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有别:朱淑真的纯女性书写

2009-04-05 13:37潘碧华
关键词:朱淑真断肠李清照

潘碧华

(马来亚大学 中文系,马来西亚 吉隆坡 50603)

朱淑真和李清照是古代文坛上齐名的才女,人称“赵宋词女,李朱名家”(薜绍徽《黛韵楼文集》)、“宋代闺秀,淑真、易安并称巂才” (许玉喙《校补〈断肠词〉序》)。但在文学盛名上,朱淑真的地位远不如李清照,历年研究朱淑真的论文也不及李清照。可喜的是,近年来,研究朱淑真的文章开始多见,有者从社会伦理的角度,将她当作封建制度包办婚姻的牺牲者,认为是个人的不幸遭遇造成她悲苦的一生。有些则从女性主义角度去研究她的性格,认为她的诗词记录了封建道德对妇女精神上的残害,将她视为自我觉醒的勇敢女性,褒扬她对封建婚姻的不满,对抗传统道德,热烈追求个人情爱。本文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性看待,通过其词作,看她在以男性为主的唐宋词坛中如何书写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个人性格的张扬

“词学莫盛于宋,易安、淑真尤为闺阁嶲才而皆受奇谤(况周颐《断肠词跋》);“《断肠》一集,特以儿女缠绵写其幽怨。‘月上柳梢’词见欧阳公集,明人选本嫁名淑真,致蒙不洁之名,亟应昭雪”(沈涛《瑟榭丛谈》)。由于怀才,所以遭谤,女性作者在古代社会倍受委曲。如果仅仅把朱淑真的作品放在道德伦理的标准去讨论,或者通过她的作品详细探讨她在婚姻上的得失,只会忽略其真正内涵和艺术才华。

邓红梅说朱淑真是一个“纯粹的女性”[1](P128),是一种新鲜的说法。朱淑真出身官宦之家,自小聪慧过人,工诗词、善书画、通音律,是个才色双绝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一个普通女子,有普通女性的个性和心灵。朱淑真留存下来的作品,除了可以确定的二十余首词外,尚有诗作三百多首。其词虽少,却首首精品。

《清平乐·观湖》是朱淑真早期作品,最具争论: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因“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一句,朱淑真被人讥为“无仪”。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首《清平乐》是一首少女和情人携手观湖的恋曲。“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显得真情流露;“归来懒傍妆台”,那是约会之后百般无奈的心理,刻画也很细致。一次出游稍作放任之举却遭如此重大的指责,我们只能归咎于当时社会对闺秀的严格要求,在举动上守礼,不可在思想上“放纵”,更不能堂而皇之地用文字描写出来。因为“词本艳科”,词所描述的女性世界几乎非良家妇女,是大家闺秀的禁地。男性词人将情人的外貌、形情描绘得越是香艳放任,越是评为情真意切——他们都自觉地绕过良家妇女这条界线,去呈现一种既为男性文人所爱,却又在心理上将之排除在正统伦理之外的感情世界。朱淑真表现的少女情怀,是在道德标准以外,所以招来许多批评。

有关女性的主题,女性词人的自我书写比男性词人占优势,可以把细致的女性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2](P2423)。“善于言情”又“放诞得妙”,是对朱淑真的赞美,同时也是批评,后人却捉住了“放诞”两字大做文章,忽略了朱淑真词所表现的艺术的情真意切。此外,从《生查子》的误收到《清平乐》的责难,我们可以看得到在古代文学领域,基本上是由男性掌握文学的书写语言,女性则是被评头论足的对象。男性词人的女性书写,可以主观和客观,可以拟人,也可以寄托,都不会以作品内容品评作者个人的德行。而女性词人写词似乎只有自我书写,而且真性情的书写反而受人责难。

宋代闺秀的自由受到限制,她们生活在封闭式的家庭庭院中,环境狭小,与社会隔绝。即使像朱淑真那样受到父母钟爱又有机会受教育的女性,交际圈子也很小,她们只有通过文学作品去认识世界。她们无从认识政治状况和民生疾苦,只有歌颂美好生活和爱情的文学作品,能给她们的心灵很大的启发。与此同时,狭窄的生活空间也激发聪慧女性的想象空间,让她们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美好的期待。

朱淑真生活在安定的南方,可说是典型的闺阁女子。她对外面的世界和爱情的想象多来自文学作品,有时甚至不切实际。她的多首作品化用北宋著名词家的名句,如《浣溪沙·清明》继承苏轼同题词,《鹊桥仙·七夕》与秦观同题,一方面可以说在创作风格上她受到苏、秦等人的启迪,另一方面,也可作为她对爱情的理想深受文学作品影响的证据。

朱淑真的《鹊桥仙·七夕》有对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的同情,也有亲身经历的切肤之痛。男词人写女性,多在女性的面貌和形态下笔,女词人不写外形,只写心情。朱淑真表达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凄苦,更能表现妇女对爱情的需求: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如何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我们从朱淑真的诗词了解到,她是个才智横溢,敏感多情的闺秀,深厚的文学修养让她在少女时期有足够时间对未来产生美好的想象。她通过文学作品所描绘的美丽爱情,为自己打造一个理想中的未来。因此,她对自己未来的配偶有很高的期许:“初和只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怀中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她期待嫁个文才与自己匹配的郎君,能够和自己吟诗作对,两情相悦,而且能够朝朝暮暮过着幸福的日子。

在闺秀词人中,朱淑真和李清照齐名,在男性词人主导的词坛上,她们同样成为女性自我书写的例子。李清照在心态上和自我形象的塑造方面,明显受到士大夫的价值观影响,和一般的官府家眷的生活方式不同,我们只能将她看作女性书写的其中一种,却不能将她归类为古代妇女的典型例子。反而朱淑真的生命历程能够反映古代闺秀女子的婚姻和命运,她的作品中张扬着自我的个性,是女性纯粹的自我书写。

二、个人婚姻的反映

比较男性和女性词人对爱情的书写可知,男性的爱情多表现在身为情人的女性身上,很少涉及婚姻和妻子的描述;而女性词人的爱情则多寄托在婚姻上,她们的喜怒哀乐多因丈夫而起:快乐因为夫妻恩爱,伤感因为夫妻分离,哀怨因为受到丈夫冷落,悲痛更因丈夫先逝。

魏仲恭对朱淑真“父母失审,嫁与市井民家”一说,几乎主导着历来论者对朱淑真的看法。她的集子《断肠集》之名,也让论者先入为主地以为朱淑真的婚姻从头到尾是一场悲剧,将她当作古代婚姻制度下的牺牲者。实际上在三百多首诗词作品中,有“断肠”二字的诗仅十一首,词一首。如果只凭《断肠集》之名和《断肠集》之序文,便将她当作古代婚姻不幸的女性典型,或者是追求自由情爱的勇士,可以说是将其诗词的断肠意蕴简单化了,没有真正欣赏到“断肠诗词”的真正内涵。因为她诗词中的断肠之感,并不只是抒发个人婚姻的悲苦之情,大部分是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从初婚的甜蜜,到丈夫外出做官时的离愁、思念,到年华渐去之后遭受冷落、疏离,乃至被遗弃时的痛苦、幽怨,是一段漫长时间的渐进变化,是她生命的全部内容,也是长期独守空闺的古代妇女的共同遭遇。

我们从朱淑真少女时期受过良好的教育和后来回娘家终老的情形来看,朱淑真的父母对她尤为钟爱,不太可能轻率给她订下一个“市井庸夫”或“庸吏”的丈夫。况周颐《蕙风词话》说朱淑真“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3](P4495), 后来的考证也证明她的丈夫汪纲也是和朱家门当户对的读书人,也当过官[4](P70~74)。由于丈夫热衷于官场,和朱淑真的志趣不相投,以致朱淑真常在诗词中表现对生活的不满[5](P27~47)。

朱淑真婚后的日子还是幸福的,夫妻间也有一段相当恩爱的日子:

一瞬芳菲尔许时,苦无佳句纪相思。春光正好须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泪眼谢他花缴抱,愁怀惟赖酒扶持。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恨春五首》之二)

这首诗是夫妻相爱时所作,恩爱缠绵之意溢于言表。由于恩爱,才觉美好时光易逝,作者在明媚春光中,苦苦思索“相思”之句,沉湎在幸福当中。可惜这样恩爱绻缱的日子并不多,夫妻聚少离多,令她感到寂寞。宋朝官员受命外任,一去通常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的,有时期满后调至更远的地方,很多年才回家一次。外任官员经常娶妾随行,妻子留在家中侍候公婆。婚前美好的幻想,换作夫妻长久分离,令她把满怀柔情也化作埋怨:“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冬夜不寐》)、“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谒金门·春半》)。基本上,她生活上的埋怨都建立在对丈夫的思念上。

由于《断肠集·序》的错导,许多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朱淑真和丈夫没有感情,将这些闺怨的诗词当作朱淑真写给婚前的情人。实际上,朱淑真的心思像大部分的古代女子那样,都依附在丈夫的身上。“山光水色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以及“此愁此恨人谁见”之句,不过是表达内心的一种缺憾。

朱淑真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写到儿女后代之事”[4](P73),可能朱淑真一生无出,丈夫另娶。从许多的蛛丝马迹来看,朱淑真对爱情的要求自少女起,到婚后一直没有改变过。她要求的是朝夕相处,夫妻恩爱绻缱,生命中只许丈夫有她一人。然而宋朝文官四处游宦,夫妻间聚少离多,恐怕就是朱淑真生活寂寞、精神苦闷的主要原因了。

朱淑真的词基本上是离别相思的内容,表达的是发自女性内心的感受,描写的是敏感的心思,和无尽的寂寞生活。朱淑真在自己的作品里,建构了一个幽、静、深、远的一个世界,具有女性作品独有的特色。朱淑真的闺中主题,绝大部分是个人生活的反映。她对大自然时序非常敏感,每天的阴晴晨昏细微的变化,都影响着她的感情:

玉体金钗一样娇,背灯初解绣裙腰。衾寒枕冷夜香消。 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梦更无聊。(《浣溪沙·春夜》)

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欹枕背灯眠,月和残梦圆。 起来钓翠箔,何处寒砧作。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菩萨蛮·秋》)

女性写相思之情,最能表达出思念成梦、梦醒是空的绝望哀思。女性词人出身名门,生活和“香奁诗”、“花间词”中男性眼中的女性形象还是有所不同的。池塘、亭院、画阁、楼台、月馆、朱栏,这些淡雅的景色,在男性词人来说是衬托女性的背景,主要为观赏;而女性词人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要表现的是锁在自己内心里的感受。在朱淑真的词里,也有梳妆洗浴、试衣画眉、抚琴赏花、瞭望怀想等生活细节,她毫无顾忌地渲泄自己在漫漫长夜中的寂寞无聊、痛苦绝望。词中的女性形象透露出非常浓厚的情感,这正是女性文学应有的本色。她真实地写出了当时众多女性所唯一拥有的生活空间──闺阁,并展示出男性笔底所没有的绝望,这就是朱淑真词的价值所在。

三、个人生命的追求

朱淑真爱幻想,沉溺于诗词写作中,颇为自负。她的心态没有在婚后作出调整,不改她少女时候对爱情的幻想。她的《自责》诗:“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吟月又吟风?磨穿铁砚成何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可以看出她的精神负担很重,即有检讨,也有埋怨,说明一个有才学的女子并不受到她所处在的社会所赞赏。但她的自省并没有给她的内心带来解脱,她仍然无法融入世俗的家庭,作一个随遇而安的官家妇人,所以她的作品一直显现无比的寂寞。后来汪纲仙逝,朱淑真的晚年更加孤寡,诗词中大量流露的伤感也就不难理解了。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蝶恋花·送春》)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 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

朱淑真的诗词是写给自己看的,她宣泄内心的苦闷,没有矫饰,透露出那个时代的才女在时代的压力下的苦闷情绪。她的生活环境与社会隔绝,而情感却无限丰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形成朱淑真生命里巨大的苦闷情绪。季节变化容易令人产生莫名的忧郁和惆怅,时光的流逝,对珍惜爱情的词人而言,更容易引起“好景不长,盛时不再”的忧伤,怨春、叹春,惜春成为她吟咏的主题。

朱淑真具有强烈的个性意识,非常珍惜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她的精神生活不能合流于世,与世俗背道而驰,所以她在理想之爱和现实之爱的反差中承受痛苦。在志趣相悖的婚姻里,自己只能将期待中的爱情生活寄托到诗词创作中,去展现自己不受世俗影响的感情世界,表达一种无法把握自我命运和保全自我的烦恼,同时也会为现实对女性的不公而感到愤懑。

朱淑真对传统社会严禁的越礼行为进行大胆描写,质疑妇女的传统生活方式,向往闺阁庭院以外的世界,再现了个人理想的的挣扎,执着地追求人生命中美好的情感精神。她提供给我们不同于男性词人所呈现的女性世界;她在诗词创作上投下了极大的热情,和传统价值不一样,她的思想和行为,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所以长期以来被视为不贞,她的诗词也长期受到不公平的评价。

四、结语

历来词评家把朱淑真和李清照并称,“李清照《如梦令》写出妇人声口,可谓与朱淑真并擅词华”(吴从先评《草堂诗余嶲》),“《漱玉》《断肠》传绝调,是千秋绣阁填词祖”(吴灏《闺秀百家词选》)。然而在成就上,大家认为李清照排在朱淑真之上,而且李清照的才情和作品深受男性文论家的赞赏。他们赞赏她超越那一时代特有的“闺阁气”,符合男性的诗风、词风。另外,李清照在她的生活中能够做出适当的自我调整,她和丈夫聚少离多,她却能将精神寄托于金石古籍,也和男性的词人朋友唱和,是一个可以在孤独寂寞中自我平衡的理性女子。在女性主义批评者看来,李清照的士大夫气质“不能作为纯粹的普泛的女性文学的代表”,反而朱淑真是女性主义研究者所要表扬的,因为她表现的是真实的女性生命和感情。朱淑真的作品,包含了女性生命中所有的情感,举凡爱情、欢情、苦情、离情、愁情、悲情、怨情,等。纯女性书写,是她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

[参考文献]

[1]邓红梅. 女性词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128.

[2]吴衡照. 莲子居词话[C]/唐圭璋. 词话丛编[A]. 北京:中华书局, 1985.

[3]况周颐. 蕙风词话[C]/ 唐圭璋. 词话丛编[A]. 北京:中华书局,1965.

[4]邓红梅. 朱淑真事迹新考[J]. 文学遗产,1994,(2).

[5]黄嫣梨. 朱淑真及其作品[M]. 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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