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弱点的爱

2009-05-22 11:31
鸭绿江 2009年4期
关键词:牛马马丽深圳

徐 东

在我没有去深圳之前,我的大学同学牛马在深圳已经有十年了。他混得不错,有了自己的翻译公司,房子和车子,也有过老婆。他的老婆是我也曾经喜欢过的,我们的大学同学王捷。

离婚后的牛马开车远游,四天后来到了北京。他打我手机时我还不相信他已经到了。我们在第二外语学院的门口见的面。那时我刚辞去了以前的工作,准备写上一段然后再重新工作。我从房租较贵的房子搬出去,在第二外语学院的对面租了个只有七平米的民房,准备在还有钱吃饭交房租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写上一阵子。

牛马在离婚之后,觉得自己也想要写点东西。想写东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十年前的我。那时候的我就喜欢写作,经常坐在学校的排椅上独自发笑,显得神秘兮兮的。我和牛马住在同一个宿舍,他对写作也感兴趣,但他的志向并不在写作。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因为文学成了较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深圳,我们十年来联系得并不多。

我走到校门口时,牛马已经到了。他从一辆本田车里走出来,站到我面前,一时间没敢认我。他的头微微偏向右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当时又瘦又高的我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格子T恤,汗渍麻花的,衣襟还被烟头烫了个洞。我的下身是一条短裤,脚上踏的是一双裂开皮子的凉鞋,走路时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那段时间,因为没去工作,我并没有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在牛马的眼里,我变得十分寒酸、落魄。

牛马穿着一身休闲装,都是名牌。他还是那样胖,比十年前更胖了一点。我见到胖点儿的人就心生羡慕,觉得自己的确不该这样瘦。见到牛马后,我想抱一抱他,因为我和很多大学时的同学都不联系了,平时也很少和朋友们联系,而牛马的出现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牛马犹豫了一下,也张开了手臂,和我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我带牛马去我的住处,牛马看了,忍不住说:“不会吧,你在首都竟然混成这样!”

我的房间小,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架,一张小桌子,一个椅子,衣服散乱地堆在书架和床上。当时是六月份,天那么热,屋里连台风扇都没有。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牛马说,“走吧,简直像蒸笼,咱们去找个宾馆住下来再说话吧,你也别倒水了。”

那一天晚上,我和牛马住在了第二外语学院的招待所里。房间里开着空调,特别舒服。洗过澡,我和牛马穿着短裤躺在床上说话。

牛马说:“跟我到深圳去吧,我有位朋友租了一层楼当仓库,别人提货的时候,你登个记就成。有可能这也不用你干,你就在那儿安心写作。我给他说说,一个月不会少于三千块钱——那位朋友也喜欢艺术,只要你愿意,保证没问题。这次我来北京最主要是想说服你去深圳。你去了我就有个能说话的,在深圳虽说我混得还可以,但这么多年我连个能说话,能谈文学的人都没有。”

“你和王捷呢,你们没话说?”

王捷和牛马在深圳同居了七年,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

在和马丽恋爱之前,我曾经喜欢过王捷。我喜欢她倒不是她长得好看,而是因为我听说她也写诗。我觉得热爱文学的女生可以和我交流,也能够理解和支持我写作。当时我在学校的文学社当编辑,我借口约稿也曾经和她单独相处过。不过当时王捷好像是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一眼。她不是看着天,就是盯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对我很冷淡,就没有再坚持。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一直记得王捷的模样。她瘦瘦的,不算高,却因为瘦而显得个儿不矮。瓜子脸,眼睛不大不小,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清高的气质。

在大学时,牛马也喜欢过王捷,他觉得王捷挺傲,腿也挺长,让他联想到仙鹤。另外牛马自己那时写不出东西,就特别佩服能写作的人,尤其是女生。牛马虽说喜欢王捷,可在大学里也没有和王捷正式谈恋爱。那时他发现王捷喜欢往运动场跑,喜欢体育系高大强壮的男生。牛马也曾买来拉力器与握力棒,有一阵子天天锻炼,希望能改变自己肥胖的体形,但坚持了没多久就放弃了,放弃的原因是他另有所爱了。

因为一场英语演讲比赛,他认识了英语系的一位女生,那个女生长得小巧玲珑,对牛马十分崇拜,认了牛马当干哥哥。没有多久他们就在校外同居了。那女生低我们一级,牛马毕业后去了深圳,不久女孩也另有所爱,他们也就分手了。

王捷当初选择去深圳发展,是因为她有一位舅舅在深圳政府部门当领导,可以帮她找个不错的工作。到了深圳,第三年她就考上了公务员。当时牛马在翻译公司给人家打工,离王捷的单位不远。他知道王捷去了深圳,可没想到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在一次下班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王捷遇到牛马的时候,也刚刚经历过一次爱情挫折,需要倾诉。于是老同学牛马就成了她很好的听众。

牛马后来对我说——当时他听着王捷讲述她与另一个男人无望的、悲伤的爱情故事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伤害,但正是这种感觉让他特别想要和王捷发生点什么。他的想法很奇怪,他想让王捷再受点什么伤害,当然,那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时他也单身,也想着和王捷能有感情。

“你知道吗,来到深圳没有多久我就发现,这个城市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在这儿赚钱比较容易,但这个城市更容易让人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我觉得,一个城市的文化积淀,需要时间。深圳这个城市太年轻了,虽然它各方面进步很快,但这并不能说明,它已经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有时候我特别想念在北京的你……跟我去深圳吧,你真该去深圳生活上一段时间。我不是说你一定要留在那个城市。不过说真的,你要是能留在那儿也是一件好事情。那个城市需要你这样的人,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我就需要你去深圳,你在深圳,哪怕我们一年也不通一次电话,但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也会觉得舒服。”

“你和王捷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呢?”

“有时候我想,不是我不爱她,而是因为她爱不成我,致使我无法爱她。我和她都不太想结婚,但又觉得结一次可以对各自的家里有个交待,就结了。我们感觉不到有爱情,甚至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感情,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就为~种需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需要,有时候还是生活上的需要—这就像你和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那个人仍然可以填补你情感的空虚,虽然说这种空虚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来得更强烈一些,但毕竟还是一种安慰。但是,结了婚之后我们发现彼此都失去了再有爱情的机会,有时候就变得更加绝望。因为我们都有点儿艺术细胞,因此都是强调爱情的人,但是哪里有爱情呢?”

“王捷她还写诗吗?”

“不知道还写不写。我早不关心她这个了。反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谈文学……我们有两栋房子,没离婚之前她就搬走了。有一段时间,她一个月不回来一次,电话都不打一个。直到现在,我们离婚的事双方家里都还不知情。”

我的脑海中一直有着王捷的模样,我想我同意和牛马到深圳,也许与王捷有很大关系。我想看看时隔多年之后,和我的好朋友牛马生活过几年之久的王捷现在是什么模样。

在离开我熟悉的,尤其是在感觉中熟悉的北京

时,我想到要不要和张小萌见面,张小萌是我的情人,不过我们谁也不太想有结果,因此做了一段情人之后就分开了。我感到自己还是想着张小萌的。我想,虽说分开了,但如果我临走前不和她见一下,她会觉得我不够意思——那时张小萌有了一个新伴儿,她和那个男的是一种合租的关系——男人的女朋友回来时,那个男人也不会避开张小萌。

就像生命中有一部分灵魂所拥有的内容,需要打包,放进记忆深处。我随张小萌一起去了她的住处。一路上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生命中有些爱的潮湿,使我的眼角泛起一种光泽——并不是单纯为了我,或者她,而是为了更多的内容。

张小萌住在一所学校里,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合租的男的是位做软件的工程师,比张小萌小,二十五六岁。我们见面后张小萌没有介绍,我们也没有说话。张小萌的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简简单单。我坐在张小萌的床上,张小萌坐在椅子上笑着,傻傻地望着我,可能一时想不起说什么。我也一样。我们相互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和张小萌做爱,因为我感觉不到她会投入感情。我们在一起只是一种需要,似乎是一种对孤独的报复。我们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堕落,就像我们认识多年,像一对夫妻那样,对彼此有着一种责任。我们之间的友谊在于,彼此曾经坦白过自己的过去与现在,彼此敞开并了解,在空虚无聊的时候是彼此栖息的树枝。

张小萌有一双空洞但有时也会发光的眼睛,眼神游离。她不太喜欢接吻,甚至也不喜欢过多的抚摸。她会半真半假地微笑,娇声娇气地说话,像个地地道道的小女孩。在她二十出头的时候,恋爱过许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有结果。面对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遇到她是一件完全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们做爱,我们都认为那是最后一次。分别,似乎并不太伤感,反而觉得这是告别过去,和结束那种关系的最好契机……

来到深圳,我在牛马帮我介绍的单位附近找了个便宜的楼住了下来。房租一个月五百,比北京的要贵,但居住条件相对好了许多。单间房里有了洗手间,也可以自己做饭。自从我搬到出租屋之后,牛马就很少再来我的住处。他抱怨我没有听他的话,租个更好点的房子,和他见外了。他说我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他来看我也会觉得没有身份。

我也很少去牛马的家里,不过我倒是想见一见王捷。我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见王捷的理由,只是想要见见她——也许,在我的心里,我也像牛马当年那样,想要让王捷再受一次伤害。想让一个人受点伤害,潜意识里也许就是想要和她发生爱情,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性关系。

我想,在我的心里,是不是还喜欢着那个在我的印象中冷漠的、不把我当回事儿的、高傲的王捷呢?我喜欢她,难道仍然是因为她曾经写过诗歌吗?或者,我喜欢一切人,都只不过是遵从我那颗神秘莫测。多少有些古怪的心灵?

牛马的房子在深圳繁华路段,第三十二层。

牛马让我去他家时,我决定问一问王捷的联系方式。

那天下午,我们在楼下餐馆吃过饭,在三楼的露天花园闲坐了一会。我透过楼群环抱的空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就像从天空中垂下的亮晶晶的银线,让我觉得我和一切人隔了很远,只有自己。后来我们回家,有一段时间,牛马陪着我一起在阳台上看风景。月亮在深蓝色夜幕中,安静恬淡。月亮之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

我说:“在这样的高度看这个城市上空的月亮,你会有什么感觉?”

牛马说:“这是欲望的都市,能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的眼睛早就不盯着天看了。”

我说:“你看,我们感到这轮月亮离我们很近,可我们知道其实它很远。我感到自己一直在追求一些离我们很远的东西。”

牛马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有时候我想,人活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想的时候我也有一种写的冲动,但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像你那样去写。当一个人亲近物质的时候,他的精神就会被物质的东西所缚束,我觉得自己没法从现实生活中跳出来。顶多我就是开车去北京把你接到深圳来,而且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除了赚钱,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目标了。”

“你想过如何爱这个世界吗,就像爱自己一样爱这个世界?”

“我没有你那么崇高,对于我来说,我总是想着让员工多干活,少拿工资。我总是想着多拥有,少付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够崇高地活着,哪怕贫穷一点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羡慕你的。”

“我是一个需要自由的人,我不愿意为了赚钱而赚钱,虽说那样可以使自己生活得更体面,更有质量,更受人尊重。但是我又想,如果没有比较,我就不觉得自己不体面,不受人尊重,我的生活,也就不再是没有质量的。假如我们两个人的位置可以换一换,我估计你不愿意和我换,我也不愿意和你换。”

“当然。”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王捷知道我来深圳了吗?”

牛马把王捷的手机号给了我,问用不用他给我打个电话,三个人聚一下。我说可以。但牛马又说,还是让我和她联系,他不想见王捷。

我回到自己的家中,犹豫了一下,给王捷打了电话。王捷好像很熟悉我的样子,一下就猜出是我。她问我在哪里,要开车来见我。

挂掉电话后我特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新衣服。半个钟头后我和王捷见了面。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我们在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的面。王捷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仿佛比以前更加熟悉,虽然我们十多年来几乎没有打过交道。这种感觉是奇特的,让我觉得我在不经意之间,从未间断过想象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爱着她。

那一天,我忘记了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都挺高兴的样子。十年前王捷的那种让我记忆犹新的冷漠、心不在焉的样子,被一种热情的笑脸与专注的神情所取代。而我相反的却显得有一些拘束和心不在焉,也许是我怕她看出我的想法。那时我的想法并不单纯。

再次见面时是第二天中午,那是一个周末。王捷说要开车带我在深圳转一转,我们去了大梅沙。那时,我们好像已经完全懂得了对方的想法,彼此也渴望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有可能发生的爱情。王捷也许比我更渴望爱情,但那似乎也只是一个假象。那时的我反倒觉得自己只是想要认真对待一个女人,如果能够的话,我想要过上一种相对安稳的日子。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家中的父母早就急着让我结婚了。王捷在模糊中也觉得,我是她爱的一种可能,她怕错过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相爱的机会了。但那种感觉并不是十分可靠,因为我们都清楚,我们中间还隔着一个我们熟悉的人,牛马。如果我们走到了一起,这显得多少有一些戏剧化。

王捷有点夸张地说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孤独的,因为我不在。她喜欢音乐,喜欢阅读,做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工作,在艺术与现实的感觉中,想象在远方的自己——她说她还是从我的作品中了解到远方这个概念。我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是从远方奔向现在,奔向她。她感到自己爱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

装成不爱的样子,她愿意和我一起朝着虚无的方向堕落或飞翔,欢乐或痛苦。在我面前,一时间她又变成了一位诗人。

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爱情。因为我感到,只有以相信的态度才可以使一切改变,而当我们怀疑一切时,甚至也会怀疑自己的欲望、情感。从去大梅沙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但是,我不愿意住进王捷的房子。我心想,如果王捷能够安心做到,愿意经常到我租住的房子里来,我也许会真正认可这段已经发生的感情。这是我的问题,我克服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反映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层次和生活方式。我甚至觉得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王捷与牛马在一起生活是合适的,因为王捷已经被改变,不再是那个写诗的王捷。而她对文学艺术,对生活艺术的渴望与我也有了很大的反差。她喜欢我,甚至爱我,只是爱着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经不起考验。

王捷不愿意到我的住处来,因为我那儿过于简陋,这和她目前的身份是不相符的。因为她在走向我的时候,一路上会看到很多人的目光,似乎别人都在怀疑——她这个有身份的、体面的人怎么会走进了贫民窟。我并没有觉得她错了,但我的确感到我们已经不再合适。我想我和王捷都感受到了某种伤害,包括牛马,我们都说不清这种伤害来自哪里。

在一段彼此不联系之后的某个夜晚,我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扮鬼脸、微笑、经历失眠时,门铃突然响了。是王捷。我打开门,王捷走进来。在那样的一个夜晚,我们彼此望着,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心想,拥抱吧,抱她一下。我抱了她,她也抱着我。可谁也不想说话。我们知道,我们谁也不想为对方改变,因为我们彼此所坚持的,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因为我不说话,王捷想到是她自己主动来找我的,便有些委屈,就说自己要走了。

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不要爱情?”

王捷想了想说:“可以。”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只是在一起,谈谈文学,谈谈别的?”

“可以。”

“现在,我们可不可以做爱?”

王捷突然笑了,我也笑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些我们各自的现实的问题,其实我们应该可以轻松地在一起。因为我和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情欲在我们各自的身体中发胀,使我们暂时放弃了一切问题,脱光了彼此的衣服,纠缠在一起。那样的时刻,很真实,很美,也有一种爱在其中。我们愿意在一起,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与绝望。

在那一晚,我们决定再相聚的时候,她来一次我的住处,我去一次她的住处。我们成了情人,彼此约定,谁遇到了更合适的,就告诉对方一声,我们便结束这种情人的关系。

我有份轻闲的工作,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每天早上八点半,或者更晚一点儿去上班。星期天不用上班,我也经常去办公室,因为在住处,那个像家的地方,我一个人会更加不知所措。夜晚,我阅读,偶尔看一看电视节目,在网上与陌生人,或者熟悉的人聊天。

当我开始认真考虑写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爱,或者说是对爱情的真诚的向往。我也缺少了以往的那种对自己,对生活的真诚,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苍老。有许多时间都在烦恼中度过,我感到自己在浪费时间,但并没有好办法来改变自己的状态。

我想自己做饭,但并没有坚持多久。我有时候一动也不想动,就那样坐着,或者躺着。我甚至会感到自己不想呼吸,饥饿的时候对吃饭毫无兴趣。在某一个时空凝固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如同置身于从前,甚至感到未来也在自己的体内。我沉思默想,又时常感到自己一无所获。在必须吃饭的时候,我打电话叫外卖,后来与人约定每天中午送同样的中餐,从此连电话也不想打。

我对王捷说过我在北京的生活,以及与我有关的女人,似乎把她当成了我的朋友,或者我喜欢的许多人当中的一位。我想让她了解我的感情,对我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以判断是否在灵魂上可以契合。

王捷说:“有时候我想象在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即使我们能够顺利地恋爱,也未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也许是的,我和我大学时期的女朋友,已经分手十年了。”

“也许她结了婚,有了孩子。”

“是的。”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你是不是还会选择与她分手?”

“也许不会,我当时并不想与她分手——现在想来,她是适合与我结婚的。人生怎么可能假设呢!”

“但人生也是奇妙的,就像我们,我就没有敢想过还会再遇到。”

“知道吗,王捷,我想爱一个人,那个人也有可能是你。”

“会是吗,你应该爱过很多吧?”

“是的,我是喜欢过很多。我想,我要爱一个人。最近我又在失眠,就像昨天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时,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躺着。我的内心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

“你有过别的女人,你也不会想念她们吗?”

“她们,包括你,属于现实,而我一直逃避现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拥有精神上的超脱。但我逃不开现实,就像无法避免会遇到一些女人。是的,你们会给我带来快乐与充实,但我总感到你们并不属于我。我渴望属于的感觉,我属于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属于我,我们都心甘情愿,这样会使我的灵魂感到安宁。”

我从王捷的身边离开,想要去抽一支烟。

我走向阳台,望着夜空中大朵的白云,一团团,在深蓝色的、幽静的夜晚的风力的吹动下,飘向天际的一边。我望着一颗又一颗星星,想要看出它们的区别。我感受着也许是从云彩上滑落下来的风拂着我的身体,突然感到难过得想要流眼泪。

我重新回到王捷身边,但是却无法和她做爱,试了几次,仍然不能。王捷有可能感到我的心里没有她,一气之下离开了我,开车回家了。

又有半个月时间,我和王捷没有在一起。

在那段时间,也就是我来到深圳差不多半年后,我大学时期的女朋友马丽通过别的同学联系上了牛马,从牛马那儿联系上了我。那时她刚离了婚,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孩子判给了男方,她不想再继续待在原来的城市教书,应聘到深圳,在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她联系我,大约是想到在深圳。我至少还可以成为她的朋友。

当初马丽与我分手是因为我多情,因为我在爱着她的时候,也想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美女好一点儿。当时我觉得马丽理解不了我,的确,在我隔着马丽与别的女孩手拉手的时候,她是无法理解的。和一个女孩手拉手,我想这么干,我觉得那样很单纯,让我有做孩子的幸福感。当我长大了的时候,我似乎就有了这种需要。虽说隔着马丽与别的女孩发生更深一层的关系不恰当,我也的确会有那样的渴望,但潜在的心理是复杂的,我甚至并不真心希望能和别的女人走到那一步。我想好好爱一个人,却可以喜欢很多人。喜欢别人就如同喜欢内在的自己,喜欢许多女孩如同爱着自己生命中缺少的一种什么东西。生命的意义,例如生死,死亡在远处呼唤着他的过去和现在,使我难以拒绝,使我渴望更多,更好。我不成熟,也不想在年轻的时候成熟。

马丽看到了我与另一个女孩手牵手走在大街

上。那时我曾担心遇见她。果然就遇见了。我当时还没有松开牵着的别人的手,我甚至是满脸笑意地走近马丽。那一刻我在分手后的十年里曾有许多次回忆起——不过我越来越不确定马丽当时是什么表情了。马丽像是不露声色地走过去了,当时我想和她说话,但她没有给我机会。那个女孩知道我有女朋友,但并不知道刚走过去的正是我的女友。我觉得自己是错了,但那一刻我的灵魂似乎只属于自己,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种种关系,不属于在那个空间里出现的两个女人。那如同一场梦。

马丽不听我解释,解释也没用。这世界自有现实的规则,谁违犯了便会付出代价。她提出了分手。回想起那时,我觉得自己是爱着的,但那种爱后来就渐渐地没有了,甚至被否定了——我从来不曾深爱过她,我也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爱。在三十岁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真正告别了青春。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激动,对女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心里热爱着任何一位美好的女性了。我回到最终的理想,我只想要好好地爱一个女人,也能获得所爱的女人的爱情,过一种普通但真实的生活。我希望在将来,能够对与自己一起生活的自己所爱的人说,亲爱的,走过来让我亲亲,她便笑着去让我亲。我也愿意被命令,走过去让她亲亲。我怀疑神秘的命运是否还能够给予我这样的机会,因为我知道,在芸芸众生之中的个人,在这被物欲充满的世界里,他内心的渴望与所能得到的相比总是那样有限。

我与马丽分手后,基本上一直过着一种单身的生活。我让自己爱着整个世界,以及所有的,有可能与我在一起的女人。在生活中我总会遇到至少在外貌上令我满意的女人,在有机会接触的时候,我的心中总会有一种难为情的羞怯与不安。那种感觉让我认为,要想做一个纯粹的、简单的人并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实现理想中的爱情,也同样困难。我时常感到自己对感情的渴望,还有生理上的欲望使我生活得狼狈。我时常恨恨地埋怨自己,并一次次放弃完全有可能得到的爱情,与单纯的欲望的满足。

我见到了马丽,那是在我们分别十年后再相见。她的长发变成了短发,身体变得有一些粗了,脸上缺少了一些青春的光泽,但有了成熟女人的鲜丽,声音里也多了一些成熟的嗓音。声音里有灵魂,我感到人的灵魂伴随着人生命的时光会有变化。这种变化里有阳光有雨露,有喧哗有安静,甚至也有梦想和现实对垒交战时的烟尘弥漫。不过见面之后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是熟悉她的,我们彼此熟悉。虽说时隔十年,青春不再。但我们曾经真实地相爱过。

彼此见面的那一刻,我一时没有说话——事实上我会寒暄,也可以虚伪,但我不想说话,我只是看着她,等她开口。她看了我一会儿,大概她也不想先开口,或者在想着该如何开口。我变得有一些不忍心,可我实在不知怎么说了,因为在那时我发现自己依然是爱着她的——我在想,这种感觉可靠吗?

就好像即使不说,我们也能够了解对方过去十年的经历一样。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开口说了话,接着两个人都有点儿莫名其妙地笑了。

马丽结过婚,有了一个孩子。现实生活让她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她依然是她,是我曾经爱过的她。我们就近找了一个聊天的地方,彼此依然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不说话也好,就面对面地,默默地看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存在,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也好。

“这世界真是奇怪,我们也很奇怪……”后来,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等到我觉得自己该笑着的时候。我忘记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是啊……”马丽沉吟着开口,似乎心里的话满满的,不知怎么样倒出来才好。

“我真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说,“我想我真是错了,我太随意了,我总是以为我只有爱着这个世界,拥有自由,才能不辜负自己的生命,以及生命中很重要的你。是的,我相信有很多时候我忘记了我们的过去,忘记了你,也忘记了爱,但是在我的心里却有一个词,我总是在默默地呼喊着——宝贝,宝贝——这似乎是你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想起那时候我们年轻的爱,就像小孩子一样,请原谅我吧……”

宝贝,十年前,我一直是这么叫马丽的,那时候我们有过许多个开心的日子。

“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她笑着,看着我。

“为什么要联系我呢,虽说,我也乐意见上一面……知道吗,在见到你之后,我那种没着没落的,对爱的期待的感觉使我难过,就像所有的爱,以及未来还没有发生的爱,都已经发生了,都聚集在我的心中,使我绝望。”

“就像朋友一样,也是需要见一见的吧,我想,和以前相比,我们都已经改变了不少,至少,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年轻,那样轻率地做出决定。”

“嗯,以后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呢——虽说我克制着自己,可我依然想称呼你‘宝贝,唉,见到你也许——不,不能说是一次错误,一切都与命运有关,我承认,我真的是多情的……”

“其实,你天真,单纯,是个好人,现在想一想,这一切都与命运有关。我也想自由一点儿,随心一点儿,我也想称呼你‘宝贝,但……”

“说真的,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真的还年轻过,而且正在,似乎正在变老……”

“你,我是说,你对我还有爱吗?”她笑着,有点试探的意思。我想了想,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她说:“我知道了,也许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可是说真的,我真的后悔自己选择了婚姻,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结婚,尽管他喜欢我!”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爱,似乎我也感觉不到我们还可以继续爱下去。除非她来到这个我所在的城市,离不开我,特别强烈地希望能够和我在一起,我或许才有可能安下心来,面对一种生活,而不是纯粹的爱情。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永远的纯粹的爱情,因为生活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现实,而在现实之中,一个人的美好与感动,只有遇到能真正欣赏与配合的人才有可能长久地把爱维持下去。

“希望你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开始新的生活。”我说,“牛马还真听你的,你来深圳联系上了他,他也没有告诉我!”

“我听说他和王捷离婚了……”

“是啊……”

“嗯,希望你也早一些结婚吧,找一个你爱的……”

“嗯,谁知道呢,爱情,这年头,不容易找到,找到了也不一定能成!”

那一晚,我们分开后背对背走向各自的方向,心里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与苍凉。谁也没有眼泪落在都市的灯火里,我和她,都是那么的虚伪,我甚至还朝着夜晚的天空笑了一下。

我和王捷在一起的事,牛马并不知道——我不清楚他知道我和王捷成为情人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王捷的意思是,先不要让他知道,也许永远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因为王捷也觉得,我和她只不过是一种情人的关系,估计也长久不了。

我的一位已婚的网友,叫文琦敏,得知我依然单身,热情地为我介绍了她孩子的老师,是一位教音乐的女孩。不久,在文琦敏的安排下,我和那位女老师见了面。

那女孩叫董慧,中等个儿,皮肤白净,是那种看上去让人觉得踏实的女孩。她二十九岁,谈过一次恋

爱,因为家里希望她早点结婚,而她自己也想过上一种安稳的家庭生活,特别想要结婚。我们见了面,文琦敏借口有事情就先走了。

“你和文总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是我的读者,通过网络认识的。”

“哦,我听文总说,你是一位作家?”

“也算是吧,写过一些东西。”

“真了不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作家呢。”

“我听说你是教音乐的?”

“是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仓库管理。”

“哦,是国家的单位吗?”

“不是,是私人的,钱也不多,一个月三千来块。”

“哦,和我差不多,你来深圳几年了?”

“还不到一年,你呢?”

“我来了有五年了,原来在东莞一所中学工作,你打算在深圳长期待下去吗?”

“不知道,我更喜欢北京。”

“哦,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你喜欢北京,怎么来深圳了呢?”

“我听说深圳男女比例失调,女多男少,容易找对象。”

“真的吗,你是为了找对象才来深圳的?”

“是啊。”我笑着说,“但是也不容易找啊,我一没存款,二没房产。”

“哦,你真坦白。”她有一些失望,喝了口饮料说,“你写书难道不赚钱吗?”

“很难,稿费不多,生活都不够。”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我听说你是大学毕业,你应该可以有机会赚更多的钱啊!”

“爱好吧,原来在北京工作的时候,在图书公司当编辑。一个月有五六千,不过太累了。”我掏出烟来说,“我可以抽一支烟吗?”

“哦,抽吧!”她笑了一下说,“不过我不想找个抽烟的男朋友。”

我笑了笑,把烟又装回去了。说:“那我不抽了。”

“谢谢!你看上去不错啊,怎么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呢?”

“你看上去也不错啊,不是也没有男朋友吗?”我笑着说,“我有过女朋友,但是后来分手了。”

“为什么会分手呢?”

“不合适吧,就分了,你呢?应该谈过恋爱的吧!”

她沉默了一会,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岔开了话题说:“你在深圳朋友多吗?”

“不是太多,你呢?”

“也不是太多。你周末一般怎么过呢?”

“看书,写作。”

“哦……”

我觉得自己不太喜欢她,但也说不上不喜欢。她和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多少有一些不同,她普通,现实,没有太多的想法。从相貌上来说,她觉得我还不错,是她喜欢的样子。从能力上来说,她觉得我是可以赚钱的,只不过暂时没有去努力赚钱的想法。从交流上来说,我们可以很随和、很轻松地对话。她不知道我有过多少经历,也不知道我那时仍然和一个女人好着。

我和董慧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王捷的存在,虽说王捷的条件比董慧好很多,但我还是觉得,如果要结婚的话,董慧更适合我。

我对王捷说了我相亲的事儿,王捷不大高兴,但是也没说反对。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些不冷不热了。说白了,虽说王捷也喜欢诗歌,但是她早就不写了。她能理解我去写作,但想到我目前的身份地位,又觉得和我在一起不般配。我所以和王捷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对她还有一种源于从前的想象,我觉得她是一个我早就熟悉的人,虽说她会使我觉得陌生,难以接受,但她毕竟是一位可以交流的朋友。

第二次和董慧约会,我们因为有过在网上的聊天,显得更熟悉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好意思牵她的手,我觉得她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女孩,在我还没有考虑清楚是不是应该认真对待她的时候,我不想开始得那么快。这在她看来,我也成了一个老实可靠的人,因此她也打算和我认真地谈一谈。

“我给我家里的人说你了。”她说,“我家里的人不反对。”

“哦,你怎么说的呢?”

“我说你不是太有钱,而且家还是农村的,但人看上去还行,而且还有追求——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将来还是有前途的吧!”

“你家是县城的?”

“是的,我还有一个妹妹,她结婚了,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爸爸和妈妈早就下岗了,在家里没有事儿,整天打麻将。”

“哦,你不想回到你们那个县城去找一个对象吗?”

“没想过,我喜欢深圳,以后想在这儿发展下去。”

“教音乐,你觉得将来能有什么发展呢?”

“将来我想自己开个琴行。”

“哦,这个想法不错。”

“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亲切,你呢?”

“我也是。”

“结了婚的话,你会是一个好男人吗?”

“我想会的吧。”

“你会炒菜吗?”

“会。”

“你愿意做给你的爱人吃吗?”

“愿意。”

“假如外面有女孩子喜欢你呢?”

“假装不知道。”

“如果你也动心了呢?我是说结婚后。”

“我会克制的吧,不会随便。”

“嗯,我这就放心了。”

“你放心了?”我笑了起来,“我这么说你就相信了?”

“是啊,我觉得你是值得人信任的,你不坏。”

“谢谢!”

董慧性格开朗,她喜欢唱歌,而且唱得相当不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为我唱歌,我挺感动,觉得她挺好的。她为我起了外号,叫我大个子,瘦高个儿,叫起来就好像我已经是她的亲密的老公了。后来,在送她回家时,我们在楼下拥抱了一下,但也就拥抱了一下。

第二天她给我发短信,问我在于什么。我说我在考虑我和她的事情。她说,她也在考虑我和她的事情,问我是怎么考虑的。我说我以前爱过,也喜欢过一些人。我并不单纯,而且虽说我有一份工作,但收入不高,只能勉强生活,没有存款。因为家在农村,父母身体也不太好,负担重。我喜欢文学,虽说小有名气,可至今也谈不上名利双收……

过了好一会儿,她发来一条短信说:“我要嫁给你。”

那一刻我的心里很感动,其实在我和她那样说的时候,我已经准备退回来了,因为我想到现实的问题,感到自己并不能完全投入到生活中去,给她幸福。因为我也了解到,她希望找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过上一种安稳的生活,甚至她也可以考虑与男方一起买房子,因为这几年她省吃俭用,也存了一些钱。但是当我说了自己那么多的现实的问题后,她却说要嫁给我,我除了感动,还有一丝难过。不过,当时我真的动心了,我想,和她结婚算了。

我回短信说:“你想好了吗?”

“我下了课就给家里打电话,说我今年就结婚。”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抱着你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好,很好,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喜欢上一个人。”

被人喜欢,我心里除了高兴,就是沉重。我觉得自己不配,因为我不想为她放弃自己,承担起我们结婚后必然要面临的家庭的责任。虽然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已经感到自己辜负了她。

她问我是不是心里还有一个什么人。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人。应该说,我和王捷早已在我的心里有了定位,我们只是情人的关系。马丽的存在,也早已沉入心底,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种遥远的爱的感觉,并不会真正影响到我的选择。我想真正影响我选择的,仍然是现实。我感到自己无法真正接纳现实,变成现实中的一个人。

我回复她说:“不是,我心里没有什么人了,我只

是觉得有可能给不了别人想要的生活!”

她回复说:“我明白了。”

我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后来,有两天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第三天,她提出我们再见上一面。理由是,以前见面的时候请吃饭,总是我来请,这一回她说她要请客。我同意了。

我们见了面,彼此仍然显得很亲切,并没有生分一样。我说说笑笑,感到自己就像她的一个大哥,又像一个坏蛋——因为在分手的时候,我还想拉着她的手。是的,牵着她的手,有些不愿意分开。我觉得她真是一位不错的女孩,真应该找一个好男人,过上一种安稳幸福的生活。

见面时是晚上,吃过饭后我们一起散步,我送她回住处。我还从来没有去她的住处看过,要分手了,我想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她同意了。

那是在城中村租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大约有十五平米,有卫生间,房子里有一张单人床,有一台不大的电视,一架琴,衣服与家什摆得很乱,中午自己炒的菜没有吃完,还摆在一张小方桌上。

“很乱,很乱是吧!”她笑着说,“我没打算带你上来看的。”

“还好吧!”我言不由衷地说,“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不会吧,你把我想象得那么差劲?”她争辩着说,“这两天我是心情不好,平时不是这样的。”

“你还给自己炒了三样菜,不过好像没有吃多少。”

“是啊,炒了,本来打算大吃一气,把你给忘掉,可是炒完了又没有了胃口。”

“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我习惯了!”

“习惯了?”

“是啊,我以前的男朋友和你的说法差不多。”

“哦,他也对你说过对不起?”

“是啊,我真希望别人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哦一我们不好,说真的,你真的不错,是我们不好。”

“也许是现实让人改变了吧,你写书的,应该比我懂得更多。深圳这个城市让人的心都变得现实了,这样那样的现实,让人不敢相信什么叫真正的感情了。”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无所谓吧!”她垂头丧气地说,“你说做朋友,就做朋友好了。”

“我可以再拥抱一下你吗?”因为我也有一些伤感,特别想要抱一抱她。

“不可以。”她立马做出防御的架式。

我觉得她比我理性,但我觉得她并不理解我,而且即使我们能够结婚,她也不可能真正给我理解。因此我也没有坚持,坐了一会儿,就告别回去了。

我们分手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和难堪,也许这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也并没有发展到更深的一步。过了差不多一周,文琦敏在网上遇到我,问我为什么分手了——她说她见到了董慧,她没精打采的样子。

“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怎么会呢,你那么优秀……难道真没有一点可能了吗?”

“不过她真的是不错,我都有些动心了。不过,还是不太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呢,我觉得你们挺配的啊!”

“我了解自己,还是请你劝劝她,让她忘了我。”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不过。真的谢谢你。”

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王捷一直冷眼旁观。那半个月我们没有在一起。最主要是我没有主动要求和她在一起,我觉得那样不纯粹,尽管我在男女关系上早就不是一个太纯粹的人,但是我还是认真地对待了与董慧恋爱的事情。当我和董慧分手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和王捷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关系——毕竟,我们可以聊天,可以相互需要,甚至有时候也会有某种关于爱的想念。

西菲是一位诗人。我们因为彼此的文字认识,一直在通信,早就有些相互喜欢。她说她想与我见上一面——照她的说法是,她也许爱上了我,不过矛盾的是,她希望能和我一起生活,一起写作,但一直爱着她的男朋友可能会无法接受她提出分手。

西菲想在网上,在内心里与我保持一种爱的关系。我虽然很喜欢西菲,但仍然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感情,于是便想拒绝她这样的想法,只做普通的朋友。

我在网上对她说:“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了解,我多少还是有一些傻气。不过得请你原谅,当然,你会原谅我的。因为我觉得你是那么好,有时候真想跑到上海去看一看你。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在我每次收到你的短信的时候,我总在想着,我为什么不能主动给你发短信呢?因为我担心会有第二个人看到。而且,我也担心自己并非发自真心地喜欢你,因为某一些现实的问题。”

“嗯。我明白啊。虽然有些难过,但还是要露出一个笑脸。你不是说,我们都是为自由而活吗?”

“我就是这样一个有时候简单到让人觉得好笑的人,我不太喜欢复杂,我只想心里有一个人,可是,我发现我永远不清楚这个世界究竟让我怎么办才好,我似乎没有能力获得自己的爱情,总是在爱的边缘,感受到爱的不自由……”

“不,爱情是内心的事情。你所认为的爱情,也许是包括了生活!”

“是的,有时候我是失望而且绝望的。那时我宁可一个人享受这些,承受这些。是的,我的爱情真是包括生活。因为,这与我的灵魂是一体的,否则,否则灵魂就会有一道裂缝,我尽可能地不让它们有。”

“嗯,你说的这些我也独自承受过。不过我是允许一切自由的事物有裂缝的,我想,这是我们的区别——不过这样也好,伤害会尽可能地少!”

“会简单一些,就像守住内心的那口气,有利于从内部理解世界——有裂痕的感情与思想,也许并不是我们所相信的、所追求的感情与思想。我赞同从内心看世界,而不是从外部,通过别人,遵从别人的经验来看待世界。我想通过自己,因此,尽管我的生活有时候单调得让自己难过,但我也认同了这种方式——我的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

“最近遇到一些什么了吗?”

“因为我发现所有的爱情,都是有弱点的爱情,因此有一些失望。你和你男朋友真的分不开吗?或者分开你也并不清楚将来会怎么样是吗?因为过去曾经相识相爱,存在一份责任,是这样吗?”

“是的,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我最近看了两部电影,一部《卡萨布兰卡》,一部《廊桥遗梦》,说的都是让人叹息的爱情——真爱了,但是却无法在一起。在没有婚姻与孩子的情况下,人应该追求自己喜欢的、爱的,不是吗?也许这样说真是简单了,因为有时候人人都缺少勇气,而且出于对现实的某种无法改变的认识,很难超越自己。现实它强大,就像魔鬼,使我们每个人痛苦!”

“也许是因为有时候并不知另一种生活会比现在的更好!我很恐惧原来一直憧憬的东西,怕到最后又只是一场伤害!”

“人总是这样烦恼。自寻烦恼,活得真是开心不了——也许我们都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想到人性的虚伪的自由与真诚皆是因为环境所致,要原谅一切,包括自己。”

“是的,什么问题都是能解决的,我们只能原谅一切!”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还不尽相同。在人性之中也许没有真正的道德可言,只有被社会化了的虚伪——你们喜欢我,或者爱我,也许是一种真诚的渴望!的确,当我们相信了虚伪也是真实,我们都在过着一种想象式的生活时,说到底,我们都是虚伪

的,都在寻求一种自我的安慰。成长过程中,社会生活以及众人会要求我们遵守很多东西,不允许我们完全任性。我觉得有时候必要的遵守是可以的,但不该让自己一生都这样过着隐忍的生活。要么放弃,要么改变。许多人放弃了,因为改变是难的。事实上,人可以被社会改变,但人总是不会真正认同那种改变——我是说,一个真正有灵魂的人,他永远不会放下自己灵魂所具有的东西:自由、爱、美好一所以,在痛苦中生活,时刻清醒着,又时刻麻醉自己。”

“生命应该是自由美好的,人该是有尊严的,爱情应该是甜蜜的,婚姻应该是有责任的!只是我觉得应该的事,恐怕没有多少能实现了!”

“自由是相对的,其实你是拥有你自己的,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人人都这样……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能去轻易地选择,不然内心中有很多东西无处安放!我让自己轻易地去放弃,因为放弃意味着解放了别人和自己,而痛苦是暂时的。我不希望有两个以上的人爱着我,我永远喜欢,我喜欢的人爱着我,我也爱着她。我喜欢简单与单纯,爱与性,皆如此——当那位女孩在与情人保持关系的时候要和我继续,我感到自己难以接受。”

“嗯,爱情总是让人绝望。不过要相信,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我也希望你能好起来,西菲,加油吧!”

“加油!”

“最近,我想离开上海,出去走走,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能自由地观看,放松身心的……”

“深圳夜晚的白云很好看,在失眠的时候,我经常看……当然,你可以去西部。”

“我想去一个人们能按自己的本意活着的地方,西藏怎么样?”“也许并没有那样的一个地方。西藏是好的,只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不过,任何地方都不如西藏—但在我看来,真正的,最好的地方是自己的内心。”

“嗯,每天深夜,你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

“内心,你能守住它,一切都会因它而改变。我真的渴望自己守住自己的内心,但在深圳,我感到越来越困难。坚持是难的,虽说让自己自由,有爱,这是给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最好的礼物。因为,没有自由就没有真正的可以持续的爱情。甚至爱的可能性,但有时候自由并不能得到理解,因此经常与爱情构成一对矛盾。”

“应该是的,我们一直渴望永远拥有这样的礼物。”

“我们爱着世界,应允许有悲伤在我们的心中永存;我们爱着自由,应允许自己和别人重新选择。爱不是占有,不是隔离与绵远的无力的忧伤,而是内心的彼此贴近与抚慰。只要爱是真诚的,带有一种对对方的美好祝愿,人人都有资格,有权利获得他想要的爱情,至少是在他们的内心里能够获得。我在想,你现在有没有资格获得我的爱——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觉得,我在爱着世界的时候,也在爱着你。喜欢你,虽然你有你的男朋友——你的爱,还有我的爱,我们的爱是自由的。爱,有时候是单方面的,但更多的时候是相互的。世界因此而美好,也因此而纷乱。说到爱的资格,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没有资格的,因为,我爱过不少人,而且有过不少经历,在现实之中,我甚至不能为我所爱的女人提供一处共我们一起生活的、属于自己的住处——讲到现实,许多人都没有资格拥有爱情,因为现实总会对人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我们在现实之中,你看,我们活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一个人,只有自己承担自己,让自己自由。自由是爱自己的最好体现。对于自己来说,在我们的现实之中,因为所有的爱情几乎都是不完美的爱情,也许爱情就不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完成自己。”

“爱情是一种理想,全人类的,所有人的理想。很少有人能够得到并能保持下去。但是爱情的确是人除了生与死之外,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深刻的爱情,才能够使相爱的人永远记住自己。被人记住,这是一种生命拥有灵魂的证明,是一种生命意识中不死的信仰。”

“是的,我想,写作也是一种信仰,除了爱情的爱,也是一种信仰。写作也是一种爱世人的行为方式。当我要写一首诗歌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总在想,我在完成一件别人取代不了的工作,那首诗只有我能写,带着我生命中特有的爱的气息。在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我在和一切人恋爱,我忘记了现实,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因为文学,因为爱,我害怕婚姻,是怕别人,也是怕自己。我一面是自己,另一面就是个小女子,一直这么纠结,说起来还是自己的问题,不够强大,内心太软弱……”

“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痛苦使我们清醒,糊涂使我们快乐,我们愿意清醒着痛苦,因为,许许多多的人追求快乐,我们想要通过写作来记录我们的生命与灵魂,写作是一件与生命灵魂有关的工作,与别样工作是有所不同的,因为写作更是在呈现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是我们存在的证明与补充,有时候让我们能够感到自己也可以在未来继续存在——就像我们现在通过阅读仍然爱着一些早已去世的作家一样!”

王捷和我彻底断了联系,当她得知牛马和我的前女友马丽准备结婚时,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显得有些失落,但又觉得一切都可笑,可笑得让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西菲说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了。不久她来到了深圳。见到她本人,我感到她正是我要爱的人。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已经成为了父亲,而且是在一年之前。

接到张小萌给我打来的电话时,西菲正在我的怀里。我们正在设想着美妙的未来。我们那时已经有三天没有出门了……我们完全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把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怎么办呢?”我挂掉电话,突然感到头晕脑胀,“我真没有想到……”

“为什么她怀孕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把孩子生下来时没有告诉你,现在却来告诉你?”西菲似乎不愿意承认我对她所说的现实。

“因为那时候她没打算告诉我——她想带着孩子一个人过!现在她告诉我,也许她不想让孩子像她一样,因为她从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对不起西菲,我爱你,我真没有想到这样!”

“没有关系!”

“对不起……”

“虽说我与我的男朋友分手了,但这只是我自己的决定,他并没有同意——这几天他一直在给我发短信,只是我把手机关了……”

“你爱他吗?”

“曾经吧……也许从来没有特别爱过!”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和他在一起生活?”

“也许,他在上海买了房子,而且收入不错……”

“条件比我好——可是西菲,我爱你,我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有许多爱都是自由的,在心里,也只有在心里——其实,我离开上海的时候,我男朋友还开车去送我,那时我也挺内疚,我觉得我不该骗他——是的,我也没有骗他,我只是说分手后我想冷静一下,去一个新的城市散散心——他一直非常信任我,对我一直很好,可我的心里只有感动,没有爱,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我从心里爱上了你。是的,爱上了你,就像爱着我们灵魂中共同的部分——我想要你,不停地要你,因为我想,

我在渴望和你的身体融为一体,渴望和你的灵魂永远也不分开,这一生就这样下去。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总是这样下去,我们还需要工作,还需要面对生活。我们的写作,无法让我们生活,生活是重要的——也许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但至少你们不讨厌对方,而且,她有了你的孩子。”

我抱住西菲,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在我还没有想到要做父亲的时候,我突然得知自己做了父亲。我觉得这是命运,但是,如果不是西菲的出现,我也许就不会太痛苦,很有可能会回到北京,和张小萌结婚,过上一种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我可以不在意张小萌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又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因为现在她想要和我一起过日子,她需要我了——她在电话中哭了,她想为了孩子改变。

我怀疑过张小萌的孩子不是我的,因为那时候张小萌和那位我见过一面的软件工程师在一起过。但张小萌说,她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使用避孕套的——她生的是个女孩,孩子很像我。

在我离开北京的那一晚。她以为自己还在安全期,根本没有想到会怀上,当她知道的时候,她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养,并没打算告诉我。但是孩子越长越大,她看到孩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觉得孩子应该有个父亲。

张小萌用手机发来了照片。在看到孩子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我应该承认自己长大了,要负起生活的责任——很久以前,我不是一直也渴望能够这样吗?可是,西菲来了……

“回北京吧,北京,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去找你!”西菲微笑着。拿过我的手机,看着手机里的我的孩子说,“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我希望你能当父亲,就像当我的孩子的父亲一样。”

“我觉得我的心口在痛,隐隐地在痛——我爱你,西菲,因为在我看着你的那一刻心里在想,我要爱你,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三天,我都不想去上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看着你,和你说话,爱你——知道吗,当我抱着你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过去已经不存在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我的快乐充满了我的整个身体,我的灵魂在飞翔,在朝着你飞,总嫌和你亲近得不够……”

“谢谢你。真的,和你有这么几天,我觉得就像是一生一世,我很满足了——你的身子真长,把我包得严严的,我喜欢你把我包得严严的。你吻我,在我的身体里,我快乐得想流眼泪。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变成了水。我想淹没你,和你一起去死。但是,我们得好好活着,我们也许不能要求太多的幸福,太纯粹的人生,我们应该回到生活中来,这是命运的召唤。让我们相信吧,真正的爱,会在我们的心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也许有一天,当我们老了,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因为我在用灵魂爱你,你也在用灵魂爱我,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对于我们的现在来说,那一天太漫长了!”

“不,我不舍得你离开我——我想我该和张小萌商量一下……”

“你应该清楚,因为我清楚——我们只是不爱他们,但是我们并不讨厌他们,他们都应该是不错的人,只是在灵魂上与我们有一些区别——虽说我们有爱情,灵魂相近,可是,我们真的能保证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灵魂不会被折磨,我们的爱情不会变色吗?当我们结婚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时候,当我们有了孩子需要给他们更好的教育的时候,当我们双方的父母年纪大了需要我们照顾的时候……总之,会有许许多多的事来消磨我们的爱情。我们不在一起,可是心里想着对方,爱仍然存在。许多人的爱情,不都是这样的吗?对于我来说,我只希望你能平静地生活,爱会使人燃烧,会让人变成灰烬……”

“以前,许多年前,我初到北京时,居住在郊区的一间破旧的房子里,房子的四个角落蜘蛛结了网。我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升起的太阳,每一次看到太阳升起,总是会感觉到自己可以看到阳光照见的一切,也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我想我会找一个自己爱的人结婚,好好地过上一辈子,我怕寂寞,也怕孤独,虽然我一直在承受这些。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预料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没有预料到有一天。我会爱上你。如果说在我们还没有见面时,那种爱还是一种空无,但当我见到你时,我发现爱是一种真实,我觉得我真的爱了——我有过在人海中穿梭的经历,你知道,当你来到我的身边时,我们都是穿过了茫茫人海的啊,这并不容易,难道我们真的应该放弃,回到现实吗?难道现实真的就不可以改变吗?”

“我想,也许我会一个人过下去,我会等着你,不。也许我会更自由,允许我真诚地这么说,我爱你,可我还想爱更多——我要为我的爱写许许多多的诗歌,我的灵魂就会居住在诗中。我们相爱,愿意属于对方,可是,我们更爱自由,我们更希望属于自己,因为只有真正属于了自己,才有可能属于世界!”

“然后,你就把我放进了家庭生活?”

“因为我不想让可爱的孩子失去你,因为,我爱你,觉得那孩子也是我所爱的。因为我相信,你也会在孩子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正像我在孩子的脸上看到你的影子。因为,我的爱对你和孩子是一种祝福,发自内心的祝福——还因为,我想要自由,想要一个人生活下去!”

“然后我就过上了一种我原先就不愿意要的生活,和一个并不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我绝望地说。

“因为这是过去的行为所结的果实!我们都需要承担,是你要承担的,也是我要承担的。因为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我的确不愿意因为我,让你的女儿失去你,让你有可能存在的家庭被破坏……”

“这些是现实中的问题,没错,这些问题存在,但是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我想与你有一个新的开始,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我相信,在我们的一生当中,能遇到爱情是最为幸运的,因为爱情是人生之中最为珍贵的,而失去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也有一种放手之爱使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爱情,还有责任,责任使人活着,证明人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还要为他人而活。而这种精神上的东西,也是一种博大的爱。这种爱普通,但构成了我们人类继续下去的基础。”

“但是……”我本来想说,张小萌与孩子没有我。她们仍然是要继续生活下去,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有时候会想,人可以获救吗?我觉得也许可以,但不是从外部,而是从自己的内心。内心盛着一个度量人生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感受到有罪,同时也在获救的过程。尽管人的一生也有可能无法获救,但不是还有死亡吗?人人都是会死的啊。当我们有一天老了,我们的心也许就安于现实,会认为,自己度过的一生有许多明知是错的选择,但我们仍然要选择。还有一些明知是对的选择,却有了错误的结果——但事实上无论对错,又有多大的关系呢?不过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无法真正地假设未来,过上未来能过的生活。人生是矛盾的,充满着矛盾,正像我希望你能回到北京,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但未必是我渴望的结果一样。”

“你在代替我们做出决定!责任对于一个人来说,在社会当中是最为重要的,也是需要承担的,但是对于个人来说,他并不想要那种责任,他想要自由

与爱情,因为他相信,人因为自由与爱才有了灵魂,因为追求爱,渴望爱,人生才会美好一责任,我可以为孩子尽我应该的责任,但未必一定要选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因为,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万物的样子在我们心里,我们会因为内心的爱获得灵魂的丰盈。我们对万物的爱同时又表现为对个体的怜惜!我们似乎在以爱着世界来爱着某个人,这既是现实的,也是一种内心的需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一帆风顺。就我们两个人的现实来说,我们都喜欢写作,而且收入不高,都不够现实,将来会遇到很多很多的现实的麻烦……真正选择婚姻的话,我们并不是彼此最好的选择!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代替另一些人活着,而另一些人也在代替我们活着。每个人虽说都有孤独和痛苦,但也有爱与希望。我愿意生活在爱与希望之中,哪怕在现实中不能拥有。因此,我爱你,但是,我请你原谅……”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和西菲一起登山。雪山被白雪层层覆盖,风从雪山上吹过,雪山上青黑、棕黄色的石头所呈现出来的优美线条,就像用人生命时光里所享受过的一切阳光与星光绘制而成的。我感到雪山的吸力吸着我的目光,使我不敢长久地注视。我把目光移至别处,雪山的一边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另一边是宁静的湖泊。湖泊对面是广阔的荒野。风物相互依存,仿佛有着它们自己的语言。以雪山为中心的那片天地,如同一个遗世独立的仙境。我感到时空静止了,天和地看着我,植物与动物还有石头也看着我。时光仿佛在下沉,风力渐紧,天空在感觉中涌动起来。我静默不动,心底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感到自己想要把那静止时空里的雪山带走。我盛在心里,似乎可以带走,却又生怕遗忘了什么关键的细节,然后一切又都会消失殆尽。我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舒展四肢,又反复地收紧筋骨,让眼睛无限地敞开,又有意无意地关闭。我的灵魂仿佛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成了一个搬动风景的搬运工。

我感到自己在雪山之巅会被一束阳光亲吻,然后化成水。我顺着那亘古不变的山石流下来,融入那一湖幽深的湖水,在湖水中倾听岁月与天地间的私语,和整个湖泊的水一起照见那雪山万古屹立的孤独。我在水中幽居,轻轻移动,时空在我无色透明的灵魂中。在那一湖水中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雪山。我想飞,我感觉自己真的飞了起来,从我站立的地方拨地而起,像一个半弧形落至雪山之巅……

我把西菲抱起来飞到了雪山之上,我们感到冷,我抱着她坐在地上,过了很久。西菲像死了一样依在我的怀里。我觉得不能久留,要带着她翻过那座山峰,可我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变成了冰,每走一步都咯咯地响。我的肉体感觉不到疼,但是我的灵魂却在裂开,消失。我不想死在那儿,我要翻过那座山峰。当我抱着西菲站在峰顶向下看时,发现下山的路太陡峭了,跟本不可能走下去。那是两个差不多高的山峰,山峰间云烟滚动着通过,就像人类万物的灵魂与时光滚滚通过,就像许多天使在飞翔。我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像是虚无的空气,我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我抱着西菲说:“飞吧,我们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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