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蜘蛛人

2009-04-10 03:50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蜘蛛人塔楼窗子

野 莽

作者简介野莽:湖北省竹溪县人。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在《长江文艺》发表处女作《这车好炭》。迄今出版有长篇小说《纸厦》,中篇小说集《人活一世》,短篇小说集《死去活来》,散文集《墨客》等各类文学著作30余部,800余万字。部分作品获国内奖并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在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等3部。近年从事庸文化研究,出版有系列长篇方志小说《庸国》5卷。

每次他走进钱太太的卧室,都要先看一眼床头墙上的像框,然后再看一眼窗帘。像框是红木做的,窗帘是白绫子做的,每次他都想去把这道白绫子做的窗帘拉上。他是一个害羞的男人,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怕被人看见了不好,至于红木像框里的那位先生一直怀疑地把他看着,这没关系,这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问题是钱太太就不许他拉上窗帘,拉它干什么,你不是叫赵光磊吗?这是他第一次要拉窗帘时她说的话,他刚一伸过手去她就说了。并且还笑嘻嘻的,把他的名字念得抑扬顿挫,带着一般人不能忍受的那种激将。

那是在一年前,就是说他在这间小屋子里,在墙上那个屋主人的眼皮底下出出进进已经有一年的历史了。从那次起他更加认识到了她与众女人的不同,她不但不许他拉上窗帘,她还自始至终都把眼睛睁着。如冰你真是的,你有怪癖!他抱怨她说,也只能是抱怨。

发现她睁着眼睛是有一次中途休息的时候,他也睁了一下眼睛,这使他在一瞬间感到了害羞。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在她眼里,也许就是一个电动的大玩具,起码在他想来是这样的。后来他一回忆起这个情节就觉得恐怖,他的自尊心也因此有些承受不了,但是下一次他们依然如故。钱太太事后对他做出的解释,是说她要在阳光下看到一个真实的男人,就好比部队上验兵,一定要明察秋毫,知根知底。

钱太太的卧室窗户跟塔楼大门一个朝向,人在室内坐着,从窗口平视出去是一片天空,一抹远山,站起来走几步贴近窗口,往下则可以看到一条马路和两排白杨树,路和树的那边还有几幢老式的五层砖楼。她住的三十二层塔楼与那些矮家伙们相比,说是鹤立鸡群还不合适,应该说是从天庭向下界俯视众生。用钱太太嘲笑他的话说,下面的人怎么可能偷拍偷看上面的人呢?坐飞机航拍还差不多!何况住在那些烂楼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天一亮统统出外谋生去了,有贼心贼胆的人不见得有做贼的工夫,更何况还得配备一个俄式的高倍望远镜吧?

所以,今天这件意外的事情只一发生,他们立刻就慌了手脚。当然是仰躺在床上又睁着眼睛的钱太太最先看见,她看见窗口的光线忽然一暗,接着看见一个物体从上面垂直地降落下来,正好降落在她的窗口,让她想起一首把蝴蝶比作朋友的流行歌曲。

最初她以为是从塔楼顶层掉下来的一件衣服,顶层的住户可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平台上,她记得有一次她跟她家先生从剧院听戏回来,正好看见楼顶掉下一个红团,在空中翻着跟头落在一层。一层的楼门两侧种着两排龙爪菊,顿时就从黄菊花中开出两朵红色的玫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副胸罩。他们去乘电梯上楼,又遇到一个小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从电梯出来,仓仓皇皇往门外跑,有可能是去捡胸罩的,看样子那东西是个名牌。

当时她家先生还说了一句幸灾乐祸的话,他说掉得好,谁叫她占顶层的便宜来着!紧接着她家先生又说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他说顶层的面积是全楼住户公摊的,就像是人人有份儿的大众情人,谁都不得窃为己有!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没有赵光磊,后来赵光磊一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就会想起她家先生的话,就会在心中暗笑不已。

这次掉下来的还真是衣服,是一套脏吧拉叽的迷彩服,掉到她家窗口的时候脏迷彩服停住了,只有上衣的两只袖子在一动一动的,再看领口上方还有一顶黄色的头盔。袖子的底端一边是一只油漆桶,一边是一把刷子,它们受着那顶头盔的指挥,在给这座塔楼的外墙刷着油漆。

缺乏经验的钱太太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尖叫声不仅像足球裁判的口哨,让赵光磊突然停止了带球射门,同时还像警笛一样惊动了窗子外面的人。除去夏天要开冷气冬天要开暖气,以及北方偶尔的沙尘暴和下雨天,春秋两个季节钱太太家的玻璃窗子总是敞开着的,只从里面拉上一层稀薄的纱窗,便于把室内的坏空气排出去,把外界的好空气放进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今天的事情就对她很不利了,迷彩服受了惊吓以后,黄色头盔下的两只眼睛隔着一层纱窗,迅速找到了发出这声尖叫的位置。

钱太太不能错上加错,她采取的措施是赶紧把头缩进被子,同时狠着命地蹬了赵光磊一脚。赵光磊事到如今只好付出牺牲,他顾头不顾尾地跳到地上,一边套着裤子一边扑向窗口,对着窗子外面的人厉声吼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哪?啊?

窗子外面的人在他的吼叫声中吓破了胆,迷彩服的两只袖子垂了下来,里面的胳膊像被他的声音给吼断了,手中的刷子随着胳膊也往下一扫,有几滴黏液洒在纱窗上,纱窗转眼就多出几个污点。那人看上去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黄色头盔下的脸上连胡子也没有长,一副乡下人的长相,腰上系着一根大拇指粗的尼龙绳,绳子的另一头可能拴在塔楼顶层的某一根水泥栏杆上,模样跟电视里攀登高楼的蜘蛛人差不多。

窗外的风并不大,但是他的身子太瘦小了,风把那根尼龙绳吹得一荡又一荡的,瘦小的蜘蛛人用他两只鞋底抵着外墙,这样的好处是既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又能跟外墙隔出一定距离,便于他要进行的工作。

哦对不起先生,你们的墙太旧了……物业公司派我来给你们刷墙……上面几层都刷完了,今天刷到你们这一层……

吓破了胆的小蜘蛛人解释着说。他的眼睛从钱太太的身上转移到了赵光磊的脸上,其实在那一声尖叫之前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倒正好是尖叫声吸引去了他的目光,但他还是没有看清细节,还以为有人贪睡没有起床。直到这个光着屁股的男人愤怒地向他冲来,他才明白他们正在干着什么。头盔下他的小瘦脸红了一下,接着又白了,是被吓得失去了血色。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只是给你们刷墙,才开始刷两下子……

你他妈的还不快些给我滚开!赵光磊这时候已经套上了最关键的短裤,接下来可以稍许从容一些了。他隔着一层纱窗向外面的小蜘蛛人挥动拳头,做了一连串的威胁动作。

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已经吓傻了,因为他只有十七八岁,又是一个乡下孩子。眼前的中年男人就像电视里的跳水运动员,刚刚从水里爬上岸来,知道了这一跳的得分不高,火冒三丈地对着裁判发出怒吼。有一阵子小蜘蛛人的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自己真的在看电视,这扇窗户是一个超大的电视屏幕,里面有亚洲运动员参加的跳水比赛,在马上就要召开的奥运会上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到那时可千万千万,别把人家的分给判错了,看把人家气的!

在他这样傻想着的时候,窗子里面的中年男人已经穿上西装,甚至连领带也系好了,当然是一边做着这事一边还在继续吼叫。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好像这才发现,眼前的镜头怎么变了,在这之前,迎面向他扑来的是一名跳水运动员,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官员,或者一个大老板,总之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至少要比他们物业公司的经理要大得多吧,一看身上那么高档的服装,一看那个派头就能知道!

小蜘蛛人吓得从幻觉又回到现实,被绳子吊在空中的瘦小身子抖起来了,觉得有一股寒风从脊背后面嗖嗖地吹来,吹得他的迷彩服一颤一悠的,随时都会把他吹下楼去,像吹落一片秋天的干树叶子。他的声音比身子抖得还凶,说出来的话不仅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简直是语无伦次。

真、真、真的对不起,先、先、先生我,真的没、没、没看见……

现在的情况完全反过来了,过去每次窗子外面并没有人,赵光磊都想去把窗帘拉上,这次窗外有人他却偏偏想不起来去拉窗帘。倒是过去主张阳光照在床上的钱太太,从被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嚷叫说,拉上呀!拉上呀!叫声激烈却又模糊,让人想到被子里有一只正在被主人处死的猫。

赵光磊如梦初醒,立刻动手去拉那道该死的窗帘,由于常年不用,窗帘盒里的滑道有一点儿涩,他用力拉了几把才将它拉上,每拉一把那里发出的声音都像杀一只鸡。赵光磊隐藏在窗帘里面,对着外面的小蜘蛛人又吼了一声,你他妈的还不快些给我滚蛋!滚蛋!

钱太太可以从被子里探出头了,看见窗帘她联想到了闭幕一词,今天出现的这个意外,闭得他们不得不提前闭幕,这真是一个惟妙惟肖的象征。她气呼呼地穿着衣服,跳下床来站在赵光磊的面前,嘴里说了一句,真是扫兴!停了会儿嘴里又说了一句,真是扫兴极了!

听着从她嘴里吐出这话,赵光磊就趁机证实自己过去的想法是正确的,一根脖子扭来扭去地说,是不是?是不是?要是听我的拉上窗帘,哪会有这样扫兴极了的事!他觉得领带把他的脖子勒得太紧,用手在那里松了一松,果不其然舒服多了。

我真恨不得他一个倒栽葱,从空中吧唧给我摔下去,叫他偷看我们的隐私来着!钱太太恶狠狠地咒骂着人家,一点儿也不反省自己的疏忽大意。忽然又对赵光磊嚷道,你再去看一眼哪,看他是不是还在窗子外面!

赵光磊扒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子外面只有天空和远山,还有一根大拇指粗的尼龙绳,在风中一晃又一晃的。小蜘蛛人的影子都不见了,也听不到用油漆刷子刷墙的声音。

滚他妈的蛋了!滚到下一层去刷墙去了!赵光磊把头缩了进来,身子回到钱太太的面前,两手交叉着垂在小腹下边。这是他比较正规的站姿,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这个屋里,看见的这个男人绝对跟他在电视里讲话没有两样。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去,不过水降船低,在这之前的冲动也平静了下去。

这小东西,可能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事!钱太太居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把怨恨转为嘲笑,话里对她说的这小东西还含有一点儿怜悯的味道。

不过这小王八蛋,他要是说出去了怎么办?赵光磊对小蜘蛛人的叫法比她恶毒得多,他向钱太太提出这个问题,眼睛同时移向她背后墙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仍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他心想你光怀疑管什么用,有本事你下来呀!

说出去也只会败坏我的名声,好比我这里是尼姑庵,你是一个打野食的和尚,他只能知道我是谁,他还能知道你是谁不成?因为这事涉及到自己的责任,钱太太就尽量地轻描淡写着,把他担心的后果包揽在她一个人身上,相当于人们所说的咎由自取。

如冰你说得不对,万一他看报纸,看电视,哪天正好在本市的新闻节目里认出我来……赵光磊的声音由高到低,像他想象中的前程一样往下滑坡,看到钱太太一副强作镇静的样子,说到这里他不打算往下说了。

你的意思是有一天他会去敲诈勒索你,学官场小说里写的那样……

就目前这个世道,谁敢保证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可我看他还是个孩子,比你上高三的儿子还显得小呢……

越是这大年龄的孩子越会这样,你倒想想看啊,这大年龄的孩子物质享受的欲望特别强烈,要吃好的,要穿好的,要玩好的,特别是玩儿个女朋友什么的,又缺乏相应的经济能力,思想不成熟得很,逮住机会可不就得黑人一把!你说到我那个高三儿子,有一次他在我书房里翻出一张照片,当晚就背开他的母亲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钱太太截住他的话问,照片?哪个女人的照片?

你说能是哪个女人的照片?

以后不要再把我的照片往你家带了!

我没想到他能从十几个人的合影里找出你来,指着你笑嘻嘻地问我这个阿姨是谁?赵光磊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这句话是夸自己儿子还是夸她,还是二者兼有。

他向你提出了一个什么要求,你满足他了吗?嘻!

别提了,成本真他妈的太高了!

两人围绕这事说了一阵,因为偏题,屋子里的气氛眼看着就要活跃起来了,但是赵光磊又言归正传,重新回到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继续担心他会做出敲诈勒索的坏事。钱太太心里虽然也打起了鼓,可她总在想着赵光磊描述他的儿子,利用她的照片向他提出一个高成本的要求,越想越憋不住,噗哧一口笑出声来。

天哪如冰,你还有心思笑!你们这些女人真是不知死活!赵光磊恼火得脸色都变青了,我说的这些完全有可能是真的,他敲诈勒索的对象不仅是我,还有你,还有他……

他把眼光再一次投到她背后的墙上,那只红木像框是长方形的,里面的女人比目前的钱如冰要年轻几岁,男人至今也没让赵光磊当面见到。钱太太脸上的笑容在慢慢儿地散开着,顺着他的思路她终于也想到了,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在看见他们的同时,是不是把像框里的男主人也记在心里了呢?

那你说怎么办?钱太太这样问他。

赵光磊略微考虑了一下说,变被动为主动,先发制人!你可以到派出所去报案,说他入室盗窃,被你发现之后他就以揭露你的隐私为名进行敲诈!他是盗窃与敲诈两罪连犯!

钱太太立刻就否定了他,你说的根本不能成立!刚才我在被子里面听他说了,他说是物业公司派他来给我们墙上刷漆的,他手里的漆桶和刷子,还有腰上系的绳子足以证明!

如冰你听我的没错,你可以对警察说他原本也许没有这个动机,在刷墙的过程中看见你家卧室窗子敞着,临时起意,以为屋里没人就爬进来了!

说不通!我问你,当他发现屋里有人怎么没有行凶呢?

你一嚷叫他就吓跑了,这是一个胆小怕死的贼!

这次轮到钱太太考虑一下了,她的两眼盯在了他的脸上说,你这人也忒毒了点儿吧?人家不是还没有敲诈你,不是还没有给你说出去吗?她故意地用了一个北京人爱说的“忒”字,而且把字音拖得很长,想借此改造一下屋里又变得严重的气氛。

你真是太单纯了如冰,等到那时我们就来不及啦!赵光磊危言耸听地说,他觉得事情本身就很严重。我们到外面去坐会儿吧,你说话的声音真大,听着就跟吵架一样……我身上怎么有点儿发冷,嘴里也干得难受,想喝口水……

钱太太知道他忌讳的不单是那一道白绫子窗帘,同时还想回避墙上的红木像框。也不单是这一次,过去每次他来这里都是这样。她就随着他从卧室转移到了客厅,两人分别坐在两个独立的沙发上,还像事情发生以前那样坐着。钱太太相信他想喝水不假,身上发冷和嘴里干渴也是真的,因为刚才他出过汗了,脸上现在还汗光闪闪,又吼了几嗓子窗外的小蜘蛛人。她从身后的饮水机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什么也没放就递到他的面前。

谢谢!赵光磊居然礼貌地说,他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你把我当成服务小姐了,你坐在大会主席台上作报告是吗?钱太太笑了笑,觉得这个男人要么是被吓得不知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虚伪到了极点。

不过她原谅他脱口而出,望着他喝水时心神不定的样子,她同情如今的男人真是脆弱,无非是受了一次小小的惊吓,就差不多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这事过去这么长时间还不能够恢复过来。看来今天是彻底结束了,一点儿重振旗鼓的意思也没有了,她从他闪烁游移的眼光里,明显地看出他想提前离开这里。

以前他每次来都要待上两到三个小时,然后一道共进午餐,这次一个小时还不到,事情刚一开始就被搅黄了,一阵紧张和愤怒之后,接着又转向忧虑和恐惧,再也提不起来兴致的原因就在于此。

喝完一杯热水,他还感到身上有些发冷。不会落下什么病吧?他担心地问钱太太。

至于吗?就那一会儿的工夫,你们这些人也是忒娇气了!钱太太指的是事情发生以后,赵光磊光着屁股去驱赶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她又拖长音调说了一个“忒”字。

我说的不是感冒,我说的是……

明白了,你说的是得了冷病,那你从今往后别到我这里来吃西瓜了!

赵光磊听出了钱太太话里的含意,就重点看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脸上虽然笑着,却是一种冷冷的笑。

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心眼儿,你把我的意思全部歪曲了!……唉,都是那个小王八蛋害的!

他只害你?他没有害我?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他说的小心眼儿,钱太太这次真的笑了,她是指窗子外面的小蜘蛛人害了他们共同的好事。

两人就又重归于好了,不过被破坏的兴致仍然提不起来。赵光磊亲自起身续了一杯热水,喝完又坐一会儿,这才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说,总算是好一些了。好了,我走了如冰,再不走……说起来你不相信,来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像要出事!

说着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子,钱太太坐着没动,那样子既不留他,也不送他,只是仰起脸来把他望着。要出的事已经出了,还要出什么事?

我也说不好,就有这么一种预感,还是走吧,总是要走的!赵光磊说。

在他正要出门的时候,楼下的马路上响起汽车警笛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近,听着是朝这幢三十二层的塔楼开来。开到楼下警笛声停了,接着响起的是嘈杂的人声。赵光磊回过头来看了看钱太太,发现她也正在看他,两人都是满脸的吃惊,同时也都加快了呼吸,不知道这幢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真是一张老鸹嘴,说要出事就真的出事了!钱太太快速地拍着自己胸口说。

不会是这小王八蛋带人来抓我的吧?赵光磊故作幽默地笑道,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这个顾虑。

至于吗?如今都什么年代了!

这跟年代没有关系,这跟人性有关!

楼下的嘈杂声大了起来,钱太太指挥他说,你到窗口去看看!

还是你去看吧,你是这幢楼里的主人,有责任关心这幢楼里发生的事!赵光磊说,他仍然不敢在窗口抛头露面,害怕被人看见了不好,虽说刚才已经露过一次,但那是为了掩护她,他把自己豁出来了。

后来两人决定一道去看,像是有难同当。客厅的窗子又大又亮,又正对着塔楼唯一出进的大门,他们选择了刚才退出的卧室。赵光磊用一只手扒开窗帘,让钱太太一人把头伸出去,这样做万一有人用俄式的望远镜从下往上窥视,望到的也只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自己屋子的主人在自己的屋子里观察自己楼里发生的事,不能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可惜楼太高了,钱太太住在三十二层的倒数第四层,从卧室窗口往下望去,停在楼下一层的警车只有儿童玩具那么大,警察和围观的人则比瓜子长不了多少。她没法看清她想看清的事,除非她学那位被风刮掉名牌胸罩的顶层小女人,亲自乘坐电梯下楼去看。

两人就又从卧室回到客厅,赵光磊根据主观推测,很快认定是这幢塔楼有人犯了案子,盗窃或者杀人一类。警察来抓捕凶手的时候对方想跳窗逃走,后果要么是被擒,要么是摔死,这得看受害人的家住在几层。

钱太太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一时却又作不出别的判断,就送他一个面子,让他认为他是对的,反正为拉不拉窗帘的事他已经对过一次了。

赵光磊给自己又倒一杯热水喝了,然后果断地开门走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乘坐电梯,他记得房屋装修公司给他家装修房屋的那一阵子,工人和材料都是通过电梯运送上来。以此类推,给楼墙刷漆的小蜘蛛人如果为桶里添加漆料,自然也会乘坐电梯上到楼顶,再连漆带人用绳子吊下来,这小王八蛋才不会一层一层地去爬楼呢。他想他一辈子见到这人一次已经够了,不能再在电梯里见到第二次了!

他大气直喘地走下二十八层楼梯,头有点儿晕,两条腿子也酸胀得厉害,这笔账他统统算在了小蜘蛛人的身上。接着他又嘲笑自己,想不到今生今世还会躲避一个刷墙的小民工,还会为这样的一个小人物让路。这小王八蛋!最后他忿忿地骂了一句。

但是他一脚跨出大门,门外的景象就把他惊呆了,那里站着层层叠叠的人,他们多数像是本楼的居民和从车上下来的警察。几根红色的塑料桩子拉起一条白线,在楼墙外面划出一道弧形,进出楼门的人只能沿着白线绕弯行走,不能进入白线以内。他看见弧形里面睡着一具身穿迷彩服的尸体,脸朝着地,两臂张开,左右不远处有一只漆桶和一把刷子。另一方向还有一顶黄色的头盔,快要滚进地沟的时候停住了,仰在地上像个剖开一半的黄南瓜。尸体的脑袋泡在一摊红红黄黄的酽稠物里,那摊颜色本来也是从脑袋的破口流出来的,现在已经不流了,一群苍蝇停在上面。

赵光磊在一秒钟之内,就把这具尸体跟钱太太卧室窗口的那个小蜘蛛人对上了号,为了进一步地证实他的判断,他向那只漆桶和那把刷子,还有那顶黄色的头盔各自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眼睛抬起去,顺着尸体的上方看那悬岩一样的墙壁,他看到的正是一大片新刷的油漆,岩灰色的,只有倒数第四层的部位,也就是钱太太卧室窗口的上下左右,大概半间房子大的面积颜色发白,猛一看像是有人晾挂的一块麻布。再往下看,墙上岩灰色的新漆没有了,从楼顶吊下一根尼龙绳子,在风中一荡又一荡的。

他仿佛听到小蜘蛛人从半空中掉下来的声音,咚的一响,也像悬在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想起十秒钟前他还骂过的小王八蛋,赵光磊动员自己为他致一个哀,但是内心突然涌起的感觉,却是一阵获得解放的轻松。他吸进一口长气又把它放出来,觉得腹腔里什么都没有了,整个心情又回到了今天清早那样。

塔楼对面,是他来时经过的那条马路,他绕过白线划出的弧形去路边乘车,这时一群脏吧拉叽的人直着朝他奔了过来,他们身上的衣服要仔细分辨才能认出是迷彩服,跟小蜘蛛人身上的衣服一样。这些人走路的姿势难看极了,头往前攒,屁股往后撅,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腿脚直打踉跄,黄头盔差点儿撞在了他胸脯上。

赵光磊一个闪身让开了,那老汉也不道歉,举起袖子在脸上搪了一把,他看见那张老脸满都是水汪汪的,胡子上还挂着一吊白花花的东西。另一个年轻的侧脸看他一眼,有些惊讶地冒出一句话说,出人命了,这大的领导都跑来了!

这话差点儿把他给逗笑了,知道那人说的是他。他对迎面而来的一辆计程车招了招手,同时掏出手机给她拨了一个电话。如冰,快,你快下楼来一趟,楼下发生了一件事情!

电话里的钱太太听出是他,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地问,啊?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我们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下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吗?看完以后回到屋里,就可以安安稳稳去睡你的觉了!

计程车停在他的面前,他合上手机,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钱太太换了一身衣服,从容不迫地走下楼来,她才不跟被风吹落胸罩的楼顶小女人那样仓皇,那样穿着睡袍就往下跑呢。首先她一眼看到的是几个脏人像捉一头牲口,把一个同样脏的老汉强行拦住,抱的抱腰,拽的拽胳膊,拼起命来要把他从那里扯走。他们的脚边有个圆鼓咙咚的黄球,被那些乱糟糟的脚踢得滚来滚去,最后有人一脚把它踩成了一个瘪壳,这下她才认出那是一只头盔。老汉像牲口一样直着嗓子嚎叫,也拼起命来要往白线划出的弧形里扑,那里面有一个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又瘦又小,跟一条被人打死的狗差不多。

我对不起你的瘫子娘呀,我不该带你出来,我替你死了吧……!牲口一样的老汉嘴里发出人的声音,从抓他胳膊的那些手里挣出一只自己的手,在自己头上发疯地捶打着。

钱太太认出了趴在地上的人,她身上好像发冷那样抖了起来。

一条黑狗穿过人的胯裆,从警察圈起的白线下面钻进去,绕着那具尸体走了几步,坐下来用嘴去舔地上的污血。外面的人群起初都以为它是警犬,这时才发现不对劲儿了,高声喊叫着快些把它赶走,一个警察应声而入,噗哧两脚把黑狗踢出圈外。多少有些见识的居民就势提出一个建议,建议在法医赶来验尸之前,应该拿个东西给他盖上!

钱太太的身子还在抖个不停,转身走进电梯的时候差点儿摔了一跤。她看着电梯的铁壁变成了这幢塔楼的高墙,浑身血污的小蜘蛛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被一根绳子吊在她的卧室窗口。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跳下床去,伸手把那道窗帘拉上了,小蜘蛛人的眼睛却从窗帘上穿破两个小洞,最后清清楚楚看见了钻进被子的她。

那道窗帘是白绫子做的,尸布一样的白。

赵光磊打电话告诉她说,看完以后回到屋里,就可以安安稳稳去睡她的觉了。但是她既不能安稳,也睡不着觉。钱太太不敢再看那道窗帘,甚至不敢再走进她的卧室,当她把窗帘跟尸布想到了一起,就后悔当初为什么单单挑中这种白绫子了。

后来她痛下决心,抖着身子走向窗口,使足了力气把这道白绫子做的窗帘扯下来,打开纱窗扔了出去。她让自己闭着眼睛不去看它,但她却仍然能够看见白窗帘在空中飘飘荡荡,很久以后才落到楼下。

到了晚上,红木像框里的她家先生回来,钱太太告诉他说,太可怜了,今天摔死了一个给我们刷墙的孩子,我不忍心看着他曝尸在外,就把窗帘……

我听说了,刚才听电梯里的女人说的,从二十八层的窗子下面摔到地上!她家先生看着她,脸上一副红木像框里的表情。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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