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真往死里饿!

2009-04-14 08:46郜天仓
文史月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窝窝头窝头饥饿

郜天仓

偶然读到一则《朝鲜首次承认缺粮100万吨》的报道,突然地打开了我尘封45年之久的记忆之门,拾回了一个个琐碎的片断……

人所熟知的上世纪60年代突发的“三年困难”时期,正是我在忻定二中读初中的时光。当时全国物资匮乏,尤其粮食奇缺,城镇居民一律按低标准供应。国家很关怀在校的青少年成长,以人头日供给成品粮一斤一两。这在那时是足以让人眼馋的了。为了缓解由饥饿引发的矛盾,校方根据学生的年龄、身材、食量分三等配给粮食(一等一斤三两,二等一斤一两,三等九两),秋天还将校园内外的洋槐树叶子收集起来,磨成面掺在粮食里充饥。

缘于年龄偏小,我只能享受三等供应。可以这样说,我是全班少数受饿最严重的学生之一。按家境状况来说全班绝大多数同学可分为四类:父母有固定薪金属于双职工的;家庭成员中有担任大小干部且掌管粮食权利的;劳力多能赚到工代粮的;或属于山区、或有外援、或有积蓄的家庭。可这四类我都不沾边。我全家四口人:父亲住荣军疗养院养病去了。母亲虽是个强劳力,可也赚不上多少工分。姐姐常年拾柴禾,仅供做饭取暖之用。由于我得不到家里的补贴,每每看到同学们的父母送来食物,或看到同学们星期天背来干粮,就觉得很委屈。其间的委屈还来自于自己连伙食费也交不起,曾差一点被校方勒令退学。有次回家埋怨时,母亲摸着我的头竟哭了:“是妈不好,你爹常年有病,咱们家实在是太困难了,你好好念书,妈一定让你吃饱……”

不久,母亲开始每星期给我送一次“谷窝头”。所谓的“谷窝头”,就是用不去皮的谷子磨成的面蒸的窝窝头,实质上就是小米与粗糠炮制的产物,吃到嘴里“沙沙沙”地直响。就这也比玉米面掺槐树叶子好吃多了。我总算在同学们中间获得了些许的虚荣与自尊,同时也大大减轻了饥饿的程度。然而,几个月后,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星期天,我离开定襄县城回智村探家。一进门,我就到处搜索食物。揭开笼屉也不看是什么,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连吞了三个团子以后,姐姐才说:“你这一下子把我一天的饭全都吃了!”这时,我才醒过神来,回味着那刚刚下肚的又酸又涩又苦的东西,问道:“你和妈每天就吃这个?”姐姐说:“这是醋糟(做完醋剩下的渣子)、蒲根(河滩里的一种蒲草的根磨下的面)和野菜(苦菜等类)做的团子,就这也是每顿只能吃一个。吃了就吃了吧,不饿谁吃这个!”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生产队收工时刻。一见母亲,我不禁大吃一惊,母亲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双眼深嵌在瘦削了一圈的菜绿色的脸庞上,显得很是萎靡和疲惫,她一颠一拐地踏着碎步向我移来。我大叫一声:“妈,你这是怎么啦?”母亲强笑道:“你回来啦。”我问道:“妈,你是不是得了啥病啦?”姐姐嘴快:“妈的病是饿病,队里分给妈和我的谷子全给你吃了,你瞧瞧妈的脚……”

母亲打断姐姐的话,厉声斥责:“用你多嘴胡说。”我蓦地俯身摸着母亲那一双肿得像馒头似的小脚,情不能禁地跪下了,撕心裂肺地喊道:“妈,我不上学了!”

母亲一把把我搂到怀里,老泪纵横道:“傻孩子,尽说傻话。你不上学了,就不受饿了?在学校你好赖每天还有九两成品粮吃,你回到村里连六两原粮也吃不够,你岂不是更饿了吗?再说,新旧社会都一样,没有文化不行。你爷爷正因为有点文化,才做过绥远汇圆通钱庄的掌柜,如今新社会种地也得有文化呀……”

母亲的话通情达理,不容反驳。我说:“那你得答应再不给我送吃的才行。”母亲的脸一下子舒展了许多,笑道:“俺娃懂事了,妈答应你。”

母亲很守信,再也没有往学校给我送过吃食。而我反倒每顿饭痛下狠心节省一小块窝窝头,积累一星期往家里捎送一个四两重的蒸馒头。这样在我心里尽管得到了一点安慰,但面临着的残酷饥饿现实却变得更为剧烈。当时粮食的黑市价格一路飙升:小米每斤4元,玉米每斤2.5元,全国粮票每斤3元……尤其糟糕的是,有时候即使是手上有钱也很难找到卖粮食的地方。在校生即使是请假不在学校或星期天回家都舍不得下灶,总要托人领下饭食。瞧吧,一过星期天总有成堆的窝头、馒头、小米摆在寝室内的桌上。

接踵而来的便是“寅吃卯粮”的借饭风。我疯借疯饿了一些时候。最严重的是有一次接连三顿饭都将主食还了对方,直饿得我“头晕眼花心发抖,腿软脚麻迈不了步”。从那时候起,我就落下一个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心一发抖,双腿就软得不会走路了。这时只要马上吃几口无论什么东西,几分钟就恢复正常。这个症状直到上世纪70年代后期才完全消失。

那时候,同学们围绕着“吃”,赌博的花样也不断翻新、千奇百怪。有用扑克赌的,有因争论问题引发赌的,更有趣的是竟拿“口大口小”来赌。一天中午,有个外号叫板头的同学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某班某某因赌“口大口小”连着赢了好几个窝头。于是他一回到寝室,就高举着一个窝窝头大声宣布:“谁有本事五口吃掉这个窝窝头,我送他白吃,吃不掉还我两个,谁来应战!”挨着我躺下的彭同学,那日午饭刚还了债主主食,只喝了一碗开水冲的菜汤,正空着肚皮叹气呢。我推推他,附耳鼓励道:“板头挑战吃窝头哩,你人高马大,加把劲赢了他。”

彭同学打了个激凌坐起,从板头手里接过窝窝头,看了看,又翻了翻,问道:“五口?”“五口。”“真的?”板头笑着说:“哎呀,这当着大家的面,我还能反悔!”彭同学再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窝头翻看。这是个隔了夜的二等窝窝头,色泽暗淡,又干又硬,因为是掺合着洋槐树叶子做的,无论是重量或体积都比一般的窝头大很多。

这时候,寝室内的十几位同学都围拢过来观看这场赌戏。彭同学双手捏住窝头两端,猛然朝顶部深深地扎下第一口。这一口简直太大了。若按这一口的容量,四口就可以将窝头吃完。板头那原初很有兴致的扁脑袋,霎时就耷拉了下来,他估摸自己十有八九要输。对于彭同学来说,关键的问题是吃进嘴里的窝头如何下咽?据彭同学事后回忆说,这里边有学问有技巧,首先得动用舌尖一点一点地将食物拨动、挤压到口腔两侧,其次是必须保持冷静的心态。这一口足足用了三分钟。彭同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后,从侧旁咬下第二口,这一口比较顺利,只是略显吃力了些。

意外的麻烦出在第三口。彭同学第三次下口处选在窝头的左侧,其形状是一个下钩的月牙形。严格地讲他下口的时候不是咬,而是用手把那“下钩的月牙”反转朝上直直的推到口里,恰好塞死在食道的入口处。这样一来,除舌尖的作用失效不说,更要命的是咽喉部出现奇痒、恶心的症状。刹那间,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渗了出来,眼泪生生地夺眶而出,额角上暴涨的静脉血管激烈地跳动着。围观的同学们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更急更慌的是板头,大叫道:“快救人!”说着便伸汤匙欲掏食物,彭却急用手指了指碗里的水,又指了指他的嘴,板头会意,忙往彭嘴里灌下三四勺水,由于水的软化作用,几分钟后彭的口中开始松动,一场危及生命的事故终于排除。

打赌风波结束后,借饭风、赌吃风自然也就减弱了许多。同学们除认识到那是“自我折磨、自我作践”的危害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当时社会风气的诱使和影响。可以说当时全社会盗食成风,尤其广大平川农村更甚。有一年暑假我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情。一群下地的社员劳动了一会儿,大伙就轮流遛进瓜菜、玉米地,去生吃瓜菜或玉米。他们生吃玉米的办法很独特,他们不是撇下一个玉米剥开来吃,而是并不将玉米撇下,就在玉米苞上撕开一半外皮,用嘴啃几口,再把玉米皮合上,然后再找一棵玉米继续啃。

临收工的时候,人们不是腰里揣一两个玉米,就是箩头里的草下埋几个红薯之类。一天,我看见邻居烩着一小锅南瓜,就问母亲他家哪来的南瓜。母亲没说话,姐姐在一旁笑了一下也没说话。没用一个时辰,我家的南瓜也煮好了。母亲一边吃一边说:“咱家的日子全凭英子‘扑闹哩!”

当年的饥饿真是刻骨铭心的。临近午饭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大部分同学听课就听不到心上了,都盯着各自在玻璃窗木框上刻记的红杠杠。太阳的阴影一旦与红杠杠对接,准是敲响下课铃声的时刻。当时的那种饿,吃了饭也饿,不吃饭也饿,有时是吃上饭更饿。加上那时又处在盗食成风的大环境下,学生们岂能“出污泥而不染”?

因为那时的饥饿是无时无刻的,不仅不分白天黑夜,甚至有时是突发的。有年冬天夜半1点多钟,记不得哪个同学把大家从睡梦中喊起来,说:“我实在是饿得睡不着了,听说菜窖里新买进一批蔓菁,你们想不想吃?”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想吃。不一会儿,那个同学扛着一大口袋蔓菁撂在地上。大家疯狂拥上哄抢猛吃。不想好吃难消化,每人隔十几分钟就撒一泡尿,而且有的还直喊肚子疼。

又有一次,有人得到“火车站台有一批葵花饼和豆饼(都是榨了油的渣子)”的消息。我们几个同学结伴而行,搞回一些来,吃了好几天。还有一个星期天,在学校闲着,上午9点多钟,我和张同学饿得烧心火燎的。他突发奇想:“北西力村种着好多‘猪瓜,咱俩去吃一顿”。他的话正中我下怀。他从家里取了一把镰刀,我们大步流星赶往地头。一看瓜个不小,足有十几斤重。‘猪瓜的学名不知叫什么,反正是专门喂猪的饲料。形状就像如今的冬瓜,切开是粉红色瓤子嵌着白籽籽,很难吃,好比生西葫芦加醋的味道。我俩啃了半个瓜,总算垫住了烧心火燎的空腹难受劲儿。

那年月,村里护田的营生也很难干。过于严酷,都把人得罪了,不行。过于放手,又怕失控,交不了大队的差。大多数聪明的护田人采取的策略是:对小偷小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偷盗次数较多的人,逮住后也不声张,放了人,赃物归护田人所得;对惯偷大盗者重点监控,一旦逮住,毫不留情送交治保会处罚。

但也有个别死搬教条的,对全村人一律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结果落了个悲惨的下场。有个叫郭二忙的,每日端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铁叉,尽职恪守在村口要道上,任何偷盗者都难逃他的法眼。有一次,他的二叔担着一担草走过来了。二叔平素口碑很好,从未有过偷盗记录,就放过去了。刚走了几步就被二忙喊住了:“二叔,你这扁担颤悠得可不对呀,侄儿还是查查吧!”一搜,果然七个玉米苞露馅。二叔哀求道:“你婶子病了好几天,就想吃个嫩玉茭,叔叔这是今生第一次,你就放叔叔一马吧!”二忙毫不容情:“二叔,侄儿吃的就是这碗饭,快跟我认罚去!”

几年以后,二忙病倒在床,很少有人理他,他又是光棍,没有多少时日的就病饿交加而毙命。出殡那天,连个抬棺材的人也找不下。最后,经主祭总管长跪于大街上求告才得以安葬。

“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深重灾难。

我所在的村是全定襄县最大的大队,“三年困难”时期全大队累计死亡人数不下300人,超过以往正常年份死亡率的五倍还多。从1963年开始,境况逐年好转,但在我的经历中,吃不饱问题一直延续了20多年。当时解决饥饿问题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生产队借粮。彻底解决吃不饱问题是在1984年以后。

1984年,“家庭承包责任制”在平川地区全面推广施行。这一年,我妻子承包了8亩多土地,出产小麦800斤,高粱3000斤,玉米1200斤,糖菜4000斤,总收入1100元。当收获得3000斤高粱堆在院里的时候,妻子兴奋得彻夜难眠。第二天就把欠生产队的1200斤借粮全部偿还。小平同志的“一个承包制”基本解决了数百年来中国农民的吃饭问题,从此并彻底远离了饥饿。

(责编 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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