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脚步单独在一起

2009-05-22 11:31
山花 2009年7期

许 辉

北京延庆

很久很久我就向往着延庆了——我已经在大约两年的时间里走遍了北京辖区的所有区县,唯独延庆未及涉足——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有几次,我乘坐的火车从青龙桥(那里有1905年修建的之字形铁路)、八达岭等火车站经过,这里的山和三家店、官厅等地峭拔陡峻的山岭并不相同:谷地较为和缓,较利于通行公路和铁路。现在,北京一延庆之间大约一小时一班的动车开通了,我又有了春节的几天时间,我购票进入北京的新北站。我喜欢豪华舒适的公共设施。我享受着隆冬季节对我而言无与伦比的暖气、松弛、公共福利和静息的心情。我要求的靠窗的座位得到了售票员的支持。动车悄无声息地向更为北方的山区疾驰(这并非车厢中的感觉)。灌木扎丫的土黄色的山岭矗立在铁路两侧,时而可见蜿蜒的长城依山而上。你能想像平原和高原之间这唯一山脉的屏障意义,这并不仅仅是人的设想和感觉,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它都是一种瞬间即至的现实。草原上的族群都是机动、快速和骁悍的。在边界概念还不那么固定、还不那么约定俗成、深入人心并达致动态平衡的时代,我真的能想像(以我面前存在的大山和长城为背景),一个满身披盔甲的士兵,终于能踩着其他战士尚存余温的身体,由苍茫草原攀上嶙峋山脊,眺望南方一目无际的丰饶富足的大平原时的心情(如果他的视力和情绪都足够好)。欢呼雀跃?振臂高喊?撒丫子奔跑?从此马蹄前不再有绊脚的障碍,人也不用活得那么辛苦、疲累、忍耐于自然。在历史上北方的兄弟总是那么个性十分和桀骜不驯,他们的确不似南方的兄弟那样相对平和、阴柔。于是,都定于北京并布以重势,总是能牵制一份不守安的情绪,能分散来自大草原的精力,能最快地嗅得草原上的风吹草低,能更快地融合农耕和牧畜两种生活的方式,正如担一副担子,两头算是达成了相对的平衡。这就是广袤的亚洲东部大陆几千年实践的管理术,也是中华民族了不得的智慧的大结晶。

现在。山已经走完了,列车停靠在延庆站。这是2009年1月28日中午的某一时刻。这是一座干净、墩实的望山而居的城郭。这是北京的前站,是山区与平原的结合处,是让你内心抖擞的地方一如果你真有足够的心灵感应的话。

江苏南京

我尚未完全准备好复述我视野中的都市小巷。不,还不是复述。是什么?是创建?难道是复述和创建的复合体?我不知道。也许一丁点儿也不需要追究人头脑里的这些东西,而应亲历,而应走出旅舍的大门,离开仅能俯瞰零乱小巷屋顶的旅舍窗口,走到那条挂着江南腊肉的小巷里去。小巷里住宅楼和搭建房交织零错,更小的小旅店的招牌挂在低矮生锈的钢制门楣上。两根电线杆之间拴着大红色的电线以便悬挂腊鱼腊肉香肠成肫,它们可比我从高处看见的更诱人,更让人有世俗温暖的感觉。起床未久蓬头垢面站在简陋木板门内吸烟的男人,向宽不过三米的小巷吐出一口秽痰。秽痰啪嗒一声脆响落于冰渍未化的水泥地面,带有明显的方向性。他的存在,显示了民间日常生活的况味和简朴,似乎尽管不堪,但亦充满生物性的快乐以及不可替代。巷北参差不齐的房屋后面无声地飘过一列花花绿绿的z字头列车。我要趁机告诉你们的常识是:列车前的西文字母其实都是汉语拼音打头的字母,比如z是“直达”,K是“快速”,T是“特快”,N是“管内”(铁路局管内),L是“临时”,但A字头列车的“A”是什么意思,我在数年的旅行中咨询过十数位铁路职工,他们没有一位给过我满意的答复。

倏忽间我已进入温暖如春的动车车厢(这被运营商自称的陆地航班)。我懵懂地瞧着车窗外。我知道我看见的那不是完全版的南京。但我又毫不怀疑我思路的明晰和眼界的真实。在我通往城市的思维里,孰真孰假,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安徽宿州

从表层上你其实看不出它(宿州)与二十天前、一年前或三十年前有什么太太的或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仍然能感觉自己嗅到了城市周边冬麦田的青涩气息:北纬35度不仅是地球小麦的源生地,黄淮大平原的平畴沃土也为驯化作物的成长提供了优异的农耕条件。无尽的冬麦田和看不出是否正孕育着叶芽的杨树苗林包围着淮北平原的这座老城,当不日前特大干旱的报道还残存于我们脑海中的时候,乡土道路上的积水、厚绒毯般扎实返青的冬麦苗看上去令人欣慰;脚蹬长筒靴、怀抱粗大水管在渺远的平原上杯水车薪般浇麦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得暖暖和和在乡村偏道上穿行的絮絮叨叨的妇女们:我现在似乎特别能区分性别角色给女性带来的所谓“价值”取向——宏观描述上对家庭稳固以及男性“靠山”概念的本能依赖,她们需要安全的环境以便传承生物的和文化的基因——这也正是我们感觉到的温暖、家园和亲情依恋的主要来源。

从表层上你的确感觉不到它(宿州)与十多天前、半年前、十五年前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你仍然能够兴之所致穿过一条有童年记忆的旧巷,寻找三十八甚或四十二年前那几扇老式的店门,期望内中走出的仍是当年你暗恋过的高髻少妇。你仍然能够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走进路边屋檐低矮的“花墙羊肉汤”,要一碗原汁原味却绝不腥膻的羊肉汤、几个油酥烧饼,饱餐一顿后兴味盎然地离去。你仍然可以住进离母亲家所在的大院不远的宾馆,但酒足饭饱、公差礼毕后,拿起电话,你才确知你每周至少一次的问候电话不知打向哪里,你才确知已永远失去一份习以为常的牵挂,你才发现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你不再有理由随时走进母亲种满黄心乌、芫菜和莴笋的小院,今后所有的岁月里也不再有机会喊出那个最觉平常的称谓。这就是别人所不知不觉的一种事实。

从表面上你可能真看不出它(宿州)的潜移默化的风土、人文的更变:季风仍然依时从东南沿海或西北寒地吹来,加深我们已然定形的饮食作息习惯;黄河淮河泛滥无羁带来的动植物的身体继续滋养着冬小麦的根须;携难懂口音的粗裂汉子刀枪入库与居于沱水浅湾的花妮举办了草场式的婚礼,隔壁人家当官的二舅则早已习惯了临安郊外湿润微醺的茶饮——在那么大的背景里我们隐隐的心痛似乎更算不上什么了……现在,你能从模糊的视界里看见冬麦的气息正愈益浓厚,阳光由于我们一时的转向而升起于相左的方位。我们正在远离宿州,远离我们心底下一座苍茫可感的古城,开始我们某种流离失所的漂泊。

河北前磨头镇

现在还是正儿八经的麦季。但雨后的华北平原完全变了个样儿。列车快速掠过平原时视阈里葱茏一片。也许滹沱河流域或滏阳河流域的地物风貌与卫运河诸地又有所不同吧?我似乎完全找回了我在江淮地区的那种生物性的感觉。我穿过前磨头镇铁路职工的老宿舍区。这里的许多建筑已经荒弃了,包括山墙上以水泥标识的建于1964年的带较长木屋沿的老平房和能够引发怀旧感的老火车站候车室。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予以荒弃?我知道在不远处有火车站的新建筑。但文革时期的老建筑在都市里都开始得到重视和保护了呀。那毕竟是我们历史和文化的一部分,

从更宽广的文化眼界看,所有的人文痕迹都将超越其时代的意识形态局限而呈现其文化价值。呵呵,我是否想得远了?我并非是要进行我不太注重的直接的社会批判,也并非真的是要不切实际地呼吁对乡镇的一些建筑进行保护或还原,我只是睹景识物联想起了相关的事物。还是回到我眼前的环境和事物中吧:老平房之间的空地开辟成了大大小小的菜园,苍老的大蒜和肥腴的大葱形成了鲜明的比照。一位老年妇女安静地坐在旧平房外不大不小的枣树下的木板凳上休息,她是谁的母亲?我是否能够偶尔孝顺孝顺这样的老母亲或更多更多的老母亲?另一位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妇女则在菜园一角用喷雾器认真而仔细地在豇豆角一类的植物的底部喷施一种液体。这都是此地景物的一隅。但为什么没有辣椒、西红柿和茄子?这是和皖中地区明显不同的菜园景象。

安徽黄桥

田野里几乎没有人,建筑在高台之上的小火车站也很少吐出拖包携袋的农民来,这是因为季节正处于田间管理和麦收之间的空挡期的缘故。我走到麦田里的大槐树下,这里地势较高,站在树荫下,就能够很方便地看见方圆大约一到两平方公里之内的一切:主要是还在拔节灌浆的暗青色的麦田,清浅的小河,标志着田间小道走向的成排的白杨树,一片开蓝色花但结了满地鲜红色球果的草地,一小块人为地把秧子按倒的蒜地,一堆黑灰色的土肥,那一定是为麦收后的种植预置的肥料。

但稍走近村庄就会发现人和动物活动的越来越多的迹象:一对忙碌不停的夫妻正在抓紧收获屋后的一大片蚕豆,因为蚕豆汁液的“污染”,他们浑身上下都弄得黑污污的,而紧邻的浓荫密匝的乡村土路上,一男一女两个六七岁正坐在蓝花布上剥蚕豆的孩子却突然打闹起来,心烦意乱的妈妈在地里大声地吆喝着,但是不管用,大些的哥哥仍然把小些的妹妹惹得大哭,妈妈终于忍不住从还有些湿烂的蚕豆地里赶来了,穿黑色胶靴的男人则不管这些闲事;妈妈撵着小男孩打他,小男孩躲到了道路附近的小槐树林里,槐树有很多尖利硬朗的刺,大人只好止步不前,吵骂一阵后悻悻离去;穿黑色胶靴的男人则一直无动于衷。狗很多,大狗大多卧在农家门前,显得成熟、有生活经验和教训、不招惹是非,小狗却尽情地在长着野草的空地上耍玩,偶尔还向路人挑衅,对象却主要是骑自行车的农人。

我轻松地脱离了村庄再次回到麦原里的槐树下,阳光明亮,空气暖热起来,雨后不久的地面干燥得很快。很显然,麦收的季节很快就要来到了,那时候,在城市里打工的农民有不少都要回来了,乡下将会短暂地热闹一些时候。在淮河流域,这个时期是被称为槐月的农历的四月并且一直延续到被称为榴月的农历的五月。如果你有过体验,你会怀念每年一次又热又累但激动人心的麦收的季节。对人生来说,那可能是最贴近我们原始的农耕文明的一种体验。怪不得,我们对乡下的劳动和“风景”,总会觉得没来由的熟稔呢。

安徽荻港

江南的沿江总有那么多象模象样的城镇,而江北的沿江,上点规模的城镇却屈指可数,这一定有许多人文的地理的地质的原因,但此时的我却无从得知,这使我牵挂和上心。

荻港就是江南沿江的大镇之一。荻港有不少窄而老的旧巷,但真正有特色的仅十之一二,寥寥可数。我是从荻港的影剧院启程前往江岸的。像所有的乡镇影剧院一样,荻港影剧院也关门歇业了,但侧门门外的一幅新对联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厕所人多厕小池池满,看影剧人少厅大座座空”,——倒是精彩,把乡镇影剧院的市口、现状描绘得活灵活现。

镇东北海拔最高的凤凰山直伸入长江,形成岬角。由南北向的老巷一直走到江边,江面浩荡,快船疾行,偶见江燕。江湾里停着一些大货船,舷号却都是霍邱、阜阳的。无来由地举起相机乱拍一通,却正好有一位中年男人坐在船头一捆杂物旁,他假咳一声以便引起我的注意,提醒我对他的尊重;又有一位穿红秋衣的少妇,从船舷走过来,晾一件衣服,看看我,走了回去,片刻,又拿了一件衣服来晾,又看看我,又走了回去。

我转过山脚,向伸往大江里的山岬那里走。风乍起乍灭,行踪无定。我走到了伸向江心的巨石堆垒的山岬。岬角上有一架用毛竹、圆木做成的很大很复杂的捕鱼的工具,一位眉毛旺长的五六十岁的男子,端坐在机关旁看着湍急的江流。另有两个人,都是山寨居民的模样:一个男人,长得很不好看,又显老,一个女孩,虽然长得不那么水灵,却显得十分年轻,比那个显老的男人显得小了七八岁,两人都拿着桔汁饮料,原来是散步谈恋爱的,坐在捕鱼男子右下方的石窝里,看沉在江底的网,看能不能兜上鱼来。

我也站在大石上看结果。过了一会,捕鱼的男子用劲拉动滑轮机关,开始从江里起网。渐渐地水落网起,却只有一条指甲长的小白鱼在网底折腰。男子摇摇头,没说一句话,转身走了。此事虽然有点悲凉,但对这种传统没落的行业,也许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的指望的。

我胡乱地拍了些对岸的马达口、江面的快行船之类的照片,然后继续沿江边的乱石路向前行走。我看见不大的山弯弯里有姐妹三人正奋力铲除野草乱藤,看样子是要建立一块蔬菜基地的,她们在这块视野不怎么开阔的仄地的自立不颓废使我感动。再往前,一个戴眼镜、八九岁的男孩也不回避我,掏出很小很嫩的鸡鸡,收胸挺肚,十分自信地给脚下的一畦青菜施未经腐熟的液肥,我突然想,有啥了不起,人类发展和壮大的重任,现在还完全指望不上鸡鸡这么嫩的你!当我返回又走过那架结构复杂和工程浩大的捕鱼机器的上方的时候,我看见那对基本不加修饰,又都长得不怎么好看,年龄也像是有较大差距的恋爱男女,正原地坐在石窝子里认真地、留有余地地接着吻。他们有这个权利。我在内心里支持他们的接吻行动。他们也像是正儿八经谈恋爱的样子。不管他们长得好看不好看,是否加以某种修饰,他们是完全有接吻这种权利的!

我回到镇里。一位朋友从东北给我发来短信;一位女士打错了我的电话,她倒显得十分惊愕;另一位朋友晚上要请我吃饭,但遗憾,我当天肯定赶不回合肥的。我在镇上闲逛着。我的全部,都浸淫在暖身和暖心的仲秋阳光的沐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