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嘀嗒着水声,屋里灰暗暗的。一个人坐在窗前,或读书,写字,作画,或什么事都不做,只静静地望着雨濛濛的天际,心里特别舒适。
我喜欢雨天,更喜欢在雨天回忆儿时的事。这些事都和雨有关,犹如细密的雨丝织成的一幅幅湿漉漉的、暖暖的、洇洇的图画。
1
我家在小县城的西北角。这儿地势低洼,高高的城墙雉堞,恰和大街的屋檐一般儿齐。一到雨天,全城的雨水便从我们的街巷流过。城外是一条深沟;城墙根有一孔涵洞,全城的雨水从这洞口流入沟底,一条宽宽的瀑布便挂在沟岸了。暴雨天,我们的街巷波涛滚滚,眨眼间这街巷便变成一条大河。
我们最喜欢暴雨,一个个站在自家门口,头上顶着草帽,顶着瓦盆,顶着锅盖,久久地望着这条“大河”。有时,“河”里漂浮着西瓜、水果,这是因为雨来得太猛,大街上的买卖人来不及收拾摊点,西瓜、水果全被冲到这条“河里”。
我们隔着街和对面的同伴说话,其实是隔着“河”和对岸的伙伴喊话。我们都觉得很异样,很有趣,要说的话比平时更多,甚至没话找话,显得很亲热,好像多少年不曾见面,这时才猛然间相会在这“河”的两岸。
2
雨住了。
头顶压着乌云,院子有一洼洼浅水。不知跟谁学了这方法,我们把一滴滴浓墨洒在水面上,用白纸在上面拓印。
于是,一张张水墨山水印成了。说是山水,又是卷云,一丝一丝,一团一团。说是卷云,又是草树、房舍。细瞧,有狮、有马、有虎、有仙女……一张张晾在屋檐下,阴干了,谁也说不出是哪位画师的杰作。
那时候,我们上不起学,可是雨天却用一枝氤氲的笔,给我们写好了这么一本精妙的书,让我们小小的脑袋长了翅膀,飞得很高,很远。
3
雨又住了。我们跑到打麦场上去。
我们去捉龙虱。
这是一种黑色的长着长长胡须的甲虫。我们每人都捉到了几只,养在装着湿土的罐子里。大人说这是龙虱,是下雨时,龙在天上飞舞,把这黑色的虱从鳞纹中抖落了下来。
于是,我们便向高高的云天张望。我们似乎看见了龙,头藏在河湾,尾露在山顶。大人说龙是神物,因之我们都感到惊奇。再望望云天,龙尾不见了,头又出现在山顶。
龙虱在罐子里安静地住着。望着它,我们想起龙,心里很惊奇。
过了很多天,龙虱死掉了,我们又盼着再落一场大雨。
4
那一年,雨不住地下,大人说连太阳也发了霉。一天,我到三婶家去,春杏姐姐跪在雨地里,面前立着一根黑红红的、枣木作的捣衣杵。
我到姑姑家去,裙子姐也跪在雨地里,面前同样立着一根枣木杵。
我到外婆家去,浅花姐也跪在雨地里,面前同样立着一根枣木杵。
家乡风习,只要姑娘们都这样祈祷,把枣木杵都立在当院,天就会晴的。
后来,天果然晴了。
天晴了,姐姐们便去河里洗衣服。满河的捣衣声此起彼伏。听着这捣衣声,我对家乡的姐姐、家乡的小河和那黑红黑红的枣木捣衣杵,产生了深深的爱。
(选自侯雁北《童年漫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