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

2009-05-11 02:05甫跃辉
大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白水海天

甫跃辉

我们站在东山头,望见最初的黄昏是一条很淡的线,从西山头无声无息滑下,滑到山下的稻田边,已是黑压压一大片,渐渐地,汹涌起来,很快淹没了整个坝子,漫到东山脚,我们知道该回家了。我们牵着牛,牵着马,撵着猪回山下的家,不断招呼还不打算回家的伙伴,回去咯,回去咯,声音四处响起。我们中不乏擅长吹口哨的家伙,口哨声此伏彼起,夹杂着满山满林脆亮的鸟啼。鸟啼一声高过一声,口哨也一声高过一声。傍晚灰蒙蒙的阳光下,寂静的山林一下子喧腾了。我们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见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红鲤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水底。我们立住脚,望一会儿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湿漉漉的,不少人怀念起两年前的白水湖。那时候的白水湖清亮、热闹,鱼王的传说让人满怀想象。现在,传说消逝在涟漪之中,记忆消逝在时间之中,白水湖仿佛像抽掉筋骨的人,显露出倦怠的面容。那时我们也不用到远处的山坡,只消将牛马猪羊撵到湖边,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们才舍不得离开湖边水嫩的青草呢。我们打牌、钓鱼,脱得赤条条的游泳,游完了又站在岸边的大石头,八叉着腰,腆着肚子,朝水里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拥着我们古铜色的小身子。

从我们记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们村的。父辈们说,打他们记事起,白水湖就是我们村的;祖辈们说,打他们记事起,白水湖就是我们村的。这么说来,尽管时间已经面目全非,白水湖还是那样子,一直在山半腰,一直是我们村的。我们相信这种状态会持续下去,准确地说,那时候我们从没想过白水湖有一天会变成别人的。事实改变了我们的想法。

一天大清早,我们醒来后,看见村长出现在院子里。村长对父亲母亲说,从今天起,你们和自家小娃说说,不要到白水湖游泳了。我们的父亲母亲眼角糊着黄眵,眼神蒙着一层纱布,呆得像一段木头。村长补充说,村里把白水湖卖了,卖了十年,人家在湖里养鱼,小娃再到湖里游泳就不好了。这时候,我们的父亲母亲才擦干净眼睛,看到村长身后闪出一个男人。男人比村长矮半个脑袋,却差不多有两个村长那么粗,宽手大脚,脖子短促,脑袋浑圆憨实,好比一大颗熟透的南瓜搁在木墩子上。他望着我们的父亲母亲,肥厚的嘴唇朝两边拉了拉,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突然,两手歘地叠在一起,朝父亲母亲铿锵地举了举,用一种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说,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后全靠你们了!老刁的动作和声音来得太突然,太像电视里的了。我们看见父亲母亲轻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两边躲闪着,嘴巴张开,嗯嗯啊啊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对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两个极端。有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归到一块儿,有人在他面前学他:两手歘地叠在一起,举一举,大声说,往后全靠你们了!学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听了父母的分析,对老刁怀有相当大的戒心。他们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问题,只听说过姓张姓李的,他姓什么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让人生疑。其次,他们认为老刁到每家每户来那么一套,明面上是向各家各户打招呼,实际上是警告各家各户。最重要的一点,原本是全村里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间,什么风声也没听到,就变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们的了。

起初我们对最后一点没有足够的认识,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么都能卖,那么一大片水,怎么卖?又怎么在里面养鱼?当天下午放学后,我们牵了牛,牵了马,撵了猪,接二连三走出家门。去哪儿?我们相互打着招呼,比往日热情、激动。去白水湖啊!没人回答别的。

白水湖还是老样子。一大片白亮的水荡漾在群山间,黑黢黢的山影静静倒映湖心,山风穿过松林,呼呼从湖面刮过,掀起一层细细的涟漪,如一群银白背脊的鱼迅速跃过。我们的心安定了。把牲畜撵到湖边水草丰盛处,可一时想起早上的事,心里又有些不稳妥,我们沿湖边走,试探着,侦查着,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一些声音,是斧头吃进木头里,笃笃——笃——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以为有人偷松树,走近一个小山坳,才发现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山坳里平地起了一间空心砖小屋。四面墙打好了,两个人正在摆弄一堆木头,看来是要给小屋做屋顶。我们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边站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干,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老刁的儿子。

我们站在湖边,一排脑袋仰着,目不转睛望着他们。男孩先发现了我们。他扭过头,怔怔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他迅速低下头,嘴凑到老刁耳边。老刁扭过身子,斧头横在额头,冲我们大声喊,上来嘛,上来!我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凭老刁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回响。斧头的刃口在阳光里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眯缝起眼睛。老刁站起来,斧头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老刁又喊,上来嘛,上来!我们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围成一圈,眼睛看直了。老刁松松地握住斧头,把疙里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油亮,又抄过锯子把长长的木棒断开。锯子发出纯净持久的鼾声,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老刁龇着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来,我们的视线追随着老刁握锯把的大手,脑袋不自觉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鸡啄米。只有老刁的儿子一动不动,两手扶着木头,垂着脑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湿、金黄,均匀地铺在地面,不多一会儿,铺了鞋底那么厚一层,散发出微带苦涩的清香。老刁锯好椽子,又拿凿子凿了眼,之后就开始往房顶架。我们完全忘了试探,心全然沉在对老刁的钦佩里了。我们掩饰不住兴奋,跟前跟后,希望老刁派给我们一项任务。不多久我们就发现了自己的无用。我们总是忙忙叨叨,叽叽喳喳,打翻墨斗,撞倒锯子。而老刁的儿子一句话不说,沉静地跟随老刁,只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马把东西递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们停下来,看着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见我们看他,迅速低了头,脸从耳朵红起,红上了脖子,红上了额头,两鬓沁出大颗大颗汗珠。

钉好椽子,得把石棉瓦放上去。老刁站在屋顶,我们往上递。石棉瓦很重,老刁的儿子一个人搬有些吃力,我们不等老刁吩咐,早七手八脚和男孩一齐搬起石棉瓦,做出很吃力的样子,把石棉瓦高高举到老刁眼前。老刁的手一碰到石棉瓦,我们便轻松了。老刁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们脸通红通红,激动得小小的心脏一个劲儿乱蹦。

火烧云满天,落日染红湖水的时候,小屋仿佛雨后冒出的第一朵蘑菇,那么小巧、别致。我们走进小屋看看,又走出小屋瞧瞧,一想到小屋的建成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心就满满的。我们磨蹭着,舍不得走。老刁忽然说,等等,先不要走,转身进了小屋,在一担行李中摸索。我们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背影。老刁走出来,一双大手捧着堆尖的花生。老刁把花生推到我们前面,很客气地说,辛苦了,没什么好东西谢你们,随便吃点儿。我们在裤子上擦着手,久久不肯伸出去。最后,我们每人抓了一大把花生,面朝湖水,坐成一排,嘴里发出一片巴嘎巴嘎声。我们吃了嫩嫩的花生,奋力将花生壳朝湖水扔过去。老刁和他儿子则把花生壳堆在脚跟前。我们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是如此相似,湖水反射着通红的夕光,夕光照亮他们饱满黝黑的脸庞,一阵山风吹过,夕光晃动着,他们的脸也晃动着。

我们回家时夜色已经浸进湖里了。前脚才进家门,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讲白天的事,没想到大人的态度很让人扫兴,他们听完后,要么不发一言,要么阴着脸说,小娃家晓得什么!

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来到湖边,老刁远远望见我们,很热情地朝我们招手,我们看到紧挨昨天盖好的小屋,老刁和儿子又在盖另一间,盖好后,太阳还剩一大截。我们像头天一样,没有立即走,我们的等待有了具体内容。老刁呵呵一笑,很豪迈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转身进屋,又捧出堆尖的花生。

就在我们大声呸呸着,朝湖里吐出花生壳的时候,一头水牛大摇大摆朝湖里走去,湖水很快淹没了它的整个身子,一层层涟漪的中心是它昂起的大黑脑袋,它一边悠然地往水深处游去,一边很响亮地喷着鼻子:噗突突——噗突突——黢黑的脊梁偶尔凸出水面,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传说中巨大无比的鱼王呢。我们对这种场面早习以为常,这时候当着老刁的面,心里却莫名地得意。三皮倏地站起,哈哈笑着,扔掉花生壳,朝水牛奔下去,一路上甩掉了衣服、裤头,我们听见他的光脚板啪啪拍打着草地,嫩草芽儿溅出绿草汁。接着,扑通一声巨响,白亮的水花溅起。三皮细细的胳膊在水花中舞动着,脑袋葫芦似的,浮起来又沉下去。三皮很快抓住一只牛角,牛摇摆脑袋,哞哞叫唤,想要摆脱他。他不慌不忙,随着牛的摆动调整身体,我们知道三皮在炫耀自己的游泳技巧,更得意了。我们偷眼看老刁,不知怎么回事,老刁板着脸,并不看我们。闹腾得四周的水浑浊了,三皮才狗刨着水,身子朝后缩了缩,一只手搂住牛脖子,一只手拽住绳子,翻身骑上牛背,他让牛转回头,朝岸边游回来,一只手高举着,向我们大声打招呼。我们也向他举起一只手。落日铺满湖面,三皮疮疤遍布的小身子熠熠闪亮。

我们又偷偷看老刁,老刁嘴角抽动着,眼神茫然。老刁的儿子焦急地望着湖水,一只手被老刁牢牢拽住了。

三皮牵回自己的水牛,湿淋淋上来后,我们围着他欢呼雀跃,声音在大山之间久久回荡,在湖面激起细小的涟漪。老刁干干笑了两声,拍拍三皮的肩膀。三皮咧着嘴,一副讨好的样子。

回到家后,我们不像头天那样对白天的经历充满表达的欲望,心里头闷闷的,对父母的疑问置之不理。

我们再来到湖边,没看见老刁和儿子盖房子,他们似乎不打算再盖第三间房子了。他们在湖边忙碌,一些粗大的钩担竹躺在身边。我们静静看着,老刁和儿子吃力地拉着锯子,竹子不时涩住锯子,锯子发出的鼾声时断时续,锯口断断续续落下一缕缕淡绿色的潮湿粉末。老刁吃力地朝我们笑笑,老刁的儿子绷红了脸。我们问老刁,你们做什么?老刁不回答,把锯子拉得山响,咔嗒断开竹子,喘了一口气,大声说:筏子!

我们的兴奋是不消说的。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筏子。老刁扎好筏子,我们一致认为,老刁的筏子比电视里的筏子更像筏子。筏子推入水中,我们谁都想挤上去,又都有点儿担心,怀疑湿竹子能不能受得住我们。正当我们推推搡搡时,老刁从屋里拿来一根细竹竿,一点,刷地一跳,身子稳稳当当落在筏子上。筏子荡着,扩开一层层涟漪。老刁笑眯眯地说,成了!我们欢叫起来。但老刁没让我们上去,他把筏子荡远一些,望着我们,你们想坐筏子?他说。那还用说,我们号叫着。那你们得答应我,老刁沉吟着,今后不要让牲畜下到湖里,你们也不要到湖里游泳。我们沉默了。老刁又说,白水湖还是你们的,不过白水湖下头就是滚石河,你们游泳可以到河里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一一上了筏子,小心稳住身子。最后上的是老刁的儿子。老刁说,海天,回去拿瓶酒来。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名字。我们望着他弓着身子,缓缓爬上慢坡,走进屋子,出来时两手空空,直到他跑到湖边,我们才看到他屁股后面的裤兜插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骄傲地一闪亮一闪亮。老刁没让筏子靠岸,而是将竹竿向儿子一推,海天一伸手抄住了,像老刁那样,竹竿一点地,刷地跳上了筏子。筏子剧烈晃动着,有人差点掉水里,胆小一点的尖声乱叫。

花生没了,老刁笑着说,今天喝酒!咚一声揪掉瓶塞,浓白惨烈的酒气弥散开。我们围坐成一圈,轮流接过酒瓶。孙宝扭头避让着,猫头抢过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脸色陡变,望着我们,眼睛潮红,憋了一口气,脖子梗了梗,眼角浸出泪水。三皮只抿了一小口,猛一转身吐了,狗一样伸出舌头,用指头弹拨着。我们笑起来,海天厚厚的肩膀一抖一抖,老刁啪啪拍响大腿。整个下午,我们任由筏子在湖面飘荡。我们看到牛马立在湖边,仰着脑袋,吃惊地望着我们。牛羊越来越小,我们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没想到老刁和他的儿子海天竟然如此好酒量。老刁猛地立起酒瓶,喉结像一只小老鼠一上一下,酒冒着泡儿,汩汩往下落,好半天,老刁才猛然翻过酒瓶,晃晃脑袋,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抹抹嘴角的硬胡茬,摇摇残酒,递给海天,站起来,突然一声长啸,震得四周的大山微微颤抖。海天瞥一眼老刁,嘴角露出一丝笑,垂着头,羞涩地抿起烈酒,一小口一小口,酒瓶就见了底。他两手软软地耷在膝盖上,仰起酡红的脑袋,望着父亲,眼睛湿漉漉的。

我们被他们父子吓到了。

我们每天下午把牛马撵到湖边,缰绳系在大石头上,保证牛马不下到水里,然后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锁了门去湖边割草,我们就在门前空地打牌。他们割了草,划了筏子,到湖心去,满满两篮草全扔进水里,还往水里撒饲料。起初,第二天还见得到头天扔下去的草,渐渐的,那些草当天傍晚便踪影全无了。我们没亲见他们往湖里放鱼苗,但知道湖里的鱼多了。我们以前经常到湖边钓鱼,钓起的多半是巴掌宽的鲫鱼。老刁来后,我们明着不好意思钓了,只好暗暗偷着钓,钓起的不再是鲫鱼,而是罗非鱼,一种生长迅速的鱼类,它们厚厚的嘴唇总是咬得钓钩紧紧的,一副永远吃不饱的贪婪相。

两个多月后,我们躲在一个山坳里钓鱼被老刁发现了。老刁脸色一僵,随即缓和了,原来是你们啊,他干干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好几天见到水面漂起死掉的小鱼。我们很不好意思,纷纷站起,脸红脖子粗,脑袋耷拉着。老刁蹲下去,看看我们鱼桶,说不错嘛,这么多。我们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刁抬起头,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滑过,你们要钓鱼和我说一声嘛。短粗的指头捏住鱼桶,晃了晃,心疼地说,你们钓了鱼,大大小小都带回去,不要又扔湖里,扔进去也活不了。那以后我们明着暗着都不好意思钓鱼了,只有猫头是猫托生的,隔三差五还钓一钓。

时间久了,我们喜欢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来晚了,总会很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笑,说今天去的地方草少,还要解释什么,却自己先红了脸,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我们喜欢和海天说话,其实多半是我们在说。我们说,海天,你和我们到村里玩吧,海天摇摇头。我们说,海天,你和猫头较手劲吧。海天又摇摇头。猫头愤然站起,指着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脸望着他,很为难地笑笑。猫头不依不饶,卷起袖子,捏着右手铁疙瘩似的肌肉,说不要吞吞吐吐,要比就比。我们都怂恿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却只是微笑着。猫头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我们大骂。骂完我们又骂海天,你个熊包!你个熊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们的鼓动,还是受不了猫头的叫骂,满脸火烧,卷了袖子,说,比就比!即刻欢声雷动。

屋前有块大青石。我们吹干净石面,海天和猫头面对面站定,手肘杵着石头,手握手开始较劲儿。猫头咬牙切齿,眉毛倒竖。海天面无表情,眼神黯然。我们觉得猫头气势很盛,又觉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后劲很足。舆论却一边倒,我们愿意海天一举成名,打败不可一世的猫头。我们大叫着,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猫头一张脸绷成猪肝色,翻着白眼神,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们。海天也确实不负众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头上扎了根,缓缓往下压。猫头喉咙“扩扩”响,白眼神布满血丝。我们的呼喊越发山摇地动,猫头像一根轻飘飘的茅草,随时会被吹走。眼看胜利在望,海天眼睛里忽然一乱,猫头直直盯着他,迟疑了一下,猛地将快要碰到石面的手翻转过来,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头上。我们的呐喊夭折了,张着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气扬的猫头。海天傻子似的,站起来,望着小屋,低声说:爹——

我们回头看见老刁站在门口,神色威严。

海天给我们每家送来两条罗非鱼。海天打开鱼篓,让父亲母亲选。一样大的,他说。肥滚滚的鱼跃动着,细细的鳞片和花纹闪闪发亮。父亲母亲问他,做什么送鱼来?他说,我爹让送的。又问,你爹呢?他说,在上面。再问,就红了脸,大滴大滴汗珠沁出脸颊,见到我们,才稍微松了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父亲母亲拿了鱼,留他吃饭,他连连摇头,逃跑似的走了。我们看到硕大的鱼篓压得他微微弯下腰,似负轭的牛一样抻着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鱼篓还在滴滴答答落水,湿了屁股,湿了大腿,屁股和大腿部位的裤子蓝得很深。

我们来到湖边,小屋前已围了不少人。海天守着一只黑塑料桶,桶里有半桶罗非鱼。孙宝的哥哥老黑大声嚷嚷,怎么不卖?怎么不卖?海天神色困窘,说,卖的,等我爹回来。等不多时,老刁推着单车回来了,单车两侧绑着两只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于市场价五角钱的价格将鱼卖给村里人。不到一个小时,一桶鱼卖光了。连续好几天,煎鱼的香味四处飘散,村里馋嘴的猫们急得上蹿下跳。

我们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抓到鱼的,湖水看不出一丝浑浊。被我们问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东西,我们凑近一看,是一张眼很大的网。我们激动无比,一定要海天教我们怎么撒网,海天嗫嚅着,眼睛望向老刁。老刁很高兴,挥一挥手说,去吧,再弄两条鱼上来。海天脸色舒展开,选了一张很小的网,带我们上了筏子。我们尽量给海天腾出位置,筏子就显得很挤。海天一只手拽绳子,一只手将网抛出去。动作灵活、秀气,女孩子似的。网在半空翅膀似的张开,悠悠落下,提回来时,我们惊喜地看到,网里蹦着不止一条鱼。海天拿了大鱼,小鱼放回湖里,抬起头羞涩地望着我们。我们拥挤着,谁都想先试。这时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挥起我们,给我们一一排好顺序。我们竭力学着海天的样子,转身,撒网,拉回来,哗哗全是水。猫头扔了两次,网回几根草。

我们正泄气,听见湖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三个村里的女孩子正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撩起水朝她们撒过去,水疲软地落在我们眼前。她们笑得越加肆无忌惮。看到筏子撑过去,她们立马后退了一截,又笑着,对我们指手画脚。忽然,猫头冲到前面,褪下裤子,肚子一挺,冲她们撒尿。她们惊叫一声,其中两个蒙上了眼睛。另一个却还往这边瞭,红了脸,尖声叫骂着。猫头一扭头,说,上!我们都上了,齐齐站成一排,齐齐褪下裤子。尿点又白又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悦耳的沙沙声。叫骂的女孩子也被打败了,我们听到她打着哭腔,狠劲骂着流氓,和同伴钻进松林里了。湖面响彻我们的笑声。

我们庆祝完胜利,一转身才发现海天缩在后面,脸红成一只煮熟的大虾。我们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猫头狞笑一声,朝他走过去,手伸向他的裤子。可猫头万万没想到,他的手会被如此轻易挡开。我们一拥而上也无济于事。筏子剧烈摇晃,快要翻转时,海天忽然大叫一声,我们吓得毛骨悚然,一齐住了手。海天紧紧拽住裤腰,脸红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弯下了腰。

远近几个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个月有鱼卖了。老刁每次抓鱼,均会让海天给我们几家送两条,卖给村里的鱼也一直比卖到市场的便宜五角钱。老刁正试图融入这个村子。村里每有婚丧嫁娶,请不请他都会到,到了还必定挂礼。村里人挂礼都是十块,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里人还注意到,他挂礼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来他们父子是打算长久留在这个村子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对他挂礼比别人多也有看法,认为多少有显摆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们父子挣大钱了,每次抓鱼,给村长家送四条鱼不算,还送钱。送多少钱呢?传话的人神秘地摆摆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由衷喜欢每个抓鱼的日子。

每个抓鱼的日子,老刁都会亲自动手烧一道红烧鱼。老刁煎鱼很有功夫,两面脆黄,肉一丝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浇在鱼身上的作料,我们的父亲母亲从没做出过那样的。他用姜、葱、蒜苗、辣椒、食盐、味精,再加上好几种天然香料和少许红糖,先后倒进热油,文火慢慢熬,熬出一种杏黄色的糊糊。熬的过程中浓香不断溢出,我们在老远的湖边就闻到了,禁止不住口水在喉咙打转转。饭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块大青石。菜就一大盘红烧鱼,外加一个清汤,汤面漂着几个亮亮的油花和几段绿葱,当然,一瓶白酒是不可少的。老刁给我们每人一双筷子,指指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说,吃!又说,不是吝啬,饭少鱼多,大伙儿尽量吃鱼不要吃饭。我们巴不得,起初还假意客气着,一会儿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却不怎么吃鱼,特别是老刁,只用筷头沾了沾。他们的重点放在喝酒上,老刁竖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长长地叹一口气,目光迷离,很舒服的样子。海天接过酒瓶,低着头,带点儿羞涩,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别平和、安静。我们吃得迅疾,如风卷残云,盘子里很快露出几大根惨白的鱼骨头,肚子饱得鼓胀了,动作慢下来,话也多了。他们还在喝,自顾自地,仿佛没我们在场,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这时候,我们看着他们酡红的脸,又觉得他们不像父子,倒像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白水湖边的草越来越少,我们开始撵了牛马向远处转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背了大得吓人的篮子到湖边去割草。好马快刀,草都是连土皮割的,他们身后的湖岸扎满星星点点泛白的草根,待他们将湖边割了一圈,原先割过的草长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难逃。虽说每月捕鱼,可湖里的鱼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能吃,两篮子草扔进去,不过杯水车薪,一眨眼没了。他们的脸印满喜悦,也印满疲倦。湖边的草不能完全供够,他们不得不转战他处。他们对四周没我们熟悉,便问我们,哪儿有草,嫩草?我们一说,不消几天,那地方的草光秃了。几次以后,他们再问我们,我们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们和老刁父子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个燠热的中午,我们看到他们父子背了篮子离开白水湖,到远处割草去了,猫头便躲在一个小山坳,摸出了钓鱼竿。猫头连连说,不能钓鱼,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我们都笑话他,狗日的,猫托生的吧?他不屑于和我们打嘴架,盯着浮漂,专心钓鱼。

太阳炙烤着,蓝灰色的天如一块热钢板,脚底下石头滚烫滚烫,青草卷曲着,发出焦煳的气味,晒得头昏脑涨的青头蚂蚱不时剪着紫红翅膀,扑哧哧从身边掠过,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我们脱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听见一连串水声,扭头去看,只见孙宝已脱了裤衩朝水里走,两只手鸭子一样摆划着。我们脑门冒火,厉声骂他,狗日的,上来!又说,我们答应过老刁不到湖里游泳的。他转回头,皱着眉说,那猫头钓鱼你们不说?你们就晓得欺软怕硬。我们又骂他,猫头也骂,小狗日的,不说你两句还不过瘾了?老刁说过不让钓鱼吗?说过吗?孙宝没话说了,嘻着脸说,游一下怕什么?游一下也弄不死鱼的。继续往湖里走。我们又急又气,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闪着,越走越往里。三皮气不过,扑通一声,扑进水里。你等着,瞧我不抓住你!三皮是游泳的好手,孙宝也不差,他们在水中追逐着,扑腾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溅湿灼热的空气,空气嗞嗞作响。更多的人叫骂着,定要揪出孙宝,扑通扑通下了水。

我们全下水了,大声笑骂着,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鱼不时撞上大腿,我们吓跑了所有打算咬钩的鱼,猫头站在岸上骂,蹦起又落下,朝我们扔碎石子,活像一只被毒蛇咬了屌的狗。我们快活得笑岔了气。猫头无奈,最后他爬上一块大石头,抖开裤裆朝我们撒尿。一线腥臊的尿从天而降,我们抹一把脸仰起头,看到猫头那黑黢黢的东西和洋洋自得的脸。我们正要嘲笑他那东西,猫头慌张地抖了抖手,低声说,起来,快起来!

我们一直没察觉老刁和海天在对岸。他们背着冒尖儿的青草,青草乱成一团遮住了脑袋。他们站着是两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走起来是两辆满载青草的手推车。我们光着屁股跳上岸,湿淋淋套上裤子,头发滴滴答答落水,一个个狼狈不堪。再看对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两辆青草车。

我们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现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马总到远远的山坡。回家却不得不经过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犹犹豫豫,想举手向我们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们低着头,沿湖边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里,看投在湖里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着我们,我们走到湖水尽头了,回头还看得见满湖灿烂的霞光里他小小的身影。时间一久,我们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距离越来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鱼那天,我们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着硕大的鱼篓出现在院子里,又都红了脸。父亲母亲拿了鱼,硬留海天吃饭。无功不受禄,他们说,每个月吃你们父子的鱼,也该给我们个机会还你们。海天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爹说,是我们……亏你们……你们本来就……在湖里钓鱼。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搜寻着我们的身影,我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从房里出来,见了海天,我们还未脸红,他先脸红了,垂着脑袋,声音很低地说,一会儿来吃饭,一定要来!

我们和老刁、海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还要亲密。但我们觉察出了这亲密里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存下了一些芥蒂。

我们见到老刁愁眉苦脸蹲在湖边,凑上去看,老刁手里掂量着一条巴掌大的死鱼。鱼已死去多时,眼珠子发白腐烂,身上的鳞片大半脱落。我们掩了鼻子,夸张地扇着手,说老刁,你做什么拿条死鱼?老刁抬起头,困惑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滑过,我们浑身发冷,说你看什么?我们又不是鱼。老刁很踌躇,嘴巴张了张,不说话,又低头看死鱼,喃喃自语,怎么会死呢?这鱼怎么会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发现死鱼了,那些鱼总夹在岸边的苲草丛里,不翻开苲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让海天随自己到远处割草,说你在湖边割吧。我们心里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怀疑我们弄死鱼,让海天防着我们呢。不过转个念头又高兴了,我们能趁机和海天玩了。最让我们欢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里扔青草,扔完后,脸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对着竹缝,听鱼来吃草。我们听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鱼群穿过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条鱼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许多条鱼聚在一起,就发出成片的梭梭声,恍若沉闷的雷声。鱼越聚越多,雷声越来越近,也越响。雷声渐渐消散,接着听到鱼吃草的唼喋声,仿佛急躁的雨点打在尘灰遮蔽的路面。我们忘记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滚沸的声响中,感到惊恐、无助、忧伤。我们乐此不疲。

老刁剖开一条刚死不久的鱼查看了半天,啊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我们疑惑地瞅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晓得这鱼是怎么死的了。我们问,怎么死的?老刁很有把握地说,是打鱼器电死的。老刁认为能使用打鱼器的人不会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强力壮,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鱼。

第二天下午,我们见到海天后大吃一惊:海天背着一杆大枪!枪很长,立起来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让枪斜着,枪口朝后翘,右手刚好按住伸到前面的木质枪托。枪支管制前,我们见过气枪。我们估计,气枪不过有这枪的一半长。枪支管制后,我们好多年没看到枪了,此刻,忽然出现的枪令我们热血沸腾。但很明显的,海天为自己背着这么一枝长枪不好意思,他见到我们,脸红了红,说是我爹让我……他说,怕有人再来打鱼。……不是打人,只是装装样子。而我们并不在乎他们用枪做什么,我们只在乎一件东西:枪!

猫头摸了摸枪管,乌黑的枪管闪着沉默的光泽,烫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点光亮,说是真的,真枪!我们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竖起枪,让细细的枪口指向天空。我们的手指久久滞留在枪管和枪托上,当孙宝的手伸向扳机时,海天及时制止了他。不能乱摸的,海天说,会响。孙宝尴尬地笑笑,手指在枪托上留恋了一会儿才缩回去。真会响?三皮很兴奋。海天点了点头。三皮羡慕地望着他,上子弹了?海天又点了点头,又说,不是子弹,是铁砂,这种枪不上子弹。我们很想让海天开一枪试试,海天却很吝啬,不行的,他抱着枪说。我们觉得很无趣,再说,海天还是摇摇头。我们没办法,目光却禁不住在松林、湖面搜寻靶子。有一只雪白的鹭鸶落在湖面的水葫芦丛中,我们激动得气喘吁吁,海天,有鸟!有鸟!海天顺着我们的手指往湖面看看,仍然摇了摇头。他说,我爹会听到枪声的。

我们知道不可能让海天开枪了。水光云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长。我们懒洋洋地跨上牛背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远离了小屋。我们回头望见湖边有个小点,是海天背着长枪在徘徊。

好多个日子,海天就这么独自一人背着长枪在湖边徘徊,偶尔看见他在枪口插了一支浅紫的水葫芦花。

我们好几天没到湖边放牛,不知道那枝长枪是否起到威慑作用。村里对那枝长枪已然议论纷纷。有人强烈不满,认为老刁给整个村子难堪,他一定认定了是村里人用打鱼器打湖里的鱼。说不定哪天,那枪就会撂倒谁——每个路过白水湖的村里人都可能被撂倒。这类看法在村子里最为普遍,不少人胆战心惊,又特别气愤,扬言只要老刁那枝长枪一响,打没打到人,都会让老刁尝尝自己的“辣子面”。也有人对那枝长枪表示出不屑,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打响。老黑说,那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我们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枝长枪确实只是摆设,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我们听到后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的父亲母亲惊恐地坐起,但声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无痕,只听见雨水长久地敲打着屋顶,发出一片庞大的滴答声。

老刁阴沉着脸,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边,神经质地搓着手心,汗垢搓成细条儿纷纷落下,手心通红,好似剥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见到我们,脸上艰难地闪过一丝笑。

老黑的父亲孙锅头指着老刁,手指点点戳戳,向四周的人们看看,说大家评评理,大家评评理!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东西?说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长说卖,我们没说卖,我们也没得一分钱!白水湖是我们村的,不是他村长一个人的,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你以为你神气了?——孙锅头围着老刁绕圈子,老刁面无表情,目光凝聚着,望着远处的湖水。孙锅头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声响,你有两个钱就开始欺人啦?他激动地说,你就乱开枪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乱开枪,你是哪个?玉皇大帝?你就敢随便开枪打人?突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撕裂烂布般的声音。孙锅头的老婆号叫着,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往湖里冲下去,连滚带爬,头发衣服沾满草屑和泥巴,高声嚎着,不活啦!儿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天小屋前实在精彩纷呈。老刁始终一言不发。海天已是满脸通红,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们盘问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昨晚下雨,他们睡不着,听见湖面传来嗞嗞的声音,不像雨声。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长枪开门出去,摸到湖边,那声音还继续着。老刁干干咳嗽一声,那声音突地没了。老刁问,哪个?一点回应没有,朦胧中却看见一个人背着东西立在湖边。老刁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厉声道,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就听见咣啷一声,一只铁桶倒了,一个人转身飞跑。老刁大声喊着,追了几步,看不见人,竖起枪管,朝天开了一枪,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们急急问,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兴奋。年少的我们都有些嗜血。海天摇摇头。我们发现孙宝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面。你哥呢?孙宝看看我们,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在家里呢。三皮又说,我问他怎样了?孙宝又笑笑,样子很猥琐,说没事,在家里躺着。三皮再问,他不答应了,挣扎着,说你们是一伙的?

孙锅头和他老婆逐渐成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劝着他们,一些人掩着嘴巴窃笑。孙锅头脸上不再表现出难过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跳得高,叫得响,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巴望着赢得喝彩。老刁分开了人群,走到他面前,咣当扔下一只铁桶。孙锅头一时愕然,看看铁桶,又看看老刁的脸。老刁很客气地说,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孙宝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拎起铁桶,翻过来看到桶底用大红油漆涂了一个“孙”字。村里就他一家姓孙。是我家的,孙锅头说。老刁点点头,是你家的就行。说着走出人群。孙锅头咣当扔下铁桶,又蹦起来,指着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么意思?老刁说,铁桶是昨晚来打鱼的人掉的,你帮忙带回去吧。人群轰一声大笑。

看到孙锅头两口子铩羽而归,我们笑得筋疲力尽。有人学孙锅头说话,惟妙惟肖,孙宝跟着笑,后来那人又学孙宝说话,孙宝气得抽着鼻子走了。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却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我们的笑声响彻雨后沉闷的天空,只激起一阵小小的回响。

老刁和海天仍旧不断在苲草间发现死鱼,老刁捞起一条条腐烂的死鱼,痛心疾首,眉毛拧成刺疙瘩。可白水湖很大,靠他们父子俩,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头硬发蓬乱如鸟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连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着长枪在湖边转悠,气势汹汹好似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我们看到长枪黑黑的枪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们玩,他的眼神飘忽涣散,见到父亲时小声小气。我们感觉老刁也让他胆战心惊。他们仍嗜酒如命,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后,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长长地叹那口气了。我们总觉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缺憾,以至于一旁的我们吃起红烧鱼来也没滋没味。

一个暴雨过后的早晨,老刁在湖边发现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着那些用刀割断的绳子,坐在湖边发了半天的呆。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他拎着两瓶好酒,从山上慢慢下来,垂头丧气进了孙宝家的大门,天擦黑时又垂头丧气出来。第二天我们在村里见到老黑,发现瘸了一个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间好了,他拍拍大腿,眯缝眼睛斜着我们,见过诸葛亮吗?他说,老子就是诸葛亮!老刁以为自己能,嫩着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敢跟老子斗!昨晚不还照样给老子作揖打躬,乖乖送上钱孝敬老子?他两个指头相互搓着,笑得一张脸越发黑了。

我们很沮丧。见到孙宝,总不忘鼻孔里哼一声。孙宝也不愿理我们,他说,我哥说了,你们等着瞧吧。

老刁也让我们感到沮丧,他那张豪气的脸有了畏缩的样子。三皮说,老刁,你那天到孙宝家……老刁眼神慌乱,显然不愿提起这件事,忙打断三皮,说,不晓得白水湖最大的鱼有多大,你们村不是说湖里头有鱼王?

鱼王的传说不知哪年开始的。父辈们小时候听祖辈们说,我们小时候又听父辈们说,我们以后还会对那些很小的小孩说。鱼王的传说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鱼王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村里人年轻时无一不找寻过鱼王,又都一一遭到挫败。有一天,他们忽然明白,鱼王是没有的,他们便长成这个村子最最普通的一员了。可等他们辗转一个大圈子,又渐渐地认为,鱼王是有的,他们没缘遇见罢了,那时他们已经是老人,快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鱼王月食时才出来,我们的父辈们说。月亮被天狗吞下,本来浮满月光的湖面黑沉沉的。鱼王出现了,从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两侧滑落,哗啦哗啦响,最终有一小半身子浮出水面,恍如一座小山。每次月食到来,满村子的人走出家门,咣咣咣、当当当、叮叮叮敲响饭盆、脸盆、漱口的口缸等等但凡可以发出一点儿声响的东西,我们一群孩子则抓了手电筒,没命地往后山跑。看鱼王去!我们气喘吁吁打着招呼,激动而又不安。我们站在湖边,揿灭电筒,胆战心惊地挨着彼此,耳朵警惕地翘着,等待那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瞎了的月亮隐约坠在天的耳垂,月下的白水湖漆黑一片,偶尔有一只水鸟呱啦一声掠过,我们的心扑通一跳,低低骂一声。胆子大的重又拧亮电筒,握一束光亮探向湖面,漆黑的湖面现出一些椭圆的光斑,并没有鱼王。我们失望地呆立着,褪下裤子朝湖面撒尿,尿撒入湖水,荡开一连串寂寞的细小回响。

我们对鱼王的关注不减反增。我们问,鱼王的家在哪儿?父亲母亲说,在湖底龙眼里。我们又问,鱼王吃什么?父亲母亲说,你们不见湖里从来钓不上大鱼?全被鱼王吃了。我们的惊恐又添了一层,从此只敢在湖边游泳。

对鱼王议论最热闹的是五年前的冬天。快黄昏时,我们在山脚看见傻子老飞一跳一跳朝我们走来,兴奋地咿咿呀呀着。我们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灿灿地反射太阳光,不时有一个耀眼的斑点晃到我们脸上。三皮笑嘻嘻说,老飞偷了哪个小媳妇的镜子?拿来我瞧瞧。笑一下子硬在老飞脸上。老飞说我在湖边捡的,一扭身把东西藏腋下。三皮嘿了一声,说老飞还舍不得了?做出要抢的样子。老飞哇哇叫,躲闪着要跑,不想一头撞在身后的猫头怀里,被猫头轻描淡写夺了手中的宝贝。猫头跳上一块大石头,纳闷地瞅着手中巴掌大的东西。老飞嗷嗷叫,肥厚的大脚板拍起遍地灰尘,快要够到的一刹那,那东西已飞到三皮手中。三皮嘬着嘴,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三皮和猫头敏捷地传递着那东西,老飞像一头黢黑的公猪,嗷嗷大叫,在他们中间跑得满头大汗。三皮说,这是什么呀,老飞?老飞赫哧赫哧,说,我不不不说!那东西又到了猫头手中,猫头说,是擦屁股纸?老飞赫哧赫哧,说,你瞎瞎瞎!三皮又高高举着那东西,透过它,黄昏的太阳好似冰下游动的一尾红鲤鱼。三皮说,那是什么?你说了我就还给你。老飞赫哧赫哧,说当当当……三皮说,真!老飞说,鱼鱼鱼王!

三皮不相信那是鱼王的鳞片,但那确实很像鳞片。他没把鳞片还给老飞。老飞一直追到他家,他关了大门,任由老飞在门外号啕。

几天后老飞失踪了。随后三皮发现桌上的鳞片不见了,才想起傍晚喂牛时听到门扣响。村里人打了火把找遍村子,人影没见一个,又往山上走,火光逶迤,一直通到白水湖。冬天夜里的白水湖极其冷寂,水面不起一丝丝涟漪。人们的喊声衬着偌大的湖面,是那么的渺小,孤零零地撞到对面陡立的山崖,噗噗掉水里,激不起一点儿回响。只有孤独的鸟儿在密林中发出一两声凄惶的梦呓,村里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颤颤地举了举火把。火把像温暖的小舌头,很浅地舔开了一些夜色。火光惴惴地照向水草幽密之处,只照见执火把人的影子。火把们鼓起勇气向更远处的山坳延伸。快到达白水湖的龙眼处,人们很吃惊地看见一点光,面面相觑,相互鼓动着走近了,竟然是老飞!

湖边高高架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枝噼噼啪啪爆响,鲜红的火光涂红大片湖面。老飞面朝湖水,叉开两条腿坐着,一面抠着脚趾间的泥垢,一面傻呵呵地对火光笑。火光袅袅娜娜舞蹈着,也呵呵呵笑。老飞脸红彤彤的,在火光中轻微地摇晃着,平日呆滞的表情灵动飞扬。村里人围了老飞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着老飞。老飞目不斜视,似乎没看见村里人,仍一个劲儿对着火光傻笑,他呵呵呵,火光也呵呵呵。村里人奓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脚底发虚,头皮发麻,喉咙发干。僵持许久,一个胆大的说,老飞,谁给你烧的火?老飞目中无人,毫不理会,笑眯眯盯着火光。打破沉默后,那人壮了胆子,拍了老飞的脑袋一巴掌,大声喊,老飞,你怎么在这儿玩火!人们呆愣愣的,听到他装腔作势的声音冰块似的迅速消融在温暖的火光里,猛然清醒过来,七手八脚,生拉硬拽起老飞,老飞醒转过来,怔怔看着村里人,头扭向火堆对面,打着哭腔嚷嚷:鱼王!鱼王!

鱼王给老飞烧了一堆火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不过多数人只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并不相信。老飞那样一个傻子怎么见得到鱼王呢?鱼王还给他烧一堆火?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说,连我们这样的正常人都见不到鱼王呢。不少年轻人对老飞见到鱼王的事也持否定态度,不过他们认为问题不在老飞,而在鱼王。他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鱼王嘛!只有老人和孩子对鱼王打心眼儿里感兴趣。我们围了老飞打听鱼王的事,老飞却昂着脑袋,只说他把鳞片还给鱼王,鱼王烧了火谢他,除此再不肯透漏一言半语。

第二年,老飞随母亲迁移到外地,我们再没得到鱼王的消息。

白水湖风平浪静。老刁和海天不再背着长枪巡逻,那枝长枪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我们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坚硬的枪管和枪托,海天总是微笑着摇头。我们说,你让我们看枪,我们让你骑马。猫头的两匹红马高腿宽肩,英姿飒爽,不安地打着响鼻。海天看看马,淡淡地说,我不骑。

最让我们乐的还是捕鱼。每到那天我们总起个大早,和老刁、海天划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网捞起来,我们都为网中蹦跳的鱼大嚷大叫。抓了鱼,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们喜欢看老刁喝酒,喜欢听他喝完酒后那一声长啸。可惜老刁的长啸不再给我们英雄的感觉,他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我们几乎把他也当成我们父辈的一员。

最大规模的捕鱼在去年年末。老刁动用了最大一张渔网,渔网差不多占了湖面宽度的四分之一。又请了村里的好几个精干小伙。老刁和三个小伙子在筏子上,抓了渔网的一头,另一头在海天和另外三五个小伙子手里。筏子和人往一边走,走得很缓慢,但每个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得很吃力。湖面雾气朦胧,太阳照耀湖面,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闪亮的白铁刀子切进豆腐。大雾缓缓消散,湖面满眼绯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群在跃动。走着走着,鱼接二连三往渔网后蹦,渔网上方闪过一条条优美的银色弧线。我们盯着往后蹦的鱼,发出一声声惊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这么下去,鱼要跑光了。越往后他们走得越沉,额头挂满汗珠,衣服脱光了,单穿一条小裤衩。阳光如水一般响动,如音乐一般流淌,洗濯着每一个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边,裹着臃肿的花衣服的年轻女人们,不时低头说笑,脸颊飞起一片轻红,偷偷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筋肉。拖网的小伙子们的目光往岸边瞟,大胆地从一个身子弹到另一个身子。身子里用不尽的力量涌动着,变成一声声清亮的吆喝冲口而出,沉甸甸的渔网被拉得飞快。往后蹦的鱼越来越多,一条比一条蹦得高,蹦得远,长了翅膀的鸟儿似的。岸上围观的人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吃惊得张大嘴巴。我们想,完了,肯定什么也捞不到了。网终于拖到岸边,围观的人嘴巴张得更大了。谁都没见过这么多鱼。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间和远方有了关联。村里狭窄的道路挤满从县城和小镇开来的汽车,汽车长龙从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后的小山,喇叭声此起彼伏。七八岁大的小孩在汽车之间疯跑打闹,引得司机破口大骂。捕鱼接连进行了三天,村里的道路也接连挤了三天。三天后,整个县都在谈论老刁和白水湖了。他们说,白水湖真出鱼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见了老刁就喊鱼王,老刁总是拱拱手,说抬举了,抬举了。村里只有几个人这么喊他,多数人私底下议论,鱼王?他也配?不过一个养鱼的!

第四天黄昏,老刁出现在我们几家的庭院。我们看到父亲母亲受宠若惊,父亲激动得舌头打结。老刁,他说,老刁!竖起了大拇指。母亲系着围裙,刚下完蛋的母鸡似的,欢声笑语,走得呼呼生风。留下来吃饭!留下来吃饭!她连连说。老刁疲倦地微笑着,又抱了拳,向父亲母亲举了举,说不麻烦,不麻烦,我是来请小东西上去吃饭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吃得山呼海啸,额头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还那样,不怎么吃鱼,只是喝酒,喝得异常猛。我们才往肚里稍稍垫了个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挂着笑,脸颊潮红,静静盯着老刁。老刁满脸潮红,短粗的指头颤动着。我们看到老刁眼中渐渐有了变化,眼黑和眼白渐渐变红,变得透明,融为一体,悠悠的像两朵小火苗,摇曳着,闪烁着,越来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后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轻轻一搁,抹了抹硬胡茬,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绵长悠远,温婉动人,感伤的歌声似的传到湖面。湖面静悄悄的。我们举着筷子,静静盯着他。

开春即落雨,雨点仿佛滚肥的灰白蛾子,乱纷纷扑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渐满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许多法子泄洪,不少鱼随洪水而去,老刁也只能叹息一声。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沟小汊置了鱼笼,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鱼,心里暗暗高兴。幸好一过四月,天气晴好,水陡然落了许多。老刁满脸的皱纹刚舒展开,可谁也不曾料到,竟从此几个月再不落雨。白天极其漫长,太阳红得嗷嗷乱叫,趴在湖上方总也不挪窝。眯起眼睛,看得见周围的空气中充斥着无数长满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肤上,皮肤吱吱响,立马闻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庄稼烤得蔫头耷脑,还得从白水湖引水浇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着白水湖,每天湖里有好几架抽水机,突突突往外抽水。几面夹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个月,已经落到村里老人们见过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热锅上的蚂蚁,别人到湖里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边坐着。起初很热情,递烟递水,感叹天如何干旱。村里人说,从盘古到扁古,没见过热天这么旱!老刁说,从南闯到北,没见过这么日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里人一到湖里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边坐着,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里议论,他这是来看着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里的水。这话一出来,人人气愤。都说你老刁在湖里养鱼,得了多少好处,大旱天里,抽你一点儿水救命要什么紧?老刁不知道村里人对自己有了看法,却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他一到,别人眉毛一拧,扭过头去,爱理不理的。老刁明白过来后,不到抽水处去了,心里又气又急,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方圆几公里内,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夜里酷热,老刁让海天先睡,自己摸一瓶酒出门,在湖边转,借着月光看水落到什么地方,陡立的山崖上黏着不少晒成灰白色的螺蛳。日益窄小的湖面不时有黑压压的鱼群游过,像捉摸不定的影子。

又过了一个月,白水湖已经不大像一个湖了,只是一个小水库。一些小鱼干死在湖边的湿泥滩或苟活于泥浆中,不断引来鸟儿啄食,弄得满湖腥臭。残存的湖水很浑,老刁知道是鱼多水少,鱼搅浑了水的缘故。老刁捕鱼更勤更快,但水还是浑浊。到白水湖担水的人经常舀起鱼,手舞足蹈,欢喜雀跃,村子里隔三差五腾起煎鱼的香味。到湖边挑水的人目的不那么单纯了,不少人不是冲着水,是冲着鱼去的。老刁整天在湖边转悠,看见小孩摸水里的鱼还说两句,看见大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摸鱼的人看见老刁,起初脸上还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小娃吵着要吃鱼,来拿两条回去。过两天给你钱。老刁挥挥手,很慷慨地说,说哪家话,一两条鱼的事!到后来,见到老刁连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了,很大方地说,来拿两条鱼回去!老刁只好干干地笑。

老刁把孙锅头老婆堵在了湖边。老刁冷冷地说,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老刁还是那句话,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立即哭丧了脸,说你不让我挑水?我家地里的菜秧快干死了,你不让我挑水?村里那么多人家种菜,你要村里的菜全干死了才高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对我儿子也要打躬作揖!老刁几个月来窝了一肚子火,懒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轻轻松松从她肩头卸下挑子,把两只铁桶朝湖边草地倒了,两条手掌宽的罗非鱼在草地上扭动着身子,噼噼啪啪闪着亮,很快蹦回了水里。孙锅头老婆一屁股坐地上,干号着,你们瞧瞧,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不让我们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湖里挑水呀!围观的人都看到那两条鱼了,不过没人笑一声,脸上僵僵的,感觉光天化日下给老刁剥光了衣服。

这天以后,老刁似乎预感到有事发生了。他眼窝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打算将鱼几网捕尽,可不是年末,并没那么大的市场。

老黑借口浇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鱼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来个年轻人挑了水桶到湖边,他们并不挑水,只把扁担搁在湖边歇息。我们也在湖边,那些年轻人我们一个不认识。他们凑一块儿议论什么,有几个离开了,剩下的几个又议论一阵,脱了衣服裤子,拎了水桶往湖里走,有两个人手中还有渔网。我们一下子明白他们要做什么。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远处割草,情急之下,猫头骑了红马跑出去了。猫头很兴奋,英雄一样耸着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马屁股,嘴里驾驾着。猫头带了海天回来时,湖里已不止那十来个年轻人。

原先离开的几个人到处喊,抓鱼啦,抓鱼啦,哪个抓到归哪个呀!人们听到后愣了一下,马上撂下手中的活,风风火火赶过来。山上、地里、山下的村子,旁边的村子都有人赶来,他们端着盆,拎着桶,跑得满脸赤红,一到湖边,精神焕发,全然不顾泥泞,裤子来不及脱就冲进去。男人、女人、年轻人、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里,体弱一点的在湖边接应,在泥浆里摸,会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来个同伴张了渔网,一半筏子,一半岸上,来来回回拖拉。偌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锅沸开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滚、挣扎、沉沦。各种声音乱成一片,有两个人抢一条鱼引发的激烈争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发出的叫骂,还有孩子被大鱼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马,看见这幅景象,两只手痉挛般互搓着,嘴里啊啊叫着,却说不出话,两眼一时滚满泪水。

老刁后面赶到,一瞧这场面,两腿软了,手不断拍打着大腿。送我到村里!老刁声音颤抖着,紧紧抓住猫头的手,送我到村里!

猫头带了老刁往山下赶,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种捕鱼工具上山的人。整个村子关门闭户,空空荡荡,人全到山里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卖部,往镇上派出所挂了电话。又赶到村长家,村长家里一个人没有。他们再次回到湖边,湖里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拳举了举,扯着喉咙,用陌生的方言喊,老乡!老乡!行行好!没人听他的,声音如水渗入干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头,刷拉刷拉拖着泥水跑进湖里,给每一个碰到的人作揖,大声喊,老乡!老乡!仍没一个人理会他。他发了疯似的,抓住每一个遇到的人,对着人家的耳朵大声喊,老乡!老乡!我给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把推开他,继续在水里摸鱼。无数的鱼在浑浊的水里蹦跳着,应和着熙熙攘攘的人声。老刁跌跌撞撞,两眼通红,浑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村长的小儿子,问明村长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长时,他从后面扑上去,紧紧拽住村长的衣领,村长看也不看,一拳抡过来,回过头才看到是他。老刁!怎么是你?村长愣住了。老刁好似历经磨难找到母亲的孩子,扑突一声,抽了一下鼻子,差点儿哭出来。又恨恨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抢……村长看着手上扭动着的鱼,脸上发讪,说不出话。

也就是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来了。派出所的小车根本开不上山,村里的路已经给四面赶来的大小汽车堵住。白水湖抢鱼的消息如浓烈的鱼腥味,已飞速传开,连县里、镇里数着钟点拿钱、穿丝袜打领带的人也坐不住了。他们想方设法赶往白水湖,赶赴这千载难逢的盛会。半年前他们来过,这次是轻车熟路。派出所来了三个民警,他们站在岸上,望着眼前的一幕瞠目结舌。一个民警手伸到裤腰那儿,被另一个年长的民警制止了。不要乱来!年长的民警厉声道,这种时候,你开了枪还想不想离开?年轻的民警嗫嚅着,缩回了手。这时湖里的老刁正揪了村长的领窝子,四处乱窜,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长力弱,给他拖拽着,又是泥又是水,嘴里叫骂不止。正乱着,老刁瞥见岸上三个穿制服的人,欢叫一声,拖了村长,不管不顾往外闯。

三位民警看史前动物一般看着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开口说话了。泥人扔下村长,抱了拳,向他们举了举,哽咽道,你们算是来了!我是老刁啊!

三位民警为了向老刁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和老刁一起劝说了几个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连他们也感觉到,自己的劝说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脏,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说没办法了,老刁,忍了吧!老刁本来又矮又壮,此时浑身裹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就如一个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两个窟窿,动了动,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冲去,出来时,手里攥着那枝长枪。派出所的民警还来不及阻止,老刁已经大步冲到湖边,对着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阳,扣动了扳机:砰——

巨大的声响带来片刻宁静。

人们停下来,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明亮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小朵蓝色的云,正在缓缓升高,缓缓飘散。他们又转过头看湖边开枪的人。

——就是这个人!是老黑的声音。老黑大叫大嚷,白水湖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凭什么开枪打人!枪都禁了,他凭什么还有枪!老黑的声音回荡着,人们脸上的表情为之改变。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朝老刁跑过来,不少人喊,白水湖是大伙儿的,凭什么归他一个人?老刁茫然望着冲向自己的人,紧紧攥着那支长枪。派出所的三位民警飞奔过来,可是迟了一步,一个个泥浆滴答的拳头早把老刁包围在中间。老刁没有呻吟一声。

民警把老刁和枪带上小车,海天扑了上去,掉进陷阱的野兽般号叫着。海天是小一号的泥球。人太杂乱,他和老刁走散了,直到枪声响起,海天才看到枪口升起的那一小朵蓝色的云……海天抓住车门,头抵住车窗。民警说,你放开,我们不带走你爹,你爹会被打死的。他不为所动,大声嚷嚷着。又说,我们还要带你爹到镇上瞧瞧伤得怎样,你回去守住你们的房子。他还是不放手。民警扶起老刁,让老刁劝他走。老刁的脸突兀地出现在车窗后,脸上的血和泥如烧糊的浓稠糖稀。那张脸迷惘地对着他,眼珠迟滞地动了动。他还是不放手,声音越发大得吓人。最后车子强行开走了,他拽住车子跑了一段,啪!摔在地上,磕破了嘴唇。

白水湖如一头死去多时的巨大野兽,浑身爬满了蛆虫,被迅速分割着、消解着,快要露出最后一根隐蔽的骨头了。雪白的鹭鸶盘旋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我们也加入了抢夺的行列。猫头说,不抢白不抢!我们不抢,鱼就全教那些狗日的抢走了。再说,那么多人抢,多我们也不多。海天回到小屋前,呆呆望向湖面,不知道有没有望见我们。一瞬间,我们想起了不久前的白水湖,心里疼了一下。

震惊了所有人的事正是这时候发生的。——我们想,或许村里人会很快忘记抢劫白水湖的事,或者不认为那是抢劫。但这件事他们会一辈子记着,他们还会讲给他们的子子孙孙听,含着赞叹、惭愧、或者忧伤的心情,让子子孙孙也一辈子记着吧——我们先是听到无数人的低声议论,议论声中脸色陡变,接着听到岸上一片响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巨大的拍水声,我们还以为是筏子上的人掉水里了。但拍水声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响亮,感觉得到脚下的地微微颤抖,人们隐隐感到惊恐,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杂乱的声音弱了,弱了,寂静中恐惧在一圈一圈扩散,以至于湖面全然死寂。突然,我们听到歇斯底里的喊声:

套住了!——抓紧!抓紧!——网破了!——再来!再来!——啊!又破了!——妈呀!——再来!再来!——他妈的!——哈哈!哈!——往上拉!往上拉!——使劲!——使劲啊!……

所有人在奔走,在呐喊。厚厚的泥浆糊成的面具后面,他们的脸痉挛般扭曲着。在沉静的天空和庞大的山影笼罩下,他们杂乱的声音饱含仇恨,令一些胆小者战栗。那可怕的拍水声夹在炽热的呼喊中,愤怒、焦躁,又有几分力不从心。我们飞奔上岸,跑上一个小山包,目睹了那难以置信的一幕。一头巨大的、黑乎乎的动物被网在四五层渔网中,缓缓离开了水,腹部上两片巨大的东西挥动着,似要割破渔网,巨大的尾巴啪啪拍着泥浆水,水花溅湿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有胆大的硬靠上去,即刻被打得瘫倒在地。那是鱼王!三皮拽住猫头的胳膊,声音掺杂着兴奋和恐惧。猫头声音发颤,是鱼王!说过了,又说一遍,是鱼王!

五六个人、十多个人拉着网往岸上拖,他们正当盛年,肌肉发达,浑身充斥躁动的力量,可他们仍被鱼王弄得跌跌撞撞。鱼王扭一下身子,他们当中就有人扑倒,睡进脏兮兮的泥浆水中,老半天爬不起。但他们是不会认输的,也不屑于一对一的竞赛规则,他们显示出了蛆虫一般执拗的个性,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十多个人,二十多个人一起对付鱼王。他们为鱼王终于被拖离水面欢呼雀跃,在这欢呼中,又有人加入进来!三十个人,四十个人一起对付鱼王!还有人挥舞棍子,狠狠砸向鱼王。鱼王愤怒地弹跳、翻转、拍打尾巴,啪啪——啪——所过之处,泥浆飞溅,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泥浆子弹一样射向人群,惊叫声不断炸开。但人们知道鱼王无所作为了。它不时弓起身子,灵巧地往上一蹦,却被身上层层叠叠的网拽下,砸出一声叹息似的巨响。

鱼王躺在干裂的岸边湿地,硕大黑亮的脑袋、光滑闪亮的巨大鳞片、巨型剪刀一样的尾巴,组合起来像一辆满载货物的小型拖拉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翕张着洞穴似的嘴巴,发出婴儿一样呜呜的叫声。若只听见声音,一定会惊讶怎么会有如此啼哭洪亮的婴儿。离鱼王五六米远,一个个泥巴身子、泥巴脑袋围了一圈,两圈,圈外还是圈,好似钉在伤口上的蛆虫。鱼王两眼硕大如腰鼓,哈哈镜似的,映出每个人脏兮兮的脸。所有人在想,是鱼王!这真是鱼王!白水湖里真有鱼王!鱼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条特别大的鱼罢了。传说一下子兑现了,他们有些晕,天旋地转,感觉如坠梦中,身子不听使唤。

——是我抓到的!老黑得意非凡。他想靠近鱼王,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鱼王威严地拍着尾巴,没人受得住一下。围观的人回到现实中来了,却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鱼王扇动席子大的两腮,呼呼有声。寂静让一些人感到冒犯了什么,一个个汗涔涔的,交替抹着两只泥手,心里升起一丝恐惧。——这鱼哪个想要?老黑望望四周的人,大声说,整个买不起,零碎买也成嘛,想要哪块我给割哪块!没人答应他,他的话干巴巴的,那么虚空无力。

所有人围着鱼王,没人看到海天从小屋前冲下来。一个声音在人群外炸响,所有人脑袋里铮地亮了一下,心咚咚直跳。海天提着一把菜刀,英武地出现在人群外面。海天喊,让开!努力憋着哭声,声音很低沉,但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小声议论着,一起望着他。海天的脸红了红,又喊,让开!让开呀!怒目扫视每一个人。人们眼神怯怯的,脚不自觉地移动着。海天红着眼,提着刀,梗着脖子,从人缝中硬撞进去。几个人半路伸出手,被海天轻巧地拨开了,他的刀子擦着那几个人的鼻尖划过,惊叫声中,人群乱了。我们睁大眼睛,望着平日那么羞涩的海天提着一把菜刀横冲直撞。又有几个人想要夺下他的刀子,却吃了他的拳头或刀子,或被打得踉踉跄跄,或被划破了手臂,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人们纷纷退避,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眼睛烧红的少年,明白过来,他真会杀人的。

海天提刀站在鱼王身边,一字一顿说,你们哪个想上来吧,我杀够两个就不亏了。说这话时,没人怀疑他在唬人。

老黑笑了笑,瞟了人群一眼,说你们瞧,学电视里呢。指着海天的鼻子,说你老子还给我打躬作揖,我就不信,你敢动我一下!说着朝鱼王啐了一口浓痰。鱼王婴儿似的发出呜呜声。这时,我们看到海天眼中瞬息万变,瞟一眼鱼王,目光还未收回,刀子已朝老黑伸出的手劈下去。老黑啊了一声,一段拖着细细红尾巴的东西落在泥浆中,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

我们拉不动鱼王,只好解开渔网。不少鳞片随渔网脱落,鱼王身上洇出很淡的血,我们心中升起一丝羞愧。海天不说话,我们喊他也不答应,只低头瞅着鱼王。喊了几次,他才抬起头,睨我们一眼,眼神中满是厌恶。我们又站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扫我们一眼。我们只好走开了。树林边还有不少舍不得离去的人,我们走到他们身边,恶狠狠瞪了他们几眼,他们只顾盯着鱼王,没注意到我们。三皮说,鱼王怎么办?猫头咬着牙,脏兮兮的手一次次擦拭额头。鱼王还在不断拍打尾巴,但不再蹦跳。海天拍拍鱼王的脑袋,嘴唇凑到鱼王头侧,似乎和鱼王说悄悄话。我们看到他两手撑住鱼王的脑袋,两条腿蹬直了。海天想把鱼王推回水里?三皮说。猫头不搭腔。海天啊啊乱叫,听得出他铆足了劲儿,鱼王呜呜叫唤,却纹丝不动,只无力地拍打尾巴。三皮站起来,打着哭腔说,我们去帮海天吧。猫头拉住了他。海天不会让我们帮忙的,猫头从未有过的低声细语,又哽咽着说,我们也帮不上忙。

黄昏笼罩了浑浊的湖面。湖面仿佛一张衰弱、哀伤的脸。被人遗弃的小鱼还在泥浆中苦苦挣扎,飞鸟无影无踪,并不来啄食。它们无望地弹跳着,是白天纷杂的声音仅存的细枝末节,正等待被时间吞噬。海天不再推鱼王了,他提了两只很大的铁桶,一遍遍往来于湖水和鱼王之间。铁桶不时撞到膝盖,发出一声闷响,溅出一片水声,到后来他渐现疲态,不时滑倒。他在稀泥里躺一会儿,又爬起来,回头重新提了水。鱼王和他都安静了,不急不躁,像是为时间打扫无关紧要的残渣。海天又提了满满两桶水回来,哗哗浇在鱼王头顶。水在空中姿态优美,如一匹闪亮的绸缎迅速穿过生死之界。海天退几步,盯着鱼王。猛然间,鱼王尾巴一拍,巨大的身子平平升起,在半空闪了一下,又重重落下,孤零零的巨响回荡在四周的山峦,似手掌拍动一堵坚厚无比的墙,似脚掌无意中踩入一个陌生世界。鱼王落下后,硕大的身子轻微弹了一下。

村子迎来了从未有过的鱼的盛宴。只有少数人家把鱼拿到街上卖,多半人家懒得麻烦,都养在水缸里,自家留着慢慢吃。煎、炸、烩、炒、煮、蒸、焖,什么烹调方法都用上了,我们总觉得没老刁弄的好吃。村里有人认为,鱼王的肉一定更鲜美,或许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用,——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认为鱼王是神了。老人们说,老天爷瞧着呢,谁碰了鱼王要遭报应的!但其他人一致认为,鱼王要真是神,怎么会斗不过人?他们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致那些老古董豁着没牙的嘴,无话可说。然而人们屡次上山想割鱼王一块肉回来,却总不能如愿。他妈的,还守着!去的人回来都这么说。

几天以来,海天一直守着鱼王,吃睡也在鱼王身边。太阳热得发疯,山影黑沉沉的,湖面僵死一般,白色的鸟儿冷丁丁盘旋,久久不敢落下。海天拎了刀子,在鱼王周围走了一圈又一圈,湿泥滩上有了一大圈深深的脚印。他停下来,瞅瞅脚迹,似乎很满意,又举起刀子遮在眉头,往湖面望,往山头望,往天上望。刀口亮了一下。他迅速向山林里躲藏的人扫上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看鱼王。

鱼王早不动弹了,从海天很少再给鱼王提水来看,我们也知道鱼王死了。不但死了,在炎热的天气催逼下,鱼王正迅速被各种细菌分割着、消解着。才过了一天,鱼王已经散发出一大股腥臭味。第三天,人们远远看到鱼王的表皮已经破损,绽出大朵大朵鲜红的花,臭味更浓了。又过了两天,这股浓烈的恶臭传到了山下。人们感到肠胃蠕动着,肚子里的鱼肉似乎响应鱼王的号召,也一齐变臭了,腐臭味滑溜溜的鱼一样满肚子游动。喉咙痉挛,嘴巴一张,鱼肉鱼汤全吐出来了。一个人吐了,两个人吐了,整个村子都在吐,吐得搜肠刮肚,衣服宽了一大圈,旗子一样曳在风中。到镇上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问题,只开些补药,回来吃了,一会儿又吐干净了。有人认为是鱼王腐烂后污染了空气,提议上山埋掉鱼王,但所有人都吐得太厉害,上山的力气还有,挖坑的力气是绝对没了。

老刁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才回来,村里人无力地倚着门扉,看到他杵一个竹棍,一瘸一拐穿过村子,一瘸一拐上了山。几个人不由得红了脸,扭过头,不去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第二天,有人说看见老刁和海天喝酒了。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一瓶酒很快下肚。又说,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儿喝酒?他们靠着鱼王喝酒,他们真不怕臭啊!鱼王烂成那样了,他们还喝得下。说话的人还未说完,听话的人已感到肠胃的可怕蠕动,摇摆着手,抱住肚子,弓下腰,哇天哇地一阵吐,吐出一些腐臭的绿水水。说话人撑了一会儿,终究撑不住,也扶着听话的人一阵猛吐。

足足吐了一个月,整个村子彻底瘫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能勉强吃一点儿素淡的东西,然后就软软地躺在阳光下,脸上浮着软软的表情,傻子似的蠢相,像笑不像笑,像哭不像哭。这时是不会吐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感觉连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整个人虚空、清净、轻飘,几乎算得上无欲无求,如同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可怜那些关在圈里的牲畜,它们浑身充满活力,却得不到充足的饲料,饿得啃食槽,啃栏杆,昼夜嘶鸣。等我们养足了力气上山放牛放马,已是两个月后。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早走了。

他们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走的。那天三皮起得早,躺阳光下晒肚皮。他听到两个脚步声,一听就是正常人的,一点儿不发虚发飘。他盯着门前小路,等待着,果然看到了老刁和海天。老刁不再杵竹棍了,脚还是一瘸一拐。海天慢慢跟在老刁后面,挑着一担行李,扁担嘎吱嘎吱响,靠门这边的那担行李绑着长长一根东西,刺眼的白,仿佛一柄细长的刀子。

三皮琢磨了很久,半个月后才明白那是什么。转眼已是深秋,落了几场雨,湖水又回去了。湖面萧瑟空旷,云彩的影子静静踱过大山的影子,鸟儿的影子落叶似的静静飘荡。我们来到小屋前,发现小屋锁着,随时等待老刁和海天回来的样子。三皮摇了摇锁,往门缝里张张,也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猫头也摇了摇锁,向屋内张张,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我们没有贸然撬锁,坐在大青石上,等待老刁和海天回来。说来我们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地方人。每次问他们,他们总是笑笑,说远着呢,我们也不再问远着是哪儿。不知道他们走到哪儿了,我们眺望山下,浮想着难以想象的远方。等了许久,确信他们真不会回来了,屋子里那股腐臭味引诱着我们。我们禁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找石头砸开锁。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的光线,如我们所料,屋里是鱼王巨大的骨架。鱼王激起的巨大水声在耳边回响,又迅速消失在窄小的空间。我们注视着这史前动物般洁白、匀称的骨架,心中充满愧悔、敬畏,还有说不出的沮丧——从此,白水湖还是我们的,我们却再也没有鱼王的故事讲给那些很小的小孩听了。后来三皮俯下身子,摩挲着鱼王粗大的脊骨,手指忽然僵住了。三皮低声说,你们瞧!由他指点着,我们这才注意到,鱼王的骨架缺了一根巨大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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