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玲
屋子再大再豪华,没有人气总是显得凄冷。若是有个小猫小狗的时不时上蹿下跳一下也不错,至少能烘托一下家庭的气氛。可知言一直没有养小动物。不是不喜欢,是害怕养不好反而愧对了它们。这种想法被胜利批驳了很久,他一直试图说服她养一只猫或狗,自己不在家时好给知言做伴,可知言就是不肯接受。胜利迷惘地说,别的女人都喜欢,怎么你不喜欢?知言说,我喜欢啊。胜利说。那你为什么不要?知言说,我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我不可能都要啊。胜利就无语了。知言不像别的女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欲望,金钱的、情爱的,所以自己当年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她嫁给了他。现在自己有钱了,他希望知言的欲望能活起来,希望她大把大把地花自己的钱来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可是知言似乎生来就清心寡欲的,这让胜利常常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十点多了,胜利还没有回来。知言已经习惯了这样独处一室的日子。儿子大了。对寄宿学校的兴趣比家里大,也许那里更自由吧。知言投入地看着韩剧《我爱金三顺》,她没法不投入,因为脑子一有了空闲就会胡思乱想,这些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对她来说没有一点愉悦的成分,那是一种深刻的折磨。
屋外间或有脚步声响起,知言只要一听就知道,那不是胜利。知言并不想给胜利信息,她记得一个朋友跟她说过,男人的事,你少管。但她还是忍不住给他发了个信息:在哪?她明知道这个信息其实等于说废话,他的任何回答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她也并不是想管他,可她还是发了,这是夫妻生活多年以后慢慢形成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叫牵挂。
她把手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静静等待着他的回音。照例是半天没有声响,也许他那里太喧闹所以听不见我发的信息声音吧。知言这样安慰着自己,心情却没来由地黯淡下去。女人总是这样,哪怕是老了,也希望能和爱人心有灵犀不点都通,可事实上这很难。知言又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回复。她开始有了些失望,这样的失望其实在她的夜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了,但每次都会给她带来新的微微的伤。这些,胜利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每天深夜回来时,知言总是握着手机已经进入了梦乡。
金三顺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糕饼店,离开了她爱的人。韩剧总是这样煽情,在主题曲期期艾艾的演绎里,知言陪着金三顺流下伤感的眼泪,要不是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还不知道自己要沉浸在剧情里伤感多久。
胜利现在已经很少给自己打电话了,他的手机里存着两个信息,一个是“我有事”,一个是“我不回家吃饭”,都是为知言准备的。以前胜利在外面晚了,知言就老是打电话给他,他嫌烦时就回一个“我有事”,后来俩人大吵了一次,知言边哭边委屈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怕你喝酒开车出事,怕你回家来摸不着门。胜利说我真的有事,你应该给我空间,我又不是孩子了你这样自己累我也累,不过他答应,以后一定注意,只要空了,就给她电话和信息,好让她放心。知言听后又觉得愧疚,嘟哝着说再忙总得跟我说一声吧。后来俩人都改变了些,知言尽量克制着不打电话,但改发信息了,而胜利呢,除了回过来“我有事”外,又多了一条“我不回家吃饭”,算是向领导汇报。日子就这样像温吞水一样地过着,知言学会了忍耐,寂寞和担忧,还有其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喂,在哪里?知言抓起手机就问。尽管她一直在盼着胜利的电话或短信,但真的电话响起时她还是心惊肉眺,她害怕他开车出什么事,她总爱胡思乱想。
这时候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家里。四男浑厚的声音传过来。你把我当成他了吧?我可比不得他,他是成功人士。
知言觉得四男什么都好,就是嫉妒心太重,她不喜欢小心眼的男人。尽管四男一直对她很好,关心她的程度不减当年追求她的那份热情,但她一听到他充满醋意的声音,心里就不舒服。她尽力保持着客气的态度问他,这么晚了还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四男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是真的犹豫,还是故意吊胃口。
有——话你就说吧,不早了。知言想说有屁你就放吧,可又觉得太粗俗,于是临时改了口。
知言,你现在幸福吗?胜利他对你好吗?
你什么意思?
知言,我不是要挑拨你夫妻关系,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的。四男的语速快了起来,退一步说,我们现在都有家庭了,我挑拨你们夫妻关系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只希望你过得幸福。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相信你说的话。知言打断了四男的话,她隐约猜出四男要跟自己说什么了,她不想听,但又无法控制自己已经伸出老长的耳朵。
我今天晚上在“城市花园”跑错了包厢,我看到胜利……
胜利怎么了?
我看到胜利和一个男人搂着小姐在喝酒唱歌!
不可能的,你胡说!知言想骂四男混蛋,但她的身子首先软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瘪成一团窝在沙发里。
我看到后我很生气,知言,我当时真的想冲上去甩他一耳光的。真的,知言……
四男还说了些什么知言已经听不清了,她觉得很冷,浑身颤抖。她对自己说,我不生气,我不生气。可管不住的眼泪却泉涌了出来,早就知道外面的诱惑很多,也设想过很多种故事发生的可能,但真的应验了,为什么就经受不住了呢?
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知言把自己折腾得差不多后突然清醒了过来,我为什么要轻信四男的话而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呢?至少我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吧。这样想着,知言就平静了好多,她突然觉得有点困乏了。
洗澡完毕,知言再次拿起手机看了看,并没有信息提示。她深深打了个呵欠,拿起水果盘里一只苹果去搓洗着。知言撕下贴有“红富士”字样的标签,拿到鼻下贪婪地闻了闻,一股苹果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让她的心情瞬间好转了起来。苹果很大很圆,果皮上一条条暗红的线像写意画里的河流,带着欢快和成熟的感觉从一个圆心奔向另一个圆心。
每天晚上合吃一只苹果是知言和胜利约定到老的习惯。苹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他们的爱情之果。知言忘不了那年在5213次列车上,回家过年的人太多太挤了,就像渔夫网里兜着的鱼,层层叠叠地互相压着动弹不得,一个个只顾张着嘴吐着气。知言从山大放寒假回家,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坐车远归,一点远行的经验都没有,连水都没带。不过,就是带了水也不敢喝,因为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你上哪儿解决问题去?5213次列车像只蜗牛在铁轨上爬行,知言只有拼命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她渴得要哭了。给你吃这个,穷小子打工仔胜利递过来半只苹果。知言犹豫着不敢接,胜利看出了她的心思,自己先大口啃起了另半只苹果,微红了脸说,瞧,没毒,你吃吧,正宗的烟台苹果,甜呢。知言这才接过来小口地咬起来,真的很甜!半年后的一天,知言去胜利的宿舍看他,胜利削了一个梨给知言吃,知言拿过刀削了一半下来递给胜利说,你也吃,我吃不下。胜利连连摆手说我不吃我不吃,你一个人吃。知言说叫你吃你就吃嘛。胜利说,我不能吃。知言问为什么?胜利嗫嚅着说,因为——因为我不想和你分
梨(离)。知言的脸一下子红了,就像火车上两人分吃的那只苹果……
洗好的苹果被切成两半。知言喜欢连着皮吃,她一口咬住半只苹果不放,腾出双手冲洗水果刀,再把另一半苹果放到洗净的小碟,用保鲜膜蒙上,放进冰箱里。做完这一切,知言才取下嘴巴咬着的那半只苹果,准备从容地解决它。可是今夜,她从容不了了,望着手里拿着的半只苹果,她突然想起前几天胜利回来边吃苹果边说的话: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苹果花样又多,吃不下可以买小一点的嘛,何必再分吃一个苹果呢?况且我回来晚了,切下来的苹果也走味了,不好吃了。知言当时觉得胜利说得挺在理的,现在琢磨起来,原来他是话里有话,是在暗示我么?
不能再想了。知言觉得头痛欲裂。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手里的半只苹果,又打开冰箱拿出碟子。迅速把另半只苹果解决了。抽身回到客厅,在果盘里拿起一个梨,大刀阔斧地削起来,因为动作猛了一点,果肉被剔去了很多。知言把削好的梨一切两半,一半拿在手里看了看,丢进了垃圾筒,另一半放进小碟里,再用保鲜膜蒙上,放进了冰箱。
一天的生活接近了尾声,今天不再是昨天的重复,它多了些让知言心痛的内容。知言再次把自己清理了一番,她最后一次看了眼手机。仍然没有胜利的消息。算了,不管他了吧。知言关了机,爬上了那张大床,照例整了整属于胜利的那只枕头,拿起来闻闻,有些汗味,那是属于胜利的气味。明天该洗了。知言顾自嘟哝了一句,顺带打了个饱嗝,嗝出的全是苹果的味道。
知言躺下来,关了灯,在弥漫着的苹果味中进入了失眠的冥想。她想当年和胜利很穷很简单但很快乐的生活,想他们富有以后在这张大床上欢快地做爱,想胜利拥着她粗俗地叫知言你这个傻蛋,知言好老婆我来了!知言想得面红耳热的,她和胜利已经好久没有做爱了……
胜利是快凌晨一点与朋友从城市花园散场后才发现知言的短信的,他马上拨了知言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要换作平时,胜利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今天不一样。他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是因为四男毫无礼貌地闯进自己的包厢吗?闯就闯了,谁没有走错地方的时候。可四男这家伙太不像话,竟然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骂自己是混蛋,还指责我背叛知言。他有什么权利骂我?对,他一定是嫉妒我了。虽说长得比我帅,学历比我高,可这又怎么样,知言就是不爱他爱我,我就是比你有钱有地位!对对,他一定是嫉妒得要命才会像疯狗一样乱咬我的。不过,胜利也意识到这个城市太小,虽说自己只是在为生意逢场作戏,但以后还是要收敛一些,否则知言要是晓得自己在外面寻欢作乐,还不要跟自己拼命?胜利边想边开车,车子差一点撞到了马路牙子上,惊出他一身冷汗。
轻轻跺跺脚,家门口的声控灯亮了。小心旋开门锁,再轻轻关上。胜利把灯打开,再将公文包慢慢放到地上,然后脱下皮鞋摆放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照例先到卧室门口,偷偷听听里面的动静。除了知言的呼吸声,并没有什么异样。胜利赤着脚走进卫生间,睡衣一如往常地摆放整齐,知言总是这样井井有条的。胜利泡在热水里,感觉很温暖很舒服。
胜利进家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躲过知言的耳朵,包括胜利来到卧室门口,偷听自己的动静。知言支着耳朵听着,胜利洗澡后走到了客厅,又开始走了几步,应该是到冰箱门口了。轻微的嘣的一声,冰箱门打开了,接下来却半天没有关门的声响。知言忍不住抬起身子坐了起来,她有点紧张,她在想象着胜利看到那半只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吃惊?奇怪?还是厌烦?
时间过得好慢,夜显得特别漫长。知言半躺在床上,就这样竖着耳朵听着胜利的每一个动作,走动、停顿、打开电视、走动、停顿……
清晨是一天最清新美好的时段,阳光调皮地挤进窗,把金子般的光芒撒在知言的床上,鸟儿啾啾地欢叫着,把知言从睡梦中叫醒。她睁开眼睛,片刻的头脑空白后,突然想起昨夜的事情,猛地坐了起来。知言瞅瞅身边,胜利不在,他的枕头上也没有印痕。怎么?难道他昨晚一夜没睡?还是睡到别的地方?知言蹦下床,开始有些激动,她披头散发地冲向儿子的房间、书房、卫生间,却找不到胜利的踪影。混蛋胜利,胜利混蛋!知言在家里踩着凌乱的步子漫无目的地打着转,最后走到了冰箱前。她无力地拉开冰箱的门,泪眼朦胧地看到小碟还在,半只苹果摆在里面,蒙着保鲜膜。她使劲揉揉眼再仔细看了看,真的是半只苹果!知言窜进厨房,拖出垃圾筒,赫然看到一分两半的梨子,躺在十几个烟头下方。知言突然觉得心慌慌的,好像当年初恋时的感觉,她又返身打开冰箱把苹果端出,揭开保鲜膜,拿起来慢慢啃吃着,甜甜的。
有两行泪在知言脸上悄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