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婚

2009-05-22 09:22盛永明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09年4期
关键词:吴镇陆家舅舅

盛永明

不知从何时开始吴镇又刮起了早婚之风,而且有越刮越猛的迹象,有钱人家纷纷请人说媒,一时闹猛得像窜龙灯……没多久,淡木匠第一个给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办了喜事,接着漆器行陈老板也要为儿子娶媳妇……娘见了后就有些坐不住了,偷偷请人去邻镇和乡下为我提亲。后来不知咋的让爹给发现了。爹非常生气,冲着娘说银石才多大呀,你就急着为他讨娘子?不怕别人笑话?爹在镇上开了爿箍桶坊,别小看爹是个匠人,当年他也是省中的高才生,只因时代弄人不得不回家,后来继承家业。近来因早婚之风愈演愈烈,让他也忙开了——嫁女都要做一套五件装的木器——马桶、脚桶、澡盆、夜壶和水桶做嫁妆。

娘说这有啥笑话的,又不是我们一户人家为儿子说亲?

爹说人家是人家,我家是我家,情况不一样。

娘说咋不一样?人家讨得起,咱家为啥就讨不起呢?这个你咋不怕别人笑话呢?

爹说这能比吗?咱家生意好是暂时的,你不要以为有了三个钱就把自己当富人了,就是富人做这种事情我看也没有什么光荣?!

娘对爹的话根本不予理睬,继续为我说亲,爹却坚决反对。爹和娘就这样胶着,互不让步,家里的气氛出现了少有的紧张……

一日,西街的媒婆普根娘娘眉开眼笑来我家。娘以为是来为我说亲的,满心欢喜地将她迎进家门。不料普根娘娘开口问娘的是你家银妹今年多大啦?原来普根娘娘是替别人来向银妹提亲的。娘一听勃然大怒,当场把普根娘娘轰出家门,大骂普根娘娘老妖精,十八只蹄髈吃疯了?普根娘娘触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爹知道这件事情后,问娘怎么没答应人家呢?有人上门来提亲那是好事呀。娘说那怎么行?爹问怎么不行?娘说银妹还小。爹说那你去为儿子说亲,人家都是大姑娘?娘有些接不上嘴说这——这个——爹说这回轮到你女儿被人提亲了,你就舍不得了,是不是?所以说还小。不要忘了上次你叫人去横塘请的那个女孩只有9岁,你怎么就不说人家小呢?还说人家拎不清了。

娘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爹继续说你不要只想到自己娶媳妇,不想想人家心里的感受。都是爹娘生的谁不心疼呢?

娘让爹说得哑口无言,彻底吃瘪。但只要听到人家孩子娶亲放鞭炮、敲锣鼓,娘的心里还是有点不甘的……

不多日,我家原本冷清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很多结婚人家都来请我去陪婚。这下把娘给乐坏了,眉开眼笑,一时应接不暇,来的不是说尽好话,就是奉上重礼,好像吴镇就娘生了一个儿子。比早婚人家还风光……

陪婚是我们吴镇的风俗。凡结婚人家都要陪婚,俗话说:结婚不陪婚,等于开船没解绳,所以都要请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充当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几日,短的三天,长则一个星期。在吴镇还流传这样几句话:请个孩子睡个觉,添子添孙添福寿:请个孩子回娘家,有妻有子有福气;请个孩子磕头响,请天请地请福星。可现在本来“属于”陪婚的孩子都“结婚”了,谁来陪婚呢?

陪婚孩子突然变得紧俏,甚至到了难以“周济”的地步……

娘的风光也很快成了烦恼,前天剪刀行的陆长房来我家,陆家在吴镇是大户人家,陆家打的剪刀都销往上海呢。她儿子定在腊月廿二结婚,要请我去陪婚。这下把娘给难住了,为什么?因为在此之前茶馆李老板已经跟娘约好了,他儿子腊月二十结婚,两家人家的日子相隔只有两天,去了这家那家不高兴,去了那家这家不开心,那可怎么办?

娘气乎乎对爹说早知道这样,干脆自家也娶媳妇,免得现在左右为难。

爹说这是两码事。可自己心里也没谱,陪婚毕竟是好事儿,何况来请的都是街坊邻居,人家既然上门来,回绝人家总是不好。为此,这几日爹颇感头痛,早上起来还在动脑筋。娘说实在不行就都不去,那样他们两家人家就不会有意见了。

爹说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我看这样吧,谁先来请就去谁家。

娘说这样会不会得罪陆家,往后你的事情就难办了。

爹说做人还是要讲信用的。

娘说这倒也是。而后给爹去盛粥,一边盛一边感叹说陆长房的儿子才10岁,比咱家银石整整小3岁,这哪是结婚,分明是“热昏”呀。

爹听完娘的话,坐在那里暗好笑。

娘端上粥,问爹笑什么?

爹看了看娘,没接茬……吃完早饭爹便去了作坊,临走时关照娘过一会儿就去陆家主动给人家说清楚,免得耽搁人家的婚事。最后说银石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

爹刚刚前脚走,陆长房后脚跟来了,满脸堆笑看着我,一个劲地夸我志气高,读书好,能为她儿子陪婚那是她儿子修来的福分呀。

娘笑着说不敢当,我家银石只是个孩子,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陆长房侧眼又看了看我,说银石娘,你看银石长得多帅气呀。听说这次考试几门功课都得了满分,我家贵玉要是有银石一半,我就满足了。

娘笑着说哪里,哪里,托陆长房吉言。

稍歇,陆长房谈话转入正题,并对娘说事成了决不会亏待银石的,到时候一定重重感谢。陆长房说完,只等娘两个字“同意”了。

娘见话已到这个份上,就必须挑明了,于是对陆长房说茶馆李老板月前就来说好了,所以非常抱歉,要把陆长房的事给耽搁了。

陆长房笑眯眯地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多难听呀。只要银石来了,不就不耽搁了?而后挑起眉毛,扭着脖子,捏着手帕说李家怎么能跟我们陆家比呢,俗话说西瓜总是拣大的挑,银石娘你说呢?

娘回应说做人有时信誉比“西瓜”更重要。

陆长房听出话中的意思,倏地站起来,脸往下一沉说我来请银石陪婚,那是看得起你们金家,不要给脸不要脸,以后你家别再想来我家铺子打铁箍,还诅咒我出门过桥当心掉河里。而后瞥了娘一眼,甩门而去……

爹知道后心里很窝塞,倒并不是担心以后不能去她家打铁箍,而是觉得都是隔壁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弄僵多不好呀。可信用也重要,不能因为陆长房有钱有势就放弃原则。所以爹去了一趟陆家,想把情况解释清楚。不料陆长房连门都不让进,还叫人在院子里扫地泼水,爹只得作罢……

李老板则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我爹这个人非常厚道,说我娘虽然平常说话嘴巴碎,但很讲信誉,让人佩服。他对我家是感恩戴德。还到处宣传我爹箍的桶结实耐用,以后茶馆里不管是什么桶都要由爹来箍……

结婚的热闹,陪婚的更热闹……进入腊月的吴镇到处喜气洋洋,锣鼓与鞭炮齐鸣,笑声与欢乐同唱。

那天清晨,我在娘的陪同下走进李家。刚刚办完喜事的李家,院子里堆满桌子和凳子,早起相帮的正在整理;一只露天灶头上高高叠起的笼屉显示李家殷实的家底,此时正在冒着热气,三朝(又称回门)酒有的比正门酒还排场……我和娘步入客堂,后堂中央挂着一幅“福禄寿”三禧图,气派十足。李老板已在客堂当中摆好桌子欢迎我们,我和娘入座后,东家老娘娘亲自端上面条——长寿面;相帮的端着一只脚盆放在桌子底下,脚

盆里养着两条活鲤鱼,这是陪婚的第一道仪式——放生,寓意夫妻以后成双成对,生活富裕(鱼)。很快,新郎新娘出来一起吃长寿面;吃完面再放了生,就回娘家了……

我曾给镇上几个成人陪过婚,给年龄相仿的小伙伴陪婚还是第一次,心理上一时有些不适应,新郎子龙只大我一岁,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要让我叫他“爹”,实在难以开口,至于叫新娘水香“娘”,新娘都羞得抬不起头了……所以我一开始就犹豫。可娘说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不能反悔,那会被人瞧不起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硬着头皮当“儿子”了。大人将我们“一家三口”送出南环桥;娘还叮嘱了我几句,要注意礼节,嘴巴要热络,不能做闷葫芦等等。我点了点头,就随“爹娘”上路了……

“外婆”家在离镇六里地的阳明湖,那里盛产大闸蟹,“外婆外公”以养蟹和种茶为生。我跟着“爹娘”走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却没一点去外婆家的感觉,倒是像和同伴一起去上学。因为我们个头都差不多高,分不清谁是老子,谁是小子。一路上“爹”像出笼的鸟儿,走在前面又蹦又跳……到了牛头坡竟然甩掉我们一个人向前冲,还学着电影《少林寺》里和尚双手平举提着两桶水练功的模样,歪歪扭扭往上爬,到坡顶不停地向我招手,要我追上去……我怕丢下“娘”不好,就与“娘”慢慢向上爬。子龙生性调皮,在吴镇算得上是调皮大王,没事就在自家的茶馆里喝茶听书,有一回竟然钻到后台把说书先生的长衫钮扣给一个个解开,待说书先生站起来谢幕时,长衫松开,出尽洋相……

我和“娘”爬到坡顶却不见了“爹”。正在四处寻找时,只听得树上有人在叫我:银石,不要找了,我在这里呢。

我见状急忙叫“爹”下来,说结了婚你就是大人了,怎么还可以爬树呢?

“爹”却在树上兴奋得像只猴子,还让我一起爬上去呢。

“娘”不高兴了,跟“爹”说要是再不下来,就不要他回去了。“爹”这才悻悻地从树上下来继续赶路。快到三村湾石桥时。“爹”说自己累了,想歇一会儿。我说不能歇的。

“爹”就问我为什么?

我说那是规矩。

“爹”皱了皱眉头显得很茫然,说那就走慢一点,行不行?

“娘”在一边说不行。

“爹”又问“娘”为什么?

“娘”说她爹娘在家等着呢,回去晚了他们要着急的。

“爹”看看我,又看看“娘”,说:你们两个人今天是不是合计起来欺负我?

我说今天你是“爹”,谁敢欺负你?说时我也看了看他,他的表情很诡秘,顺着他的眼神,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片胡萝卜地。

突然,“爹”说既然我是你“爹”,我现在去拔几根胡萝卜给你吃。说完,“爹”像只兔子窜进胡萝卜地,站在旁边的“娘”非常生气,只管自己向前走。我跟在后面,不时地朝后张望“爹”的身影……稍歇,“爹”捧着一捆连叶带茎的胡萝卜追了上来,开心地跟我说:

银石,不,“儿子”,你看,个头挺大的,给——说时给了我两根。

我犹豫着接过胡萝卜,见“爹”裤管上衣服上全是泥,我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外公外婆”?

“爹”说没关系,让你“娘”去洗,不就得了。

谁给你洗?“娘”明显对“爹”不满。

你是我媳妇,你就得给我洗。“爹”一边说一边拿胡萝卜在衣服上擦,故意气“娘”。我急忙夺过胡萝卜,还帮“爹”拍去身上的泥。给人陪婚我是当孩子,应该他们照顾我,走到一半“爹”还要抱我一段呢,表示他喜欢自己的孩子。可现在,我反而成了“爹”。子龙脾气向来倔,从小娇生惯养,让媳妇这么一说不仅没把胡萝卜给我,反而往身上使劲擦,一边擦一边不停地说你是我媳妇,你就得给我洗衣服。

“爹”和“娘”吵了起来,我忙着相劝。也许“娘”受不了“爹”的刺激,一个人独自跑了……留下我们“爷俩”在后面追赶,胡萝卜洒了一地……

赶到“外婆”家已是中午时分,“外公”在村口早已守候多时。姑爷带“外甥”第一次上门那是一件大事情,“外公”不仅要准备十八只大菜摆桌,而且还要拿出“女儿红”来款待,嫡亲父系和母系的人都要一起迎接,场面越大越气派,表示热情,往后自己上女婿家才有面子。否则让人讲了“倒葱”有失身份不说,还让女儿在婆家穿小鞋,日子不好过……

“娘”大概还在生气,一直走在我们前面,走近“外公”和亲戚连招呼都不打,让在场的人都愣了眼,纷纷用眼神追赶她的身影,不明白是咋回事。直到“爹”和我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缓过神来。“外公”说子龙,你来了。

爹。“爹”向“外公”鞠了一躬。

外公。我也跟着叫。“外公”顺手牵着我的手,眉开眼笑往家里走。

“外婆”则在门口迎接。还是老规矩,“爹”再唤娘,我跟着叫“外婆”。眼前的“外婆”比我娘还年轻。

院子里、房间里挤满了亲戚。“爹”独自坐在房间正中央,“舅舅”“表叔”陪在两旁,认亲仪式正式开始。相帮的请上香烛,长辈领着“爹”围桌转上一圈,便牵着“爹”开始认亲。一般舅舅先来,接着叔叔伯伯,再轮到姑姑姨娘……长辈将“爹”领到舅舅面前,说这是“舅舅、舅妈”,“爹”便叫舅舅、舅妈,我跟着叫“舅公、舅婆”:“爹”向舅舅敬一支烟:我收“舅婆”一个红包……这些红包拿回去给东家,再由东家分一些给我,日:喜钱。所以陪有钱人家的婚能拿好多钱呢。

屋子里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推来推去表示客气。长辈牵着“爹”走到一位女亲戚面前,只见那位亲戚手捂着嘴嬉笑着,偶尔露出两颗虎牙,煞是可爱。旁边一位年长的妇女拉扯着她,示意她快说。她显得有些腼腆,旁边的几位就开始起哄了,快说你是新相公的啥人?她环顾左右终于说了:

子龙,我是“新娘”水香的姑姑,现在嫁给了水香的表哥,那你叫我什么呢?

这下把“爹”给难住了,叫什么呢?叫姑姑,人家已经嫁给了表哥;叫姐姐,那“外公”就成了“爹”的哥哥,这不乱了辈分吗?怎么办?旁边的亲戚则不停地催“爹”快叫呀,快叫呀——

只见“爹”站在女亲戚面前,眨巴着眼睛,脸涨得通红……房间里笑声起伏,“爹”抓耳挠腮都快哭了……“外公”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孩子还小,别逗他了。然后让“爹”叫姑姑,原来是一场闹剧。

我钻在大人堆里被挤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外婆”又使劲拽着我,怕我手中的红包丢了……

一个轮回叫过来,“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东瞅瞅西瞧瞧,好像所有的面孔都是一个样。

吃了饭,“爹”坐不住了。也许自家开着茶馆,三江六码头的人都见过,所以不怕陌生;也许担心下午还会有人捉弄他,所以一定要“舅舅”带他出去玩。“舅舅”与我“爷俩”年龄相差无几,长得身瘦脸黑,那是常年在湖里打鱼,让风给吹的。

我说这样不好吧。记得去年给炳忠陪婚,整个下午他都和亲戚一起喝茶,一来加深印象,二来增进感情,没出丈人家半步:我则坐在他旁边听大人说话,他们有时还摸摸我的头表示

爱抚……现在“爹”竟然自说自话要出去玩,肯定要让人说闲话的,何况让“舅舅”也为难,说不定大人还会打他呢?“爹”却说管不了那么多,这里边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好玩。

我说我不去。我来陪婚的,不是来陪玩的。

“爹”说陪婚就是陪玩,你要是不去,我下午就自个儿回去了。

我怕“爹”真的撒赖收不了场,只好答应一起去。“舅舅”更不是“爹”的对手,“爹”跟他说哪里好玩就去那里。“舅舅”便带我们去了后场的竹林……

跑到后场,眼前莽莽苍苍一片竹林。钻进竹林惊起一群大鸟,“爹”欣喜若狂——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鸟呢……冬日的竹林叶稀枝直,可以清楚看到很多鸟窝驻扎在竹顶上。“爹”抬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些鸟窝,心里想的就是掏鸟窝。可转了几圈不知如何下手。

“爹”最终还是使出了看家本领——爬树!可没上几节,竹竿就倾斜下来,我和“舅舅”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送,但柔弱的竹竿像一根柳条扶不直……就在我们三人扭作一团束手无策时,几颗鸟蛋滴滴答答从天上掉下来,有一颗正好“砸”在“舅舅”的头上,把他给吓得抱头鼠窜……有一颗落在枯叶中竟然完好无损,这下把“爹”乐得拣起鸟蛋看了又看,鸟蛋上面有斑驳的花纹,像南京的雨花石……因为我们长在镇上,从没见过这个玩意儿,觉得非常希奇。可怎么才能掏到呢?“爹”转了转眼珠子说有了。他让“舅舅”脱下外套,然后由我和“舅舅”展开衣服在下面接,他摇竹竿。可“舅舅”不愿意,说自己的衣服是借来的,弄脏了怎么还人家?刚才一颗鸟蛋已把他的头给弄脏了。“爹”就把目光移向我,大概觉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大有豁出去的感觉。我怕他的衣服弄脏了,所以要他再想想别的办法。“爹”的牛脾气上来了,说那有什么,弄脏了让你“娘”洗。今天我最大,什么都得听我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后“爹”就开始摇竹竿……

鸟蛋真的从天而降,可落到衣服里后,大家都傻眼了……根本不是蛋,而是一只只雏鸟,有的在衣服上蠕动,有的张开小嘴要吃……“舅舅”惊叫起来,并甩掉衣服……原来有一只小鸟疙瘩正好落在他的大拇指上;“爹”也停止了摇动,双手握着竹竿,小鸟还坠落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给吓得缩紧脖子……我看着掉到地上的小鸟,既害怕又觉得可怜,想去拣起来……此时,只听得头顶上鸟鸣声声,叫声撕裂……抬头仰望,一群大鸟在竹林上空盘旋,黑压压的欲扑下来……“爹”急着说快跑,连衣服都不要了。“舅舅”因为人小跑不快,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喊,和着天上大鸟的嘶叫,竹林好像遭遇了灾难……

三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外公”已在四处找我们。亲戚都在说新女婿太离谱了,第一次上门怎么连人影都不见?但看“舅舅”头发上的蛋青蛋黄还未干。脸上汗渍斑斑;“爹”逃跑时肩膀上不小心被竹枝戳破一个洞,绒线外露,弄得像从前线上下来……

“外公”见此忙问出什么事情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舅舅”喘着粗气说在后场竹林玩,很多鸟在追我们,可把我们吓得……

“外公”指责“舅舅”净瞎说,鸟在天上飞,怎么追?接着问“爹”的衣服呢?

“爹”一时说不上来。“舅舅”便一五一十把事情给说了。“外公”露出嗔怪的笑脸说看你们玩的,说完就去后场找衣服。我们的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因为回去还有很多路要走,“外婆”已准备好了晚饭让我们吃了早点回去。“外公”找回衣服让“爹”穿上,“爹”却不愿穿。“外公”说那不行,路上风大,容易着凉。“爹”看了看我,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今天怎么变得忸怩起来?原来他想跟我换一件衣服穿。我说“爹”怎么能穿“儿子”的衣服?他没办法只好穿上。可迟迟不见“娘”出来,“外公”就去里屋催促。隐隐听到房间里“外婆”在对“娘”说:水香呀,不是娘说你,你自己看看,乡下姑娘能嫁到镇上的有几个?何况你嫁的人家不仅有钱,还是你爹多年的老客户,你昨就不开窍呢?等子龙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哦——快走吧,听话。

房间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抽泣声,定是“娘”在哭……没多时“娘”出来了,我们一一向亲戚告别。太阳慢慢掉进阳明湖。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劲道已没来时那么足了,也许大家都累了……

第四天早上,我们三人还没醒来,昨晚“爹”又去自家茶馆听书去了,害得我也没有睡好。我娘急匆匆跑来找我,让子龙娘有些莫名其妙。问娘什么事呀?一大早就急成这副样子。娘说西墙头杀猪作坊阿毛儿子冬宝昨天给陆少爷陪婚,在回来的路上溺水身亡了。

子龙娘听了后吃惊地说不会吧。

娘说咋不会呢?孩子的尸体都抬回来了。唉!都是孩子,走那么远的路,能不出事吗?而后问子龙娘银石还没起来吧?

子龙娘知道了娘的心思,告诉娘我还在睡觉,好着呢!看你急得。

好,好,那我走了。说完娘回去了。

得到冬宝溺水的消息我睡意顿无,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前天我还看到冬宝在老虎灶泡水,一个人提两个热水瓶,人比热水瓶高不到那儿。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我很想去看他最后一面,可陪婚的是不能去看的……

吴镇的气氛在一夜之间变得阴气沉沉,风从古运河吹来,让人瑟瑟发抖……阿毛家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阿毛媳妇抱着9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她本来就不同意儿子去陪婚,儿子毕竟还小呢,可经不起陆长房的游说,就勉强答应了,并对陆长房说孩子还小,一定要派个大人看好,否则就不去。陆长房满口答应,可到了那天要面子的陆长房竟然放任三个孩子回娘家。听人说三个孩子去的时候蛮顺利的,回来时大概天色晚了,过淀山河木桥时,陆少爷走在前面,冬宝紧随其后。不知道是桥不牢固,还是陆少爷顽皮,他走上桥面又蹦又跳,木桥晃荡不已,人也东倒西歪……当时陆家少奶奶还没上桥,见着冬宝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她想上去搀扶一把,冬宝也害怕得回转头不敢上前;此时,桥晃荡得更厉害了,没等陆家少奶奶伸手去拉,冬宝就掉入河中……陆家少奶奶要紧返回去叫家人来救,只可惜等她把家人叫来为时已晚……

刚刚在陆长房家中忙完喜事的相帮的转入了处理冬宝丧事之中,内心无所适从,他们为冬宝的死去感到分外惋惜,都说作孽呀,冬宝才九岁,陪婚赔出了性命,这是咋回事呀?有的指责陆长房不负责任;有的说早婚害了子孙;有的说陪婚本来就多余……

阿毛跑到陆家算账,陆长房不仅不认错,还说自已儿子也差一点丢命。愤怒的阿毛拿出杀猪的“蛮劲”,先把陆家的铺子砸得稀巴烂,再叫人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抬到还沉浸在喜庆中的陆家……乡亲们见事情闹大了,有人出面协商,最后陆家不得不作出赔偿,事情总算平息了,可冬宝终究没了……悲伤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扩散,哀曲在每一条街上弥漫,把吴镇所有的喜庆冲得一干二净。夜晚的吴镇好像只有哭声……

晚上,娘又来李老板家,恳求子龙娘今晚把最后一个仪式搞了吧。子龙娘有些不悦,说那样不好吧,最起码得住上三天。说时眼中充满乞求。李老板站在一边,说既然已经陪了,就陪结束,银石娘,你也不差一个晚上。可娘态度坚决,说只要仪式不缺,多住一天少住一天关系不大。要不今晚仪式结束后再让银石住一宿,明天回去,你们看好不好?子龙娘见娘让了一步,和李老板商量了一下后答应了娘的请求。

“爹”又去茶馆昕书,可今晚没人来说书,早早就回来了。子龙娘叫住了他。稍歇,糕团店的伙计阿丁送来了十六盘糯米糕,蜡扦铺的四娘娘送来了四支两斤香烛……很快,所有东西都准备完毕,老相公、老娘娘正坐客堂,我便向他们磕头,接着由四娘娘举烛引我拜天拜地,最后再向“三寿图”磕三个响头,仪式就宣告结束……

入睡都快半夜了,我的脑子里好像总有人在哭,像是冬宝娘,又像是子龙媳妇……再过几个小时我的陪婚就要结束了,我强迫自己睡着,可老觉得冬宝拎着热水瓶在我眼前走动,时不时还回过头看我,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星星一闪一闪,好像要与我说话……

陪婚在吴镇由来已久,那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祝福。可自从出现早婚,陪婚一事不再单纯美好,特别是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玩耍,原本不分彼此,尽兴欢乐,可现在有钱的都成了“爹”,没钱的都成了“儿子”。“爹”和“儿子”一起滚弹子、拍香烟盒成了吴镇一道奇特的景象……

有一天子龙竟在他家茶馆店门前拦住我,当着众人的面喊我叫他“爹”,还动手摸了我的头,俨然把我当成他的“儿子”。我虽表示反抗,但他的这一举动很伤我的自尊,从此我再也不去任何人家陪婚。更有甚者还有人到处说陆少爷的“儿子”死了,陆少爷才多大呀?传来传去有人说陆长房的“孙子”死了,还有的问杀猪作坊阿毛是不是陆长房的儿子?

我现在非常害怕见到子龙,生怕他再当街要我叫他“爹”。而有好多娶进门的“童养媳”受不了人家的揶揄,若是谁陪她的婚,他们就会对她说你“儿子”来了,羞得她无处藏身,大多不敢走出家门……

陪婚者越来越少,早婚遇到了“阻拦”,没几年,早婚现象销声匿迹;人们对陪婚也不像先前那样热衷,渐渐地陪婚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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