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村庄

李佑启

走着走着，就这么走出了我的记忆。

昔日河湾里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回荡，光着屁股在水里学“狗爬式”的情景还在眼前闪烁，转眼间，林立的楼宇已经淹没了清澈的小溪。那婀娜的炊烟哪去了？那可是村庄生命气息的图腾。那成群结队的红蜻蜓哪去了？夕阳西下，牧归路上，它们曾经精灵似的一路相随。还有那灿若黄金的油菜花呢？那长满蘑菇的小树林呢？那翻滚的麦浪也消失了。它们曾经如漫长的海岸边的潮水，微风吹来，一波接着一波，涌向遥远的天边，直到与天相接。

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午后的阳光里，耷拉着脑袋，静静地晒着太阳，好像一切与红尘无关。槐树下那口老井，不知什么时候，已浑身长满岁月的青苔。

洋楼一幢高过一幢，仿佛倏然崛起的现代童话，你拥着我，我挤着你。可怜低矮的瓦房，如一群体弱的老人，眨眼间，就被逼出了人们的视野，远远的。

田埂上割草的姑娘们不见了，旷野里，分不清哪是稻田哪是荒地。山坡上挖土的小伙子也不见了，野草如森林一样茂盛。那田间地头眉目传情的山歌，那池畔、塘边捣衣挑水的欢声笑语，也像长了翅膀的黄鹤，飞走了……

村里的年轻人都哪去了？怎么流失得比水土还快？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就像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还有故事么？

我的村庄，我的家乡啊，你虽然穿上了华丽的衣裳，可左看右看，怎么就像一位独守空房，在无边的寂寞中，以沉默而无奈的方式，打发着漫漫时光的新娘？那稻田里头戴草帽，手执竹竿的稻草人，他们也洗脚上田了么？田地里疯长的野草，每一丛，每一茬，都针芒一样地扎眼。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它的灵魂，也许，只属于那空荡荡的屋檐下，莫名的惆怅，不尽的落寞，和那遥遥无期的守望，属于那个难以言喻的梦想。

当春天的脚步逡巡于阡陌之间时，昔日热闹的原野上，依然只有几个花甲老人扶犁粗喘，零零星星如入冬的麻雀，尽管布谷鸟一次又一次地催促：“布谷！布谷！”

当秋天的身影，闪亮了门楣上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时，那曾经无比热闹的晒谷场上，却仍然只有三两只小鸡在闲庭信步。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你是一艘搁浅的船，还是一座没有僧侣的寺庙，抑或，没有尼姑的庵堂？

没有年轻人的村庄，了无生气！没有年轻人的村庄，省略了村庄里最为精彩的章节！

你无言的叹息告诉我，咱们村里的年轻人，正游离在城市的屋檐下，行走在城市的夹缝中，错把他乡当故乡！他们被称为“乡巴佬”，以农民工和打工仔的名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零乱地抛撒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将活力与青春，一起贱价出售！于是，你就成了一位没有新郎的新娘。

你的沉默告诉我，只有过年的时候，你才能再现青春活力，才能略拾曾经的风采。但是，那飞扬的青春，带来的，也只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时装，和闽南语，广东腔，上海方言，还有那翘起高高的舌头，也让人说不圆滑的北京话！过了年，人去，楼空，一切又打回原样。

可怜的老人们，先前为了养大儿女，他们像拉犁的牛一样，怎么也甩不掉沉重的牛轭，如今，为了照顾儿女的儿女，他们又得像拉磨的老驴，不停地转啊，转啊。那个颐养天年的梦想，就像北边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一样，永远只能看得见，够不着。辛苦劳作，直到伸脚的那一天，似乎成了他们今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年轻人是村庄的主人。没有主人的村庄，把老人和孩子，强摁在屋里，把无限的孤独与无奈，强咽进肚里。渴望的目光和无言的期待，被贫穷与落后铸成的锋利的刻刀，雕塑成屋脊上昂首翘立的飞檐，与岁月的沧桑，对抗！

年轻人一拨一拨地往村外走去，纷纷挤上开往城里的列车，然后，消失在茫茫远方……

不敢回头啊，一回头，老人和孩子的目光，就会齐刷刷地演绎成一堵堵让他们再也迈不开脚步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啊！多少刚毅的姑娘小伙，无穷无尽的加班、熬夜，都不曾让他们屈服，可当他们转身离去的刹那，豆大的泪珠，从心尖尖上“哒哒”而落。

曾为稻粮谋，那一年，父亲去世，作为儿子，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铸成了我今生永远无法愈合的痛。如今，母亲又风烛残年，已如枯灯一盏。说不定，我又将难以送她最后一程。

亲爱的故乡，永远的村庄，我今生不老的思念，我永不褪色的牵挂，你朝着一个美丽的梦想，一步一趋地前行着。然而，在前行的路上，你感受到的，究竟是切身的幸福，还是不可言喻的忧伤？

也许，最谙其中滋味的，只有村后那道高高的山梁，和村口那位白发苍苍，正手搭凉棚，向着村外，定定地张望的大爷，和那位大娘！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崔京浩唱的那首叫做《父亲》的歌，我是不敢听的，但是，面对行走的村庄，不知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罪孽，还是为了寻求一种精神的寄托，我却忍不住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听到那词，那曲，一种揪心的悲怆，常让我潸然落泪：

“……山里孩子往外走，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作者单位：汕头市潮南区两英镇古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