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

2009-05-22 11:31
山花 2009年7期
关键词:群山

宋 琳

往事之一——神是树的精灵现身于树(民间传说)

就那么几棵水杉树在村庄的尽头,使我们相信,树护佑的这个世界已足够大,我们在泥巴里弄出的声响已足够大。外乡人进村前须知——绕着树走,且不可回头。树下的卜师,守岁者,掌吉凶与吝悔,令香火永续不断。当我们被一场大暴雨驱赶到那里,人人都像一条赤裸的泥鳅,神龛里的法器:镜子、剑、碗和符箓,便用陌生的魔术把我们固定在原处。无知的胆怯成为最初的献祭,想着,要是能逃之夭夭就好了。

说不清变化从哪天开始,下一次走过树下你已学会仰头注目那个斧痕。(倘若你足够大会举起手制止吗?)树流出了血,温热的血溅到亵渎神灵者身上使他当场毙了命一咽为这传说我们长大,留下来或远走他乡。总有避雨、纳凉和求签的人,放下铁犁、货郎担,在吸袋烟的工夫里,从这里眺望廊桥和两岸的村庄(其中的一位,举止稍异)。卜师问:“人客,算一卦如何?”那人缄口不答,进村以前绕着树走了一圈,他记得那规矩——在小石子下面放下买路钱。

往事之二

群山嗡嗡作响。我错过了为她送行。外祖母躺在纱幔里。我看见她坐在庭前,对镜轻施粉墨,用一根细线(古老的美容术)在脸上轻弹。那株我种的葵花,释放出这个下午的光和宁静。内室敞亮:陶瓷小菩萨,念珠和蒲团。饭如雪,举向三种时间里的救主。窗外是来自须弥的无尽的群山。

在这个叫七步的小村庄我从未长大,站在床上如同站在某个园圃的边缘,她长时间地为我穿衣,翠绿的、她的心长成的菩提树俯向我,似乎七步以外就已不是人间。七日来复,尸祭也以七日为限,或许只是数的巧合。神秘土,带走不同季节的死者,他们不再说话,却保证让岩壑在开花的节令开花。强壮的根系加固着堤岸,并像天意那样裸露着。

群山嗡嗡作响。农人早起担水、耘田、朝向西东;妇女们清晨采茶,午后织布,夜里就用山魈的故事吓唬啼哭的孩子。我们在山上观看瓮葬的地方亮起了鬼火,外祖母总说:死是回家,尔等毋用害怕。那些冥界的小小灯盏熄灭后,第一声鸡鸣就从日出的方向来。

她在厨房里忙碌,但听灶火飒飒便知有客临门(她心想,这回客从何来呢?)。明日是端午,她得赶紧洗涤,燃香,诵经。生活在继续,像串串粽子漂流,漂向瀑布幻化的九条龙。他们进来了,这些粗人,感到手无处搁,于是掀起纱幔,让时间一点一点地回溯。外祖母如花似玉,早已踏上了云头。光线随变化的云影而波动,渡过的海,分泌着盐和精液的海,风平浪静时柔滑的绸缎,蜥蜴的绿火迟缓地升起。透过茂密的松枝,河的上游,最远的部落闪烁。那里有世代生活并死去的人在土里变干的血。我们向下走,海在视野里不断升高。垂直的河,牵动大海那水晶的风筝。带斑点的圆石,像正在孵化的恐龙蛋,在尖顶茅屋外围成圈。一个男人跨过低矮的灌木丛,把归来的独木舟拖出水面,他赤裸的背脊拱起。开朗的、爱尖叫的女人,在黏土中烤红木薯,坐在门前编着篮子。

你想起三十五年前在太禄家,

那催你入眠的机纾声和深夜屋顶上

悲戚的叫魂。婚嫁的红稠、

疫病、天花板上响起的穿水靴的

忠字舞、让房东太禄闪了腰的

那只猪在院子里绝望的狂奔。

血,热的血,喷涌并凝固了。

反舌鸟向孔雀发出求爱的咕哝,螃蟹在黄昏的细沙和浅水上爬。海龟潜入深海。越过软体动物摇曳的环形礁,一种史前的寂静让晚霞更有层次、更稠密地涂着海岸的峭岩。这里,最轻微的叹息也会惊动灵蛇。孩子们在鲨鱼的牙齿间捉迷藏,扛着渔网回家去。

被放逐的时间像永远不能

返回故土的麻风病人,在悬崖下,

在星光的刺下,吐着泡沫。

羽扇豆的叶子释放薄霜,

空白没有对应词。

湖上,岩石的光放大,

白鹰滑翔,某种灵视

穿透地面。马帮像地平线音符,

汇入远去的激流。

在美洲豹低低的吼声里,

你寻找着蓝胡子的异教神,

牧场的云像簧风琴独奏者

肩上的毛毯子,

无花果树散发婴儿的乳臭味,

冻土带铺满千年的雪,

山羊的角相抵,

碰撞出轻脆、悦耳的声音。

在南美洲的深处行走,

触摸金色小牛犊,

却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在果园劳作。一只红麂被猎人

追至山下,没有在你眼前得救。

在一群饿汉的扁担下

那怀胎的母兽瘫倒了。

她短促的、最后的鸣叫

是你漫长人生的隐痛,

使日后的写作成为

为弱者所作的祈祷。

更多用方言命名的植物

悬着灯笼。当渡船

驶向冰河,你在笔记本上

写诗。你注意到

几个汉字被浆果的蓝墨水

淹没,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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