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杜鹃

2009-04-01 03:35王玉亮
骏马 2009年4期
关键词:大伙队长四川

王玉亮

1976年出生,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在内蒙古鄂伦春族自治旗克一河林业局利克斯林场工作。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青春》《骏马》《鄂伦春》《纳文慕仁》《内蒙古作家报》等发表文学作品20余万字。作品曾获“第五届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

那天,小四川就碰到了熊。他刚来不久,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冰天雪地的,拉个屎跑出去老远,正蹲着来劲儿,发觉屁股痒痒的,有毛绒绒的东西在蹭他。他说了句:“谁呀,拉屎还胡闹。”可是没有回音。那个毛绒绒的东西一用力,差点儿给他掀个跟头,他回过头,刚想骂……那一刻,他像个木偶愣住了,天啊,这是什么呀,那么大的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正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等他反应过来,便妈呀爹呀地撒腿往帐篷里跑……一口气跑到了帐篷里,见到了大伙,人也就像泥似的瘫倒了。大伙不明白这人怎么了,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板床,有的掐人中,有的喊名字,有的急得转磨磨,有的把采伐队长叫了回来。队长叫方达,是个北方汉,大脸大体格,脸黑得发亮,一说话嗓门像口钟:“小四川这是怎么了?”

“报告队长,不知道。”

“队长,小四川像见了鬼似的跑回来,他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可是我们也被他吓着了。”

“队长,还有,小四川跑回来的时候,裤子还没提上,光着屁股。”

大伙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还有人“吃吃”地笑。

“好了,我知道了。”方达打断了所有噪声。他的话从来都是这样有力度,就像他的爷爷当年随部队开进大森林里来时一样,只要他喊一个字——上!所有的战士就敢爬冰卧雪,就敢冲敢打。

对大山,对森林,方达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马上意识到,小四川一定是被什么野兽给吓着了。他叫了几个人,命令他们沿小四川跑回来的路线去看看,到底有什么情况。几个年轻人一溜烟跑去了。采伐队里没像样的医生,但有一个做饭的女职工叫苏小红,自学过些中医,应该可以瞧病,他命人把她找来。苏小红放下大勺马上跑了过来。小四川还抽搐着,苏小红问怎么回事,方达说可能是吓着了。苏小红取来做活的粗针,用燃着的火柴燎了燎,算是消毒了,然后,照着小四川的人中穴就扎,用力地提插。胆小的吓得闭上了眼。可别说,这一提一插,小四川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人竟不抽了。大伙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方达一笑,露出了与他黑黑的脸毫不相称的洁白牙齿,说:“太谢谢你了,苏医生。”苏小红“扑哧”一下被说笑了,她说:“我可不是什么医生,我就是个做饭的。”方达说:“这要是在我爷爷那会儿,你就是个准赤脚医生。”苏小红笑着说:“是啊,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要关心贫下中农。”方达有所感悟地说:“以后厨房的活你少干点儿,我给你派个人手,你多留点儿时间搞中医,有个碰着刮伤的、感冒拉肚的,你就给治一治。”他这样一说,大伙都叫好。的确,几十号人的采伐队没有一名医生是不像个样子。但这是林区的老传统,多年没有变。苏小红说:“谢谢队长,那以后我就抽空多学习,不过派人手就免了吧,你们的工作任务那么重,哪儿还有闲人。”方达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眼神不敢停留在她的身上,点了点头,说:“那以后就多辛苦你了。”苏小红点点头,满口答应说:“应该的。”走的时候她还嘱咐,“让小四川多睡一会儿,尽量不要打扰他,估计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有事赶紧叫我。”

有工人给方达建议:“工队跟前有熊还了得,怎么干活呀?干脆想个办法弄掉算了,也好改善一下生活。”方达的白眼仁翻了翻,随后“哼”了一声,说:“你以为这是过去呀,现在熊是保护动物,谁也别想这个歪主意。”大伙干瞪眼。方达想了想说:“不过以后真得注意,干活时最好少耍单帮。”大伙没劲儿地“嗯”了一声,心想:这美味泡汤了。

小四川没过多久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大家,问:“喂,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郑山东伸出两个指头,说:“你先别说话,看我这里,看我的手,这是几根?”小四川说:“两根。”大家心放下一半。郑山东说:“我叫什么来着?”小四川说:“你不就是一个月也不洗一把脚的山东棒子吗?”郑山东“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下好了,小四川没有傻,没有傻,快去告诉方队长,小四川没留后遗症。”方达知道后,几步跑过来,后面跟着苏小红。方达说:“这下好了,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苏小红摸摸小四川的脉,又摸摸他的头,然后点点头。小四川还愣着呢,苏小红说:“把衣服解开,我看看。”小四川的脸刷地红了,说:“你……你?我不脱!”

“哈哈……”大伙哄堂大笑。

小四川在整个工队是最小的一个工人,才十九岁,大伙也把他当个大孩子使,有些重活尽量不让他干。可是,小四川人很倔,四川人特有的坚韧品格造就了他不服输的傲骨。别人让着他,怕他累坏了,他偏不信邪,放树专挑大棵的,抬木头专捡大头的,有时呲牙咧嘴撑着,那汗一汩汩地往裤兜子里灌,可是这小子愣是不告一声饶。于是每次都是年纪大一点儿的人说太累了休息一会儿,他这才罢休。小四川的年纪小,自然成了工队里的活宝,人们总是有事没事地拿他开涮,当笑料。孩子嘛,不记仇,一笑就过去了。

小四川合着衣角,生怕人扒了他一样,腼腆得像个姑娘。一时间大伙的起哄声响起,帐篷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方达一个大嗓门把多余的人都撵出去了。

苏小红看着小四川说:“你是个大小伙子了,听姐的话,快脱衣服,姐给你检查。”小四川更来气了,他特烦苏小红一副过来人的老资格跟他讲话。曾经有一次,他因为上树掏鸟蛋摔个屁股开花,苏小红知道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训,那架势俨然是自己的老妈一样。他真想回敬她几句,让她下不了台阶,但一想算了,人家也是好意,但这回不能忍了,凭什么呀?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小四川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让我脱衣服干什么?”方达抢过话:“你怎么说话呢,知不知道你的命是谁救的?没有苏小红,你可能早死了。”小四川像猛地挨了一个震山响的大耳光,脑袋开始清醒了。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对,那天,那只大大的黑乎乎的东西。这么一想头发似乎要立起来了。“我,我那天怎么了,我记不起来了。”小四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方达说:“你那天被熊吓抽了,苏小红救了你。”小四川明白了,看了看她,不好意思起来,恨不能长出崂山老道的本领,化作青烟遁地而去。苏小红看出他的窘态,很轻快地说:“这下该听我指挥了吧,脱掉衣服,让我检查一下。”小四川麻利地脱掉衣服。

这时有人喊方达,方达对苏小红说:“我有事先去了,你给他检查吧。”又似乎很不放心小四川,回头说他,“你小子老实点儿,听苏小红的话!”小四川又差点儿蹦了起来,说:“队长你别走。”方达绷起脸,说:“你给我板正点儿,怕什么,人家能吃了你?”小四川很不自在,可是方达的话就是命令,他只能极不情愿地让苏小红摆弄。他喘着粗气,简直像在上刑。

小四川的惊吓病好了没几天,令全队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全队正在422林班伐木时,一只硕大的黑熊出现了。见到这么多的人,还有油锯声、绞盘机作业声……照理说黑熊吓得早没影了。可是这家伙,胆忒大了,毫无惧意,照样悠哉地穿林绕树,在和人有二十几米的地方自顾游玩取乐。小四川有点儿条件反射,吓得直往后躲。方达往前凑了凑,向大家一摆手说:“该干嘛干嘛去,咱们这么多人,熊不会过来的!”郑山东有些不放心,磕磕巴巴地说:“那……那熊真过来咋办?”方达想都没想说:“那今天就改善伙食,吃熊掌!”这话不知道咋这管事,像颗定心丸,大伙都找自己的事去做了。

郑山东还是不放心,拴大绳(往拖拉机上捆木)时,老是拴不上,急得满头是汗,方达看得心急,一甩手将他推到一边,亲自上阵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人忽然冒出了一句:“咱都上山干活了,剩苏小红一个,熊去了,她咋办?”这事方达倒真没考虑到,他这么一说,方达的脑袋也忽地大了一圈,直挺挺地从铺上坐了起来,半晌没说出话。要说苏小红也是挺不简单的姑娘,中专毕业,按常理怎么也得进个机关,干点儿舞文弄墨的活。可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大森林,走进了工棚,走近了一帮“放山”的男人。方达还记得,苏小红来时对周围也是充满了恐惧,毕竟是一个姑娘家。为这,他没少做大伙的工作,让大家多多照顾女同志,言谈举止多注意。也没少劝慰苏小红,让她放宽心,好好工作,说这里的同志很好,就像自家兄弟。说心里话,方达对苏小红与其说是疼怜,还不如说是敬畏。搁过去,女的上工队住工棚不是个事儿,挺顺理成章的;女的抬40(直径40厘米)的圆木也不稀奇。可现在毕竟是现在了,现在女的在林业口干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坐机关,再次点儿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端端茶倒倒水,工队的活挣再多钱,姑娘家家的也是不愿去的。可苏小红就是个特例,方达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可她算一个。他没多少文化,但是也知道管这样的女子叫什么来着,对,“巾帼英雄”。

苏小红刚来那会儿,工队的老爷们儿个个跟狼似的,天天瞄着人家看,有事没事找话搭茬儿。尤其是楚胖子最热乎。楚胖子是工队上的“老龄”光棍了,三十多岁,至今没个对象,天天苍蝇似的跟着黏糊。方达发现了问题,说了他几回,但是这毛病从心里长的,一时不好改。方达决定治治他,守着一堆人说:“交给你个光荣的任务,赶明儿,你去搭个女厕所。”大伙忍着乐。楚胖子支吾着说:“咱就一个女的,用得着吗?”方达紧绷着脸,两道犀利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得人疼。他还要说什么,方达说:“少废话,明天上午你不用出工,把厕所搭好。”楚胖子不情愿地说了声:“是。”大伙有的笑出了声。方达回过头又追上他说:“差点儿忘了,以后厕所打扫卫生的事你也包了。”“扑哧——”大家忍不住大笑。“队长,我,我……”楚胖子“我”了半天。“我什么?”方达严肃地说,“就这么定了。”规矩算是定下了,可实际上,女厕所从来没用他打扫过,都是苏小红自己打扫的。

一直到晚上,方达也琢磨这个熊的事,如果熊真伤到了苏小红,那比伤到自己还令人难过。他一根根地抽着烟,可是一时又没有什么好办法。上级下达过那么重的任务,方达从来不皱一下眉头,领导问有没有困难,方达的回答从来都是没有,可如今,他真的犯难了。要想琢磨死一只熊,太容易了,可是熊是保护动物,不能那么干;要想不让熊偷偷袭击苏小红,恐怕熊也不听自己的。方达的头疼病犯了……

谁也没有料到,苏小红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失踪了。开始大家没太注意,炉子燃着火,饭在锅里闷着,菜在锅里炖着,人不会走远,可是找了一圈后发现,人真的没了。方达有个不祥的念头,一定是出事了。熊,一定是熊。方达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了替一只熊考虑,却害了苏小红。方达悔得真是自杀的心都有。分头去找。必须找。方达的眼睛比兔子还红。一股火,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但是他用手比划着,大伙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小四川这个纳闷,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不见了呢?还能遇到“胡子”?这胡子不是消灭了几十年了吗?忽然,他神经紧张了一下,冷汗顺着后背往屁股沟里灌,他拽上楚胖子,撒腿就跑。楚胖子懵懵懂懂地,跑得晕头转向,上气不接下气。楚胖子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干,干,干什么?”楚胖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坑!坑!”小四川急得说不出话来。“坑?”楚胖子不明白。“坑,坑呀!”“坑?”楚胖子眼睛亮了一下,豁然明白了,撒丫子跑向大坑……

果不其然,苏小红掉进了深坑。等她醒来时,脑袋还迷迷糊糊的。她检查了一下,发现脚脖子肯定是崴了,一用力就钻心地疼,其他的地方还好,但脚伤就足已致命了,这使得她无法用力攀登。好大的一个坑,她努力了几次,都没有爬上来。她又试着喊人,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声音微弱得像只蚊子,这样的声音没人听得见。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等她的意识恢复时,人已经躺在温暖的工棚里了。楚胖子和小四川俩正耷拉着脑袋向方达“坦白从宽”。原来,楚胖子和小四川也为熊的事闹心,后来,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在熊总出没的地方挖坑捕熊,他们知道这招说出来队长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就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哪知熊没捕着,倒捕着个人。此时两个人灰头土脸的,连抬眼看人的勇气都没了。苏小红醒来后了解了事情的前后,莞尔一笑,对方达说:“不要说他们俩了,都是为了我。”方达怒火难消,看着苏小红高高肿胀的脚,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说:“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写检查,给我写一万字,还有,这个月的工资扣了,一分没有!”别人根本插不进话去。小四川委屈的泪水掉下来,临了还不忘说:“队长,罚我多少我都认,可我有一个请求……”“你还有脸要请求?说!”“扣我工资可以,可是扣的工资得……得全给苏小红买营养品。”话音落下,方达的口气硬不下来了。方达说:“这个事不用你管,以后少做点儿缺心眼儿的事。”小四川囔囔地说:“我是听楚胖子的主意。”

方达狠呆呆地说:“你听他的,他比你还傻呢。”楚胖子就在一旁站着,眼睛一愣一愣的……见他们没有走的意思,方达一瞪眼,说:“干嘛,还不走人!”“不是,队长,那什么……”楚胖子支吾着,“罚钱可以,这一万字的检查就……就免了吧,让我写,恐怕转季(林区一般从十一月开始上山干活,到三月末下山封沟,进入防火期)也写不完。”方达比谁都了解这些“大老粗”,让他们干活行,要是动笔,能写一篇百八十个字的检查的人都不太多,肚子里没墨水!让他们写一万字,那纯是气话,也就那么一说,赶紧扬扬手让他们走人,看着心烦。

苏小红脚伤这几天,饭由小四川做,小四川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桔子,塞到她手里。苏小红十分惊喜,问哪来的?小四川说:“是开车的大老李给的,上次,我给他抓了两只红嘴麻雀,这家伙还挺仗义,这不,给我拿了桔子。”苏小红笑笑,说:“我也不能全要,这是人家给你拿的。”小四川说:“我已经吃过了。”苏小红说:“那姐就全拿着了。”小四川说:“你怎么自称为姐呀,我们是同志。”苏小红说:“我比你大,当然是你姐了,咱们是同志加姐的关系。”小四川挺得意。小四川好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一根筋起来,问她:“苏小红同志,以后你一个人在工棚,熊真来了你怎么办?”苏小红抿嘴一笑,说:“首先,更正你一点,以后不要再叫我同志,绝对要叫姐。好,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动物都怕火,咱们的大炉子总不灭,如果熊来了,我倒点儿汽油,弄个大火把就把熊撵跑了。”小四川真是有点儿惊呆了,没想到,这么危险的问题,被她这么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小女子了。苏小红笑着说:“小四川同志,这下放心了吗?”小四川规规矩矩打立正,说:“明白了伊万诺娃少校同志。”苏小红“咯咯”地笑出了声。

好久没吃桔子了,小四川走后,苏小红一连吃了好几个。正吃着,方达拎着一大兜好吃的进来了,笑着说:“给你的,好好补养一下。”苏小红问:“队长,这是你买的?”“问那么多干啥,让你吃你就吃。”方达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便下了命令。苏小红似乎明白了,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她说:“谢谢队长了,请拿回去吧,我不想吃。”方达拎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丈二的和尚摸不清头脑了。苏小红的泪在眼眶里滚动,说:“他们俩是为了我才那样做的,你把他们的工资扣了给我买吃的,这东西我能咽得下吗?”“就是因为这个你不吃东西?”“这些还不够吗?”方达话也不说,放下东西走人了。“你……”苏小红气得“呜呜”哭出了声。小四川来送饭时,苏小红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拿出来塞给他。小四川吓了一跳。苏小红说:“你俩千万别怪队长,这是罚你们的钱,他让我交给你们俩,他罚你们也是走一下过场,为的是好管人。”小四川愣了一会儿说:“苏小红同志,你都把我弄糊涂了,这钱我怎么可以要!”苏小红勉强笑了笑说:“你这个小鬼就别装蒜了,队长罚了你们钱,但是他不是真的罚,吓唬你们一下,让我再还给你们。”小四川“嘿嘿”地笑起来,说:“苏小红同志你可真逗,队长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他是说罚我们来着,可是一分也没扣呀!”苏小红疑惑地问:“是真的?”小四川举起右拳,调皮地说:“我对马克思他老人家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

苏小红明白了,原来方达是用自己的钱在给她买营养品。而她却误解了他,想到这儿,泪水夺眶而出。

苏小红去给方达道歉,方达却笑了,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个事儿,不算个事儿。只要你好好养病,比什么都强,别的事儿不要瞎琢磨。”看着队长黝黑消瘦的脸庞,苏小红还是有股想哭的冲动,但是她克制着。

方达扭过头后,又陷入了沉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张报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白天,他奉命去了林业局,等领导时,无意间看到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句话,让他的心跳怦然加快。报上说,为了保护东北生态、华北生态,为了子孙后代,大小兴安岭在不久的将来,将实施全面禁伐——这是一个信号……

禁伐!禁伐!禁伐!这样的政策,应该说是大势所趋,对于国家有益。但是对于一个成天与大树打交道的北方汉子,是有些难以理解的。大山里从此没有了放山的号子,大山里从此不再有热火朝天的伐木场面……那么,大山里浑身是劲儿的北方汉子该何去何从?幽暗的灯光中,爷爷、父亲相继出现了。他看到爷爷和父亲喊着震天响的放山号,抬着比水缸还粗的松树楗子,一边走一边喊着“压得好呀——压得好呀——”不知不觉中,他的泪顺腮而落。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像一个小女人,那样多愁善感,这不应该是北方汉子固有的性格。

他用一只手托着头,在思想的漩涡里挣扎。或许,这不该是他考虑的问题,或者说,他考虑了也左右不了什么,稍时的激动过后,他恢复了常态。他无意地目光一扫,竟然发现苏小红还在那里。

“你,你没有走?”方达的表情有些尴尬,一个堂堂男子又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流泪?他假意给她让座,趁机抹掉未干的泪痕。不知为什么,苏小红的眼圈竟也禁不住红了,看着他哭,她也想跟着掉泪。她知道男人眼泪的含义,有个哲人说过,从女人眼中流的是水,从男人眼中流的是血。一个男人独自哭的时候,一定是碰到了天大的难事。

她不想让队长难堪,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有事,又刚来的。”说完,假意四下里寻望,说着“屋里好干净”之类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的话。

方达信了她的话,露出一贯的自信和很爽朗的笑容,他说:“其实,我倒挺佩服你的,一个女同志来深山老林工作,光胆量就让人佩服。”苏小红坐下来,脸有些红,有意躲着他的眼神,喃喃地说:“其实……我也不是自愿的。”这话倒是让方达感到意外,他盯着她,要听她讲下去。“咱没什么门路,分不进机关,不上这儿还能上哪儿。再说,我上的也是林业学校。”苏小红实话实说了,没有半点儿隐瞒。方达半天没吱声,心里不是个滋味。苏小红像是劝自己又像是劝方达:“其实大山里挺好的,和这么多的兄弟在一起,真的挺幸福。”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眼里溢满了泪花,“一出来就是半年,说实在的,就是有点儿想家。”一个“家”字,何其了得,差点儿让方达这条硬汉流下眼泪。方达吸着烟,盯着缥缈的烟雾发呆,好像那里能看到家。苏小红说:“我看过嫂子的照片,挺漂亮的,你又这样能干,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方达好像没听全她的话,缓过神来说:“是啊,是啊。”“还有你女儿,真漂亮,五六岁了吧?”苏小红很喜欢孩子,就是在路上碰到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也要看上半天,那回看了方达孩子的照片,觉得可爱,就不能忘却了。方达说:“是啊,小家伙挺可爱的。”苏小红说:“队长,我得训训你,你一上山就不下去了,这可不对,嫂子一个人在家多不容易。”方达挠挠脑袋,像被人点中了要穴,不得不服软,说:“你也知道,咱们现在任务多重,脱不开身,再说了,这些兄弟们不是一样,不转季谁下过山?”苏小红还想呆一会儿,觉着和队长有这么多可以说的话,但是方达却劝她早点儿休息,把她打发走了。苏小红看着队长一脸茫然的样子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但是说不好。

楚胖子不知怎么,又犯了众怒。事情其实也挺简单,他破了一件衣服,拿去让苏小红补,苏小红二话没说,让他留下衣服。这事儿风一样地传出来。郑山东第一个不干了,指桑骂槐地数落楚胖子。楚胖子也不甘示弱,说:“我只会干力气活儿,针线活儿不会,不像你们,手都那么巧。”很多人听出了他的挖苦之意。郑山东吼起来:“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会,好像还挺自豪,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吗,他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咱们全队三十多个人,要是都把破衣服让苏小红补,那不得累死人家,你一个大老爷们,没长手,不会是理由?不会就学呗!”郑山东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楚胖子砸在舌头底下。楚胖子急了,跳着高喊:“别他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有能耐你们也使去,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郑山东火了,拎着拳头冲过来,两人撕扯在了一起,把棚里的大铺压倒了一片。没人去拉架,却四下起着哄,仿佛在观看斗牛表演。小四川跑进来,大叫着“别打了”,没人听,他就喊队长来了。这下两人撒手了,喘着粗气,瞄着门口,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小四川不由分说,拽出去一个。这下大战停止了。帐篷里已是一片狼藉,大伙开始收拾东西。队长的铺被掀翻了,掉下来一样东西,有人捡过去看,是一封信。小四川劈头抢下来,说:“队长的东西不能瞎看。”小四川把信掖到了兜里,可他最后忍不住看了。这一看,他心头一震,脸都变了颜色。

采伐工作停了下来,遇到了“硬骨头”,有一个几乎直立的山坡,必须把山坡上的树放下来。要是在缓坡放,也就个把钟头,但是,这样陡的工作面,人还站立不稳,更不要说放木头。方达说:“我们的上甘岭战役看来就要在这儿打响了。”大家大笑,几个小组长去领任务。方达说:“大家也看到了,就这么一个坡,人太多了,反倒束缚了手脚,还增加危险性,看来只能上两个小组了,哪个小组愿意上?”一共四个小组,个个抢着上。郑山东说:“队长,让我们组上吧,你也知道,对付这样的难题,向来是我们组的拿手好戏。”方达说:“是呀,你们尖刀组个个都是好样的。”小四川不干了,冲过来叫板:“怎么,队长,你太偏心了,他们是尖刀组,那我们是软饭组呀?哪回我们组活少干了,别看我们组的人年纪轻,可是干活不服谁!”郑山东眉毛一立,说:“好啊,来叫号来了,就怕你挺不住,到时尿裤子。”“哈哈……”大伙哄堂大笑。小四川鼻子一歪歪,满脸不高兴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说大话谁不会,我们愿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甘愿受罚。”方达说:“那好,这面山坡就归你们一组和二组了,你们一组一半,天黑前,给我拿下来,谁拿不下来,扣一个月工资!”

两伙人带上油锯、支杆,不服气地瞅着对方,一场较量开始了……

树一棵棵倒下去,几乎是这边倒一棵,那边倒一棵。

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郑山东一组的任务完成了。郑山东走过来,笑着说:“累坏了吧,要不明天接着干?”小四川擦了把汗,气得咬牙。郑山东说:“你们组比我们少一个人,干成这样,已经不善了,真的挺佩服。”小四川说:“别太得意了。”

天色暗下来,方达看了看表,催小四川下山。小四川的倔劲儿上来了十头驴都拉不动,非要干完再撤。天继续黑下来。方达怒了,天这么黑,再干下去容易出事呀。方达一边往山里走,一边开始骂人了。

累了,确实累了,汗水已经迷得小四川辨不出方向,他想休息一会儿,但是听着队友们响亮的油锯声,他又振作起来。

突然,一阵飓风过来,“轰”的一声巨响,一棵站杆被大风拦腰折断,猛地向西边压过去。小四川丝毫没有在意,风声盖过了树折的爆裂声。站杆倒得太快太猛,不容人思虑,眼看朝小四川盖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方达一跃而起,双手将人推开。小四川被推出一丈开外。等小四川反应过来,站杆已经拍倒在地。

瞬间的突变,一切都是那样的措手不及。

半晌,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四川迷迷瞪瞪爬起来,哭喊着冲向树倒的地方。

方达被砸在了树下!

“队长,队长,你不能死呀!”小四川撕心裂肺地叫着……

大伙都冲这个方向跑过来,喊着:“队长,队长……”变了音的嘶叫声传向半空。

大伙把队长抬出来,他的身上到处是血,也不知道伤到了什么地方。泪水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方达气若游丝,已经说不出话来,在“挺住,挺住”的叫喊声中,人被运材车送到了医院……

苏小红去看方达的时候,人已经出院了。坐在轮椅上,看见苏小红,方达显得十分激动,让五岁的鹃子帮着拿好吃的,拿出了一大堆。苏小红的眼睛湿润了,抚着鹃子的头,强忍着泪花。苏小红强笑着说:“队长,你好好养病,大伙还等着你呢。”方达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几回嘴没有说出来,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苏小红把鹃子抱在怀里,问:“妈妈呢?”鹃子闪烁着大眼睛,一会儿低下了头,什么也不说。方达训孩子不懂事,接过话说:“她妈妈出去办点儿事。”方达问工作的进度,苏小红告诉他,只剩107林班了。方达语气很重地说:“那风倒木和站杆多,叫大伙千万小心啊!”苏小红用力点头。方达像自语地说:“这个时候,我多想在兄弟身边,和兄弟们一起抢任务啊。”苏小红的眼圈红红的,手用力地捏在轮椅上,一个堂堂的男儿,此时,只能坐在轮椅上空度时光,这种心情是怎样的难受啊!

在回去的路上,苏小红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医生的话一遍遍在他耳边鸣响,说他可能一辈子也下不了那张轮椅了……

队长病成这样,全是因为小四川的一时逞能,所有人的责怨扑向他。方达考虑到了这点,嘱咐苏小红一定要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他的命令,他说:“出生产事故是在所难免的,责任不在小四川,也不在任何人。今后谁要是再提这事,那么谁就不要再来见我。”苏小红按照方达的意思传达了。会场上,有人抽噎着,后来,哭声一片。小四川掩面跑出会场。苏小红追了出去。

“队长可怎么办呀?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小四川呜呜地哭。

“不会的,队长最坚强,他一定能够再站起来,一定的。”苏小红将小四川揽在怀里,用体温温暖他受伤的心,他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啊!

苏小红做梦也没有想到,队长竟然早就离婚了。这是小四川告诉她的。小四川说:“是真的,那天,楚胖子和郑山东打架,队长的信掉了出来。我好奇,就偷偷看了队长的信,信是嫂子寄来的离婚书。”说到这儿,小四川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说,“队长好可怜啊,都这样了,身边却没有人照料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

苏小红明白了,多么坚强的队长,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任何情况下,没有过一次屈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屈服”二字。

苏小红沉默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梳理人生。她想了很多,那一夜,她没有闭眼。让人想不到的是,苏小红主动请缨,当上了代理队长。在就任那天,苏小红没有讲话稿,她饱含深情地说:

“同志们,我家里来了消息,说让我回去,家里已经托了人,给我找了新工作。这回,可以进机关了。进机关,以前我做梦都想,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多清闲啊,可是现在我不想了,真的不想了……”她停了一下,用纸巾擦了一下眼角,“现在,我想过这种有分量有血性让人滚烫的日子!”她环视了一下,那么多双真挚信任的眼睛望着她,全场鸦雀无声。“我要当这个队长!”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她站了起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我知道我今后的工作怎么做,我知道大伙的工作今后怎么做,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方达队长在看着我们!”“哗哗……”如雷的掌声冲破了工棚!

下了台,苏小红才感到,心,原来跳得那样快。她想干好,她也必须得干好。过后,和方达说这件事时,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她的声音很低,脸烧得厉害,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嘤嘤地问:“队长,你看我干行吗?”方达用很坚定的目光表示支持她,果断地回应:“怎么不行,我看这样最好!”而后,很调侃地加了一句,“只是啊,你这性格得改改,当队长脸得‘黑着点儿,不能一说话就脸红,那不得让那些大老粗给熊死了。”苏小红“噗哧”笑了,点点头,再看看病床上的队长。他越是毫不在乎地说笑,她的心里越不是滋味。

方达燃着一枝烟,苏小红不想去拦,她从没有看过队长这样平静地吸烟。他的眼神凝望着远方,他在想着什么?他似乎有话想说……

“队长,我知道,我刚干这个工作,很没经验,你是不是很不放心……”苏小红吞吐地猜测着队长的心思,手很不自然地揉搓着,不知道该放哪儿。

方达回过神来,让她坐近一些,极力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你不要瞎猜了,其实有个事儿,我一直想跟大伙说,但是我张不开这个口。今天,我必须得跟你说说,让你心里有个数。”苏小红透过队长的眼神看到了什么,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森林是要被禁伐的,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一天将比你我想像的来得要快。”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从伐木人变成护林人?”

方达点点头,看着她的表情变化。

“放心吧队长,这个事大伙能想得通。连科学家都说了,这些年厄尔尼诺现象的发生、地球温室效应增加与自然环境的日益恶化有关,与人类向大自然过多索取而不注意环境保护有关,而且森林物种消失的速度也在加快……我们伐木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保护森林、保护生态也是为国家做贡献。”苏小红稍做思索后,声音脆亮、很乐观地说。

苏小红的话让方达着实感到意外,他不免心生感慨:不愧是上过学的人,脑子就是转得快,看问题的视角也非同一般。自己虽然当了这么多年队长,可和苏小红比,他还是有差距。看来禁伐确实是必要的。他想,他的老脑筋是要变一变了。

他的眉宇不再紧锁,长长舒了一口气,手上的烟还燃着,蓝色的烟袅袅升起……

再忙,苏小红也要抽出时间看队长。那次,苏小红问鹃子:“你喜欢阿姨吗?”鹃子笑成了花,很不好意思地说:“喜欢!”鹃子寻思一会儿说:“阿姨,那天我没跟你说我妈去了哪里,是爸爸不让说,其实,我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苏小红把鹃子搂在怀里,嘴上说着好孩子,鼻子却酸酸的。鹃子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忽然说:“阿姨,你做我的妈妈好不好?”鹃子说话时盯着她,要从她的眼神里寻到答案。苏小红很尴尬,至少,在孩子的眼中,那样的眼神很慌乱。她真的不知道怎样回答孩子,

鹃子就是稚嫩的花蕾,她的眼中滚动着晶莹的泪珠,抽噎着说:“我……我想要……妈妈……妈妈……”苏小红的心都碎了,搅在了一起,痛得拿不成个儿。她沉默了,陪伴着鹃子掉下了串串的泪珠。她说:“鹃子最乖了,听话,不哭。”鹃子抱着她,不撒手,亲她。她要给鹃子传递片刻的母爱,哪怕多一秒钟。她的心里挣扎着,波涛汹涌。她仍笑着说:“鹃子,下回来的时候,山上的杜鹃花就会开了,阿姨给你带一大捧粉色的杜鹃花,可漂亮了。”鹃子也破涕为笑,仿佛看到了那馨香四溢的杜鹃花,拍着手说:“好,好。”鹃子脑子转得很快,不忘了说:“也给爸爸带一捧呀,他也会喜欢的。”

鹃子站在那里,就像一枝迎风绽放的杜鹃花,她的笑足以甜醉整个兴安林海。鹃子诡秘地说:“你呀,可不要忘了呀?”这次,苏小红用力地点点头,手儿轻轻地拂在她的小脸蛋上,泪水已在不经意间,纷纷滑落……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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