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中古史研究视角浅析

2009-05-26 10:33唐冬莅
群文天地 2009年22期
关键词:陈寅恪历史

唐冬莅

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之一,陈寅恪的中国中古史研究有着至关重要的学术价值与地位,其对魏晋南北朝、隋唐历史整体理论框架的建构至今仍在史学界发挥着权威的影响力,引导后继之人进行更深纵的开拓与研究。陈寅恪终毕生之力专注于中古史研究,自幼奠定起扎实深厚的学术根基;而十三岁东渡日本,先后在德国、瑞士、法国、美国等多国高校游学的特殊人生经历为其治史工作带来非常人所能企及的广阔学术视野。纵观起中古史研究著作,观点新颖独特,发人之所未发;对史料占有广博,驾驭自如。本文以其中古史研究代表作《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以及《元白诗笺证稿》为考察对象,试对陈寅恪先生中古史研究之独特视角做简要剖析,并对其在多重视角之下中古史研究之特色加以概括。总的来说,陈寅恪主要从四大角度出发进行中古史考查:

一、从宗教角度看历史

宗教在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一直扮演不可忽视的角色。陈寅恪审视中古史将眼光重点放在佛道两大对中古史影响最为深远的宗教上。对于诞生自中国本土的宗教——道教,陈寅恪远溯到其早期存在形式——天师道。

在《天师道与滨海之地域关系》一文中,陈寅恪着重解析了魏晋南北朝三百年间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均与风行于其时的天师道信仰有关。陈寅恪首先别出心裁地提出从地域角度看待宗教。指出天师道传播发展的地域性。“神仙学说之起源及其道术之传授,必与此滨海地域有连。”虽然滨海地域在秦及以前更早时期就传有邹衍大九州之说,以及为方士之土,但产生天师道更可能因为早有海上交通,受外来之影响。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所以很容易推出为何魏晋南北朝时信仰天师道之士家大族多聚集于滨海地域。在此文的第七章节《东西晋南北朝之天师道世家》中,可以看到陈寅恪所考证的诸如琅琊王氏(山东省)、高平郗氏(山东省)、吴郡杜氏(浙江钱塘)、会稽孔氏、沈氏(浙江绍兴)无不族居于滨海地域。

考查此一时的历史事件,黄巾起义之领袖张角之道术传自海滨;赵王伦之废立之主策划孙秀为天师道信徒;孙恩之乱乃“天师道染及于皇族……政治上发生之剧变”;刘劭弑逆之始作俑者乃女巫严道育;魏太武之崇道亦根源于信任道士寇谦之。使读者明晰地看到某一宗教对于政治的巨大影响力及破坏作用。本是不甚相连的杂散历史事件,经由此逻辑串联,前后发展脉络了然于心。

从宗教角度看历史,陈寅恪还注意到宗教与艺术的关系。在《天师道与滨海之地域关系》第八章节中陈寅恪谈到了天师道与书法之关系。指出“艺术发展多受宗教之影响。而宗教之传播,亦多倚艺术为资用”,考察除南朝之书法大家如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亦奉道世家,因为道家学经及画符必以擅长书法者者任之。除对书法艺术有所贡献,亦对古代之天算医药学有所促进。这一点陈寅恪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已详加论述,他指出“天师道家皆通医药之术……道家与医家远不可分”,寇谦之在改革旧式五斗米道的过程中吸收佛教与诸多外来宗教文化先进之处,对自己原来陈旧失效的天算、医药之术做了弥补改进,换言之即吸收了更为科学前沿的新知识。虽然主旨在于改革宗教,但客观上却对算学医药的发展起到促进推动作用。

对中国历史及文人士大夫思想带来深刻影响的另一大宗教——佛教,亦是陈寅恪考察南北朝历史的重要切入视角。与之前对天师道的考查角度有所不同,陈寅恪将重点放在佛教输入对本国文化影响这一层面上。(见下文《文史互融》一节)

二、从种族角度看历史

整部中国古代史亦是汉民族与各少数民族之间互相碰撞、融合并共同发展的历史。陈寅恪深刻认识到这一问题,多次从种族文化角度出发解决历史问题。两晋时期少数民族的发展壮大及其与汉民族分庭抗礼而治的局面不容忽视,而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复杂的关系也一直是史家所关注的问题,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陈寅恪在论述崔浩事迹之前详细解剖了当时中国北部胡汉两族共操统治权,从而互相利用的微妙平衡关系。胡人欲统治中国,必须借助“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居留北方未能南渡”之汉家大族的深厚经济文化实力;“汉人大族亦欲籍统治之胡人以实现其家世传统之政治理想”,崔浩即属于此种儒家大族之汉人。这样对于胡汉两族间矛盾利害关系的论断可谓精辟深刻。

对于“东汉至隋文化甚高之河北区域到玄宗文治璀璨之时何以转变为胡化地域”这一问题的解答亦从种族文化角度着眼。指出安禄山举兵与胡汉种族武力问题有关。安史叛乱之关键,实在将领之种族。在李唐最盛之时即玄宗之世,东汉魏晋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开始。分析中亚胡人来此原因,充分体现其思维延展之广博,远溯隋季近观突厥。最后得出河朔地区风俗渐移,成为包括了东北、西北诸胡族的混杂胡化区域之结论。文章非常客观地肯定了安禄山作为杂种胡人性情勇烈,视死如归,以及在文化上俱通六藩语言的特点,指出他有别于一般传统史书中出现的叛贼人物不一样的一面。

从种族文化角度看待历史,往往因为考查对象跨越胡汉各民族,兼容并包而展现出更为开阔的视野。陈寅恪从李氏一门胡化之过程中看到其于整个唐代社会、文化之影响,李唐一族兴起之原因亦大唐一世昌盛之原因:“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人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这一短小精悍的论断背后有着深厚意蕴可供挖掘。例如唐代开放豪迈的社会风气;妇女地位的提高;社会思想之融合儒释道而兼蓄并包;唐代文学恢弘大气的文风(如边塞诗)…一甚至李唐皇室发生发生过的若干颇有乱伦性质的婚姻(如太宗纳弟媳;高宗纳父皇的才人;玄宗纳儿媳等)与汉民族传统儒家道德伦理观大相违背,诸如此类种种或许果真与李唐王朝统治者骨子里注入了开放开放豪阔的异族血液有着微妙关联。

三、从门阀角度看历史

以士族门阀兴衰为背景构建魏晋南北朝政治演变的理论框架,可谓陈寅恪治中古史一大突出创新处,并且这一思想一直延续贯穿其唐代历史研究,成为其中古史研究框架的一条鲜明理论主脉。

陈寅恪在《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一文中提出“魏、晋之兴亡递嬗乃东汉晚年两统治阶级(魏为东汉内廷阉宦阶级之代表;晋则外廷士大夫阶级之代表)之竞争胜败问题。”基于此,陈寅恪所强调的是士族与庶族之间的阶级对立,但是“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有很大的不同,陈寅恪所使用的阶级概念不是从经济基础着眼的。他对阶级的划分主要是以政治和文化作为判断标准的。”

并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对此观点做了具体展开论述,东汉时代统治阶级除皇室外戚,皆阉宦及儒士两类人。官渡之战袁绍败于曹操,“决定了东汉中晚以后掌握政权之儒士与阉宦两大社会阶级之胜负升降。”后西晋篡魏可称作东汉儒家大族之复兴。以门阀士族思想来看西晋统治阶级的构成,实为“儒家大族为主,杂有一小部分之汉族投机者于其中。”而这

种微妙混杂的结果就是“优点难于模仿,劣点极易传染”,在此陈寅恪将西晋惠帝贾南风之乱解释为“儒家大族及法家寒族之劣点所造成(即奢侈与放荡)”,可谓角度全新,令人耳目焕然。

紧接魏晋南北朝的唐代历史研究中,仍然贯穿了以阶级门阀角度看待历史的研究法。此时矛盾主要聚焦于进士阶级、宦官阶级和山东旧士族阶。为此陈寅恪独创了许多精辟的新的历史概念来说明此一阶段历史特征。

四、从文学角度看历史

从文学角度看历史,陈寅恪将“以诗证史”这一古老历史研究法精彩演绎到了极致。《元白诗笺证稿》当为其杰出代表作,以历史学者的专业眼光详细考证诗句中所描写、体现出的若干史实。第一章中陈寅恪考证出唐代诸多史实与《长恨歌》中诗句互为对应,如:“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寓意唐代承袭北朝贵族,以温汤疗疾驱寒之风习;“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中“破”字实为乐舞术语,故运用于此除军情急迫打破安乐氛围一重意境外,更暗合“人破”之舞蹈术语,两重意境。浑然天成;“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一句依据旧唐书记载,肃宗迎玄宗自蜀返长安行程全在冬季,故推论出玄宗人蜀当在早时之秋季,与诗中所描写所闻所见气候情状皆相对相符。

同时也存在部分诗句描写内容与真实历史情状不相符合,如:“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陈寅恪指出天宝十五载之后方有六军之称,此时只有左右龙武左右羽林之四军;“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玄宗入蜀实际并未经过峨眉山,此与地理情况不相符合;“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唐代长生殿实为祀神沐浴之斋宫,李杨于此私叙儿女情长,有悖常理,是因为唐代寝殿皆通称长生殿,故白乐天于诗中引用。但七月七日之时间却不真实,因前篇陈寅恪已推论出唐代以温泉驱寒去风之风习,故玄宗临幸华清池沐浴温泉必在冬季或春初寒冷之时。

充分体现出陈寅恪治历史眼光之敏锐度到,思维之特异偏锋,看待问题的角度总能发常人之未能发,往往从极细微末节处人手,窥见的却是其后宏博广阔的社会历史大背景。

陈寅恪之以诗证史不仅体现在从诗歌中逐字逐句挖掘可供考证的历史史实,更会将诗人及其作品放置于整个社会时代大背景下加以关照,从而对其人其文都做出更为新颖客观的评价。最好的例证即《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中对于元稹的评价。

元稹在娶原配妻子之前还曾与寒门女子双文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经陈寅恪考证,基本确定就是其所撰写《莺莺传》中崔莺莺之原型,而莺莺被张生始乱终弃的故事,亦即是元稹对双文感情经历的真实写照。陈寅恪先生推论出元稹抛弃双文,与门第甚高的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韦丛成婚,除本人品行风流外,更受到南北朝以降婚姻讲求门第等级观念的影响,加之元稹家世自幼贫寒,又是通过当时并不被看中的明经科出身(武后以来重词赋之进士科),故有通过婚姻高攀大家,以求通显之念。一旦遇到合适对象,即显露其本色本心,抛弃双文另结高门。此外,对于韦氏亡后元稹多次寻花问柳的风流行为,陈寅恪认为也与当时社会中文人“崇尚文词,矜诩风流”之普遍风气习染相关,遂造成“词科进士放荡风流之行动”。不仅元稹如此,白乐天亦视狎妓宴乐为常事。

此外对于元稹仕宦之途,陈寅恪同样加以批判。并且极为精妙地总结为“巧宦”、“巧婚”。在仕途中元稹亦刻意巴结宦官以求汲引,颇为世人诟病,虽然得穆宗赏识步步高升甚至做到相位,但却落的被人耻笑轻视的可悲下场。“长庆二年拜平章事,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杨太真外传下》)。同样,元稹“巧宦”之行径也与一定社会背景有关,即其时士大夫阶级、山东士族尚保有一部分残留势力,而词科进士之新阶级刚刚兴起,两大阶级并存杂用,“面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如微之者,乃能利用之。”以史为镜,颇能引发现实生活中对于人品与官品是否一致的诸多联想。

陈寅恪解读诗人以及文学作品,充分发挥其治史之宏阔视野,将其人其诗放置于大社会时代背景下加以考察分析,剖析力度自然较一般专门研习文学史之人更深更精,也往往能得出新颖论点。

五、多重视角之下的中古史研究特色筒括

(一)主脉鲜明,形散神聚

陈演恪之治史论著,从多元且广博的视角出发,所论述之内容看似杂芜零散,所谈事物看似细微无关,但实际上行文之中暗有一条主要逻辑线索,将所有内容前后关联,实为形散而神聚。

陈寅恪围绕理论主脉有甄选有重点地挑选历史人物、事迹加以考查。这一主脉同样贯穿于陈寅恪的唐史研究,陈寅恪一再强调“门阀一端乃当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有关之大问题”,“欲通解李唐一代三百年之全史,其氏族问题实为最要之关键。”门阀氏族观念确实贯穿了他的整个中古史研究体系始终。

(二)注重细节,以小见大

从多重视角出发进行历史研究,许多学者往往放得开却收不住,导致论题大而无实。陈寅恪治中古史成就甚高很大的原因正在于。他既能从广博的文化视角出发,同时又注重对于细节的把握,善于以小见大,不发空洞言谈,胜在剑走偏锋,新颖异常。

陈寅恪极其细小甚至在一般人看来毫无学术价值的话语中生发开去,将眼光远溯至唐代东突厥之败亡及复兴,其衰败之时,曾经隶属其下的诸多少数民族部落大抵分离独立,转而归附中国,进居边境进而渐人中国内地。诸如此例,皆是从微小细节入手,以小见大,挖掘出眼光独特的历史观点。

(三)文史互融,博采众长

文与史这两大学科在陈寅恪的研究论著中经常融为一体,难以甄别。首先在于对文学作品之题材的影响。例如中长行与偈颂相间的体裁容易为演说经义所仿效,逐渐演变为散文和诗歌合璧的文体,具体来说可分为两种:散文中偶杂以诗歌者,成为今日的章回体小说;散文诗歌合璧者,则成为今日的弹词。故佛经佛典也可看作中国文学史绝佳资料。

其次在于对文学作品之内容的影响。陈寅恪考证发现中国古代小说内容与佛经故事关联甚密。如《太平广记》中相关因缘、冥报等记载也有了来源。“吾国小说,大抵为佛教化”,佛教故事辗转因袭杂糅附会其(小说)间,是研究古代小说不可忽视之处。这些都为研究中国小说提供了全新着眼点。虽然陈寅恪以史学巨擘闻名于世,但他的研究往往与文学等其他门类相互贯穿,对文学史贡献亦不可忽视。

(四)大胆创新,精辟独到

陈寅恪以多元而广博的视角治中国中古史,常能发人之所未发,提出独特的新见解。陈寅恪往往能对新观点加以精辟简练的概括,为自己的中古史理论大胆创新出新的学术概念,陈寅恪运用其分析魏晋隋唐诸多历史事件,入木三分,一针见血。这些学术名词为陈氏中古史研究所独有,却对后继研究者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启发与影响,至今中古史研究者仍延循着陈氏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理论框架进行深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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