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坟

2009-05-04 10:15
传奇故事(上旬) 2009年4期
关键词:淑芬老太奶奶

袁 虹

方老太背着铺盖卷刚一回到村,消息就传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

方加山坐在矮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脚旁的烟蒂快够半簸箕了,他仍然大口大口地吸着,屋子里烟雾缭绕,浓重的呛人气味使他媳妇月芹一个劲地用手在空中扇来扇去。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边咳嗽边说:“加山,你少吸两根吧,这屋里都快坐不住人了!”方加山一句话不说,他蹙着眉头,铁青着脸,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墙壁的某一个地方,如泥塑一般。

随着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方加坡走了进来。方加坡看了看嫂子,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哥哥,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又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他在屋里打了个转,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坐在了方加山的对面,小声地说:“哥,娘回来了,现在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咱们是不是该过去看看,或者接到家里来?”方加山听了突然把手里的半截烟狠狠地向地上一摔。悲愤又恼怒地说:“加坡,你说什么?娘?我们哪里来的娘?我们没有母亲!现在回村的这个老太婆是谁,我们根本不认识,听见了吗,加坡!我们俩只有一个已死去的奶奶,是奶奶将咱俩拉扯大的,我们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方加坡万般无奈地说:“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事都过去怎么多年了,咱们就原谅她吧!她这么大年龄了,也不容易,这二十年肯定在南方过得也不舒心,听街上的人们说,她步履蹒跚,形容枯槁,背着一床铺盖卷,就跟讨饭的差不多。哥,咱过去看看她吧!咱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啊!”方加山听完,站起身来一脚把凳子踢翻,喘着粗气说:“加坡,难道你忘了吗?就是这个狠心的女人在我九岁你六岁的时候,抛下我们俩和年迈的奶奶跟那个南方收古董的男人跑的,这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我们和奶奶是怎样搀扶着走过来的,你心里还没数吗?本来体格很健壮的奶奶却死得那么早,还不都是我们俩拖累的吗?如今她老了,又回来找咱们了,她早干什么去了?你不要提她!你也不能去见她,你若去了我跟你没完!”听完哥哥的这些话,方加坡的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方老太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椅子上等着,她看得出来,村支书正和村会计在另一间屋里商量着有关她的事,她没有任何奢想,只求能死在自己的家乡,能和自己的丈夫埋在一起,倘若真能这样的话,她就知足了。

时辰不大,村支书和村会计从另一间屋里走了出来,村支书说:“方大嫂,我们考虑到你现在的家庭情况,准备先把你安排在牛爷的小院里暂时住下,牛爷是个五保户,去年刚死了,房子不太好,你就先将就一下吧。”方老太感激地望着村支书和村会计,不住地点着头,嘴里“嗯!嗯!”着,然后背起铺盖卷跟着村支书向牛爷的小院走去。村支书接过方老太的铺盖卷,对眼睛里布满白翳,使劲瞅着地面的方老太说:“方大嫂,你慢点走,不要着忙,前面不远就是。”“噢,噢,我不着忙,我不着忙!”方老太慌乱又客气地说。来到小院的门口,两扇破旧的大门只用一个铁链拴着,村支书左腋下夹着铺盖卷,右手只一拉一拽,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他们进了小院,村支书又用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拧着锈迹斑斑的铁锁转动了几下,屋门也开了。村支书将铺盖卷放到炕上,又走出来站在那棵老枣树下,看了看四周高低不齐的土院墙,又望了望屋顶上的荒草,心里想下雨时这个小院会不会安全。他又走进屋子里对正在铺炕的方老太说:“方大嫂,过两天我找几个人来修补一下屋顶和院墙。下午,先让村委会里的小勇给你送炉子、水缸、面、油、菜,还有餐具、煤球什么的,你先用着,如果还缺什么,你尽管说,我们一定给你解决。”方老太听完,用满是硬茧的已变了形的手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说:“多谢你了,支书!这就够了,这就够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老太住到这个小院三天了。晚上,方老太自己凑合着做了一点饭,也吃不下,剩了一多半。她拉着电灯,昏暗的灯光下,墙壁上投射出了她苍老的身影。她佝偻着干瘦的身躯坐在炕沿上,哆哆嗦嗦地从一个小蓝布包袱里摸出一本陈旧的小画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夹着的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拿出来,高高地在灯光下举着,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够。良久,她又放下胳膊,几乎将照片贴在脸上瞅,那样子只想和照片上的人对话。照片上是两个小男孩的半身照,哥哥右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的头紧紧地贴着哥哥的头,两个小脑袋几乎粘在一起,小哥俩笑得是那样开心,是那样地甜蜜。照片渐渐地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方老太嗫嚅着:“山山……坡坡……”

突然,破旧的大门响了一下,随着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有人吗?开下门吧!”院里没有动静,大门又响了一下,“有人吗?开下门吧!”方老太梦呓般地睁开眼睛,左右环视着寻找声音。接着大门又响了一下,方老太这才明白声音是从大门外传过来的。方老太拄着拐棍,缓缓地向大门边走去,心想:是村支书吧!这院除了村支书没别人来,这村支书这么操心,自己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呀!方老太拉开门闩仔细一看,好像不是村支书。凭她的记忆,白天的那个村支书矮小,而眼前的这个人比村支书高大,似乎也年轻一些。还没等方老太开口,门前的这个人就又说道:“我是加坡!”方老太听后,怔在那里不动了。方加坡一闪身进了大门,重新把大门关好,然后搀着方老太向屋里走去,边走边借着月光用手轻轻地拂去方老太头上和肩膀上的枣树叶子。

进了屋,在昏暗的灯光下,方加坡酸楚悲伤地打量着炕沿上的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就是自己离别二十年的亲娘吗?方加坡虽然从眼前的老太太身上,依稀还能找到当年年轻母亲的一点影子,但是时光的无情,让方加坡不敢相信这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就是当年白皙、俊俏的母亲。他记忆中母亲的温和笑脸仿佛又闪现在眼前,多少次方加坡在梦里躺在母亲的怀里,嗅着母亲的气息,缠着母亲讲故事要糖吃,这不母亲就在面前了吗?方老太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呆呆地望着方加坡,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娘俩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方加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地攥着方老太的手说:“娘,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早在哪里呢?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吧!”说完,将脸埋在母亲的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什么?你刚才喊的什么?是不是在喊我‘娘?你是山山还是坡坡?”方老太呼吸急促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抽出自己的双手抚摸着方加坡的头说:“孩子,你再喊我一声行吗?”方加坡抬起头,泪流满面:“娘,我是小坡,你的儿子小坡!”方老太哭了,成串成串的眼泪落在那张满是皱褶的蜡黄脸上。方加坡抹了一把眼泪说:“娘,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哥今天没空,他说过两天再来看你。娘,我回去把房子拾掇一下,过几天我来接你。咱回家住吧!”方老太听到这里,刚停止的哭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娘俩说两句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说几句,就这样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方加坡打来热水,给母亲洗了

洗脸,然后又让母亲坐在圈椅上,要给母亲泡脚,方老太不让,坚持着自己洗,方加坡没办法,只得站在一旁看着。收拾完毕后,方加坡把被褥铺好,然后一边脱鞋一边说:“娘,我今晚在这里睡,咱俩挤一挤吧!”娘俩唠了这么长时间了,都已有些困乏,方加坡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方老太却睡不着,她怕儿子着凉,将被子向那边一移再移,一挪再挪,最后自己披了件薄袄坐着,久久地看着方加坡睡觉。她舍不得打盹,生怕一醒不见了儿子。方老太长叹一口气,心想:如果再能见上大儿子一面,死也心甘了。

方加坡偷偷看望方老太的事,终于传到了方加山的耳朵里。这天,方加山怒火万丈地闯进了方加坡的大门,进院就喊:“方加坡,你给我出来!”方加山吼完,冲着出屋的方加坡就拳打脚踢起来。方加坡也不还手,只是向后躲着。方加山打了一阵,见弟弟不还手,他收住手脚痛苦地说:“加坡,你从小听我的,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我不勉强你,今天咱们把话都挑明吧,我没你这个弟弟,你也没我这个哥哥了!”

方加山回到自己的家里,胸脯还在一起一伏,他对母亲的最后一次记忆,是在学堂的窗户外面。当时他正在学校上着课。所谓学校,就是在大队的场院里腾出两间喂牛的空房子,里面用泥坯垒成几排小矮桌,每个孩子腚下都坐着两块砖,再由一个村里有点文化的人领着读书写字,这就是在学校里学习。方加山拿着课本,总觉得身旁的窗户外有个人影在闪动,他下意识地一扭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方加山心里乱糟糟的,他总感觉家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放学铃一响,他拎起粗布书包就向家跑去。

进了家后,他就大声地喊:“娘!我放学了!”家里空荡荡的,没有回音。他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同音。接着他喊小坡,喊奶奶,依然没有动静。这是怎么了?家里的人呢?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撒腿就往外跑,跑到村口,见好多人正围着奶奶和弟弟在痛说着什么。他奋力地分开人群,只见奶奶抱着弟弟正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儿媳这一走,撇下我们祖孙三人可怎么过呀?”人们议论纷纷:“咳,也不能光怨人家收古董的,分明是自家男人死了好几年了,守不下去了!”奶奶坐在冰冷的地上还在抽泣着,加坡偎在奶奶的怀里,加山听着人们乱哄哄的吵嚷声,不由也哭起来。

从此,祖孙三人开始了艰难的生活,缺衣少食,饥饿难忍。一天,加山在外干活刚进院,忽然听见奶奶正在同加坡说话。奶奶说:“坡坡,你俩也有吃的了,我们都饿不着了。”方加山以为奶奶饿昏了头在说胡话,赶紧跑进屋一看,那张破大桌子上放着一小袋面,而且还是玉米面。加山呆呆地问奶奶:“奶奶,这玉米面是从哪里弄的?真香啊!”奶奶又是高兴又是纳闷地说:“山山,你刚走出家门后,队长就让我去大队上取东西,说是有人寄玉米面来了,还有五元钱呢!我怀疑他们搞错了,咱外面又没有亲戚,谁会给咱们寄东西和钱啊!可队长说写的就是咱长流村我的名字,没错!就这样,我把玉米面和钱都领回来了。”方加山提着小面袋左找右找,也没有找到寄件人的地址。方加山放下面袋,突然想起什么:“奶奶,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失散过一个弟弟吗?会不会是我舅爷爷给寄过来的呢?”奶奶停住刷锅的手说:“对呀,这一点也不稀罕,除了他再没别人了!咳,不管是不是,咱们先吃饱再说,这眼下快过年了,我们先贴一锅玉米饼子,到年三十我再给你们买点羊骨头煮煮,让你们过个好年。”方加山点着火,一边拉着风箱,一边高兴地说:“奶奶,要不我们不啃羊骨头了,留着钱让弟弟明年上学用吧,他都七岁了,该上一年级了。光玉米饼子我们就知足了。”奶奶这时已在锅里贴好了一圈饼子,然后将锅盖盖严说:“中,听我们山山的。”锅底下的火越来越旺,祖孙三人都坐在灶坑里取暖,火光把他们仨人的脸映得红彤彤的。

转眼间春天来到了,榆树上的榆叶和槐树上的槐花可以吃了,青黄不接的那段日子总算熬过来了,人们的脸上渐渐地绽开了笑容,说话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

方加坡背起了哥哥的粗布书包,穿上奶奶用哥哥的一条旧裤子改制成的合身裤子上学了。哥哥穿着用奶奶的对襟褂子改成的裤子将弟弟送到学校门口说:“加坡,不要怕,在学校里受了气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出气的。”加坡向前走一步回一下头,到快走进教室了,才恋恋不舍地冲着哥哥摆了摆手,然后泪汪汪地走了进去。

又一个冬天来临,奶奶又愁眉不展起来,就剩了3元钱,前两天买红糖用了7角,这2元3角钱怎么能过一冬天呢?正在这时,大队长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说:“大娘,又有人给你汇钱来了,30块呢!”奶奶不相信:“真的吗?真是寄给我们的?”“真的,这不送信的电驴子刚走,我替你签了个名,快拿着吧!”大队长说着将钱递给了奶奶。奶奶颤抖着接过三张10元大团结,老泪纵横地说:“真难为他舅爷爷了,唉,难为他了!”加山和加坡听见了,也高兴地跑出来说:“奶奶,舅爷爷又给咱寄钱来了,舅爷爷真好!”奶奶抚着两个孙子的头说:“有这些钱,咱们这一冬天就饿不着了。明个,奶奶去赶集给你们买两串冰糖葫芦去,让你们也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不,买三串,奶奶也要吃一串!”加山咂着嘴嚷嚷着。大队长望着祖孙三个人,感慨地说:“大娘,其实要说起来你这命也算可以,有一个老弟弟不时地周济着你们,日子还能说得过去。咱村中有几个能收到这样的钱的?”奶奶叹了口气说:“唉,也是,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十四岁的时候就跟着一支队伍打仗去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不过看样子他还活着,这寄来的钱就是个见证。”“说不定还当官了呢!”大队长说完笑了笑走了。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一晃方加山十五岁了。

也就在方加山十五岁这一年,农村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和奶奶弟弟总共分了五亩土地,奶奶高兴地围着自己的一片土地直转圈圈。春天,祖孙三人开始播种了,在属于自己的这块庄稼地里,方加山让奶奶扶着耧把,他将玉米、大豆的种子撒在了湿润的土地里,然后再慢慢地将一道道的沟壑用脚踏平,只等着种子出土、发芽、长成小苗,再给它锄草浇水消灭害虫,最后把果实收进粮仓,这一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还是来了。

这天是星期天,吃过午饭,方加山和奶奶、弟弟一人拿起一个包袱向棉花地走去。祖孙三人来到地头一看,见人家的棉花都拾得差不多了,唯有自己的地里白糊糊一片,就赶紧扎好包袱,头也不抬地拾起来。拾着拾着,天上突然翻卷起一片片乌云,接着一点一点地向这边逼近。

方加坡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见周围地里劳作的人们都急匆匆向家跑,刚想说什么,但见哥哥和奶奶正在拼命抢摘棉花,

加坡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也低头弯腰迅速地拾起来。这时,腾腾的黑云已罩上了头顶,风尖啸着怒吼着狂奔着一路而来,像一头暴虐的怪兽撕扯着大地上的一切。天地一片混沌,飞沙走石,树摇枝断。突然,雨脚之声唰唰着又如百万军马由远而近。少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肆无忌惮地抽打着大地,大地在震颤,在摇摆,仿佛承受不住这突来的劫掠一样。方加坡将头深深地埋进哥哥的怀里,抖个不停,方加山一边护着奶奶的肩,一边懊悔不迭,为什么不早点回家?这天怎么在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我什么也看不清啊!我们这是在哪里呀?想着想着,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方加山的心。他们相携相拥着摸出地头,一不小心却被掀进了地边的河沟里,他们三人卧在沟底避了一会儿,见风雨仍没有停的意思,便连滚带爬地上了沟沿,继续向家赶。西天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方加山咬了咬牙,借着这道亮光,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递给弟弟,让弟弟举在奶奶的头顶,然后将三个人的已湿成一个大球的棉花合在一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身子一蹲,背起奶奶,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赤裸着上半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小路上挪动着,从棉田到家也就一里的路,此时却好像是在走万里长征。方加山断断续续地大声地喊着:“奶奶!把头……”一阵狂风横扫过来把声音淹没了,“把头埋在我的背上,你要挺住,快……”又一阵风呜咽着过来,“快到家了!小坡,给奶奶举着褂子,别淋了奶奶的头!”“没事,哥!我举着呢!”方加坡大声地回应着,也不知哥哥听见没听见。

祖孙三人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样,歪歪搭搭地终于进了家门。方加山赶紧替奶奶脱掉湿漉漉的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身子,给奶奶换上干爽的衣服,然后让奶奶躺在了炕上的被子里。紧接着又回过头照顾起弟弟来,等把奶奶和弟弟都安顿好了以后,他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望着外面稍稍小了一些的风雨,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模糊的水雾。

奶奶躺在床上突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不停,方加山伸出手来一摸奶奶的额头,像触到了一块木炭般地烫手,不好,奶奶发烧了!正在这时,加坡的小脸也是异样的红,嘴里还说着胡话,过一会儿浑身乱抖一阵,发作的时候两眼直直地盯着上空,什么也不知道。方加山望着生命中的这两个亲人,呆住了。良久,他才回过味来,他跌跌撞撞地向药铺跑去。年迈的老医生跟随着方加山来到家里,他拿出听诊器,分别给奶奶和加坡听了听说:“加山啊!你奶奶是重病在身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承受得住这场风雨呢?本来已到了保天不保月的年龄了,再让她……唉,她现在气息微弱,可能要不行了!”方加山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响,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闷棍一样,他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噙着眼泪问道:“医生爷爷,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老医生说:“你再送到镇医院试试吧!说不定能治好。”接着,转过头来看了看加坡说,“你弟弟是连受风寒带吓,他还小,没经历过这阵势,所以惊着魂儿了。”说完,给奶奶和小坡打了退热镇定针,又开了一些药丸嘱咐方加山道:“孩子,我无能为力了,你还是去医院吧!”方加山送走了老医生,望着奶奶和弟弟,眼泪流出来了,去医院得有钱哪!

正在这时,墙外的胡同里传来了人们的对话声:“你听说了吗?村西头的那个周富户的房子都起了一人多高了,今天又都歪了,真可惜啊!”“咳,人家才不在乎呢!人家有钱,听说明天盖时,都换成石头做地基,这样房子就结实了。”“用石头打底这在咱村还是头一份吧!真眼馋啊!”“眼馋的还在后面呢,听帮工的说,凡是去帮着扛石头的,一天给十块钱呢!”方加山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什么?扛石头,给十块钱?那我明天也去,想到这里,方加山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康复的奶奶和活泼的弟弟。

第二天,方加山一早便来到了村西头的盖房工地,见已有几个人影在拿着瓦刀叮叮当当地干活了。方加山找到房主说:“大叔,我是来扛石头的,听说扛一天给十块钱,是真的吗?”房主上下打量着方加山说:“你这个小孩在这里开什么玩笑,我忙着呢,没空理你!”方加山一听急了:“大叔,我能行,真的,不信咱们试一试!”房主说:“好,看见那边的一块块的方石头了吗?你扛到这边的房基处,再把他们垒起来,就这么简单,你试一下吧!”方加山来到一堆石头旁,向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双手,然后半蹲下身,将摞着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慢慢地移到自己的右肩上,想站起身来,可石头压在肩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腰来,起了三起都没能站起来。这时,方加山仿佛看到房主和别的一些人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望着他,又仿佛看到了奶奶和弟弟在痛苦地呻吟,他突然大喝一声,像个举重运动员一样,小腿一撤,腰一挺,拼命地扛了起来歪歪晃晃地走到了房基这边,垒墙的人接过来,顺势排列到合适的位置。就这样,方加山一天下来,拿着十块钱回到家的时候,他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疼难忍。

方加山苍白无力地和衣倒在奶奶和弟弟的身旁,正迷迷糊糊地做着噩梦,突然,村委会的大喇叭里传来了让方加山到村委会去一趟的声音。方加山猜想可能是征收粮食的事,就拽了拽皱皱巴巴的衣服,拿着手电筒出了门。来到村委会,村支书说:“加山哪,好事,好事啊!”方加山迷惑不解地问:“什么好事啊,大叔?”“你那个在外面当官的舅爷爷又给你们汇钱来了,这次是300元,300元哪!”村支书说着从桌前的抽屉里,拿出了三十张10元的钞票递给了方加山。方加山颤抖着手接过了钱,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手中的钞票上。他在想,自己的家庭也不知接受了舅爷爷多少次的周济了,5元、30元、70元、100元、160元……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些钱的话,他不知道和奶奶、小坡是不是还会有今天,将来自己长大了‘,一定好好地谢谢这个舅爷爷,好好孝敬舅爷爷!方加山紧紧地攥着这些钱快步向家走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加山就起来了,他将昨晚上就找好的地排车拉到屋门口,在上面铺了一床旧棉被,把奶奶和弟弟分别慢慢地搀扶到地排车上,又在奶奶和弟弟的身上搭了一床新点的棉被,然后拉起地排车出了门,上了去乡镇的小路。来到医院办了手续,住了院,方加山坐在两张床的中间,一会望望奶奶的吊瓶,一会看看弟弟手背上的针头,一发现瓶里的液体没有了,赶快把护士喊来起针。方加山每顿饭都先问问奶奶和弟弟想吃什么东西,然后就到医院的大门口给奶奶和弟弟买回去。就这样,住了五天的院,奶奶和弟弟都恢复了健康,方加山又用地排车把奶奶和弟弟拉了回来。

第二年,正当一家人下决心攒钱翻盖简陋的两间小平房时,奶奶却在一个初春的夜里,突然感到自己不行了,临走之时,她望着两个孙子,有气无力地说:“孩子,奶奶就要走了,可奶奶放心不下啊!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们俩都要拧成一股绳地向前奔,坡坡要听你哥的话,山山要疼爱你弟弟,奶奶我还有……”奶奶

说到这里,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头一歪,一颗泪珠从干枯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停止了呼吸。加山和加坡伏在奶奶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奶奶啊!你不能走呀,奶奶啊!你咋走得这么快呀!”村支书听说后,和村委会的几个人帮着哥俩料理完了丧事,并劝慰着哥俩好好地奋斗下去,将来早日成家立业。

可是,眼下日子过好了,自己也娶妻生子了,偏偏又来了这么一个不该回来的人。方加山想到这里,又怨又恨,又气又恼。

又是一个秋夜来临,方老太坐在冷清的破房子里,微闭着眼睛,耳朵却每时每刻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屋里死一般的沉静,方老太的身子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她无奈地合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突然轻飘飘地行走起来,走啊,走啊,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城。此时,方老太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噩梦……

这是一个虽不算富裕,但在方老太也就是当年的淑芬眼里,却是相当别致繁华的小城,她和收古董的男人就在这里落了脚。收古董的领着她穿过了大街,拐进了一个狭窄的胡同,快走到胡同尽头的时候,又往左走了几脚,便到了一所半新不旧的小铁门前。收古董的从腰里掏出一把钥匙将铁门打开,然后对淑芬交代了几句厨房在最里面一间,厕所在铁门外不远处的垃圾堆旁,就匆匆地出去了。晚上十二点,收古董的又回来了,淑芬看着收古董的脸色说:“老蔡,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收古董的像是极疲乏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不要问这么多,快脱衣服睡觉!”淑芬开始慢慢地解自己的衣服……

淑芬望着这个刚从她身上滑下来即打起呼噜的男人,突然感到茫然一片,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来干什么了?我是谁?整个夜里淑芬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第二天,收古董的一早起来就走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这几天我不一定回来。后来三天收古董的真没回来,五天没回来,十天没回来,一个月也没回来。淑芬猛然惊醒了,一刹那,她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冲着她直伸过来,死死地攥紧她的脖子,她几乎要崩溃了。她站在十字街口大瞪着两只眼睛辨认,辨认着那个只和她待了一晚上就失踪了的男人。她穿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寻找着那个将她哄出小村说要带她去挣大钱然后回来娶她的男人,从早晨站到黄昏,从黑找到亮,也没有半点收获。淑芬失魂落魄地回到小院,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啊!是他,他回来了!淑芬狂喜着,返身箭一般地打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胖男人说:“你是叫淑芬吗?”淑芬惊恐地点了一下头:“嗯,我是叫淑芬!你……你是……”“噢,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是这里的房东,就在你隔壁。老蔡走了,他总共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房租是每月10元,两年共240元,他说让你还,你看……”淑芬呆了:“什么?这房子原来是租的!240元的房费?天哪!我……我……我这真是作孽呀!”房东接着说:“淑芬啊!实话告诉你吧,老蔡不是什么收古董的,他成天东游西逛,吃喝嫖赌,没一点正经事做,你怎么跟着他来到这里了?唉,弯眉细眼,白白净净怪俊的个人,可惜呀!上了人家的当啦!”淑芬为了不让自己晕倒,她抓住了身旁一棵干枯的小树,扭转头对房东说:“大叔,我身上没有钱,出门的时候只拿了家里的几块钱,这些天都花完了,我真的没有钱啊。”房东搔了搔头皮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若是陪我睡两个月呢,房钱就一笔勾销,你若是不愿意呢就想办法还钱!你考虑考虑吧!”淑芬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大叔,我想办法还钱!”“好,好,有志气,我欣赏这样的女人!那么,你能想什么法子呢?”淑芬沉思了一会儿,咬着牙说:“我可以洗衣、做饭、伺候老人、给人家看小孩等,凡是能干得了都行!”“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小城,还不上房租你是走不掉的!不过如果想通了的话,及时给我说,我等着。”房东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清早,淑芬便开始找活儿去了。她先问了问闲坐在胡同口的一个老太太:“大妈,这附近有需要洗衣服的吗?我想找点零杂活儿做。”老太太上下打量着淑芬说:“闺女,听口音你不是这儿的人吧!你是打哪里来?为什么找零活做?”淑芬稍稍想了想说:“大妈,我是从北方来走亲戚的,不幸迷了路,想挣点钱回家。”“噢,是这样啊!我想想谁家缺干活的?哎,对了,你到对过胡同里的路东第三家去看看,他家的媳妇病了好多天了,可能缺个洗衣服的。”“谢谢你了,大妈,那我去了!”淑芬高兴地疾步来到老太太指定的这户人家敲开了门。果然,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病女人,淑芬对男主人说明来意,男主人随即从里间屋里抱出一些脏乱的衣服扔在了淑芬的面前。淑芬赶忙把院里的大盆刷了刷,将衣服拾进里面,从缸里舀出水,哗啦哗啦地洗起来。洗了足足两个小时,衣服总算洗完了。淑芬把衣服都晾上,等待着男主人给工钱。男主人问要多少钱?淑芬支支吾吾地说,你看着给吧!男主人看了看条绳上的那些衣服,给了淑芬5角钱。淑芬赶紧接过钱道了谢,刚转身想走,忽又停住脚步说:“大哥,你的邻居有需用干杂活的吗?我脏活累活都能干!”男主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淑芬有点失落地往外走,男主人刚关上门,突然又打开一条缝,探着头说:“路西最边上的一家,有一个常年瘫痪的老头,他的儿女都没空伺候,你去他家问问吧。”淑芬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她回转头感激地望着门缝里的那张瘦长脸说:“谢谢大哥!有了脏衣服再存着,改天我还来洗,保证洗得干干净净,钱也不多要!”说完又向男主人指的那家走去。

淑芬敲开了这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妇女,淑芬说:“大姐,我是来这儿串亲戚的,没想到亲戚搬家了,我想挣点路费回家,你们家需用做零活的吗?”“噢,是这样啊!你快进来吧,我和妹妹都在工厂上班,父亲瘫痪好长时间了,你就在这里帮我们伺候老人吧!工钱嘛最后按干活的多少还有天数的多少再算吧!”淑芬心里暗暗高兴起来:“行!行!”高个妇女接着说:“哟,我家地方可不宽绰,你晚上到哪里住呢?”淑芬在狭窄的小屋转了一圈,确实没有她住的地方,突然她一扭头发现了院中的半间小厨房,来到厨房门口,弯着腰向里望了望说:“大姐,晚上我就在这里凑合着点吧!”高个妇女见淑芬这样迫切,也懒得说什么了。

高个儿妇女和妹妹将床底下的尿布、带屎的小褥子、擦鼻涕的毛巾,还有一团皱巴巴的床单子,用脚踢到淑芬的面前,然后又扔过来一块肥皂说:“洗衣盆在院里,自己去拿,可要洗干净点!”说完,姐妹俩边坐在瘫痪老头的床沿上边嗑瓜子边拉呱起来。当淑芬捶着酸痛的腰把洗好的东西都晾在绳上的时候,她们已在吃午饭了。淑芬一看人家也没有让她吃午饭的意思,就尴尬地拿起扫帚在外面扫起了院子。过了好一会儿,高个妇女打着饱嗝对院子里的淑芬说:“哎,你也来吃点吧,吃饱后把锅碗收

拾起来,再给我父亲换一下尿布,看样子又拉了。”淑芬放好扫帚来到屋里,望着盘子里的剩菜和半碗稀粥,拿起一半馒头匆忙谨慎地吃起来。拾掇停当后,她慢慢地掀起了老头的被窝,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抬起老头瘦骨嶙峋的双腿,赶紧将带屎的尿布及潮湿的小褥子撤出来,随即又把干松的小褥子垫在了老头的身下,最后又在老头的双腿之间放上一块尿布,重新把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提着刚换下来的脏东西来到大盆边,又洗刷起来。

晚上,淑芬等姐妹俩都吃饱后,又勉强扒拉几口剩饭,把老头的尿盆子倒掉,刷干净,抹了一遍桌子,便来到了厨房里。她把厨房里的脏水桶向墙角处挪了挪,把装煤块的破箱子摞在了木头板子上,拿起笤帚扫了两步见方的空地,将一些纸箱子弄扁垫在了地上,上面再铺上一床高个妇女丢弃的破褥子,枕着自己唯一的那个小包袱,穿着仅有的这身棉袄棉裤蜷缩着躺了下来。一阵寒风从手指大的门缝里呼呼地钻进来,她打了个激灵,拉过也是姐妹俩淘汰的一床带味的棉被盖在了身上。山山……坡坡……家里一定没吃的了吧,你们冷吗?淑芬痛苦地拿着那张黑白照片呼唤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小包袱上,瞬间小包袱被打湿了一大片。

也许是冬天天冷的缘故,也许是老头的寿限已到,淑芬在来到这家的一个月零九天上,老头就死了,淑芬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她拿着高个妇女给她的28元钱和那床被褥,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去哪里。

她出了这家的门,先来到了房东的住处,给了房东20元钱说:“大叔,我先还两个月的房租,过段时间再还两个月的,咱们都记着点。”说完走出了胡同口,又三转两转来到一个卖米面的小门市部,花了3元钱买了十斤玉米面,然后迎着刺骨的北风,一路打听一路向邮局走去。来到邮局里,她将一小袋玉米面和5元钱从小窗口递了进去。

淑芬捏着兜里剩下的5角钱,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一路问了好多人,直到夕阳渐落,也没找到一点活。她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也就在这时,她才记起一天了还没有吃东西。她思索了一会儿,便向一个烧饼摊走去。她花了1角钱买了一个烧饼,将铺盖卷放在身边,蹲在一个避人的墙角处,双手捧着烧饼,就着呜咽的北风啃了起来。夜色悄悄地降临了,小城有些模糊起来。淑芬将烧饼已吃到一半了,正当她要咬下一口的时候,无意之中瞥见前面走来了一对相互偎依的男女,待这两个人走近的时候,淑芬突然把半个烧饼一扔,猛地站起来,追了上去,边追边喊:“老蔡,你还房东的房租!老蔡,你不能这样没良心!老蔡,你站住……”喊着喊着,便跑到男人的近前,抓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斜着眼睛看了看她,猛然狠劲地一甩手,把淑芬搡出去老远,淑芬一个趔趄倒在了路边。女子说:“这个跟叫花子似的女人是谁啊?她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别理她,一个乱跑乱颠的疯子!”男人说着,重新拥着浓妆艳抹的女子继续向前走去。

淑芬踉踉跄跄地背着铺盖卷在小街上行走着,走着走着,一阵晕眩,便又昏倒在了马路边上。

当淑芬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躺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她看了看身上盖的暖呼呼的热被子,望了望面前凳子上的一个小茶碗,头转来转去地在找这家的主人。忽然,听见一声门响,从院里走进一位和淑芬年龄差不多的健壮的大嫂来:“哟,你总算醒过来啦!可把我吓坏了,昨晚擦黑的时候,我到门口外去唤小狗,看见你倒在墙根边,我一试你的鼻子还有气,就把你弄到家里来,还请了一个医生,医生给你查了查说,是饥寒疲惫、困顿劳累引起的休克,没生命危险,休养几天就能恢复过来。我真怕你再醒不过来了,你这会儿感觉好点了吗?”淑芬感激地望着这个也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大嫂,挣扎着欠起半个身子说:“大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咳,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咱们都是做女人的,我能见死不救吗?你这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怎么一个人落到这般境地呢?真让人可怜哪!”说着说着,健壮大嫂的眼圈红了。淑芬叹了一口气,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吐露给这位心直口快的大嫂,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怪丢人的,一时嗫嚅着说不出口。健壮大嫂递过一茶碗水来说:“大妹子,看起来你好像是来找人的吧!”淑芬想了想说:“对,大姐,我是来投奔亲戚的,没想到来这里后,亲戚搬走了,身上也没了钱,所以就……”“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哎,对了,你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锅里还有饭,我给你热热去,吃饭要紧,先吃饱饭再说别的。”说完,健壮女人扭着宽厚的屁股到外屋热饭去了。时辰不大,健壮女人左手托着一个咸菜碟,碟上还放着一个窝窝头,右手端着一碗稀糊糊来到淑芬的床前,说:“大妹子,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就凑合着吃点吧!”淑芬也顾不得害羞客气了,接过饭就大口小口地吃起来。吃饱饭后,淑芬对健壮大嫂说:“大姐,我身体没事了,你家也不算富裕,我不能拖累你家了,我想找点零活做,你能帮个忙吗?”健壮女人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一拍膝盖说:“哎,对了!我丈夫就在附近钢材厂的食堂上班,我去问问他,你等着,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健壮女人迅速地走出去了。

淑芬下了床,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正等得有点心焦,这时院门一响,健壮女人走了进来,眉飞色舞地说:“大妹子,有门儿,我家男人说食堂那边需要一个淘厕所疏通下水道的,你干不干?”“淘厕所?疏通下水道?我……我……”淑芬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会儿,突然把心一横。“干!我去淘厕所,我去疏通下水道!”就这样,淑芬左手挎着她的小蓝布包袱,右肩背起她的铺盖卷,由健壮女人领着出了门向钢材厂走去。

走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又拐了两个弯,便来到了这家钢材厂。来到一食堂旁,健壮女人趴在窗户上,冲着里面正在拿着铁锨站在灶前翻炒大锅里白菜的一个黑瘦男子,咳嗽了一下,黑瘦男人朝这一扭头,健壮女人对着他一挤眼一招手,黑瘦男人便把铁锨向身后一个摞碗的青年手里一塞,随即走了出来。健壮女人说:“老黑啊!人我领来了,你给后勤主任说说,看能不能不淘厕所不通下水道,在这食堂里找个刷盘子、择菜、烧火的活啊?你尽量通融通融吧!这大妹子实在怪可怜,就她这身板的,我怕那样的活她顶不了啊!”黑瘦男人不高兴地说:“你就爱管闲事,你不会消停一会儿吗?”健壮女人眯着眼睛笑了笑说:“当家的,你就照顾着点吧!她虽然跟咱非亲非故,但行善积德到什么时候也错不了。”黑瘦男人听了面无表情地说:“行,我再去一趟后勤,没事你就回去吧!”说着,转身就向食堂的后门走去。健壮女人催促淑芬说:“快跟那黑嘎子去呀!我走了,有事再到家中找我!”说完,她昂首挺胸地走了。淑芬依依不舍地望着健壮女人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过道里,然后心绪烦乱地去追赶黑瘦男人。黑瘦男人出了食堂的后门,往左一拐,这里

有一排小平房,他来到一个门口旁敲了敲门,只听里面有人说:“进来吧!”黑瘦男人和淑芬一前一后进了屋。黑瘦男人指着身后的淑芬说:“姚主任,就是这个女的,想在咱们厂找点活干,你看能不能把她安排在食堂啊!”姚主任淡漠地说:“食堂这边择菜、顺菜有五人,洗碗、洗盘子的有三人,烧火、蒸干粮、卖饭、扫地的也不缺,你让她干什么呀?先在厕所那边干吧,工资到月底再说!”黑瘦男人低着头不言语了。淑芬赶紧走上前来,微躬着身子说:“姚主任,多谢了,我愿意于淘厕所挖下水道的活,给你们添麻烦了。”“行!行!就这样啦,你们去吧!”姚主任冲着他们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催促着,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口罩、一副手套扔给了淑芬。淑芬拿起口罩和手套刚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住脚步转回头胆怵地说:“姚主任,我晚上能不能住这里啊?”姚主任爱理不理地说:“这里哪儿有空房子啊!都占着呢,你还是到别处去住吧!”淑芬无奈地扭回头,继续跟着黑瘦男人向回走。黑瘦男人说:“淑芬,你住在食堂门外的过道里吧!这里是个公共的地方,没人管,起码能挡挡风遮遮雨吧!”“哎,哎,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了!”淑芬忙不迭地望着黑瘦男人说。黑瘦男人带着淑芬又拐了两个弯,便到了工厂的公共厕所旁。黑瘦男人说:“这个厕所,还有食堂内的下水管道,都归你负责了,就这样吧,我忙去了。”说完,黑瘦男人急匆匆地向食堂走去。

淑芬将小蓝包袱和铺盖卷放在了食堂过道的角落里,便向厕所走去。来到女厕所门口,听了听里面没动静,于是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女厕所淘完了,接着她又来到男厕所前,先咳嗽两声,随着又怯怯地喊道:“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顿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人应答,便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慌忙拿起了墙角的粪勺和粪桶,气喘吁吁地干了起来。厕所这边忙碌完了,她又来到食堂内的下水道旁,正好下水管道堵塞了,水漫了一地,地面上漂浮着菜根萝卜头白菜叶,还有一些沤烂物。淑芬蹲在食堂门边的下水道前,找了一根铁丝,慢慢地从小圆孔里向外勾着一些污浊东西,可是勾了半天,脏水一直没有流下去的迹象。淑芬急得满脸通红,她一条腿跪在地面上,一条腿蜷曲着,右手紧贴着圆孔,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向外勾着。也不知勾了多长时间,只听“哧”的一声,下水道终于通了,小圆孔处起了旋涡,接着四面八方的浑水都朝这方涌过来,不一会儿地面上没有水了,淑芬捡拾起地上水漫过去后的残留物,丢在垃圾桶里,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污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淑芬将在钢材厂挣的那点微溥的钱交房租,然后去邮局。而她除了凑合着填饱肚子外从未给自己花过一分钱。一天,由于某种原因,钢材厂突然停产了,淑芬无奈,到健壮女人家道了谢,又背着铺盖卷流落在街头。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料峭的北风飕飕地刮着。

淑芬歪歪搭搭地走着,浑浑沌沌的,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再去干什么。来到十字路口,淑芬突然无意之中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给过客擦皮鞋,过客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脚伸在年轻男人面前,凳子旁放着一个提包。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仔细地观察着皮鞋。想着在自己的小村,能穿起布鞋就已不错了,谁也不知道皮鞋是啥模样的。淑芬向前挪动了两步,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决定也像那个男人一样给人家擦皮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来到淑芬的近前,坐在小凳子上,把脚向淑芬的面前一伸,说:“可要擦干净啊!”淑芬蹲在地上,慌忙拿起一块被里布,学着年轻男人的样子,先将皮鞋表面的尘土拂拭掉,随即涂到鞋面上一些鞋油,然后用刷子慢慢地刷匀,再双手拽着布在鞋面上来来回回地横拉起来,直到矮胖男人说行了,淑芬才停止。矮胖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来,扔在了淑芬的脚前,起身走了。正在这时,对面的擦皮鞋的年轻男人走过来了,他来到淑芬的近前骂骂咧咧地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娘们,你他娘的瞎眼啦!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凭什么在这里摆摊,滚开!”淑芬看着这个擦皮鞋男人的凶狠样子,默默地收拾一番,来到一个偏僻的墙角处,又伸开了摊。

可这里毕竟是个没有人流的地方,一天下来也过不了几个行人,穿皮鞋的更是寥寥无几。淑芬愁眉苦脸地每天都蹲在这个地方,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几乎没挣到什么钱,只能勉强地不让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天气越来越热,淑芬只得在一棵槐树底下蹲着,这里尽管有阴凉,但还是热得难受。夏天人们都穿塑料凉鞋,擦皮鞋的生意更惨。淑芬站起身来,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这时她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许多男人在晃沙子,还有好些人在打地基、运砖块和石灰,显然正在盖房子或建什么工程。淑芬收摊快步来到这里,找到工头说:“老板,我想在这里找点活干,成吗?”工头惊愕地望着淑芬说:“你一个女的,能干什么呢?这里可都是男人的活儿啊!”“没关系的,我什么苦都吃得上来,让我推砖、筛沙子、搅石灰都行,我真的能干,不信先让我试上一天。”淑芬恳切地望着工头说。工头沉思了一下说:“好吧,那你就先到晃沙子的那边去,不行的话就走人!”淑芬来到沙堆旁,拿起一个大筛子,也像别的男人那样,用铁锨装上半筛子,然后端到一个木架上使劲来回地晃起来,黄黄的干净的细沙水一样地从筛子里漏下来,剩在筛子里的碎渣子、小石块、大沙砾等杂质还真不少,淑芬也像别的男人那样,把杂质倒在一个大坑里,然后又端起了半筛沙子继续晃了起来。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每天晚上收工后,当淑芬抚着手掌心里的血泡,到工头那里领取一元钱现金的时候,她的心里便感到一丝丝的欣慰,对一个身有债务而又没有别的能力的女人来说,这毕竟是不少的钱啊!

转眼又到冬天了,建筑工程也完工了,淑芬怀揣着积攒的一点钱来到了房东处。当她还清了房租,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准备离开之时,房东突然若有所悟地说:“淑芬,我想同你商量个事,不瞒你说,我媳妇死得早,这几年,我确实有过几个女人,但都是水性杨花的贱货,像你这样善良、倔强、有志气的女人我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请留下来吧,留下来和我一起照管这份家业,我是真心的!”淑芬搓着血口迸裂的双手说:“房东大叔,我不能留下,我要回故乡!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乞求小村人的原谅!乞求孩子和婆婆的原谅!叶落归根,那里才是我回归的地方。”淑芬说完,背着铺盖卷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来暑往,光阴似箭,一晃六年过去了。这时改革的浪潮在全国各地都掀起来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发生了巨变。淑芬一边做着零活,一边开始走向自己家乡的方向。

这是自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四年后的一个春天,淑芬兜里装着近几年攒下的一千元钱,来到了一个城市车站的候车室里,为了省钱,她在候车室的门后边歇了下来。她伸开铺盖卷,头下枕着小蓝布包袱,不顾候车室里的

嘈杂,渐渐地睡着了。她太累了,走了一天的路了,能不困乏吗?可等她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兜里一千元钱不翼而飞,她一骨碌爬起来失声地喊道:“我的钱没有了!我的钱没有了!你们谁见我的钱啦?你们谁见了?”冷冷清清的候车室里无人答话。这时,她看见另一扇门后的几个拉脚的男人正在嘀咕着什么,便猛地跑过去,气恼地说:“是你们偷了我的钱,就是你们!你们还我的钱!”几个男人听了立刻向她包抄过来,阴森地笑了笑说:“你凭什么说我们偷了你的钱?你看见了吗?你这个臭娘们想诬赖我们是不是?欠揍!”淑芬含着眼泪后退着赌气地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说完,她猛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忙跑回自己的铺盖卷处,发现小包袱还在,便一把抱在怀里,然后又急切地打开,瞪着眼睛从里面胡乱地翻找着,当她找到那张山山和坡坡的照片时,她紧紧地将这张照片贴在胸口,禁不住哭着朝天磕了一个响头。

淑芬又开始了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生涯。她是啊走啊,一边做着低贱的活儿,一边坚韧地向自己小村的方向迈进。

方老太从噩梦中醒过来了。我这是又在哪里啊?我怎么会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方老太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地想了又想,好长工夫,她才明白过来。哦,我这是在家乡啊!我回来了,我已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啦,真好啊!正想着,窗外墙头上的大公鸡开始打鸣了,方老太听着这熟悉、洪亮的催人早起的打鸣声,激动地扒着窗棂向外瞅,她想看看这只大公鸡是什么模样。可是无论怎么瞅也看不见公鸡的影子,于是她披上棉袄,趿拉着鞋拄起拐棍挪到门口边,打开门向外望,院子里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她这才明白过来,天刚刚黎明,这是头一遍鸡叫。方老太缓缓地回到炕上,又歪在被子里轻轻地睡着了。

方加坡一宿都没合眼,他知道眼下已快入冬了,他想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中,可又怕哥哥闹得大家都不宁,他已伤了哥哥的心,他不想再触及哥哥那颗灼痛破碎的心了,再说哥哥这已放宽了政策,就是自己去母亲那里他不阻拦了。那么母亲呢?难道就让母亲孤零零地寄住在五保户的破院子里吗?方加坡睡不着,干脆坐起来,点着一根烟,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妻子桂兰一觉醒来,望了望方加坡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加坡,听说这两天要降温了,明天咱们一起把这新的一铺一盖连同那床压风被子都送过去吧,再把蜂窝煤炉子点着,装上烟筒。回头我去劝劝大哥,如果大哥什么都不说的话,咱就将母亲接回来。如果大哥实在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说服他,你看这样行吗?”方加坡点了点头说:“嗯,就这样吧,我听你的。”说完,他掐灭了烟又躺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第二天,两个人起床后,洗脸刷牙吃完早饭,桂兰便把一岁的孩子托付给邻居,她和加坡分别抱着被子、拿着烟筒、提着早饭向母亲住的小院走去,来到门口,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去说:“娘,你起来了吗?昨晚天气冷,一定没睡好吧!”方老太听见儿子的声音,高兴得手直哆嗦,当她看见加坡身后的桂兰时,又是紧张又是羞愧,不知说什么好。桂兰大大方方地说:“娘,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再搁在心上了,别人还都不说什么呢,您老想着它干什么!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管怎么说,你是加坡的亲生母亲、我的婆婆,我们做晚辈的尽点义务是应该的。人都有老的时候,这尊老爱幼、勤俭持家,是我们的传统美德。”说完。桂兰把饭盒打开,放在方老太面前的桌子上接着说:“娘,这是肉丝面,你快趁热喝吧!”这边安顿好,桂兰又把炕上原来的旧被褥掀掉,铺上一套新棉被,还在炕沿边搭上了一个小花单子。加坡将炉子提到院子里,先在炉膛内点燃一些木炭,后又续上煤球,找了一把扇子三扇两扇,一会儿炉子就生着了。桂兰看了看窗户上的几处风口冲着外面喊道:“加坡,炉子点着了吗?”“点着了,我这就提到屋里装烟筒,有事吗?”“这窗户纸都破了,净往里钻风,我去门市部买点透明塑料布把门窗都再钉一遍。我去啦,一会儿就回来。”桂兰边说边向外走去。加坡把炉子放在炕前,麻利地将烟筒一节一节地用铁丝捆绑好,再从门上方的天窗处探出去,刚忙完,桂兰拿着一卷塑料布回来了。她和加坡一个拽着,一个向门窗上钉,叮叮当当地没多大会儿就弄好了。等桂兰又把地面扫干净,桌面收拾利落后,小屋里顿时如春天般地明亮、温暖,方老太望着这一切,转过身去,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我这个老太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方老太叹息着,刚擦干的泪水又冒出来。桂兰握着方老太的手说:“娘,您先在这里待几天,过两天等大哥和大嫂来了,我们就把您接回去,咱们这个大家庭都在一起团团圆圆地过一个好年。”方老太听了,傻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方加坡和桂兰回到自己家里后,加坡在家里等着,桂兰出了门向大哥方加山家走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桂兰回来了,加坡赶忙问大哥是什么态度。桂兰黯然地摇了摇头说:“我去后把这个想法一提,大哥便急了,他说这已经够对得起老太婆的了,还说……还说我们不要太过分了。看见大哥张牙舞爪的样子,我也没敢再说别的,就回来了,唉,这事怎么办呢!”加坡说:“大哥的工作一直做不通,看来大哥是永远不会原谅娘了!”

这天,方老太突然病了,一个劲儿地咳嗽吐血。她觉得自己这颗垂危的心脏,弱得像一面被炮火轰得千疮百孔的破军旗,实在没有支撑下去的必要了。方加坡发现后,赶紧请来了医生,医生给方老太检查了一番说:“老人多大年龄了?”方加坡说:“今年五十岁了!”“唉,这位大婶可不能算老啊!她肯定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这满身的病就是个证明,心脏也有毛病,已到晚期了,不好治了啊!”方加坡忙问:“医生,那我们上医院去行吗?”医生摇着头说:“你的母亲如同一架旧机器,里面的零件全坏了,只怕走不到医院,人就……”方加坡大瞪着两只眼睛说:“医生,你是说我娘很快……很快就要不行了?”医生低着头提起药箱说:“年轻人,准备准备后事吧,这人生老病死是常事,想开点,不要太悲伤难过了。”说完出了屋门口,骑上摩托车走了。方加坡回到炕前拉着母亲的手强忍着眼泪说:“娘,你只是得了一点小病,医生说吃点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方老太仰面躺在枕头上,含糊不清地说:“坡啊!我想见一见你哥,加山能来吗?”“能!能!我哥这就来了,这就来了!”方加坡说完,看了母亲一眼,迅速地向方加山的家跑去。他来到方加山的家里,见方加山正在修煤气炉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娘快不行了,她要求见上你一面,你就去看看她吧!”方加山冷漠地说:“就这事吗?她早该死了,有你这个孝子就够了,还用得着见我吗?”方加坡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大声地说:“哥,你别这么拗了行吗?娘自从回来就一直念叨你,你就让她老人家安静地离开这个人世吧,再去晚了,娘就没了!娘就这一个要

求,求你答应了吧!哥,我给你跪下了!”说完,方加坡双腿一弯跪在了哥哥的面前。这时,月芹也走上前来说:“加山,去吧,你就遂了她老人家这唯一的心愿吧!婆婆千里迢迢地回来不就是为了见见你们哥俩吗?你不能让她老人家带着遗憾走啊!否则,老人到了那边也不会安宁的,就算我替婆婆求你了!”方加山听着月芹的话语,又望着面前跪着的加坡,只得说:“那我就去一趟,不过我决不喊她娘!”“行!行!大哥,你什么都不说都行,你只让娘看看你,她就心满意足了!”方加坡站起身来,拉着哥哥就向母亲的小院跑,边跑边催,“哥,快,再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而方加山就像个木偶似的,极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好像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

方加坡连拽带拉地牵着哥哥进了门,加坡冲到母亲的炕前,激动地说:“娘,我哥来了,你的山山来了!”良久方老太没有动静,加坡感觉事情不好,急忙伏下身试了试母亲的脉搏,发觉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他又贴着母亲的耳边说:“娘,哥哥加山来了,就站在你眼前,你快看看他吧!”方老太的头左右转了转,突然发现了站在炕边的方加山,猛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喜地说:“山山,你是山山吗?山山,你能原谅娘吗?”加坡把加山向前推了推说:“哥,喊声娘吧!”加山面无表情地望了望这个如风中之烛的干瘦老人,像不认识似的,他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的母亲年轻漂亮,可这个老人没有一点我母亲往昔的影子,这是谁啊?方老太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加坡赶紧扶母亲重新躺好,方老太让加坡把她的棉袄拿过来,加坡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就把那件破旧的棉袄递了过去,方老太颤抖着手,费了好大劲才撕开棉袄里子上的一个布兜,她从里面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叠百元钞票来,断断续续地说:“山山、坡坡,娘也没有什么可留给你们俩的,这四千元钱,是娘下苦力挣的血汗钱,你们留下吧!”说完,方老太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方加坡望着这些钱,万箭穿心,他将四千元钱先压在了褥子底下,强忍着悲痛和哥哥商量如何办丧事:他想把棉袄拿到一边去,突然从方老太刚才掏钱的兜里掉出了一叠已发黄的纸条,方加坡并没在意地走过去了,方加山随便捏起来刚想扔到地上,这时他无意之中看见上面还有字,他皱着眉头小心地展开,一张一张地看起来,原来是汇款收据。每张单据上都写着日期,这一张汇的是5元,某年某月某日:那一张汇的是30元,某年某月某日:另一张汇的是70元,某年某月某日……方加山把这些收据翻看完了一回忆,同九岁那年开始收到钱时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一样的。他傻了!呆了!整个人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母亲跟收古董的没有……突然,他返身扑在方老太的身上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喊:“娘!娘!我是你的儿子,您醒醒吧,您再看看我吧!娘,我在喊您,您怎么不答应啊!娘,您醒来吧!您再看我一眼吧!娘,您这是怎么啦?快!快打120啊!加坡,快拨急救啊!加坡……”方老太任凭他怎样地摇晃,她都永远地听不到山山的喊声了。加坡听到哥哥的哭喊声吓了一跳,待他也把那些收据看完后,立即哭成了泪人。加山伏在母亲的身上,越哭越悔恨,越悔恨越哭,那哭声如冬日的海潮,在小屋里悲鸣、低回。

方加坡同哥哥按照乡村风俗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事后的当天晚上,哥俩商量后,拿着那四千元钱来到了村委会。方加山将钱交给村支书说:“大叔,这是我娘临终前托付我的,让我把这些钱捐到村委会,资助咱村的贫困户,这是她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村支书感慨地双手接过钱,揉了一把酸酸的鼻子说:“方大嫂,好人,好人哪!她心里始终装着咱们的小村,装着你们两个,听邻村的一个商人说,就在你母亲出走的那一年,他曾在南方的小城里见过你母亲,当时你母亲衣衫褴褛地正在给人家下苦力,唉,真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听到这里,兄弟俩的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

第二天,是圆坟的日子,天气骤然变冷,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整个村庄都被刮得昏蒙蒙的土色一片。哥俩扛着铁锨,拿着供品来到了坟地。

方加山记得母亲生前爱吃山芋丸子,那时候所谓的山芋丸子就是生产队上分了点山芋,自己煮熟后,剥皮去尾,然后再和仅有的或是借的一点白面搀在一起,揉成一个个圆圆的小丸子,在油锅里滚一滚,炸一炸,就是极好的美味佳肴了。当时母亲做熟后,总舍不得吃,等奶奶和加山、加坡都吃完了,若剩下,她就尝一个,剩不下,就说自己不爱吃,可加山亲眼见母亲捡锅里的碎渣渣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方加山还记得母亲最爱梳头,那时候加山小,常看见母亲拿着一把木头梳子,没事的时候站在暖暖的阳光下,一遍遍地梳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梳通后,再把浓浓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在耳根处扎成两根长长的辫子,让两根如麻花似的发辫在后背上拖着,一走一晃动,好看极了。“哥,把火柴给我!”加坡的话打断了加山的回忆,加山从兜里掏出火柴递给加坡,然后用铁锨小心地往坟上一圈一圈地添着土。添完土,加坡点着了烧纸,加山从篮子里拿出月芹炸的山芋丸子扔进了火里,然后又拿出桃酥、冰糖仁、苹果、橘子、香蕉等,一边向火里扔一边默默地想,这些水果和食品也不知道母亲生前吃过没吃过?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滴落到手背上。他又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和一瓶头油,看了看,也扔进了火里,他想,若是母亲在年轻的时候能用上这把梳子把头发梳好,再喷上点头油,一定会比谁都漂亮。方加山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坟前号啕大哭起来,方加坡此时也跪在哥哥的身旁哭起来。方加山越哭越悲痛,越悲痛越想念母亲的音容笑貌,也就越懊悔自己在母亲最后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他直哭得肝肠寸断,天地震颤,连过路人听了也无不热泪盈眶。加坡听到哥哥那撕人心肺的痛哭声,他反而抬起头来不哭了,他知道哥哥有很多病,再这样悲痛下去身体会承受不住的。看看天已快中午了,加坡搀扶着哥哥,用手绢擦着哥哥满脸的眼泪鼻涕说:“哥,别哭啦,起来吧!母亲见到你了,也和爹葬在了一起,娘的心愿都实现了,娘在地下会安息的。你不要太伤心了,万一你身体再有个好歹,嫂子、侄子和我都依靠谁去?”方加山依旧跪着抽泣,红红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坟头上压的那块被风掀动的烧纸,一动也不动。加坡又附在哥哥的耳旁说:“哥,咱们回家吧,以后还有三七、五七、七七、百日等好多上坟的日子呢,你愿哭,留到那时再哭也不迟!回家吃点饭去吧!”方加山默默地摇了摇头,又坐了下来,伸了伸麻木的腿,然后将脸埋在膝盖上,一瞬间,又泪水涟涟起来。加坡见劝不动哥哥,自己独自提起篮子向家走去。

时辰不大,加坡左胳膊挎着篮子右手提着暖瓶又来到坟前,他放下篮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递到哥哥的手里说:“哥,风大天冷,快暖暖手,喝点水吧!”加山接过杯子,慢慢地喝了两口,随着放在了坟边。加坡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饭盒说:“哥,这是嫂子给你煎的鸡蛋,你就吃一点吧!”加山擦了把眼泪说:“加坡,你说娘在南方给人家做零活或下苦力的时候,她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吗?”加坡扭过脸去,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咬着嘴唇说:“哥,我来时嫂子嘱咐我,让你把饭吃下去,这些天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村里的人看了你都心疼!”加山垂下头,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中。兄弟俩就这样说几句话沉默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再说几句话,一下午的时间又恍惚间过去了。天空越来越暗,朦胧暮色涌了上来。加坡收拾起东西说:“哥,现在该回家了吧!让咱娘也休息一会儿吧!”没想到加山却说:“我不能走,我走了娘会寂寞的,今晚我要在这里陪伴娘!”“有爹陪着呢!你就放心吧,娘不会孤单的!”“你先走吧,加坡,我还有话对娘说,我说完就走……”加坡深知哥哥的脾气,自己拿着东西先走了。

当加坡携着被褥再次回到坟前的时候,他看见哥哥正搂着母亲的坟墓,将脸贴在冰凉的坟头上同母亲说着话:“娘,您一定饿了吧!您想吃点什么?我马上做给您吃!娘,您冷了吧,咱村与您差不多年龄的都穿上了羽绒服,我也给您买一件波司登的吧,穿上可保暖了!娘,咱村跟您这年龄的还有骑‘飞鸽牌自行车的呢,后邻立升就给他娘买了一辆,我也给您买一辆吧,您若不敢骑的话,我就在后面给您扶着,时间一长您就敢骑了!娘,您回来后不是经常念叨我吗?好了,我就在您的身旁,我在陪您说话,我还要睡在您的身旁,您的儿子山山就在您的面前。娘,您听见了吗……”

加坡悄悄地站在离坟墓一丈开外的地方,他不想打扰哥哥,让哥哥多和娘说会话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加山趴在坟上睡着了,加坡用两床被子把哥哥连同坟墓都同了起来,他想哥哥和母亲都不会冷了。然后他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像一名卫士一样护立在母亲和哥哥的身旁……

责任编辑赵小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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