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原上的雪

2009-05-22 11:31彭兴凯
鸭绿江 2009年4期
关键词:后母二哥大哥

彭兴凯

1

父亲临死还在念叨那场雪。父亲说,那场雪太大了,他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父亲说,那雪不是鹅毛似的大雪片,也不是白面似的细粉末,那雪有点像枣花,小小的圆圆的,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地从天上落下来,眨眼就把地上铺成一片白,而且一下就是两天两夜。好多房子都被压塌了,好多树枝都被压折了,那些雀鸟因为没食觅,眼看着从天上树上扑棱扑棱掉下来。父亲说,他只要闭上眼,眼前就会飘起那天的雪花儿,纷纷扬扬的,把他的魂儿都带走了。父亲念叨起那场雪的时候,灵魂真的像出了壳,一脸的肃穆和苦痛。

让父亲难忘的那场雪,是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日,落在八百里秦川上的那场雪。那时候已是春天了,桃花都含苞待放了,本不该下雪了,可那雪还是奇怪地下起来。更让人奇怪的是,那天天很晴,一轮圆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把黄土原照得一片亮,压根没有下雪的意思。那天一大早,父亲就要上路了,临出门时,他还习惯地望了一下天,他的眼睛甚至还让灿灿的阳光刺了一下。他揉了一下眼,便把已穿在身上的羊羔子皮袄脱了下来。

母亲对父亲说,抗战他爸,你就穿上皮袄吧,小心冻着!

父亲说,这么好的太阳,还能冻着人?说着走到院子里。牵起拴在一棵老槐树上的小毛驴就朝门外走。母亲怀里抱着我,挺着快要临盆的大肚子,一直把父亲送到大门口。站在大门口,母亲又对父亲说,抗战他爸,走慢点,没事就早点回家来。

父亲说,他妈,你放心吧。我还是三岁的孩子呀?父亲边说边把腿抬起来,骑上毛驴,随后说了一声驾,那头黑背白肚皮的小毛驴,就甩开四个小蹄子,得得得地跑起来。跑出村巷,上了那条明光光的黄土路。接着又拐了一个弯,父亲就在母亲眼里不见了。

父亲是个乡村郎中,他是到十三里之外一个叫郭家宅子的镇上出诊的。镇子上有个叫郭有良的人得了风湿性关节炎,父亲每天都要去为他针灸。针灸完了,他还要去二十里之外的李庄村,给一个放羊小伙子割痔疮。完成这两个出诊任务,父亲就没事了,就可以回家陪母亲了。母亲身怀六甲。就要生产了,到时候父亲是不能不在身边的。父亲抬眼又看了一下天,他对自己说,甭急,吃过晌午饭,就能赶回家里了。但他这么说着时,还是在那毛驴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说了一声驾。小毛驴跑得更欢,黄土路上蹿起一股股黄色的尘雾。

天就是在这时候猛地阴了的,接着就飘起雪花来。父亲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再看一下天,才知道这是下雪了。但父亲并没有把这雪当一回事,他仍是骑在毛驴上,朝着那个叫郭家宅子的地方走。等走进那个叫郭有良的病人家时,从头顶上无声地落下来的雪,已经把地上铺白了。父亲给那人针灸完,又去给那个放羊小伙割痔疮。这时候的雪已经下得越发大起来,铺在地上的雪也开始臃肿了。父亲又拍了一下毛驴的屁股,加快了脚步。等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李庄村村口,父亲忽然怔住了,他看见大哥抗战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他拦住。

父亲从毛驴上跳下,惊讶地问,抗战,你怎么来了?

九岁的大哥抗战正与七岁的二哥胜利在村小学读书,没事他是不会跑来找父亲的。父亲就意识到家里出事了。他见大哥抗战还在那里吁吁地喘,便急了,说,抗战,是不是你妈要生了?你快说话呀!

大哥这才开了腔,说,爸,我妈摔倒了!她下面流了好多的血!

父亲先是把眼瞪成铃铛大,接着将大哥抗战一丢,噌地跳上那头小毛驴,便冲进茫茫的雪野中。

那时候,八百里秦川还没有几条像样的公路,父亲骑着毛驴走的就是一条黄土路。那路窄窄的,只能颠颠簸簸地跑一辆小驴车。父亲为了赶时间早回家,索性连这条黄土路也不走了。他扯了一下驴缰绳,抄了条近道向村里飞奔。那条近道细如羊肠,就是晴天里也高低不平,又让这大雪一遮掩,就难走得厉害了。父亲也不理会。只是拍着驴屁股疾走。眼看着就要进村了,那头毛驴突然前蹄踩了个空,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上。父亲叫声不好,在地上打了个滚,嗵地一声掉进一眼枯井里。那井虽然是干涸的,可是非常深,四周也没有砌石块,只是光滑坚硬的黄土壁。父亲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向井上爬,但他只爬了几下,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程度了。他望着头顶一片圆圆的天,知道自己就是像鸟儿一样插上翅膀,可能也徒劳无用了。

雪还在下,四野全被雪花迷住了,天地一派苍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走来几个过路的人,他们看见一头毛驴在咴咴地叫个不停,觉得奇怪,跑过来看,才发现跌在井下的父亲。等大家七手八脚把父亲救上来,父亲一溜烟冲进家门时,母亲已经闭上了眼。大哥抗战、二哥胜利,我的两个双胞胎姐姐以及还不懂事的我,齐趴在母亲身上哭。父亲不相信母亲就这么死掉了,他跳过去,大声呼唤母亲。后来,他见母亲闭着双眼一声也不吭,才想起自己是郎中。他忙跳起来,取来针和药水儿,给母亲挂上了吊瓶。可针扎在母亲的手腕上了,那药水儿却怎么也不朝血管里流。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那吊瓶,人就一下子瘫倒了。

母亲是第二天埋掉的。村里人为她在八里外的一个黄土峁上掘了一座坟。那个黄土峁是我们陆家的祖坟地,那儿埋着我们陆家所有的祖先。

母亲的棺材是父亲出高价从一个老汉那儿买来的,母亲的寿衣则是村里的女人现做的。父亲还特地请来一个响器班子,他要为母亲举行一个最隆重的丧礼。

出殡时雪还在下,还是那么无声无息密密麻麻,地上的积雪已经没到膝盖了。通往坟地的路,也是一条高高低低的黄土路,大雪几乎把所有的沟壑坑洼填平了。当时的村支书是我的一个本家堂伯,也是母亲丧事的主事,他只好派两个汉子在前面探路,找来三十二条汉子抬棺木。三十二条汉子每八人一组,轮流着抬。因为按这一带的风俗,上肩的棺木是不能落地的。八里黄土路,走得太艰难漫长了,等将母亲埋葬在墓穴里时,天已经要黑了,只见自茫茫的雪野上,罩上了黑纱似的夜幕。

父亲自然也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一路上,他一直被两个汉子架着走。他的腿软得像没了骨头,没有一点行走的力气。他双唇一直紧咬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给母亲的坟上填好最后一锨土,父亲才开腔。他把所有的人,保护我们这些孝子孝女们打发走,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墓地里。他抚着一棵碗口粗的小松树,望着母亲的新坟冢愣神。似乎过了好久好久,送葬的人们离去很远了,才听到他呜呜的哭嚎声。后来大哥抗战对我说,那天父亲的哭声像狼嚎,划破了八百里秦川的夜空。

2

父亲叫陆文先,母亲叫冯秋芳。父亲认识母亲前,还是八路军卫生连的指导员,正驻扎在沂蒙山深处的一个小村里。母亲的家则在离这个村子五里外的一个镇子上。那时候,冯家是镇上的大户,家里有几十亩肥田,三四处生意,还开着一家中药铺。我外祖父就是那一带有名的中医先生。父亲认识母亲时,那一带已成为解放区,母亲是识字班里的活跃分子。她写一手很好看的粉笔字,镇上的黑板报都是她办的;她还喜欢唱歌,有一副亮亮的好嗓门,宣传队里她是女主角。而二十三岁的父亲,不仅是卫生连的指

导员,还是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他一米八的个头,端端正正的脸膛,军装军帽那么一穿一戴,走到哪里都有钦慕的目光往他身上瞟。

母亲当然也喜欢父亲,而且与别的姑娘比,她还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外祖父家是革命家庭,我的三个舅舅也都在革命队伍里,我大舅冯子英还曾与父亲并肩战斗过。再加之母亲生得超凡脱俗,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能轻而易举地把父亲拿下,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母亲拿下父亲的手段其实很简单,与那个时代的姑娘追求小伙子的方式没什么不同。她亲手纳了一双鞋垫儿,揣在怀里来找父亲。那是一个很晴朗的春日,父亲正在院子里刮胡子,母亲从墙外探出半张脸,悄悄地向他招手儿。父亲不知道母亲找他干什么,刮胡刀子胡乱一丢就跑出院大门。母亲把他带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

父亲问母亲找他干什么,母亲却微笑着不肯告诉他。父亲就搔着后脑勺猜,可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母亲便在他脑门上点了一指头,把鞋垫儿塞到他手里。那时候,父亲也早喜欢上母亲了,他捧着那双绣着荷花与鸳鸯的鞋垫儿,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白脸膛变成红脸膛。母亲说,还不快垫在鞋里让我看看合适不?父亲就听话地脱下鞋。将那鞋垫儿垫上,又往脚上穿。穿好了,还操练似的来了几个正步走,边走边说,冯秋芳同志,你怎么做得这么合适呀?母亲瞟了他一眼说,合适你是不是应该谢谢俺呢?

父亲这才回过神似的说,冯秋芳同志,谢谢你哩!

母亲嗔了他一眼说,谁用你谢啊?俺这是拥军支前呢!说着快快地走掉了。那一天,母亲穿件素花小红袄,一条大辫子垂在细柳一样的腰肢上,走起路来一扭一摆。扭摆出韵味无穷,就像花旦溜台步。父亲站在那里痴呆了。

父亲在反“扫荡”中的一次负伤,使他从此离开了部队,也成全了与母亲的婚姻。成婚后的父亲没有再回部队去,新婚燕尔的他也离不开母亲,便办理了荣退手续,跟着我外祖父当起中医郎中来。外祖父很喜欢这个来自陕西的女婿,尽管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他还是悉数把自己的医术传授给了父亲。父亲曾是卫生连的指导员,也是个外科医生。能做一些复杂的外科手术,如今又跟着外祖父学中医,便有点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味道,不出两年,他就成了这一带的名医,一时间,前来问诊看病的人,大有挤破门槛的势头。不久,外祖父感到自己年事已高,索性连几个祖传的秘方也传授给了他,自己只呆在家里颐养起天年来。

父亲的医道非常高明,他和母亲的生育能力也挺旺盛,而且父亲还有一个壮志,就是与母亲生尽可能多的孩子。他是孤儿,在老家陕西的坡里村也是小门小户。他要凭自己亲身努力让陆家人丁兴旺起来。他曾看过一本医书,医书上说一个女人一生最多能生十三个孩子,父亲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高目标:生十三个孩子!父亲雄心勃勃、胸有成竹,和母亲向着这个目标做起了努力。母亲也果然争气,很快,我大哥抗战第一个出世,接着是我二哥胜利,随后他让我母亲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双胞胎都是女孩子,父亲给她们分别取名叫小沂和小蒙。1950年,母亲再次怀孕,这次怀上的就是取名为援朝的我了。

我是母亲在沂蒙山怀孕,在陕西生下的。1950年冬天,父亲带着怀了我四个多月的母亲,以及两个哥哥与两个姐姐,举家从沂蒙山迁回了陕西老家。

父亲之所以从山东迁回陕西老家,其实就缘于他在生育方面雄心勃勃的计划。才三十多岁的父亲,已经拥有五个孩子了,他很得意,也很骄傲,他每天活着的目的,就是一面让母亲继续做着繁衍的事情,一面把这些孩子养活成人。他不满足于天天呆在家里坐堂等病人,买了一头小毛驴,每天骑着四处出诊。他清楚,要想养活这些孩子,他必须挣更多的钱才成。但那时候的沂蒙山,却是个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穷地方,除了山还是山,地都跟女人的屁股那般大,长出的还很少是庄稼。遇到好年景,地瓜干子烙出的黑色煎饼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若是遇上灾荒年,就只有吃野菜啃树皮了。尽管父亲会医术,能挣一些活泛钱,但生活在这种穷地方,也是过得捉襟见肘、半饱不饥。

父亲不想让他的孩子们吃一辈子地瓜干。父亲想让他的孩子们过上好日子。父亲就想起了他的故乡陕西,想起那八百里秦川,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原,以及白白的、香香的、暄腾腾的馍。父亲的返乡计划便在胸中形成了。为此他还背着外祖父家所有的人,以外出购药为由回了一趟老家。在老家坡里村,那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那白白的馍,还有乡亲们的浓浓亲情,让他下定了举家迁徙的决心。一回到沂蒙山,他就把决定公之于众了。首先反对他西迁的是外祖父,随后是我三个舅舅。而我大舅冯子英听到消息,还特地从他工作的济南赶回来,当面对父亲进行了劝阻。

那时候,三个舅舅都在外地工作,十六岁的小姨正上师范,家里只有外祖父一个人。大舅劝阻父亲的理由就是父亲走了之后,外祖父由谁来照顾的问题。父亲见外祖父年事已高,一个人留在家里也让人不放心,只好把回老家的计划放弃了。然而,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天,外祖父竟在睡梦中突然辞世了。办完外祖父的丧事,父亲回老家的打算又死灰复燃了。这一次他没有征求三个舅舅的意见,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西迁。

父亲说,一九五。年的冬天特别冷,西北风天天像刀子朝人身上攮,河里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动身那天也下雪,但那雪远远没有一九五四年春天的那场雪大,只是飘着几个雪花儿。父亲将家里的细软打了包,架在驴背上,把能卖的东西变卖了,不能变卖的东西送给了村邻,然后雇了辆独轮车,一边坐着我母亲,一边坐着两个双胞胎姐姐,大哥二哥则同父亲牵着驴,一家六口人便上路了。他们从沂水到界湖,又从界湖到临沂,再从临沂到徐州,三天三夜的行程。他们终于在徐州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

父亲举家从山东迁回,并带回母亲这么个有文化,又漂亮能干的媳妇,外加四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曾是轰动八百里秦川的大事件。大家都不相信父亲这个放牛娃,在外出闯荡了几年后,会娶回这么一个好媳妇。那时候,村巷里有个小集市,每隔五天一个集日,许多人纯粹就是为了来看一眼我母亲,还有那对小天使似的双胞胎姐妹,才从十几里、几十里外的黄土峁上来赶集。当时母亲在秦川人眼里,根本不是一个叫陆文先的男人的婆姨,而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只是令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她跟着父亲来到陕西还不到三年,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3

埋葬母亲的那一天,父亲是被村里人从坟地里抬回村子的。他昏倒在母亲的新坟旁。放心不下他的村里人再次返回坟地时,他差不多已冻得僵硬,身上也被北风吹来的雪花覆盖了。

被抬回家的父亲虽然活了过来,但却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盖了三条棉被,还是簌簌地抖个不停,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已在八百里秦川颇有医名的父亲,竟无法给自己号脉开方、抓药疗病。大哥抗战不得不在堂伯的支派下,去九十里外的白水县城请来一位内科大夫。那大夫给父亲打了几针青霉素,又吃

下一大把阿斯匹林、布络芬之类的白色药片,父亲身上的烧才退。待父亲回过神志睁开眼睛,已是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那场皑皑大雪,也正在突然露脸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房檐下正落雨似的滴着水。

苏醒过来的父亲脸色很难看,他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之后,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守在父亲身边的堂伯劝慰他,他哭得更响了,边哭边对堂伯说,抗战妈好好的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向她娘家人交待呀?堂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父亲突然抬腿就走,堂伯拦下他,问他要干什么去,父亲边走边说道,我要去山东,我要去和抗战妈的娘家说清楚。父亲说着已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积雪将化未化,父亲的身体又虚弱,脚一打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堂伯和大哥抗战忙把他拉起来,架到床上,父亲便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后来,等父亲再次醒来,才知道他的腿在跌到那眼枯井里时,已受了重伤,膝盖处有大量污血,脚腕已肿到碗口那么粗了。

醒来的父亲还挣扎着要亲自去山东,堂伯说,文先,你走不得,你走了,这一窝娃子怎么办?

父亲大哭了起来,说,可我怎么跟山东交待啊?

堂伯说,文先,你就是去了山东,抗战他妈也活不过来了,我看,等你病好了,写封信吧。

大哥抗战、二哥胜利、两个双胞胎姐姐小沂与小蒙,还有不太懂事的我,都抱住了父亲的腿。大哥说,爸。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二哥、两个双胞胎姐姐,一齐放大了声音哭开了。见大家哭,我也跟着咧开了嘴。父亲望着我们一窝小猪似的哭嚎的孩子,慢慢垂下了头。

这天夜里,父亲点亮一盏洋油灯,开始给山东的舅舅写信。父亲写字用的是毛笔,大哥抗战给他研好了墨,父亲就铺开一张开药方用的白纸写起来。可笔已提在手里了,却怎么也无法落下去,父亲再次哭了起来。父亲哭着说,我怎么向你舅交待呀?这信我怎么写啊?父亲哭着,索性把笔一丢不写了。但后来,他还是默默拿起了笔。这一夜,父亲撕了写,写了又撕,不知写了多少遍,等村里已响起嘹亮的鸡啼,大哥抗战早歪在床上睡着了,他才终于把信写好。第二天,大哥去学校请了假,跑三十里黄土路,把信塞进镇邮局的邮箱内。

寄出信之后的父亲,便像一个交上考卷的小学生,忐忑不安地等着山东方面的消息。他在山东的沂蒙山生活了七八年,懂得那地方的风俗,若是人死了而不及时向娘家人报丧,那可是不能原谅的大忌。娘家人会倾巢出动来兴师问罪,就是不将你打个半死,也会把你的家搅个人仰马翻。父亲不知道接到信后的舅舅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一个月之后,春天正式来到八里百秦川,所有的树木都绿了,所有的野草野蒿都发出叶芽,母亲坟上的白雪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嫩嫩的小草。这天,父亲正在家里配制一种中草药丸,在地里耕田的堂伯突然跑了来,急急地对父亲说,文先,快,快去,抗战妈娘家来人了,我让他们先到家里来,他们不肯,正打听着向坟地走呢!

父亲的手立刻定格在那里,接着便虚脱了似的跌坐在地上。父亲知道,母亲的娘家人来奔丧而不进家门,这就是对他的当头棒喝。他六神无主地对堂伯说,大哥,你说这事怎么办啊?

堂伯说,快,快去拦下他们,求他们先到家里来吃饭。吃完饭再去上坟。

父亲爬起来就走,堂伯紧紧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村,朝着母亲的坟地走。差不多快到坟地时,两人才把前来奔丧的三个舅舅赶上。父亲踉跄着扑将过去,就给三个舅舅跪下了。父亲说,子英,子林、子来,我对不起你姐呀!求求你们,先回家吃饭,先听我慢慢解释。三个舅舅冷冷地瞥父亲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仍一直向着坟地走。父亲慌忙爬起来和堂伯去阻拦,三个舅舅根本不理睬,他们推开父亲和堂伯,登上一个黄土峁,就在母亲的坟前站住了。三个舅舅望着那坟默立了许久,才点燃随身带来的纸和香。父亲和堂伯则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只有远远地站在一边垂首而立。一会儿,那香与纸便烧成了灰烬,变成许多只黑蝴蝶飘飘而去,三个舅舅这才抹去脸上的泪,准备离去。这时候,只见父亲上前一步,再次在他们面前跪下来。三个舅舅冷眼望着父亲,还是不理睬。他们只是在鼻子里哼了几声,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望着三个舅舅走远的背影,父亲沉重地垂下了头。哗哗地流起泪。

4

母亲一死,我们兄妹五个就成了没娘的孩子。父亲也不能天天出诊了,他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家里一面坐诊,一面照顾我们这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一段时间以来,父亲是又当爹又当娘,一天三顿饭,都是他亲手做的,我们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也是他缝补。晚上,他和大哥一个坑上通腿儿,怀里就搂着我。如果实在有病人需要他出诊,他就去请堂伯来照料我们。他对堂伯说,孩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不能让他们受委屈。他要让我们活得好好的,一个个都长大成人、成才,让九泉之下的母亲放心。

九岁的大哥早就懂事了,他见父亲天天忙得连轴转,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就想辍学回家帮父亲。这天吃过早饭他没去上学,而是找出我们穿的脏衣裳,要到水渠里去洗。父亲见了奇怪道,抗战,你怎么不去上学啊?

大哥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父亲听了一惊,把眼一瞪说,为什么?

大哥说,我想呆在家里帮帮你。

大哥说着要走,父亲忽然就是一声吼,回来!给我乖乖上学去!

父亲的脸色太难看、语气太严厉了。大哥怔了半天,只得放下洗衣篮子,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那一年,九岁的大哥抗战正上小学三年级,七岁的二哥胜利才刚刚上学,两个双胞胎姐姐还不到五岁。在父亲忙于招呼病人的时候,两个姐姐的工作就是照看还不足三岁的我。每天,我的小手常常是让两个姐姐每人一只地牵着,到村头,到巷子里,到邻居家玩耍。两个姐姐年龄虽小,但非常懂事,又长得一模一样、白白净净,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不少的夸奖。村里人一面夸奖着两个姐姐,一面为我们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发出声声长长的叹息。

就有媒人找上门,要为父亲续弦。

但不管什么样的媒人来,不管媒人给父亲介绍什么样的女人,父亲却都一律地拒绝了。对给父亲续弦最热心的人莫过于我堂伯,他自己嘴笨不会说媒,总是去求那些职业媒人来为父亲说合。见父亲一律地拒绝,便十分不理解。

父亲说,天下的女人,哪个有抗战他妈好?

堂伯说,她再好,可已经死了呀!你还年轻,总不能这么一辈子吧?

父亲说,我就这么一辈子了。

堂伯说,就是你想这么一辈子,可这些孩子怎么办?他们总得有个娘照料呀?

父亲说,我是他们的爹,也是他们的娘了。

父亲后来还是与一个叫李兰美的女人成了亲,则是因为镇上成立了一家卫生院,他被招去当了卫生院的第一任院长。

那一年,当李兰美嫁进我们家来时,母亲已埋人黄土垅中五年了。大哥抗战成了初中生,二哥胜利在上五年级,两个双胞胎姐姐则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最小的我呢,也背起那只大哥背过的小书包,踏进了学校的门槛儿。这时候,当了卫生院院长的父亲成了公家人,也成了大忙人,他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动身,天

擦黑时才回来,屁股下面的小毛驴,换成了一辆自行车。我们兄妹几个的衣食住行就没人来照料了。这时,堂伯又求人来说媒。父亲也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李兰美是堂伯母娘家的一个远房堂妹,那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及我们一家浩浩荡荡从山东回来时,她还以走亲戚为名来看过我母亲。当时才十四岁的她。还不太懂事,她并没有注意我母亲超凡脱俗的美丽和气质,让她着迷和觉得新奇的,则是我那两个双胞胎姐姐。两个双胞胎姐姐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还那么好看,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就像两个玉石雕成的小天使。十四岁的后母,简直让这两个小天使迷倒了。以至于第二天,她忍不住跑十几里黄土路,又来看了一次,还把家里藏着舍不得吃的柿饼偷了来,悄悄塞进两个女孩的手里。因此,多年之后,当媒人要把她说给成为鳏夫的父亲,给这两个双胞胎女孩做后母时,她竟立即满口答应了。

只是这个李兰美,一与母亲比较,就显出了优劣。她个子不高,黑黑的,胖胖的,没有多少女人的风韵和魅力,而且还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新婚之夜里,父亲没有与她同床共眠,怀里依旧搂着我。七岁的我,对那天已经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炕的另一头,原本睡着我大哥的,李兰美的到来,让我大哥搬到了另一间房子里。夜很深了,李兰美还没睡,坐在坑的另一头只是抹眼泪。父亲有些烦躁地说,你哭什么?天这么晚了,快睡觉吧。李兰美却大声说了一个“不”字。

父亲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困?

李兰美大声说,你不能这么对待俺!

父亲不解地说,我怎么了?

李兰美说,俺知道你还想着她,俺知道你不喜欢俺!李兰美接着说,可你不喜欢俺还娶俺干什么啊?就让俺来给你当小保姆?李兰美说着哭了起来,边哭,边挽着带来的一只小花包袱要走。父亲这才跳下炕来拦住了她。父亲说,你别走。你嫁过来,就是陆家的人了。后母倒在父亲的怀里哭起来。但这一晚上,父亲仍没有同李兰美一个被窝睡。父亲和我睡在炕的这一头,李兰美睡在炕的那一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也都是这么一种格局。只是李兰美没有再哭闹,更没有再挽着包袱回娘家,而且从过门后的第二天开始,就正式做起我们的后母来。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衣服的洗洗缝缝,她全包了。她对两个双胞胎姐姐尤其好,还没嫁过来时,就给她们做了同样花色,同一样式的新衣服,两个姐姐穿上,高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就像两只花蝴蝶。

后母的肚子是什么时候大起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不久之后,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就随着哇的一声哭啼来到这个世界上。父亲给这个儿子取名叫跃进。因为这一年,“总路线”“大跃进”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后母的生育能力同母亲的生育能力一样都很强大,第二年,她又怀孕了,过了十个月,她又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父亲给这个儿子取名叫和平。

本来,父亲和后母还要继续生产下去,最终实现他十三个孩子的愿望和理想的,可随后而来的饥馑,却使他的计划不得不搁浅了。父亲说,他已没有能力养活这九口之家了。

5

父亲经常想,如果没有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如果不是那头黑背白肚皮的小毛驴脚下打滑,将他摔到一眼枯井里,兴许遭遇难产的母亲就不会死。如果母亲还活着,他也就不会后悔回到故乡的那次举家迁徙了。真实的情况也的确如此,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当远在千里之外的沂蒙山人还在以黑乎乎的地瓜干煎饼果腹的时候,父亲的故乡八百里秦川人,吃的却是雪白白、暄腾腾的馍。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肥沃的黄土地里最适宜种植小麦,每到小麦收获的季节。连空气都飘荡着迷人的麦香。显然白面馍比地瓜干煎饼更能滋养人,一家人随着父亲迁移而来,白面馍那么一吃,立刻鲜灵茁壮了不少。母亲原本白净的脸上有了桃花般的润泽,哥哥姐姐还有我。也都像给气吹着似的,眼看着像发面馍似的疯长。

父亲的医术也在这里得到更好的发挥,天天病人盈门,腰包一天天地鼓胀了起来。没过一个年头,他就买下一个大宅院,一头小毛驴,还在村街上开了一个中药小铺面,天天在那里坐堂行医。就是母亲去世后的最初几年里,父亲的收益也非常之好,他虽然既要当爹还要当娘,天天手忙脚乱,但日子过得却是吃穿不愁,且颇有盈余。否则,后母李兰美,也不会这么痛快地就给父亲这个带着五个孩子的鳏夫做了填房。

日子忽然变得艰难起来,则是在父亲成了公家人之后。

成了公家人的父亲,自然不能再坐堂行医,他的精力全部用在卫生院的工作上去了,而卫生院给他的薪金也只有每月四十元人民币。这个数目,虽然在公家人里面是较高的,可要养活除他之外的八口人,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再加上“大跃进”这么一搞,地里的产出锐减,一家人的肚子就闹起饥荒来。那些日子里,我们天天最最盼望的事情,就是父亲从卫生院下班归来。太阳似乎还很高,后母就等不及了,支派我们爬上墙头,站在房顶向远处张望。远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原,在黄土原上,迤逦着一条弯弯的小路,父亲每天就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路上蹦蹦跳跳地回家。只要看见一个小黑点远远地过来,我们就知道那是父亲回来了,我们就会跟后母报个信息,然后欢呼着迎上去。

父亲的自行车后面有个支架,上面带着个布袋,一家九口人的食物,就在这布袋里。如果这个布袋有米或者面,后母的脸上就会有笑影,就会忙忙地接过,去灶房给我们蒸煮,如果这个布袋是干瘪的,后母的脸就沉下来,就会长长地叹息。而我们的欢呼呢,也就会戛然而止。

后母原来的脾气是柔顺的,从来没和父亲吵过架,可自从闹起饥荒来,她便经常跟父亲闹脸子。后母常对父亲说,我真后悔呀,怎么会嫁给你?哪辈子伤了天理了?父亲个子很高大,有一米八,站在那里一座铁塔似的。父亲在村里也是个让人敬重的人,还从来没人对他说什么不敬的话。但面对后母的指责或挖苦,他通常是蹲在那里不吭声。他觉得很愧疚,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呀?

后母见父亲不吭声,往往就更来劲头了,说出的话也就更难听。后母说,你怎么连个屁也不放呀?你说这八九口人,跟着你吃什么?早知这样,生这么些王八羔子干啥哩?

父亲仍蹲在那里不吭声。他在愧疚中又有些自责。见后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更为难听的话,他就会站起来,闷声不响地走到外面,蹲在一个黄土小峁上吸起烟来。父亲原来是不吸烟的,他后来吸起烟,就因为闹饥荒。父亲吸起烟来,看上去特别冷峻和肃穆,眼睛总是怔怔地望着远方愣神。后来他对我们说,只要他一吸起烟,就会想起母亲死时的那场雪,就是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他的眼前也雪花飞舞。父亲在怀念母亲。父亲每当受到后母奚落时就会暗想,如果母亲冯秋芳还活着,她是绝对不会像后母这样,对他说这种难听的话的。

父亲说,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

想起母亲的时候,父亲还会跑到母亲的坟前,一个人默默地呆立半天。

饥荒越来越严重,一家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只

好靠野菜树叶来充饥。后母的脾气越发坏了,她除了对父亲凶之外,对我们这些孩子也开始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她原来最喜欢的就是双胞胎姐姐,现在姐妹俩在她的眼里则成了小讨债鬼、小吃货。只要看见姐妹俩背着书包进家,她就对她们大声喝斥,篮子一丢,让她们去挖野菜。那时候,不仅我们家闹饥荒,秦川八百里、中国所有的地方也都闹饥荒,地里已没有什么野菜可挖了。两个姐姐挽着篮子要走七八里地,才能挖回极少的一点来。回来时,通常天早黑下来。

这天是星期日,两个姐姐都不上学,她们就在后母的督促下,又去挖野菜。每人在臂弯里挎了一只小篮子。可姐妹俩剐走到八里外的一个黄土岗子上,天上突然电闪雷鸣,哗哗地下起大雨来。在秦川一带,很少下这么大的雨,两人出门也从不带着伞,一会儿,姐妹俩就淋湿了。野菜无法挖下去,两人就钻进一个窑洞里避雨。那是个破败的窑洞,门口处已经半塌了,只有一个小洞能通到里面。两人猫腰钻进去后,事情就发生了,洞顶上的黄土大面积地倒塌了下来,将两人埋在了里面。

像往日一样,那天的父亲仍然去卫生院上班,也是很晚才回家。他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因为车后架的布袋里有几个菜团子,一路上他还很高兴,边走边哼着一段秦腔。可一到家,他就怔住了。他清点了一下他的孩子,发现少了那对双胞胎女儿,他的眼睛就大起来。他问后母,小沂小蒙呢?

后母说,还能干什么?挖野菜去了呗?

父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去挖野菜?

后母说,下雨就不吃饭了?

父亲说,她们什么时候去挖野菜的?

后母想了想,这才明白时间已过去整整一天了,她们也早该回来了,脸上立刻变了色。两个双胞胎姐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平时最喜欢也最娇惯她们。父亲似乎意识到不好,他的鼻子都气歪了,怒吼一声想打后母,但巴掌扬起来,却又定格在空中了。接着跳起来,取了马灯就出门去找,大哥二哥和我也跟着出了村。

这时天已黑下来,但还下着雨,到处湿漉漉黑洞洞的,我们跟着父亲,踩着泥泞不堪的黄土地,一步一滑地到处找,边找边大声地呼喊着她们的名字。夜渐渐深了,村子周围的黄土峁差不多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两个姐姐的踪影。父亲的呼喊声变得凄厉而又恐怖。村里人听到父亲的喊声,才知道我们家发生的事,也纷纷地提着马灯、打着火把什么的来帮着寻找。可两个姐姐却像蒸发了似的,还是一点踪影也没有。父亲差不多绝望了,他的呼喊沙哑又带上了哭腔。他向着更远的地方找去,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而且不时地要被脚下的黄泥滑倒。等到第二天天亮,父亲已累得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人也成了一个泥人,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发出一些光亮,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村里人把父亲架回家,他挣扎着爬起来还要继续去找,只是踉跄着走到门口,又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村里人只好把他再次拖到炕上去,一面派人看守着,一面兵分数路继续去寻找。然而,一连三天过去了。两个双胞胎姐姐依旧没有找到。第五天上,有个小伙子来到那个黄土峁放牛,他看见一个兔子在不远处蹦,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吃到荤腥的小伙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美味,便悄悄地追了过去。没想到那兔子发现了他,拔腿就逃,转过一个黄土峁,从破败的窗子里,钻进了那孔窑洞。小伙子大喜,牛也不放了,回家找来一把铁铲,奋力地挖起堵在洞口的泥土来。等把洞口的土扒开,他一眼看到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倒在里面的姐妹俩。

我的两个花朵似的双胞胎姐姐,就这么永远地走了。

6

按我们那地方的风俗,还没成年的孩子半路夭折,是不能埋进祖坟地的,通常都是随便找一个乱坟岗子一丢了之,连埋也不埋。似乎只有两个姐姐是个例外。父亲说,小沂小蒙死得太惨了,他不会再让她们的尸身让野狗野狼去撕咬的,无论如何也要把她们埋在祖坟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掩埋两个姐姐那天的情景。那是个阳光灿灿的夏日,父亲将两个姐姐的尸体抱在怀里,一步步向坟地走。他的牙紧咬着,眼里已经没有泪,目光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淌下来,在胸膛上横流,他也顾不得去擦,依旧木木地向前走。我堂伯,还有村里的几个好心人紧随其后。走到半路上,他们想把两个姐姐从父亲怀中接过去,让他歇一歇,可父亲却坚决不肯,他无声地推开堂伯和村邻,咬着牙关向前走,直到把我两个姐姐抱到坟地,又亲手把她们埋入刚刚挖出的坟坑里。

两个姐姐的坟紧挨着母亲的坟。母亲的坟大点,两个姐姐的坟小点。埋下最后一铲土,父亲说,抗战他妈,你闺女小沂小蒙来陪你了,往后你就不冷清了。父亲说罢转身就走,再也没回一下头。

父亲没有去他的卫生院,他径直回到了家。父亲一进门,就看见在院子里洗野菜的后母。后母的头发乱蓬蓬的,眼圈也哭得红肿着。她看见父亲的脸色不对劲,吓得浑身抖起来。父亲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目光像刀子,直直地刺向她的脸。后母怯怯地说,他爸……

父亲突然一声吼。混账!

后母吓得跌坐在地上,说,他爸……

父亲一下子抓住后母的衣领,把她提起来,抡起巴掌就向她的脸上掴过去。随后,父亲用力将后母一丢,一声大吼,你给我滚,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父亲说着跳起来,冲进屋,将后母嫁过来时带的那个小花包袱,还有几件破旧的衣物,一股脑儿地丢在院子里。父亲再次吼,滚!滚!滚回你的娘家去!老子再也不要你这个混账婆姨了!后母歪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见父亲叉冲进屋,连她的鞋子也给丢了出来,知道父亲是真的要赶她走了。她害怕了,匍匐着抢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哀声地恳求道,他爸呀,你别生气,你就把俺打死吧。父亲再次绝情地将她一推,来了个摔门而走。

后母流着泪,挽着那个小花包袱回娘家去了。

后母走的第三天,父亲才冷静了下来。父亲知道,后母并没有错,都是饥荒给逼的,莫说大姐二姐都七八岁了,村里别的人家,连三四岁才会走的孩子也都被打发出去挖野菜了。这天,父亲临去卫生院的时候,对大哥二哥说,你们去你姥娘家,把你娘叫回来吧。大哥二哥应了,就向门外走。我在家里觉得清冷,大哥二哥都走出村口了,我又撒了脚丫子追出来,也要跟他们去姥娘家。

十三里路,还不到中午,我们哥仨就来到姥娘家。当然,那时候我们已经都知道,这里的姥娘家并不是我们的亲姥娘家。我们的亲老娘家在遥远的山东,那儿有好多好多的山,山上遍地是石头。那儿的人吃一种叫煎饼的食物,是用地瓜干烙成的,咬在嘴里难以下咽,吃在肚子里会作酸,会让你拉不出屎来。就这,还常常让你吃不饱。当年,父亲就是不想让我们吃一辈子那种食物,才举家迁徙到老家来的。

一路打听着找到姥娘家,后母正在院子里的树阴下边纳鞋底边抹眼泪,抬眼看见我们,愣住了,半天才站起来说,抗战,胜利,还有援朝,你们怎么来了?

大哥抗战说,娘,俺爸叫你回家呢!

后母似乎还不相信,瞪大眼睛望我们。我和二哥胜利说,娘,是真的,爸让你回家呢。

后母乐得眼里的泪水又哗哗流下来,她顾不得收拾怀里的针线筐,站起来就朝屋里跑。一番手忙脚乱的收拾,一番进进出出的忙活,就在臂弯里拐了那个小花包袱,肩上背一个布袋,领着我们兄弟仨向家里走去。后母背的布袋里,盛着半袋子白白的面。一回到家,后母就和了面,蒸成一锅香喷喷、喧腾腾的白面馍。我们家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吃到这种食物了,刚一出笼,几个孩子就扑上去,围起来,抓在手里大吃起来。因为馍还太热,我们都烫得吸溜起嘴,馍在手里倒来倒去。我最没出息,一时吃得急,噎得直翻白眼。后来,幸亏后母给我倒了碗白开水,让水把噎在嗓子里的馍冲下去,才算缓过气。

父亲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只是拿眼定定地看着我们吃。后母拿了一个馍给父亲递过去,他摇了摇头。后母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咋行啊?这个家还得指靠着你呢!

父亲说,我不饿。

就是这天晚上,父亲又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辞去卫生院的公职,再回家当中医郎中。他清楚地知道,每月四十元的薪水,是无法养活这一家人的,他要挣更多的钱,让他的子女们不再挨饿,而且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后母并没有阻止父亲,两个姐姐的死,已经让她开始对父亲惟命是从了。事实是,她非但没有劝阻父亲,还对父亲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和认可。她说,辞了就辞了吧,没听说三级工四级工,不如庄户人两沟葱吗?再说,咱还有医道,干干就比在公家挣得多!

父亲犹豫说,那我就辞了?

后母说,辞了就辞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其实,父亲对这个位置还是很留恋的。自从自己当上卫生院院长以来。他对这个乡镇卫生院可谓倾注了心血和情感,他陆文先的名字,也因为这个卫生院院长的职务而无人不晓。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总是因为拥有母亲这么个好媳妇而骄傲,母亲死了,值得他引以为骄傲的,则是他这个院长的身份。每当听到谁亲切地喊他一声陆院长,他就会觉得比吃了什么美味佳肴还受用。那些日子里,他骑着那辆自行车,行走在高高低低的黄土路上的那种感觉,也很美妙。因为在八百里秦川,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在镇上,只有两个人才有资格骑,一个是镇长,一个就是父亲。现在,他要把这个院长的职务给辞了,重新回村当郎中,不仅让他留恋,也让他痛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算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父亲赶到镇上,向镇领导递交了辞职申请。领导的再三挽留也没有打动父亲的心,他坚决地选择了离开。父亲又像前些年那样,开始了乡村郎中的生涯。那辆自行车属公家派发的,他交还给卫生院,那条黑背白肚皮的小毛驴早已卖掉,父亲就背着一只小药箱,徒步去出诊。

饥荒还在八百里秦川肆虐,几乎所有的人都面黄肌瘦、病病歪歪,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钱来找父亲看病。人们把仅有的钱,全部用在购买可以果腹的食物上了。偶尔有人来请他出诊,也拿不出钱来付诊费和药费,家景好些的,也只是给他几个馍,或一把两把的小米。对此,父亲来者不拒。后来,他出诊时除了背个药箱外,还带了个小布袋,把人家给他充做诊资药资的食物放在里面。下午,踏着夜幕回家,如果看到他的布袋是鼓胀的,这就是说我们的肚子今天可以不再挨饿了。我们会像饿极了的小狼,一下子将他团团围住。

这时候的父亲也不去拦阻,只是发出一声无奈的、长长的叹息。

7

刚满四十岁,父亲明显地老了,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白色的发茬,眼角、额头也布满皱纹。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原本是挺拔的,现在似乎也变得萎缩了。他的气色看上去更不怎么好,过去发亮的印堂昏暗了,轩昂的气质消失殆尽。他出现在村巷里,如果不是肩上背着一个小药箱,那样子同那些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党们,没有太多的差别。他过去的勃勃雄心也一扫而光,他每天活着的惟一目标,就是觅到多一点的食物,充填我们这些孩子的肚腹。

随着父亲的衰老,尽管每天吃得半饱不饥,我们这些孩子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尤其是大哥抗战,还不满十六岁,就长成一米八的男子汉了,与父亲走在一起时,他甚至看上去比父亲还要高一些。他现在在镇中学念初中,马上面临毕业了。他的挺拔身材来源于父亲。他的聪明头脑则来源于母亲。他从上小学一年级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上了初中依旧是学习委员。他的篮球打得也相当好,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他的三步上篮动作真是漂亮到家了,只要他上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大家哗哗的巴掌声。初中还没毕业,他就被白水县一中的一位体育教师看中,要破格录取他为高中体育班的学生。大哥也对篮球有着特别的爱好,立志将来当一名篮球运动员。不久,初中毕业的他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准备着去白水县城读高中了。

就是在这时候,父亲做出了一个让大哥难以接受的决定。父亲不想让大哥再读高中了。父亲让大哥尽早地参加工作,帮着他把这个家撑下去。

那时候,饥荒还在一天天加剧着,村里已有好多人饿死了。面对几张无底洞似的嘴,父亲早已感到独木难支。父亲是在晚饭之后跟大哥谈的话。那天。出诊回家的父亲只带回来半个馍。半个馍要供一家七口人食用,那是不够塞牙缝的,后母只好将半个馍搞碎,和着野菜煮成一锅菜糊糊。一家人还是风卷残云一般把一锅菜糊糊喝了个精光。大哥舔干净碗之后回他住的西厢房写作业,父亲在后面叫住了他。

父亲说,抗战,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当时的大哥没想到父亲会让他放弃学业。他听话地在一边坐了,等着父亲吩咐。

父亲点着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吐出一缕烟雾才说,抗战,你这就初中毕业了吧?

大哥说,嗯。还有三天就毕业考试了。

父亲说,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上高中?

大哥说,嗯。县一中要破格录取我呢。

父亲望望大哥,想继续说他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便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吸烟。但一会儿,父亲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开了腔。他说,抗战,我知道你很想去上高中,可你看咱家这情况,爸供不起你了啊!我看你还是别读高中了,回家来找个工作干,也帮着我撑撑这个家吧。大哥怔住了,抬眼看看父亲,泪水忽然哗哗地流下来。

大哥说。爸,不,我还想上学,我喜欢打篮球,我要当篮球运动员!

父亲说,可这个家怎么办呢?七口人,七张嘴,我实在没有能耐了啊。

大哥望着父亲说不出话,眼里只有泪在流。

父亲说,抗战,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又是老大,现在也十六了,你别让爸失望啊!

大哥给父亲的回答,就是抹着眼泪冲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大哥并没有离家出走,他只是一气跑到母亲的坟上,抱着母亲的墓碑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父亲在坟地找到了他,他趴在母亲的坟上睡着了。父亲望着,眼圈都红了。他没有叫醒大哥,只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了大哥的身上。父亲自己则在旁边一坐,默默地吸起烟来。烟雾袅袅地升起来,父亲的眼也直了。正是初夏时节的早晨,太阳已光芒四射,可他眼里却飘起漫天的雪花来。一支烟没吸完,他的脸上已爬满了泪水。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

的死,想起了这艰难困苦的日子,突然失声嚎啕。

父亲的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大哥,他揉揉眼睛爬了起来。他跪倒在父亲面前说,爸,我听您的话,不上高中了。父亲望着大哥,却慢慢摇起了头。父亲说,不,抗战,爸支持你把学上下去,直到念完高中,念完大学!

半个月之后,大哥领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但他没有再报考设在白水县城的一中,他找到在村里任支书的堂伯,在堂伯的引荐下,当了一名煤矿工人。

大哥临走的那一天,一家人把他送到村口。他没有带多少东西,肩上只是背了一个小小的行李卷,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洗脸盆饭盒之类东西的大网袋,里面有个圆鼓鼓的东西,是一只篮球。那篮球是上初一的那一年,他参加县中学生联赛获得冠军的奖品,他一直宝贝似的稀罕着。他身上穿的学生蓝中山装洗得已经发白了,后母把破了的一个衣袋又给缝了缝。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去出诊,他从邻居家借了匹小毛驴,要亲自把大哥送到白水县城。大哥要去的煤矿离这儿有一千多里地。他要在县城坐汽车,走一天一夜的路才能到达。

和一家人道了别。大哥把行李放到驴背上,手里牵着驴缰绳,同父亲一道,沿着一条黄土路向远处走去。这是我们家第一次送亲人出远门,大家站在村口并没有急着回家,齐齐抬了眼睛向远处望,直到父亲与大哥在远处的黄土峁中消失了,大家才默默转过身。我看见后母还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我和二哥胜利,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流泪,但我们的脸色也都很沉重,仿佛大哥这一走,永远不会回来似的。

父亲于第二天晚上才从白水县城回来。回来的父亲,情绪显得很低落,仿佛丢了魂似的。其后,父亲虽然每天还是忙着出诊,或配制中药丸,可心思却无法沉静下来。他在挂牵远在千里外的大哥。他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到村部去一次,看看大哥有没有来信。直到半个月之后,大哥的第一封信寄回家,他的心才稍稍安了些。

大哥工作的那家煤矿,在陕西省的最北端,那儿有一片大沙漠,叫毛苏乌沙漠,大哥的煤矿就在沙漠的中心地带。大哥的运气比较好,他当了矿工后,并没有被派去下矿井挖煤,他的工作较之于挖煤,实在太轻松不过了,就是给下井的矿工发矿灯。每天,只要站在矿井门口,把一盏盏矿灯递到矿工手中就成了,余下的时间,他可随便做一些别的事。更让大哥高兴的是,矿上还有一副篮球架,没事的时候,他就掂着那只篮球去球场打球。他的三步上篮动作很快就征服了矿上的人,没多久,他就成了矿工篮球队的主力。他的工资也还算可观,每月五十元。他留下二十元生活费,余下的三十元就全部寄回家中。

第一次收到大哥寄来的钱,父亲哭了,一个人默默地抹了半天泪。父亲说,你大哥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呢!有了大哥工资的添补,我们家的日子宽余起来。之后,二哥胜利顺利地上了高中,而我也读小学五年级了。

大哥是盛夏时节去煤矿当工人的,转眼间就是冬天了。冬天的毛苏乌大沙漠,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冷,呼呼的西北风带着沙粒子,像刀子似的割人,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立刻就会冻成冰粒子。大哥看矿灯的房子是个地窨子,有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这样虽然冬暖夏凉,但在毛苏乌,还是不能抵挡那逼人的寒冷。幸亏煤矿不缺煤,大哥和别的工友一样,通常都是在屋子里点一大堆碳火,烤着火,抵挡着冬天的寒冷。

大约就在大哥当矿工三年后的冬天,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大哥在烤火时,不慎将自己身上的棉衣点燃了。他跳将起来,急忙去脱棉衣,谁知为了防寒,棉衣都是用细铁丝牢牢地扎在腰里的,这时候无法脱下来。大哥就急得又滚又跳,身上的火苗蹿起来,却又把值班室给点着了,大火冲天而起,刹那间就染红了沙漠里的半边天。后来,幸亏矿上人看到火光赶来,七手八脚救出了大哥,大哥才没有被烧成灰烬。但拣了一条命的大哥成了残疾,他的双腿几乎被大火烧焦了,从此他只有拄着双拐才能行走。

是父亲去毛苏乌沙漠把大哥接回家的,五天之后,当父亲套了一辆毛驴车,拉着面目全非的大哥回来时,一家人都认不出他来了,惟一让我觉得熟悉的,只有抱在大哥怀里的那个米黄色的篮球。而一身风尘的父亲,则像一尊雕塑一样,木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8

大哥的飞来横祸,给父亲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他看上去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而且从毛苏乌接回大哥的那一天起,他几乎很少说什么话了,每天除了应付病人和出诊,就是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吸烟,一支接着一支。村里人吸烟,都有一个烟斗,长长的烟袋杆儿上吊着一个烟布袋。父亲没有烟斗。父亲吸烟时,撕一块二指宽的纸条儿,将烟末儿撒在上面,然后卷起一个小喇叭,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吸。父亲一吸起烟来,就变得一脸的肃穆,双眼直直地呆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这时候,我们就知道,父亲又想起了母亲的死,想起了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有时候,他一面这么发着呆,一面还会喃喃自语,都春天了,怎么还会下雪呢?那雪怎么会下得那么大呢?难道这是天意?父亲喃喃说着,眼里就会有泪潸然流下来,豆似的在他多皱的脸上爬。

父亲一直以为,家里所有的遭遇与不幸,都是因为母亲的死。而这时候,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十个年头了。这十年里,父亲与山东的舅舅们,也基本失去了联系。

母亲去世后的最初几年里,父亲曾多次给远在山东的舅舅们写信,解释母亲的死,可信发出去了,不是泥牛入海一去无消息,就是被原封退回。父亲知道舅舅们不是调动了工作,就是绝情地与他断绝一切关系了。他的心中充满了自责、无奈、委屈和痛苦。终于有一天,他在抱着脑袋大哭了一场之后,再也没有与山东联系过。

大哥遭遇横祸的第三年,一支部队来拉练,驻扎到我们村,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身穿黄军装的兵士们。我们家也住上了兵,而且还是指挥部所在地。指挥部布置好之后,一辆新崭崭的吉普车就在我家门前停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首长。他有四十来岁,穿着黄色的呢子大衣,腰里掖着一把小手枪,有两个警卫背着冲锋枪紧跟在后面。再后面,便是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了。那时候,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吉普车,更没有见过坐这种车的大军官,我们尾随在这位首长后面,一脸的敬畏和羡慕。那一天,父亲也在家,正穿着一件破旧的长袍,在院子里摆弄几包发霉的中草药,看见首长进了门,他忙站起来,规矩地让开路,并向那首长露出谦卑的笑。

那首长并没有径直走进他的指挥部,他看见父亲之后打了个怔,冷丁一下站住了,接着拿惊讶的目光看父亲,眼睛慢慢地瞪大了。半天之后,那首长开了腔,说,老乡,您贵姓?

父亲慌忙说,姓陆。

那首长叫道,您是不是叫陆文先?

父亲又慌忙道,嗯,是,我就叫陆文先。

那首长突然向前跨一步,双脚并拢来了个立正,又啪地一下给父亲行了个军礼。

父亲怔在那里不知怎么好。

那首长说,陆指导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通讯员吴东水呀!

父亲打了个怔,眼睛立时瞪大了,他仔细打量那首长半天,才终于认出这个威风八面的解放军首长,

果然是自己当年的通讯员。

部队在我们村驻扎了五天,那位叫吴东水的首长也在我们家住了五天。五天里,父亲并没有多么高兴。有的则是一种落魄者的自卑和难堪。他在暗想,当年自己如果不受伤,如果不离开部队,说不定也早成为一位大首长了。可活生生的现实是,连他手下的通讯员都出息成大干部了,自己却还是个乡下小郎中,而且活得那么不如意,那么凄凄惶惶。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平衡。他的心中再一次充满了后悔,叹息像夏天里的闷雷响个不停。

与吴东水邂逅,惟一让父亲有所收获的是,他从这位通讯员那里,得到了三个舅舅的下落。我大舅从济南调到了青岛,当了青岛市卫生局的副局长,我二舅从济宁调往徐州,三舅则从临沂调到了烟台,小姨师范毕业后,分到沂水一中当了语文教师。更有一个消息让我父亲振奋,我的大妗子眼下正在西安城里进修。而从白水县城到西安,也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坐上公共汽车,有半天的时间就到了。部队开拔的第二天,父亲便决定去西安,他要找到我大妗子,再次解释我母亲的死。修复已经中断十年的亲戚关系。母亲的死,一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地压在父亲的脑袋上。他只有把事情向舅舅们讲清楚了,得到他们的谅解,心里才会好受些。

吃过早饭。父亲带上后母蒸的馍就上路了。送父亲到村口上时,我却突然追上父亲,吵闹着一定要跟着他去。对于十一岁的我,西安城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平常只有在梦里才去过。父亲开始非常坚决地拒绝我,后来见我在地上打起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心就软了,叹了口气,让我跟在他后面。我从地上爬起来,欢喜得像雪地里打滚的小狗。

从白水县城坐上公共汽车,天擦黑的时候就到了西安城。我们先在城里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便按着吴东水留下的地址,去找我大妗子。我一只手让父亲扯着向前走着,两只眼睛就忙不过来了。我在看那些宽宽的大马路,看马路上行走的汽车、马车还有行人,我在看那厚厚的城墙,看一座座高高的楼房,一边看,一边激动地心跳着。十一岁的我,仿佛走进了天堂。后来,我都不知道父亲是怎么领着我找到妗子的,当我把目光收回来,妗子已站在我们面前了。

妗子和父亲也早就认识。父亲在卫生连当指导员时,妗子还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护士。那天的妗子估计正在医院里实习,身上穿着一件白大褂。她差不多已认不出我父亲来了,父亲自我介绍半天了,她还没认出眼前这个穿着破棉袍的汉子是谁。

她说,你真的是文先?

父亲说,是啊,我是文先啊。

妗子说,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啊?

父亲看看自己这一身乡下老土的打扮,羞惭地低下了头。

妗子忽然变得冷淡起来,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父亲嗫嚅说,我想对你说说抗战他妈的事。

妗子说,人都死了,说说还有什么用啊?

父亲说,我希望你们能原谅……

妗子冷冷地说,原谅?好好的人跟着你就死了,让我们能原谅吗?哼!你还是回去当你的乡下郎中,吃你的白面馍去吧!妗子说着转身就走了,还砰地一声关死了走廊上的门。

父亲一下子怔在了那里,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想去推走廊门,但手伸出去了,却又缩了回来,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地垂下了脑袋。半天之后,他才抬起头,默默地领着我向医院大门走。我看见他的腿像裹着沉重的铅,每走一步都显得艰难吃力。终于返回那个小旅馆,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站立不起来了。那时候我已懂事了,本来想吵着父亲带我去逛西安城的。看看父亲这副样子。我硬是没敢吭一声。只默默地立在一边发着呆。

第二天,我们在旅馆里草草啃了几口馍,就打算回家。可当我们来到汽车站,准备排队去买票时,父亲竟又犹豫了。他在售票大厅里走过来走过去,突然一横心,领着我又返回妗子进修的那家医院里。他不想就这么空手而归,他对这次西安之行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直接去找妗子,他抬起眼,看看天上的太阳,估计妗子还在实习着,就在门诊楼下等起来。他想等到妗子出门的时候,把她拦住,做最后的努力。

冬天的西安城并不比乡下暖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和大楼,还是有北风呼呼地吹过来,父亲裹着破棉袍蹲在那里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堆垃圾。许多护士大夫从我们身边走,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好像父亲是一个叫花子。有个护士还真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她竟把一个吃剩的馍塞到了我手里。当时的我也饿了。张开口就要吃,没想到让父亲一把夺过去,扬手扔到墙外去了。

等了差不多三个多小时,医生们下班了,妗子才从大楼里出来。父亲猛地站起来,要去拦妗子,不料双腿早蹲得麻木了,这一站不要紧,腿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父亲一边往起爬着一面喊妗子,妗子立住脚,却在瞥了父亲一眼后,加快步子走掉了。已经被我搀扶起来的父亲,呆呆望着妗子远去的背影,眼里慢慢渗出几颗泪,又慢慢瘫倒在地上。

9

文革开始的那一年,我已上初中,二哥胜利则已高中毕业,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与我们同父异母的弟弟跃进与和平也开始读小学三年级,再加上饥馑的年代早已过去,八百里秦川又是连年大丰收,我们家的日子已不像从前那么艰难凄惶了。父亲的中医郎中也做得不错,因为他早就远播在外的名声和精到的医术,招来不少的患者前来问诊,家里一时门庭若市。父亲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虽然他在吸烟的时候,依旧会想起母亲的死,想起那一场白皑皑的大雪,但他的脸上还是有了些笑容,甚至连弯下去的腰也直了不少。

然而,就在这一年,突然而至的“文化大革命”,把父亲刚刚拥有的好心情给彻底粉碎了。

应该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最初那一年,父亲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他也没什么可以被冲击或批斗的地方。每天,他的工作就是给人看病、开中药方,做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好事善事。但随着运动的深入和发展,情形就不让人乐观了。先是当着村支书的堂伯被打倒,接着那些“地、富、反、坏、右”,也一个个给人揪出来,随后,斗争的矛头便指向父亲。这一天,父亲背起药箱正要出诊。一个造反派头头带着一帮红卫兵小将闯进我们家门。他们在院子里拦下父亲,让父亲交待罪行。

父亲压根就没把这些毛头小伙子看在眼里,他站在那里冷笑了起来。

那个造反派头头厉声说,陆文先,你笑什么?

父亲说,我笑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读书上学,天天闹什么闹?

造反派头头一下子露出狰狞的面目来,说,好啊陆文先,你竟敢污蔑我们红卫兵起来闹革命是胡闹,不是反革命分子又是什么?快,把他抓起来游街批斗!

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要抓父亲,父亲忽然一声大吼,我看谁敢抓我?父亲吼着突然把身上的衣服一扒,露出他那宽宽的胸膛。他用手指着那上面的几个伤疤说,小兔崽子们,你们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这是老子当年打鬼子受的伤!你们不是让老子交待罪行吗?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们交待交待。告诉你们,老子是放牛娃,贫雇农!老子十五岁就参加革命,是抗大一分校学员!老子十八岁就参加抗日战争,参加过

百团大战,南北岱崮保卫战,蒙阴城攻坚战,立过三次战功,五次负伤!老子还是老虎团卫生连的指导员,若不是后来负了伤,老子现在都是将军了!

那造反派头头和红卫兵们全给震住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走掉了。

但造反派们并没有因此而罢休,过了几天,他们竟派人前往沂蒙山,对父亲进行外调去了。

半个月之后,外调的人员回来后,一群红卫兵又冲进我们家。他们见着父亲二话没说,七手八脚将父亲扭住,别烧鸡似的押进村部里。村部里,就端坐着那位造反派头头。他一面吸着烟,一面拿冷眼盯着父亲,鼻子里哼出冷冷的笑。当时的父亲还不知道外调的结果,他冲着这位造反派头头怒吼起来。父亲说,凭什么抓我。老子犯什么王法了?造反派头头将嘴里的烟蒂呸地一声吐出来,手猛地在桌子上一拍,就是炸雷似的一声喝,陆文先,你放老实点!老实交待,冯秋芳是怎么死的?父亲没想到造反派会提母亲的死,立在那里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来回答。

造反派头头冷笑道。陆文先,你不想坦白是不是?

父亲说,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

造反派头头又冷冷一笑道,你不坦白不要紧,可冯秋芳的娘家人揭发你的材料却在我们手中!

父亲再次呆住了,他奇怪说,什么揭发材料?他们揭发我什么?

造反派头头又是一声喝,事到如今,你还抵赖?说,冯秋芳是不是让你害死的?

父亲的双眼立刻瞪圆了,他大声说,你们这是胡说!冯秋芳是我媳妇,我怎么会害死她呢?造反派头头道,那她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父亲说,天下人谁不知道,她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啊?

造反派头头说,你这种鬼话谁会相信?你媳妇难产,你干什么去了?你一个有名的郎中,难道连难产也对付不了?哼,告诉你吧,通过外调,通过冯秋芳娘家人揭发,我们查明分明是你对革命家庭怀有刻骨的仇恨,才把冯秋芳害死的!

父亲张着嘴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那一天,父亲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被红卫兵押着游了街。游完了街,又押到台上去开了一场批斗会。我记得那天,是二哥胜利搀扶着父亲回家的,一进家门,父亲就像虚脱了一般,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后母和我忙抢步过去,把他抬进屋,七手八脚放平在炕上。缓过一口气来的父亲,闭着嘴不说一句话,两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房顶愣神儿。

后母见了,吓得直哆嗦,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她哭着说,他爸,你可要想开呀!这个家可指靠着你呢呀!二哥胜利和我也都劝说和安慰着父亲,父亲眼里的泪才哗哗地流出来。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说,我怎么会害死冯秋芳呢?我怎么会害死她呢?我这不成魔鬼了吗?我陆文先怎么这么无情无义呀?我和二哥忙说,爸,我妈怎么能是你害死的呢?她是难产才死的呀。父亲说,可我是医生呀!一个医生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医生呀?我和二哥说,那也不怪你呀,都怪那天那场大雪让你跌进枯井里,才耽误了时间呀。父亲喃喃地说,都怪那大雪?都怪那大雪?说着,他的眼又直了,他转过脸,将直了的眼睛望向门外,便久久地不动了。

第二天。父亲再次被造反派们揪走游街去了,回来时已是吃午饭的时间。他看上去已变得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一进家门,他就走进他坐堂看病的药房,打开一个梧桐木做的大书箱,从里面取出一本本线装的医书。接着抱到院子里,再码起来,然后擦燃了手中的火柴。一家人都奇怪地走出来望着父亲,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但也只是过了一会儿,大家就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了。后母一步抢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胳膊。

后母哭着说,他爸,这些书都是宝贝,你不能烧呀!

父亲平静地说,这事你别管!

后母哭着说,他爸,难道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书毁了呀?

父亲继续烧着那些医书,还是平静地说,这事你别管。

后母一把将父亲手里的火柴夺过来,扬手丢到院外去,又一把将正在燃烧着的一本医书夺过来,用手拍打着扑灭了火。后母说,他爸,你是大夫呀,离不开这些书啊!你怎么能把它们烧了呢?

父亲突然哭起来。说,我陆文先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大夫呀?我愧呀!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了,我算什么大夫呀?父亲哭着突然冲进屋,再次拿来一盒火柴,大喝一声,将后母猛地一推,重新将那些医书点燃了。这时正好有一股小风吹来,那些火苗给风一吹,立该变成一条条东奔西突的火舌,一下子便把那堆医书吞没了。没过多久,书就成了一大堆灰烬,再在风的吹动下,变成一只只黑黑的蝴蝶,纷纷地飞走了。

父亲从此再不行医。

不再行医的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村里人感激父亲这些年行医时,为村里干了不少好事、善事,没让他干苦累活,派他到队部磨面粉。这活儿虽然轻松些,但极脏,只要机器一响,那些粉尘就满天飞舞,沾得鼻孔眉眼到处都是,一天干下来,人就成了一尊泥塑。除了在生产队磨面粉,父亲还有另一项工作,就是接受群众批斗。那些年,几乎天天有批斗会。一开批斗会,父亲就会被红卫兵们揪去,押在会台上批斗。父亲非但不再挣扎和反抗,而且变得十分乖,人家让他呼口号,他就呼口号,人家让他九十度大弯腰,他就九十度大弯腰,人家让他老实交待罪行,他就老实交待罪行。

红卫兵问,你老婆冯秋芳是不是让你害死的?

父亲便答,是。

红卫兵问,你为什么要害死冯秋芳?

父亲答,因为她生在革命家庭。

红卫兵们便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陆文先!

父亲也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陆文先!

每次召开批斗会,也不单单斗争我父亲,我堂伯,还有那些“地、富、反、坏、右”也总是被押上台示众。父亲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腰有些弯,但在这些被批斗的“坏分子”中,还是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10

父亲被批斗,自然也会影响到我们这些子女。我在镇里上初中,就经常受到老师和同学的歧视与欺负。别的同学能入团,我不能,别的同学可以评三好学生,我不能,末了,他们甚至把我学习委员的职务都给免了。我二哥胜利是村里惟一的高中生,是饥馑年代父亲咬着牙供他上的学。村里推荐大学生,没他的份儿,来了招工名额,也没他的份儿。每年招兵他都想应征入伍,可每年都被人家阻挡在门外,最后只好在村里当了名小学教师。可就连人人看不起的小学教师也当了没三年,后来随着父亲被揪斗,就让人家扫地出门般地开除了。

一肚子文化的二哥,只好去生产队里修地球。

大哥抗战长得像父亲,高大魁梧;二哥胜利则生得像母亲,文质彬彬。他从小就上学,从没有下过大力气,让他到生产队里下苦力,等于是让他去服苦役。第一天下地。他就累得撑不住了,下工回来,人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瘫倒在那里不动了。好在二哥是个乐天派,也是个要强的人,他硬是爬着回到了家。第二天,后母让他请个假在家里歇一天,二哥却摸起锄头又上工去了。

二哥有文化,也多才多艺。他会吹笛子,会拉二胡,还会编一些小戏曲、小节目,他的秦腔也唱得好,嗓门一亮,敢比西安城秦腔剧团里的名角。没事的时

候,他还喜欢看书,什么《林海雪原》、《红日》、《苦菜花》、《水浒传》、《红楼梦》,他都看。看完了之后,他还把书里的事讲给村里人听,惹得许多小青年天天围着他转,一个个都亲切地喊他胜利哥。

那时候,村村都有一支宣传队,经常组织起来演节目。别的村的宣传队演节目,一般都是革命样板戏,如《红灯记》、《龙江颂》、《沙家浜》什么的,我们村的宣传队除了演这些样板戏之外,还结合村里发生的事情,自编自演一些其他的节目。这些节目,大都是二哥编排的。他是当时宣传队里的台柱子,不但会编会导,还会演,是无人能代替的男一号。宣传队的女一号叫杨瑞云。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生得细眉大眼,花朵似的好看,戏台上一站,让一村人舍不得错眼珠。杨瑞云不仅生了一副好模样,唱得也好听,甜甜脆脆的嗓门儿一亮开,活似画眉鸟啁啾在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二哥就跟杨瑞云搞起恋爱来,两人不但相约着逛了村外的树林子,连嘴儿也亲了。没过多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他们的事。这一天,父亲正在磨坊里磨着面粉,杨瑞云的爹闯了进来,没好气地对父亲说,陆文先,你得管管你儿子,不要让他跟我们家瑞云来往了。我们好好的闺女,可不能跟着你们受一辈子罪!当时的父亲并不知道二哥与杨瑞云的事。站在那里怔住了。

收工回家,父亲叫住了正要出门的二哥说,胜利,跟爸说,你和杨瑞云是怎么回事?

二哥显得很大方,理直气壮道,我们谈恋爱了。

父亲道,胜利,你可知道,你爸我是坏分子,娶人家瑞云来,跟着你受罪呀?

二哥怔住了。但他马上又说,这些瑞云都清楚,她不在乎!

父亲说,可瑞云的爹在乎,瑞云的娘在乎。她爹娘不同意,你和瑞云的事就难成。

二哥自信地说,这个我们也早考虑到了。什么人也不能拆散我们的!二哥说着闪开父亲,去村外的树林里会杨瑞云去了。

但让二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的一天,杨瑞云却在爹娘的主张下,与村革委主任的儿子订婚了,而且来了个速战速决,三天之后就成婚。听到这个消息,二哥傻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二话没说,丢下手中的锄头就朝杨瑞云家走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瑞云家门口,却让她的三个哥哥拦住了。杨瑞云的三个哥哥都是膀宽腰圆的大汉,他们堵在门口,就像三尊大铁塔。

杨瑞云的三个哥哥说,陆胜利,你要干什么?

二哥说,我要见瑞云!

杨瑞云的三个哥哥说,陆胜利,你别做梦了!我妹妹怎么会嫁给你?

二哥说,我们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真诚相爱,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

杨瑞云的三个哥哥说。你们就是牛郎和七仙女也不成,我们不会让妹妹跳你家那个火坑的。不会让妹妹像你娘一样,让你们陆家人害死的!

杨瑞云哥哥的话,像当头一闷棍,把二哥击蒙了。他呆在那里说不出话。半天之后,他突然一转身,疯子般地冲向父亲工作的磨面坊。当时的磨面坊里并没有活儿,父亲便蹲在门口吸着闷烟,二哥闯来,吓了他一大跳,怔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二哥吼,爸,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妈是不是让你害死的?

父亲呆住了,说,胜利,你怎么也说这种话?你妈是难产死的啊!

二哥说,你不是医生吗?怎么会让她这么死了呢?你不是有意害死我妈又是什么?父亲呆望着二哥,许久之后才喃喃地说,胜利,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你妈呀,如果我不从沂蒙山来老家,如果那天我不出诊,你妈她兴许不会死。是我混呀!父亲说着慢慢地跌坐在地上。

第三天,杨瑞云出嫁了。就在接亲的队伍来到杨瑞云家门口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家里房外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新娘子杨瑞云。杨瑞云失踪了。更让村里人惊讶的是。我二哥胜利也失踪了。那几天,全村人倾巢出动,找遍了村子,找遍了镇子和白水县城。也没找到二哥和杨瑞云的踪影。半个月之后,一个过路的货郎从一片黄土峁上走。走着走着想方便,便钻进一孔破败的窑洞里。刚一进洞口,他就惊惊乍乍地叫起来。他看见里面躺着两具尸体。村里人闻迅赶来一看,见那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正是失踪了的二哥和杨瑞云。他们是服毒自杀的,死时紧紧相拥在一起,而且他们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枚茧子。大家都不明白两人攥着茧子有何用意。村里有位小学教师说,二哥和杨瑞云这是学习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之后也要化成蝴蝶在一起。

得知二哥自杀的消息。父亲的表现有点反常,他显得很平静,除了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之外,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埋葬二哥时,父亲也显得无动于衷,甚至连去坟地看二哥一眼也没有。大家都有点不理解父亲,后母甚至说他心太狠,但父亲给大家的回答仍是一滴泪水也没流。似乎只有我理解父亲,我猜测,命运多舛的父亲,他的心这是已经死掉了,情感的神经也已经麻木了。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有力地证明,我的猜测也大错特错了。

这一天。村里又召开批斗大会,父亲照例被揪出来,押在台上批斗。谁也没想到,当造反派们再一次让父亲低头弯腰交待罪行的时候,一向逆来顺受的父亲却突然直起了腰。梗着脖子吼叫了起来,我没有罪!我不是坏分子!抗战妈也不是我害死的!

造反派们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吼声镇住了。半天不知怎么办好。当然。很快他们就回过神来了。他们对付父亲的办法就是挥起手中的棍子,劈头盖脸向父亲砸下来。一面打一面大喝,陆文先,你老实认罪,你是不是坏分子?父亲挣扎着吼,老子不是坏分子!老子是八路军!造反派们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棍子,然后再喝问。说,冯秋芳是不是你害死的?父亲还是挣扎着吼,冯秋芳不是我害死的!她是我婆姨,我怎么会害死她?父亲的回答,招来的仍是一顿无情的棍子。

那天的批斗会还没开完,父亲就血肉模糊地栽倒在会台上,等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他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母一面在他的伤口上抹着红药水,一面心疼地责备说,他爸,你怎么这么傻,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跟他们逞什么强啊?父亲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冲后母梗着脖子又是一声大吼。老子就不是坏分子!老子就是没害抗战妈!胜利他死得惨啊!父亲说着跪倒在地,放开了声音号啕起来。

11

父亲后来被平反,则是文革结束之后的事。这一年不但父亲被平反。我堂伯和其他曾被揪斗的人也大都被平反了。平反后的堂伯来了个东山再起,又坐到村支书的交椅上来。官复原职,堂伯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父亲。让他发挥一技之长。去做村里的赤脚医生。然而,父亲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对堂伯说,我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了。还当什么医生呀?还是磨面吧!堂伯望着父亲一脸冰冷的样子,只好作罢。父亲就仍在磨坊磨面粉。

这时的父亲应该有资格扬眉吐气了,但他却看不出一点扬眉吐气的样子。每天。他除了去磨坊劳动,就是蹲在那里吸闷烟。一吸起烟来,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死,还有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他开始后悔当年回故乡的迁徙。他想,如果不千里迢迢迁回陕西老家。我母亲也许就不会死。母亲不死,他的命运也就不会这么悲惨,他的人生,也就不会这么

失败。他立志与母亲共同养育十三个孩子,可命运让他们只生育了五个。五个孩子有两个小小年纪就夭折了。一个殉情自杀,一个成了残疾,惟一健全而又活着的我,也因为从小失去母亲,生得瘦瘦弱弱。一点也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他与后母生的跃进与和平。更是看不出会有什么出息。他们模样长得猥琐,也生性顽劣,与我们兄弟在一起,谁都看得出来,我们根本不是一母所生的。父亲平时对这两兄弟,甚至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这一年,二十六岁的我以白水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走进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用瞪得很大的眼来望我,仿佛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父亲说,援朝,你真考上大学了?

我晃晃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道,还有假,这不。通知书都来了。

父亲总是黯淡着的眸子里突然闪出了光,说,快,我看看。

没等我递过去。父亲已一把抢了过去。通知书上的文字并不多,父亲却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漫长。他戴上了老花镜,就像当年看外祖父留给他的医书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一遍,又看第二遍,边看还边忍不住地念起来。等念完通知书的最后一个字,他竟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说,嘿,援朝,好家伙,你小子还真不简单,真的考上大学了,还是北京的大学!嘿,不简单,不简单!他拍着手说着,忽然在地上一蹲,抱着脑袋大哭了起来。一家人都怔住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哭。

父亲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若你妈活着该多好,她不知有多高兴呢!

我说,我妈若地下有知,也一定会高兴的。

父亲说,对,你妈若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父亲说着站起来就向门外走,我跟在后面追出去,他已出了村,直奔八里外的那片祖坟地。我知道,父亲这是向母亲报喜去了,便紧紧地在后面跟着走。看上去已经非常老迈的父亲,似乎变得年轻了,腰直起来,走起路来竟像小伙子一般矫健。我竟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等我终于追上他,他已站在母亲的坟前,手里捧着录取通知书,向母亲朗声念起来。

数天之后,我背着行囊来到北京,走进了那家有名的高等学府。

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就在我刚到北京不久的一天,父亲突然病倒了,口吐鲜血难以进食。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跃进与和平把他送进白水县医院,检查的结果让大家无法接受,父亲竟得了食道癌,而且已是晚期了。两个弟弟企图瞒着父亲,但当了半辈子中医郎中的父亲,早就对自己的病情有所怀疑了,一看两个弟弟的表情,他就一清二楚了。出来结果的第二天,他就主张着回到了家,并且嘱咐家里人,绝对不能让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陆家的荣耀,不能让我耽误了学业。

父亲的病情发展得非常快,半个月过去,已经不能进食了,人一下子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后母见父亲已没几天时间了,就和残疾的大哥抗战商议着,悄悄把消息告诉了我。

我从北京赶回时,父亲已到弥留阶段,躺在床上的他,我都认不出来了。看见我之后,他并没有责备后母和大哥,只是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援朝,你还是回来了。又说。回来就回来吧,爸也想见见你。有话对你说。他说话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一句话说完,下一句要努力半天才能说出来。我眼里的泪不由得哗哗流出来。我抓住父亲的手大叫着说,爸,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父亲说。援朝,别哭。可我哭得更响了。一面哭着,一面听父亲喃喃地说开了。父亲的声音虽然细微。又断断续续的,可我还是听清了。父亲把我当成了这个家最有出息的人,他把残疾的大哥。多病的后母,还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托付给了我。除此之外,让父亲不能瞑目的事,还有一件,就是山东的舅舅们对父亲的误解。他叮嘱我,大学一毕业就到山东去一次,找到舅舅们,好好向他们解释,求得他们的谅解。我答应了父亲,我说,爸。您放心吧。我会做到的。

父亲见我点了头,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之后,他又处于弥留状态。

我们一家人,围在父亲的病床前,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父亲又睁开了眼,又把目光望向了我。显然,他已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了。双唇颤动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父亲用一种百思而不得其解的表情说,你妈死的那一天,怎么会下雪呢?桃花都开了呀。可是那雪说下就下来了!我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呢……父亲说着不吭声了,眼突然直直地望向门外。我忙跟着他的目光向门外看,只见门外是晴朗朗的天,天上悬挂着一颗冬天的圆太阳。灿灿的太阳光斜着照过来,有几缕还从门口溜进来,照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望着望着却突然喃喃地说,哦,又下雪了!又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呀!父亲说着,声音渐渐弱下来、弱下来,眼里突然滚出一颗浑浊的泪,接着头一歪,就咽气了。

我立刻扑在父亲的身上大哭起来。

父亲死了,享年仅六十五岁。奇怪的是,就在父亲死的那一天,就在父亲刚刚咽气不久,那晴朗的天空突然间就阴了,接着真的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那雪不是鹅毛似的大雪片,也不是白面似的细粉末,那雪有点像枣花,小小的圆圆的,眨眼就把地上铺成了一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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