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上梁文考论

2009-04-24 09:51谷曙光
江淮论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宋代民俗文体

谷曙光

摘要:上梁文发轫于南北朝,唐末初具规模,两宋时趋于定型,宋以后的上梁文一直延续宋代的规格样式,以承袭为主。宋代是上梁文最为繁盛发达的时期,作品最多、艺术成就最高。本文考证了上梁文的来历,其文体的轨范形制,分析了宋代最有代表性的上梁文作家作品,并对宋代上梁文之历史价值与地位作出客观评价。

关键词:上梁文;宋代;民俗;文体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中国古代的不少文体与民间风俗习惯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古代建筑房屋时,在上大梁以前,要举行一种诵唱“上梁文”的仪式,以祈求根基牢固,诵祝房舍平安长久。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对此有相关解说:“按上梁文者,工师上梁之致语也。世俗营构宫室,必择吉上梁,亲宾裹面(今呼馒头)杂他物称庆,而因以犒匠人,于是匠人之长,以面抛梁而诵此文以祝之。其文首尾皆用俪语,而中陈六诗。诗各三句,以按四方上下,盖俗体也。”[1]169可知上梁文的形成源于民间风俗。这个仪式犹如今天建筑工地的开工典礼一样,择选良辰吉日,亲朋相贺,热热闹闹的诵祝一番。至于上梁文的文体特征,徐氏也略作说明。不过,上梁风俗由来已久,徐氏的解说只是粗陈梗概,有些问题并没有完全说清楚。关于上梁文的种种,仍需作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一、宋以前上梁文的发展概况

上梁文究竟起源于何时,今已难确考。宋代王应麟认为上梁文起于南北朝:“后魏温子升《阊阖门上梁祝文》云:‘惟王建国,配彼太微。大君有命,高门启扉。良辰是简,枚卜无违。雕梁乃架,绮翼斯飞。八龙杳杳,九重巍巍。居宸纳祜,就日垂衣。一人有庆,四海爰归。此上梁文之始也。”[2]卷二十如果王说可信,则南北朝时就已有上梁文。温子升作品的体制完全是四言韵文。王说只是孤证,南北朝时有无其他人写作上梁文,尚待细考。刘师培《论文杂记》里有一则札记,论及南朝新兴文体:“有所谓上梁文者矣;(出于《诗斯干篇》)……一二慧业文人,笔舌互用,多或累篇,少或数言,语近滑稽,言违典则,此则子云称为小技,而昌黎斥为俳优者也。古人谓‘小言破道,其此之谓乎。”[3]113看来刘氏亦认为上梁文出现在南北朝,但他并未举出具体篇章作品。在传统文人眼里,上梁文自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今唐人文集亦无上梁文传世。倒是在敦煌文献中,有几篇唐末的上梁文。比如编号“伯3302”的《维大唐长兴元年癸巳岁二十四日河西都僧统和尚依宕泉灵迹之地建龛一所上梁文》,作于公元930年,此文甚长,不据引。这是为佛寺建龛而作的,采用骈文体式,一方面写出资建龛的和尚是有德高僧,赞美一番;另一方面,颂祝建龛的功德,寓有吉祥如意的祝福。此文最可注意者,是祝辞的体制:

若夫敦煌胜境,地杰人寿,自故崇雅,难可谈之……

儿郎伟,凤楼更巧妙,李都料绳墨难过……

儿郎伟,和尚众人之杰,多不与时同……

儿郎伟,今因良时吉日,上梁雅合周旋……

自此上梁之后,高贵千年万年。

这显然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体制。关于“儿郎伟”的含义和为何用它领起祝辞,下文再谈。敦煌文献中,还有一种与此不同的上梁文,如“斯3905”《唐天德元年辛□岁□月十八日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完全采用了六言诗的形式:

宕谷光贤石跞,薛问五记同椽。

目兹万圣出现,千佛各坐金莲。

石涧长流圣水,花林宝岛惊喧。

圣迹早晚说尽,纸墨不可能言。

猃狁狼心犯塞,焚烧香阁摧残。

合寺同心再造,来生共结良缘。

梁栋秀仙吐凤,盘龙乍去惊天。

便是上方近制,直下屈取鲁班。

马都料方其分,绳墨不追师难。

这是写当时的北方少数民族焚烧破坏了佛寺,全寺上下不畏艰难,同心协力,再造寺庙。显然,唐代上梁文在民间使用已很广泛,但似乎还未引起普通文人的注意。其体制也尚在发展变化之中,既有骈文形式,又有韵文形式。和温子升《阊阖门上梁祝文》比较,唐代上梁文的文章容量大大丰富,不仅是说几句吉祥如意的好话,更有事情原委的叙述,带有一定的抒情色彩。

二、宋代:上梁文轨范体制的定型

从南北朝到唐代,可以看作是上梁文的草创时期,上梁风俗在民间已经很普遍,上梁文体制也粗具一定规模,但上梁文的作者多不可考,大约一般知识分子还没有注意到这种文体。延及宋代,这种与建筑风俗休戚相关的特殊文体乃大盛,今存众多宋人文集里都有上梁文。清代彭元瑞编《宋四六选》,在众多的四六体裁中,只选了诏、制、表、启、上梁文、乐语六种,由此可见上梁文在宋代诸种骈文体裁中占有一席之地,并非可有可无。欲详细研讨宋代上梁文的来龙去脉,应首先对相关文献作梳理。根据《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的宋人别集作初步统计,现存宋代上梁文的作者篇目基本情况如下:

胡宿《醴泉观涵清殿上梁文》、《集禧观大殿上梁文》、《修盖睦亲宅吴王院神御堂上梁文》(《文恭集》卷二十八);石介《南京夫子庙上梁文》(《徂徕集》卷二十);元绛(有上梁文,已佚);欧阳修《醴泉观本观三门上梁文》(《文忠集》卷八十三);王安石《景灵宫修盖英宗皇帝神御殿上梁文》(《临川文集》卷三十八);黄庭坚《靖武门上梁文》(《山谷集》外集卷十);陈师道《披云楼上梁文》(《后山集》卷十七);黄裳《三清殿上梁文》(《演山集》卷三十五);邹浩《上梁文》(《道乡集》卷三十一);傅察《槐堂上梁文》(《忠肃集》卷下);李纲《中隐堂上梁文》、《桂斋上梁文》(《梁溪集》卷一百五十六);张守《倦飞亭上梁文》(《毗陵集》卷十);程俱《常州华严教院上梁》、《山居上梁文》(《北山集》卷十七);李弥逊《漳州移学上梁文》(《筠溪集》卷二十一);王庭珪《卢溪读书堂上梁文》、《安福县厅上梁文》、《安福县学上梁文》(《卢溪文集》卷四十);刘子翚《修祖居上梁文》、《屏山新居上梁文》(《屏山集》卷六);孙觌《马迹上梁文》、《西徐上梁文》、《金山大殿上梁文》、《资圣上梁文》(《鸿庆居士集》卷二十八);胡宏《文定书堂上梁文》、《碧泉书院上梁文》(《五峰集》卷三);胡寅《永州谯门上梁文》(《斐然集》卷三十);周紫芝《草庐上梁文》、《万波亭上梁文》、《九江新居上梁文》、《二妙堂上梁文》、《负暄亭上梁文》(《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二);史浩《四明新第上梁文》、《明良庆会阁上梁文》、《竹院上梁文》(《鄮峰真隐漫录》卷三十九);罗愿《爱莲堂上梁文》(《罗鄂州小集》卷四);朱熹《同安县学经史阁上梁》(《晦庵集》卷八十五);周必大《淳熙二年修盖射殿门上梁文(十二月二十二日)》、《后殿上梁文(六月二十九日)》(《文忠集》卷一百十八);林亦之《海口夫子庙上梁文》(《网山集》卷八);陈傅良《瑞安县学上梁文》(《止斋集》卷四十四);楼钥(原有四篇,已佚);洪适《东湖上梁文》、《广州缓带堂上梁文》、《澹津卜筑上梁文》、《楚望楼上梁文》、《花信亭上梁文》、《容膝斋上梁文》、《聚萤斋上梁文》(《盘洲文集》卷六十八);杨万里《南溪上梁文》、《施参政信州府第上梁文》(《诚斋集》卷一百四);陈造《怀莒堂上梁文》、《定海县厅事上梁文》、《激犒库上梁文》、《临泽常住院上梁文》(《江湖长翁文集》卷四十);程珌《云溪上梁》、《玊枢上梁》(《洺水集》卷十九);刘过《为吴县尉俞灏商卿作排青轩上梁文》(《龙洲集》卷十四);刘学箕《耕隐上梁文》、《五峰新居上梁文》(《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下);李曾伯《淮东制府佥厅议堂》(《可斋杂稿》卷二十三)、《江陵府学讲堂上梁文》(《可斋杂稿》续编前卷五);刘克庄《慈济殿上梁文》、《建阳县西斋上梁文》、《徐潭草堂上梁文》(《后村集》卷二十九);方岳《淮东制司仪门上梁》、《招信军谯楼上梁》、《工部草堂上梁》、《福星门上梁》、《归来馆上梁》、《茧窝上梁》(《秋崖集》卷三十四);释居简《彰教法堂上梁文》、《大梅护圣僧堂上梁文》、《裒金新之上梁文》、《华亭杨木浦朱寺法堂上梁文》、《碧云藏殿上梁文》、《下天竺造僧堂上梁》、《丘运使后堂上梁文》、《慧日僧堂上梁文》(《北涧集》卷九);姚勉《西涧书院换新梁文》、《惠政桥上梁文》、《桂殿上梁文》、《天香阁上梁文》、《赋梅楼上梁文》、《秋山上梁文为谢飞卿作》(《雪坡集》卷四十三);文天祥《山中堂屋上梁文》、《山中厅屋上梁文》、《代曾衢教秀绛上梁文》(《文山集》卷十七);陈着《建里域三石祠上梁》、《代庆元府天宁寺起大殿上梁文》(《本堂集》卷九十二);释道璨《荐福法堂上梁文》、《感山依云阁上梁文》(《柳塘外集》卷三);柴望《崧山书院上梁文》(《秋堂集》卷二);方逢辰《上梁文》(《蛟峰文集》卷六);牟(山献)《七先生祠》(《陵阳集》卷二十三);熊禾《书坊同文书院上梁文》、《莲社上梁文》(《勿轩集》卷四)。

此外,在宋代总集《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里也收录了34篇上梁文,有杨亿、苏轼、黄庭坚、辛弃疾等人的作品。

据文献考察可知,宋代上梁文在众多文章样式中是异军突起的,创作繁盛一时,连当时的大家、名家也乐此不疲。

现存的宋代上梁文约有一百余篇,如果要对这些文章进行分类,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按建筑的种类略作归并。《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十二、九十三收录的上梁文即按此标准分为宫殿、官宇学校、府第、寺观、庙宇桥船等几种类型,这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分类办法。

上梁文的文章规模体制定型于宋代。如果说唐末的上梁文体制还只是初步形成,那宋代就严格规范得多了。元代陈绎曾《文章欧冶》之“四六附说”,专门介绍了十余种骈文的体式,其中就有“匠人上梁之文”,按陈氏的解释,上梁文一般分为四段:“一、破题;二、颂德;三、入事;四、陈抛梁,东西南北上下诗各三句。”[4]1272清末吴曾祺《文体刍言》亦论及上梁文:“不知始于何时,宋以后此体屡见,杨诚斋、王介甫集中皆有之,文用骈语,皆寓颂祈之意,实《小雅·斯干》之遗。末附诗,上、下、东、西、南、北凡六章。每章冠以‘儿郎伟三字,亦有不用者。”[5]附录上梁文文章形式本是十分灵活的,陈、吴所言也只是大致言之。遍览宋代上梁文后,笔者将其文体规格局面概括为“骈文——诗——骈文”的艺术形式。试以北宋欧阳修的《醴泉观本观三门上梁文(七月二十一日)》为例加以说明:

儿郎伟,我国家膺三灵之眷命,革五代之荒屯。多垒削平,包干戈而偃武;四夷面内,解辫索以承风。逮先圣之抚临,跻群生于富寿,乃欲追羲、轩以并轨,款云、亭而勒成。容典交修,遂举旷古难行之礼;瑞应来集,有非人力可致之祥。卿云矞和露之光,纷纶而杂委;朱草灵芝之秀,焜耀而丛生。爰有神泉,涌兹福地,甘如饮醴,美可蠲疴。湛灵液以渊渟,敞琳宫而崛起。岁时游豫,顺民俗之乐康;栋宇翼严,表京师之壮丽。近以有司不谨,飞熖延灾。皇上爱物推仁,因民所利,顾遗基之岿尔,回圣虑以恻然,爰饬良工,载新有作。损其土木之费,所以宽民;适其奢俭之中,俾之可久。用涓吉日,构此修梁。盍效欢讴,形于善祝。

儿郎伟,抛梁东,危构岧峣彩露中。 欲识圣君仁及物,灵源一勺本无穷。

儿郎伟,抛梁西,金碧相辉俯仰迷。万瓦寒光浮瑞露,层檐晚景挂晴霓。

儿郎伟,抛梁南,善利深功不可谈。但喜斯民无疾疠,谁知灵液有余甘。

儿郎伟,抛梁北,观者如云来九陌。四方万国会京师,有类众星环斗极。

儿郎伟,抛梁上,栋宇规模标大壮。落成行即庆良辰,望幸何时来彩仗。

儿郎伟,抛梁下,祈福为民崇广厦。四时和气致休祥,万国多欢洽朝野。

伏愿上梁以后,三辰顺轨,百谷丰登。卉服雕题,咸被垂衣之化;行歌戴白,永为击壤之氓。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皇帝万万岁!

文章以“儿郎伟”领起,先是一段骈文,泛论本朝的文治武功,次说醴泉观不慎失火被焚,皇帝仁民爱物,拨款重修,这是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中间一段采用诗的形式,仍以“儿郎伟”开头,然后分别抛梁东、西、南、北、上、下,接三句七言诗,句式为“三、三、七、七、七”。最后一段再以骈文作结,说一通吉祥祝福的话。

欧阳修的这篇上梁文带有“儿郎伟”,基本继承了唐文的规模。此外,宋代还有很多上梁文已没有“儿郎伟”字样。兹再引陈师道《披云楼上梁文》为例:

夙夜在公,必有燕休之地;上下同乐,孰知兴作之勤。惟此东州,称为辅郡。遗泽未息,犹有陶虞之风;王化既成,更同齐鲁之俗。河山千里,枹鼓不鸣;闾巷百年,豪杰间出。地滋垦辟,岁嗣丰穰。里无愁叹之声,吏绝追呼之扰。因斯时之暇豫,乐此地之登临。革故增高,事非过制;断长续短,费不及民。栋宇靓深,称吏民之观望;岁时游豫,遂老幼之欢娱。爰历灵辰,用兴危架。听于舆颂,落此成功。

抛梁东,日上云开四顾中。今代功名归二老,当年富贵有朱公。

抛梁南,舳舻衔尾系江潭。朝(齐)已作丰年雨,暑饮行听抵掌谈。

抛梁西,阴阳桃李下成蹊。举头更觉长安近,送酒长随落日低。

抛梁北,瑞塔亭亭入云矗。百年战斗及明时,千里河山余故国。

抛梁上,危架岧峣远千丈。房星璀璨近檐楹,海岱摧藏但空旷。

抛梁下,割肉成堆酒如泻。燕雀投人也自忙,鼠蝠旋墙不容鏬。

伏愿上梁以后,人神同力,旸雨以时。水宿涂行,夜无风露之警;盆缫镰割,家有槁廪之余。囹圄一空,鞭笞不试。商旅四集,货贿遂通。据榻以谈,不减庾公之兴;从游而赋,尚须韩子之文。

不管带不带“儿郎伟”,其体制规格基本相同。把宋代上梁文的体制和宋之前作比较,可以看出明显的发展变化。宋人叶某《爱日斋丛抄》卷五云:“上梁文吴氏漫录考其所始,云后魏温子升有《阊阖门上梁祝文》,……乃知上梁有祝文矣。第不若今时有诗语也。”[6]卷五这里的“吴氏漫录”大约是指吴曾的《能改庵漫录》。六朝虽有上梁文,但只是四言的颂赞体。宋代上梁文显然更多的借鉴了敦煌民间上梁文的体式,再加以规范化。首先文章结构非常的严谨工整,其次叙述、祝福的语言更为华美整饬。总之,宋之前的上梁文带有更多的民间色彩,而宋代的上梁文显然经过文人的加工,趋于定型。上梁文这种文体的最终成熟是在北宋。

体制既明,则上梁文里的“儿郎伟”、“抛梁东、西、南、北、上、下”的字样究竟寓何含义,是我们接下来应该解决的问题。其实在宋代,已有学者注意到“儿郎伟”的问题。宋楼钥《跋姜氏上梁文稿》云:“上梁文必言‘儿郎伟,旧不晓其义。或以为唯诺之唯,或以为奇伟之伟,皆所未安。在敕局时见元丰中获盗推赏,刑部例皆节元案不改俗语。有陈棘云:‘我部领你懑厮。逐去深州。边吉云:‘我随你懑去。‘懑本音‘闷,俗音‘门,犹言辈也。独秦州李德一案云:‘自家伟不如今夜去云。余哑然笑曰:‘得之矣。所谓儿郎伟者,犹言儿郎懑,盖呼而告之。此关中方言也。上梁有文,尚矣。唐都长安循袭之。然尝以语尤尚书延之、沈侍郎虞卿、汪司业季路,诸公皆博洽之士,皆以为前所未闻,或有云用相儿郎之伟者,殆误矣。因附见之。”[7]卷七十二楼氏认为“伟”即关中方言的“们”,“儿郎伟”就是“儿郎们”意思。不过楼氏的证据似不够充分,只可聊备一说。事实上,“儿郎伟”出于敦煌文献,故可能仍与民间风俗有关。考敦煌文献,有一种名叫《儿郎伟驱傩》的六言体民间歌谣,简称《儿郎伟》或《儿郎卫》。这是一种与驱傩民俗相联系而产生的歌谣,一般在每年的腊月民间驱傩时演唱。姑引一首敦煌编号“伯4976”的《儿郎伟》:

旧年初送玄律,迎取新节青阳。北六寒光罢末,东风吵散冰光。

万恶随于古岁,来朝便降千祥。膺是浮游浪鬼,付与钟馗大郎。

从兹分付已讫,更莫恼害以乡。谨请上方八部,护卫龙沙四方。

既然要除鬼去疫,保佑老百姓,那就需要一个像钟馗那样厉害的“伟儿郎”,故而“儿郎伟”可能就是指歌谣中的“钟馗大郎”。敦煌文献中《儿郎伟》的歌谣甚多,这说明民间驱傩风俗的盛行,老百姓以此来祈求神灵保佑,祝福国泰民安。至于“儿郎伟”怎样和“上梁文”结合起来,不可详考。不过,“儿郎伟”既是一种影响广泛、喜闻乐见的民间颂祝歌谣形式,那么上梁文把它吸收融入自身的文体体制中,也是非常自然的。

“抛梁东、西、南、北、上、下”的含义比较好理解。前引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中曾有“以面(馒头)抛梁”的说法。按,“抛梁”仍是一种民间的风俗仪式。上梁时,亲友们带着钱、物前来庆贺,竞相把礼物抛上大梁,这就是“抛梁东、西、南、北、上、下”的确解。试看杨亿《开封府上梁文》即可明白:“儿郎伟,今兹吉日将毕奇功。爰自抛梁,式申犒劳。散金钱而满地,堆饼饵以如山。卮酒彘肩,盈樽满案。极量而饮,应不羡于单醪;实腹而餐,固如填于巨壑。既醉以饱,式舞且歌。同承涣汗之恩,共乐升平之化。”杨文的描述颇为生动,场面也更为宏大。可以推知,皇家或达官贵人的“上梁”仪式,一定非常铺张,散钱满地,堆饼如山,饱餐痛饮,高歌狂欢;而平民百姓“上梁”则会量力而行,俭省节约很多。至于上文徐师曾所说的拿馒头“抛梁”,不失为一种俭省的好办法,馒头既便宜,又有替代物的作用。说到底,“上梁”只是一种颂祝的仪式,实在没有必要大肆铺张。

三、宋代上梁文的艺术分析

上梁文属于那种实用性很强的文体,在体制上由骈文与诗歌两种文体合成,其结构在古代文体中非常有特色。好的上梁文还有很高的艺术性,不仅读起来音节铿锵,富有风味,而且辞藻瑰丽,属辞比事警策精切,可以见出作家的才情学识。上文所引杨亿、欧阳修、陈师道诸人的作品都属上梁文中的佳作。

苏轼才高八斗,于文无所不精。他的文集里有一篇《白鹤新居上梁文》,借事咏怀,遣辞清妙,堪称上梁文中的压卷之作:

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鹤岭一峰,独立千岩之上。海山浮动而出没,仙圣飞腾而往来。古有斋宫,号称福地。鞠为茂草,奄宅狐狸。物有废兴,时而隐显。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不知归与之心,更作终焉之计。越山斩木,泝江水以北来;古邑为邻,绕牙樯而南峙。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方将开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灶。去家千岁,终同丁令之来归;有宅一区,聊寄扬雄之住处。今者既兴百堵,爰架两楹。道俗来观,里闾助作。愿同父老,宴乡社之鸡豚;已戒儿童,恼北邻之鹅鸭。何辞一笑之乐,永结无穷之欢。

抛梁东,乔木参天梵释宫。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抛梁西,袅袅虹桥跨碧溪。时有使君来问道,夜深灯火乱长堤。

抛梁南,南江古木荫回潭。共笑先生垂白发,舍南亲种两株柑。

抛梁北,北江江水摇山麓。先生亲筑钓鱼台,终朝弄水何曾足。

抛梁上,璧月珠星临蕙帐。明年更起望仙台,缥缈空山隘云仗。

抛梁下,凿井疏畦散邻社。千年枸杞夜长号,万丈丹梯谁羽化。

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麦,海无飓风,气爽人安,陈公之药不散;年丰米贱,林婆之酒可赊。凡我往还,同增福寿。

这是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苏轼被贬惠州期间所作。流放岭表,天涯沦落,但苦难中的苏轼并没有一般人的凄凄愁苦之音。他在白鹤峰营建了新的屋宇,借了这篇上梁文,显示出旷达的襟怀和对生活的热爱。上梁文本是一种有着严格文体规定的应用性文体,堆砌一些典故,说几句祝福的话,应该不算困难;而苏轼却能利用它来抒写自己乐天旷达的情怀,取得和散文一样的感人效果,真令人叹服。他人的上梁文,多用古人语,广引典故以炫耀博学;苏轼这篇应算“变体”,以叙述为主,委曲精尽,简直是一篇散文诗。前后的骈文部分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显得流畅清新,绝无一般上梁文的雕章琢句、浮华之气;中间的诗语恬淡静谧,显出洗尽铅华、热爱自然的乐天襟怀。

像苏轼这样才情俱佳的上梁文堪称绝无仅有;更多的上梁文徒具华丽的外表包装,语调的铿锵、音节的协畅并不能掩盖内容的空洞。不过,仅就艺术技巧论,大多宋人的上梁文还是严谨讲究的。比如有的上梁文工于剪裁,能在对句上显出一些新意。孙仲益《山居上梁文》中的对句云:“老蟾驾月,上千崖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衣百结之衲,扪虱自如;拄九节之筇,送鸿而去。”构思奇妙,措词精切,罗大经《鹤林玉露》[8]丙编卷六赞为“奇语”。俞文豹《吹剑录外集》赞赏的赵以夫《建宅上梁文》有云:“有花有酒,姑为过客之欢;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在上梁风俗中寄寓人生感慨,也属难得。

还有的文人在大体遵循传统体制的同时,于艺术形式上有所创新。比如南宋的方岳。他的上梁文有六篇,艺术形式上篇篇不同,能在细小的变化中显出作者构思的匠心。文中的诗句不再用“抛梁东、西、南、北、上、下”加三个七字句这样固定的形式,而易以符合实际、随心所创的新句子样式,像《招信军谯楼上梁》中的韵文部分:

东五云,扶日晓瞳昽。鲸归海屿波涛静,虎视淮山气象雄。

西角声,吹月浸玻璃。长淮蘸碧冯夷舞,远汉森寒太白低。

南宫阙,云深万象涵。夜奏捷书今混一,秋成乐岁又登三。

北剑气,已凌秋月窟。谁取中原四百州,喜有惟良二千石。

上天与,浑仪无两样。待挽银河净洗兵,见说玉阶催放仗。

下浮岚,晚翠鳞差瓦。弓弯晓月落双雕,剑卧秋风无匹马。

这样的形式前此未见,不但显得灵活,而且切合实际,可以看作一种体制上的创新。

结语

上梁风俗在民间一直存在,各地有各地的特点,五花八门,形式繁多。本文不是民俗研究,不拟细论。只就上梁文而言,发轫于南北朝,唐末初具规模,两宋时趋于定型,宋以后的上梁文一直延续宋代的规格样式,以承袭为主。由此言之,宋代是上梁文最为繁盛发达的时期,作品最多、艺术成就最高。然而,这种独特文体久被忽略,历来乏人关注。本文只是作初步研究,更细致深入的研讨请俟来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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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宋)叶某.爱日斋丛抄[M]. //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子部十.杂家类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7](宋)楼钥.跋姜氏上梁文稿[C]. //攻媿集[M].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Z].集部四.别集类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8]罗大经.鹤林玉露[M]. 北京:中华书局,1983:342.

(责任编辑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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