种培训班,可她发现做不到。所以她才认为,刘建不可能那么快地从失落中出来——假如他那真的算一场恋爱的话。

就是因为摆脱不掉,她才昏头涨脑地接受了摄影班上一位同学的勾引,不折不扣的小老头了,在银行工作,非常不爱卫生,藏着污垢的指甲跟布满细菌的钞票一样。

“把你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

记得最后一次,她颤抖着朝小老头喊道。

那天与刘建从东华门出来后,两人并没有马上分手,而是按殷殷的建议,一块去刷夜。刷夜就是通宵唱歌,把夜晚当卡刷的意思。殷殷穿着一件印有外国摇滚明星头像的长袖T恤,下身是靛蓝牛仔短裤。两人开了迷你包房,殷殷卷起袖子,拿着话筒站着唱,能感觉刘建盯着她翘起的臀部。

从歌厅出来,殷殷又做了个大胆的举动,当时是早晨五点钟,地铁还没开。刘建住在大兴区,离市中心很远,因此殷殷便让他去她那儿打个盹,给他睡地铺。“为什么浪费几十块钱呢?你打车回去,总要五、六十块钱吧。”她罗哩罗嗦道。

殷殷与一对夫妻合租,在她的小房间里,刘建睡得倒还安稳。因为地板凉,睡下去时候他咳嗽,殷殷便把自己的单人床榻让给了他。有那么一次,刘建在床上翻身,手搭下来,正好搭在殷殷的臀部。她已经换了薄睡裤,刘建的手指轻轻地搭着,像发电报敲了几下。他在十点钟起床离开,他走之后,殷殷的心里就像着了火。

她给他打电话,那时是下午六点钟,夏天白日长,窗口还晒着金黄的夕阳。

“喂,你睡够了吗?中午吃饭了吗?”

“嗯。”他在那边嗯哪。

“哎,我有一个主意——”殷殷拿着手机,忽然冒出个主意,“你小区门口不是有家火锅店吗?不如我现在过去,跟你一块吃!”

在电话里,刘建显得不很积极,对她说路远。而且,火锅店只卖狗肉火锅,殷殷没记清。不过,有这么一家店就够了,殷殷表示她不介意。

所以当两个小时后,殷殷坐在刘建所在小区荒凉的门口,跟刘建一起吃鲜族人卖的狗肉火锅时,她感到很满足。

火锅很便宜,结帐时刘建才付了二十八块。

“呃,你有没有一件多余的T恤,让我当睡衣?”殷殷涨红着脸,尽量装成老练地问。

问话的时候,殷殷已经随刘建在他的屋子里磨蹭了几小时,返程的末班车早就过了。

刘建租了一套两居室,比她的地方大,客厅和卧室都很新,铺了白色的瓷砖。

他把一件枣红色的V领短袖衫递给她。两个人熄了灯在刘建的双人床上躺下。殷殷有些后悔。没有带替换衣服来了。“哎,你有没有给我穿的睡裤?”她意识到两人都只穿着内裤。

刘建在黑暗中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

“那你呢?能不能穿上条……”她又多嘴道。

她听到刘建恼火地爬起身。“拜托啊,我都是这样睡的。”

“好啦,算了。”她连忙说。

两个人盖着各自的薄毛巾被。

“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一下。”刘建说。

“嗯。”

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刘建的下句话。相反地,他把毛巾被掀开,朝她压了过来。殷殷一声惊呼!

“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呢!”

她跳起来,穿着小内裤往过道跑去。刘建在靠近卫生间的地方追上了她。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顶在墙上。这是一个陌生、黑暗的地方。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他从背后抱着她,把她哄回卧室的时候。他突然按着她倒到床上,抓着她的手,勉强算拉手,他的那里进入了她的身体。殷殷很无奈,过了片刻,她别扭地转过头,回应他的身体,张开嘴去吻他。因为她感觉得到,他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就在黑暗中晃动,如果不让他吻,一定会咬破她的肩膀的。她拿屁股顶他。就像叠着的两只青蛙,他在她的身体里进入得更深。

殷殷的父母都是上海的工人,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病。两年前,父亲发病时,殷殷从北京赶回去,代替母亲在手术单上签字。医生事后说,她父亲那一回差点就不行了。街坊们都说,多亏了殷殷能干。殷殷在家里照顾了父亲半年,一夜之间,父亲就完全白了头。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风流倜傥的,是厂里的文艺骨干,被很多女人喜欢,但直到出事前,殷殷才知道父亲有秘密情人,厂里一位跑推销的女业务员,没人晓得两人啥时候好上的,父亲本来打算同母亲离婚了,这一切,母亲瞒着殷殷,在手术室外才哭哭啼啼地告诉她。当然手术过后,那位情人消失了,这场病拯救了殷殷的家庭。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发病。并且死掉,只有母亲愿意一直照顾他到死。

“母亲太命苦了。”殷殷说。

殷殷上的小学是徐汇区虹桥路小学,中学毕业后,在上海读了金融专科。她酷爱打电子游戏,经常和同学骑着自行车,打遍上海的街机。但她可能遗传了父亲的某些基因吧。毕业后工作四年,她不愿在上海呆了,包括家里给她介绍的公务员男友。她辞职到北京,做过几种工作,交往最久的北京男朋友是电脑程序员,不喜欢她干导游,所以她才停掉工作开始进修。

九月,刘建找了份临时拍剧照的活儿,殷殷买了张火车票,跟他一同去上海。她回家看了父母,第二天到宾馆去找刘建。宾馆在漕溪北路,刘建挎着相机,带她参观剧组。那是一部以未来上海为题材的科幻动作片,一个房间里贴满了彩色手绘画,迷幻的摩天楼、闪着霓虹螺旋弯曲的高速道,殷殷看到熟悉的上海被处理成这样。觉得很有意思。

另一个房间在选下礼拜的群众演员。“喂。你跟谁住啊?”殷殷问刘建。

“两个人一屋,不过,同屋这两天出去了。”刘建说。

“噢。”

于是当天晚上,殷殷就乘电梯溜到刘建屋里了。“上海onenighe。”她得意地对他说。

她裹着浴巾进浴室洗澡,出来时,发现刘建躺在床上,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

“对不起啊,来例假了。”她小声告诉他。

刘建没说什么,只是掀开浴巾,使劲地亲吻她。

她有些忍不住了,“不会吧,想闯红灯啊?”刘建点点头。屋里冷气充足,他盖着被子,里面什么都没穿。殷殷犹豫一下,也开始亲吻他,她的头俯低,滑往他的

谈过恋爱呢?”

他盘问她到底有过几个男友?殷殷被迫掰着手指,一个个地讲给他听,中学的、工作后的、家里介绍的、到北京来之后的、包括那个小老头。

刘建理解中的男友概念,与殷殷的不太一样,指真正发生过性关系的,所以把家里介绍的那个去掉,把小老头划拉进来。

“哦,比我想像的少。”刘建说。

他立刻又给殷殷新的难堪,问她银行有多少存款?

“别人肯定不敢这么厚脸皮问的,或者不敢在热恋时问,你看,我就不避讳。”他主动把他的银行户头数目告诉了她。

这回。轮到殷殷赤红起脸了,“你知道的,我跟前男友分手了……有快一年都不想工作。”

她告诉他,只有九千。

殷殷教过刘建更多东西,比如说如何判断男人。在上海,她有一个庞大的家族,父亲家七姐弟,母亲家四姐妹,上一代全是工人,但到殷殷这代,职业就五花八门了,酒店领班、高级白领、循规蹈矩早婚早育的公务员、职业股民、小学老师、吃软饭的混混,当然也有一两个工人。无一例外,他们恪守着某种教条。金钱至上,安稳度日,尤其是那些表姐妹,从很小起便懂得如何捕捉异性。唯一的例外是殷殷,她主动离开上海,所以至今还漂泊在北京。殷殷喜欢给刘建讲述那些表亲的精彩故事,在她看来,她过得远不如她们清爽,她脑子唯一的果断只在于选择出来闯荡,并在那场抉择中耗尽。她们比她拎得清。她向刘建解释什么叫拎得清,遇到男人时,她们会飞快地在心里拿出计算器,算算他们的终生收入。

“听说过年收入,还有终生收入这一说?”刘建说。

“当然了,上海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跟你们北京不一样,”殷殷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换上了表姐妹的口气,“上海人求稳妥,都要在公司或机关做事的。一个年轻人,大学刚毕业,月薪三、四千,一年四万多,从二十三、四岁干到三十,可以涨到六、七千了,三十五岁是真正起步,一个男人如果三十五挣不到月薪一万,这辈子想都别想,不要混了,四十岁到四十五是顶峰,可以挣到一万七、八或三万,可能力再强,到五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现在社会上的年轻人这么能拚,老的无论如何是拚不过的,像刚才那样算,三十岁之前有三十万,三十五到五十是三百六十万,算你这十五年平均年薪两万。加上中间五年和后来十年,一辈子能挣四百万还是六百万,很容易算出来,如果差一点,一辈子只有一百五十万,女孩子瞧都不要瞧你!”

刘建听得目瞪口呆,抚额庆幸。

“幸好你没拿这一套来对付我。”他对她说。

“所以我才嫁不出去呗。”殷殷说。

刘建和殷殷在一起,不是没有聊到过结婚的事。“互相谈谈看法嘛。”刘建偶尔会说。在他看来,两个人应该相处一年以上,才可以谈婚论嫁,彼此才能有信心。有一次,两个人去酒吧喝咖啡,殷殷颇为热烈又颇为幽怨地提出,刘建规定的期限过于机械,如果感情真的好,又何必用一年来束缚自己呢?

热烈与幽怨,真是一种难以把握的情调,殷殷无非是用这种语气提醒刘建,她已经二十八岁,快成老姑娘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难熬,殷殷的超市情缘也接近终结。先是刘建的情绪逐渐烦躁,抱怨工作不顺利,找到的活儿太小,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还清房贷,或者提前买一辆车呢?殷殷以为,刘建主要是经济上有压力,他一个月要被扣掉房贷八千块。不知为什么,她记起了那个叫小吉的姑娘,还有那姑娘曾经提出来给刘建买车的事。

殷殷解决不了刘建的问题,她考虑过找地方上班,可跟前男友一样,刘建大概也不喜欢她做导游,其它的选择呢?找公司做事?她的学历一个月也就能挣两、三千块。她有一些小姐妹,以前在旅行社和公司认识的,她们比她会挣钱,在这方面却帮不上忙。她在城里租的小屋子还在,可以在朝阳门一带工作,这样一来,刘建就没人照顾了,每天往返——“那你挣的钱连交通费都不够,”刘建说得有些夸张。他认为殷殷应该把那些课程补上,她不是都报名交过钱了吗?他说完这些,就拎着背包出差,给人拍照去了。

殷殷替刘建守着房子。不管如何抱怨,刘建没有让殷殷花过钱,还给她买过两件意大利首饰,粉红贝壳雕的耳坠,磨得极薄,恰好衬托出她烫过发型的发鬓,另一件是五彩玛瑙石手链,同一家商场买的。所以,殷殷的九千块钱剩不少。这一带小区稀少,外面的景色实在萧条。殷殷找到一张促销卡,给披萨饼店打电话,连续三天叫外卖,幸好屋里暖气烧得够足,她楼上楼下来回走,可以不用出去。一周后刘建出差回来,发现她小肚子鼓起一圈,居然发胖了。

“喂,披萨饼闹的吧,还担心你瘦了。”他拿手指戳她短袖衫下摆露出的白肉。

“只吃了三次嘛。”她躲开他。

一天夜里,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刘建拿出相机,说要给殷殷拍裸照。“每次出差,电脑里都是别人的照片,我想留点你的。”

“让人看到呢?”

“怎么会呢?”

刘建说干就干,没有支灯光,移过来一盏台灯。就给殷殷拍起来。应该承认,毕竟是专业攝影师,他只凭着一块米菠萝反光板,就把茶几、沙发一带调得颇有气氛。“你随便一点。”举着相机的刘建说。殷殷脱掉T恤,露出了乳房。“瞧我胳膊上的赘肉。”她捏着肩膀说,每一张照片拍得都很美。其中最美的一张,是殷殷所有的部位一丝不挂,反坐在沙发上。

殷殷披上一条毛巾,依偎在刘建身边欣赏着回放。刘建一边看一边删,精选出一组。“我想让小吉回来。”他声音发闷说。

“小吉?”

要搞清刘建的意图,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他此后每天给她透露一点,殷殷弄明白,小吉在刘建的生活里复活了。离开刘建后。小吉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速度很快,然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最好,便经常给他发短信。

“她曾经考虑过。跟你结婚的嘛!”殷殷尖刻地说。

“是啊,我该怎么办?”

刘建说这些话的时候。变成了一个殷殷所不熟悉的人,他满脸胡茬,面颊潮红,像一个发烧的病人说着呓语,也像病人一样:不好接触,难以接近。他经常不睡觉,通宵躲在楼下的暗房处理照片,那些用夹子晾挂着的相纸,就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赘物。他想跟殷殷分手,请她搬出去,让小吉住进来吗?或者说他想暂别殷殷,去跟小吉寻欢作乐,就像对婚姻厌倦了、想找刺激的男人一样?可每一次,当殷殷拿这两条询问他时,刘建都作出否定的回答。“如果要结婚,我宁愿选择你。”他狡猾地说。“可假如——我跟小吉还有那种关系。你能够接受吗?”他换了个试探的口气说,然后不等殷殷回答,仿佛承受不了他所带给她的痛苦,他又一头匆匆地扎进了暗室中。

殷殷觉得,快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折磨疯了。她不知道,此次折磨将贯穿小半个冬天。她每天给刘建做饭,如果他在家,她寸步也不敢出门。偏偏刘建就呆在楼下,哪儿也不肯去。

那天下午,殷殷受刘建之托。出去帮他取一份汇款,她回家开门进屋。发现门口有一双女鞋。她沿楼梯往上走,听到一个女性的说话声。转上楼,她看见小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一件淡蓝色高领毛衣,还新

烫了头发,细长的脖子上像顶着一个毛茸茸的花球。

殷殷和小吉彼此看着,刘建则一脸亢奋。殷殷明白刘建表情后的含义。

——她一阵心酸,他终于如愿以偿,像一个作法的魔鬼,把小吉召唤来了。

“我想跟你和小吉,三个人一起生活一段。”半个月前,一天深夜,刘建对她透露道。

“生活?什么意思?”她颤抖地问。

“就是共同躺在床上,一起说话,一起……”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殷殷觉得背上的汗毛都耸立起来。

“唉。这可能是一种病,我摆脱不掉那种幻觉,必须搂着你们两个,彼此之间充满了友爱。我讨厌跟一个固定的人做爱,否则,我会完全崩溃的。”

“你认为自己现在的精神正常?”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突然变得暴怒,把手机朝她面前一扔,“我已经忍了很久,瞧瞧小吉给我发的短信,每天都央求我去,我应该把她弄来!”

“刘建,我们不是要结婚的吗?”她快要流泪。

“会的,我们会的,你放心,这种畸形的关系维持不了太久的。”他安慰说。

可在她点头答应之前,他连碰都不肯碰她。

殷殷颤抖着,低头无法触碰那对男女的视线,他们俩什么时候行动?她全身像被点燃,沸腾起来,但这种滋味如同被强迫泼了热油,皮肤火燎燎的。沙发上的两人会走到屋里去,把双腿分开,然后朝她发出邀请的手势吗?殷殷所能做出的唯一举动,就是从这里逃出去。

“你们慢慢聊,有个小姐妹找我,我进趟城去。”她惊慌失措道。

她到了城里,真的找了两个旧同事,让她们陪她吃饭。吃到一半时,她的情绪略微平复下来,给刘建打了个电话。

“小吉早就走了,你一走,她也不肯多留了,跟你前后脚。”

刘建懒洋洋地说,语气中有些恼怒。既然这样,他们俩没来得及做什么——殷殷判断道。

“你吃了吗?我在天府之国吃饭呢,要不要给你打包带一份回去?”她说完,没有收手机,而是站在餐厅门外,飞快地调出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刘建太低估她了——号码就是从他手机里抄出来的,他忽略了她是个上海女人。如果不是他反复地折磨她。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点。

“喂,小吉吗?我是殷殷,你到家了吧,今天真不好意思啊。我想跟你说说刘建……你可能不明白,他今天请你去干什么吧?嗯,嗯,我猜你就是不知道。”

殷殷回大兴很晚。她打车到家时,刘建已经睡下。这已经不太可能是她的家了,只有在打完电话后,殷殷才醒悟到,对屋里那个做着邪恶之梦的男人,她做了什么?于是,她蹑手蹑脚去到他的暗房,在那里打开了他的电脑。她哭了!她一边啜泣,一边找出存储在文件夹中她所有的裸照,抱着印花靠垫半遮着胸口的、把屁股撅起来的、对着镜头微笑的、彻底一丝不挂的,她把它们全部删掉。

准备进入故宫的游客都拥挤在午门,凹进去的广场像一处被曝晒的露天集市。人群当中,殷殷戴着太阳帽,举着面小旗子,对着一小撮统一穿着白T恤的老头和妇幼讲解:

“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游览的下一站呢,从这里开始,午门整座建筑高低错落,左右呼应,形若朱雀展翅。故又有‘五凤楼之称,”

一位男导游分开众人,匆匆地远处跑来。

“殷殷,对不起啊,临时抓你代班,我那边事情办完了。”

殷殷面无表情,默默地点头,从领夹上取下麦克风交给同行。

“旅行社叫殷导游回去,各位的行程就交给我了!”男导游大声宣布道。

人群中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哗”,其中有两、三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家特另。显出遗憾。殷殷早就觉察到。那几双眼睛一路上、一直从后面贪婪地盯她的臀部,就像无能的镭射笔,试图聚集在她的私处。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

“殷殷,你没事吧?”男导游追过来两步,低声地问她,她摇摇头,恍惚意识到对方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她的胃疼得厉害,全身出冷汗,连肩上挎包的带子都被浸湿了。

她勉强走到午门的东墙底下,墙有十二米高,朱红色,对她来说太高了,无法扶着它。

殷殷挑了个游人较少的地方坐下来,从挎包里取出矿泉水,拧开盖喝了两口,这时她才发现同行塞给她的是一份盒饭。

殷殷低下头吃盒饭,灰白的米粒、青椒炒肉、几片切得薄薄的西红柿、两粒大蒜,她拿着筷子,小心地把大蒜从米粒上挑开,胃还是很痛,她拚命忍住,看见一粒粒的泪珠滴落在肉片上。

这时手机响了,殷殷放下盒饭,掏出手机来接电话,

“亲爱的,最近怎么样?”

来电话的是一位女友,以前的同事。

“你还住在朝阳门吗?那些小可爱好吗?小乌龟、那些鱼,哎,我好喜欢你那间小屋呢,还记得你去年贴的壁纸。”

“哎,亲爱的,怎么了?”女友换成了宽慰的语气。“我跟你说啊,别老靠便利店混,去超市采购些好吃的,对自己好一点!”

殷殷打完电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她看了存款,回来做导游这几个月,户头上的钱有一万三了。

她望着广场的远处,在游人如织的另一端,有一只垃圾筒,可她太虚弱,没有力气走过去把盒饭扔掉了,她再扔不动任何东西,要走过去,也许要挪到天黑。

天黑了,午门上方的黑暗中,云朵有魔幻的光亮和色彩。底下的广场清空,一、两辆越野车开来停住。敞开车门放了一会儿摇滚乐又开走。一个男人由云朵变成形降落下来,柔软、不硬梆梆、没有污浊的躯体,她与他夜歌,然后在清冽的早晨,真愿意永远停留在那时刻,带着他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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