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傻子的春天

2009-06-10 12:07
文学教育 2009年5期
关键词:公羊对联小草

王 往

三建是留在村里唯一的年轻男人。从广州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我想找童年的伙伴说说话,在村里转了一圈,没碰上一个。

回家的路上,有人叫我,是三建。他站在厨房门前。昏暗中,只见粗大的轮廓。

是不是回来过年了?他问我。

是啊。我笑着走近他。

那好啊那好啊,我也准备过年了。他“嚯嚯嚯嚯”一笑。你来看看,他向我招手。自己先进了厨房,拉亮了灯。

厨房很小,我低着头进去了。他走到墙角,把咸菜缸上草编的缸盖揭开,说,你看,我准备过年了,这是鱼,5条,这是肉,10斤。我根本没看清缸里的鱼和肉,只是嗅到一股冲鼻的腥臭味。

屋里光线很差,一只小灯泡发着淡黄的光,让我的眼睛发花,很不适应。

几天前,我就把年货买回来了。他说着盖上了咸菜缸。

腥臭味还是很大。

我想,他的鱼肉一定放少了盐,才有这么大的怪味。我说,三建,你要多放些盐才好。他没有答应我,只是“嚯嚯嚯嚯”一笑,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笑起来,不是“哈哈”,也不是“呵呵”,总是这种“嚯嚯”的声音,笑声撞着腮帮子。

我走出屋去。他跟着出来了。他本来就胖,旧皮夹克里衬了很多衣服,撑得鼓鼓的,看上去像一个粗树桩。我问他今年去哪里挣钱了,他说,今年没有出去,一直在家,种田,养了几只鸡,还有一条狗,狗让人偷去了,听说是卖到火锅店了,人家吃了它的肉,我去城里找过,没有看见,那些人怎么不把它的皮挂在外面呢,要是挂在外面,我就给他拿回来。我笑笑。我问三建,他两个哥哥大建和二建今年有没说回来,三建说,大哥6年没回家过年了,我想小草。小草是他哥大建的女儿。我说,哦。三建又说二哥也几年没回来过年了,今年恐怕也不回来了。我问他你今年去哪里了?他说我在家种田,农闲时去镇上一个收购站帮忙,捆报纸,搬废铁,码酒瓶。我问他是以前在常州做工拿钱多,还是在收购站拿钱多?他说还是在常州做工拿钱多。我说那你怎么不想出去呢?他说我就是想家,天天想,我到家里,又能在收购站拿钱,又能种田,现在种田也没人来要税,吃不了的粮食我就卖了钱,卖了钱我就买鱼买肉过大年。我在收购站做事,看到报上好看的画就跟老板说一声,带回来,贴在墙上。然后他就叫我去堂屋,看他墙上的画。我进去了。墙上贴满了报纸,都是彩印的,却没有一张贴得整齐的,歪歪扭扭,皱皱巴巴。

今年谁家也没我的年画多,他说,你看,好不好?

我说,好。

他再次“嚯嚯嚯嚯”的笑了。

我出了堂屋,我说要回去了。他对我说,我明天去买红纸,你帮我写对联吧。我还没答应,他又说,你的字又粗又黑,我就要你写对联。我笑笑,说,好吧。

三建是顺成叔的三儿子。记忆中,三建又笨又蠢,好像天生是给人笑话的。他的鞋子总是没有后跟,鞋邦也总是坏的,脚趾露在外面。最好笑的是,他的裤带总是系不紧,和我们玩游戏时,跑几步就要提一下裤子。他只读了二年级,因为他的算术实在太差了,超过10以上的加减法就不会了。教算术的胡老师打学生最手狠,经常揪着他的耳朵往墙上撞。不读书了,他回家放羊,很开心,骑在一只大公羊背上“嚯嚯嚯嚯”的笑着。我们也去骑他家的那些羊,但是那些羊不让骑,总是把我们甩下来。我们就挑小的羊,又常常把小羊压趴了。三建“嚯嚯”的笑。我们又把他从大公羊背上拉下来,自己骑上去,抓着大公羊的两只角,大公羊弓起背,一蹬蹄子,把我们甩了下来。三建又是“嚯嚯嚯嚯”的笑,然后他自己骑了上去,大公羊不甩他的。

虽说将近年关了,村里并不忙碌。有一些男人已从外地赶回来了,回来就打牌,到处是搓麻将和甩扑克的声音。现在村里人过年,不再做豆腐了,都去安徽人开的豆腐店里买。猪也杀得少了,一头生猪要一千多块钱,他们觉得浪费,不如买几十斤肉。对联也没人写了,都去买印刷的对联。

到了家里,我告诉母亲,我在三建家玩了一会。母亲说,别人都把三建当二百五,我看不是,没有三建村里还不知出多少事呢。母亲告诉我,夏天的时候,她骑着三轮车去卖菜,到了村后的小桥上,转弯的时候,一不小心,三轮车冲下了河坡,把她的腿压住了,一根断了的辐条戳进了小腿肚,怎么爬也爬不起来。刚巧三建去收购站,路过那里,把她背上路,用三轮车送去了诊所。母亲又说,旺田两口子外出打工,把孙子丢给奶奶,孙子调皮,掉到了井里,围来几个妇女没有办法,是三建在腰里扣了一根绳子,让她们把他卸下去,把旺田的儿子抱上来的。还有,爱萍中午去打农药,回来后,躺在堂屋地铺上睡觉,哪晓得农药中毒了,口里直吐白沫,也是三建给背到诊所去的。母亲说,一个二百五,废人,现在成了村里一宝了。

第二天中午,三建来我家,拿来了两张红纸。纸很不好,红里泛白。他把纸摊在桌上,就去折叠。我知道他笨手笨脚叠不好,就说让我来。三建说你要给我写好话。我说那当然。母亲拿出糖给他吃,他放到嘴里,“卡卡”嚼起来。裁好了纸,我想着对联的内容,三建说,你就写我想小草。我笑笑,说,我也想小草的。三建又“嚯嚯”笑起来。我搜索着脑中的诗句,决定找一副配上横批“我想小草”的对联。最后,我想起了一首古诗中的句子: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写好后,我又写了横批:我想小草。我念给他听了,他说好啊好啊,我想小草。我把对联放到地上晾着,告诉他贴在堂屋门上,三建说我记住了,就绕着它转来转去地看。然后,我又给他写了卧室和厨房的对联。红纸还有余下的两个边角,我说三建,这个也写几个字吧,你贴井上和鸡窝上吧。我在一张纸头上写了“水丰草美”,另一张上写了“鸡肥蛋大”。三建“嚯嚯”笑着,说好啊好啊,要是小草在家,鸡蛋都给她吃。他对我母亲说,婶子,小草去上海总是不回来,几年了,我都不晓得她有多高了。母亲叹了一口气。

等待对联晾干的当儿,三建和我母亲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母亲扯扯三建的外套,那是掉了皮的皮夹克,薄薄的,母亲问他冷不冷。三建站起来,把外套解开,露出几件旧毛衣。三建拍拍外套说,婶子,你看我穿了多少件衣服,不冷,一点也不冷,这些衣服都从废品站找出来的,在废品站做事好处多着呢。母亲说,我是问你的脚。三建穿着一双老棉鞋,没有后跟,鞋邦外翻着,脚股拐上是厚厚的黑灰,泛着铁青色。三建又跺跺脚,婶子,你看哪儿冷了,不冷,一点儿不冷。然后“嚯嚯”笑开了。三建又说,就是晚上,有时想到小草,我会感觉冷,小草在家里,都是跟我睡的。小草身上暖和呀,我大侄女小草真是暖和

三建走了。母亲对我说,大建一家老是不回来,在外头可怎么得了?我说,怎么了?母亲说,他们说是在外头贩蔬菜的,

其实,只有大建一个人贩蔬菜,大建的女人翠玉给人家当保姆,听说户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翠玉和那老头同吃同住的,老头是个老教授,没儿没女,答应死了就把房子给他们。我笑起来。母亲又说,小草那丫头也毁了。我问,小草怎么了?母亲伸头朝左右两边看看,然后小声对我说,听说,小草这两年都在发廊里,做些不干净的事。我一下子不高兴起来,冷下脸,对母亲说,不要说这些事情,尤其在外头,谁看见了?母亲拍了一下凳子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不过和你说说罢了,在外头不会说的。你朝我发什么火?

那时候,我还在老家的报社当记者。有一次回家,看见小草和他三叔三建去放羊,我问她怎么不读书了。小草噘一嘴,眼泪就掉下来了,说交不起学费,老师总是让她站着听课,她一气就不去了。三建接过话说,这下跟我放羊不用站了,还让你骑羊呢。我问她,要是有人替你交学费,你还愿不愿意读书。小草的眼睛睁大了,泪花在睫毛上闪着,说,愿意。我就找到大建两口子,劝他们还是送小草上学。大建说,儿子老虎读书已经够他戗的了,小草是二胎,被罚款罚得直不起腰来,哪来的钱呢。我提出借他们一点钱,送小草去上学,他们答应了。可是,一星期后,我回去了,小草还是没有上学。小草说他爸拿了我的钱就去买了化肥。我很生气,找到大建,劈头盖脸一阵训斥。大建红着脸,低着头,嘴唇一动一动说不出话。他媳妇翠玉用袖子抹着凳子,一边催我坐下一边说,他四叔,你也别怨我们,我们把她留下,主要是想让她放羊,多赚点钱。我说,放羊不是有三建吗?翠玉说,三建这人,你不是不晓得,老把羊放丢了,小草毕竟比他头脑好。大建在身上抠了一阵,抠出一支烟给我,我挡住了。大建的手就悬在那里,说,他四叔,小草的书真是没法读了,不放羊实在不行呀。你的钱,我们会还你。

我别过脸去,咬着牙,要还你就早点还!我实在是气得没办法了。

那以后,我一回去,小草就爱往我家跑。小草长得白白的,身子细细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扎着羊角辫,很是好看。我提出教她认字,做算术,她只是点头。

很快,我离开了老家,去了南方。每次回去,她要是见了我,一定要抢过手里的包,帮我拎着,满脸都是笑。到了我家,看到我换下的衣服,争着去洗,母亲怎么拉也拉不住。每次我离家时,小草都要送我到村口。她朝我摆手时,路边的羊都停下吃草,呆呆地看着。

小草12岁时和父母去了上海,我就再没见过她。

三建没事的时候,就往七巧家跑。我常常看见他蹲在七巧家屋檐下晒太阳。七巧见他来了,也挨着他蹲下,晒太阳。

七巧是喜宝的媳妇。喜宝在常州做泥瓦匠。

三建问她,喜宝快回来了吧?

七巧说,不晓得他哪天回来,我家的鱼肉还要等他回来买呢。

三建说,要是他不回来,我把鱼和肉提到你家来,我们在一起过年。

七巧说,要是他不回来,我们就把好吃的都吃了,一点儿也不留给他。

三建说,嗯,谁叫他不回来过年的。

七巧就“嘿嘿嘿嘿”不停地笑。七巧笑的时候喜欢拍腿,两只手一边拍一边弯着腰笑。笑着笑着又抹一下鼻涕。她的袖口又亮又硬。

三建问七巧要不要帮她做事。七巧说没有事做了。听村里人说,七巧田里的事情,像拔草、打药都是三建帮着做的,井里的水也是三建帮着提上来的。

七巧催三建讲古给她听。三建想也没想就讲起来了。三建最爱讲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七巧听了有几十遍了,还是想听。讲着讲着,就跑来几个孩子,蹲下去,托着腮邦子听。听了没几句,又都散了,说回家看电视去。七巧对孩子们说,多好听呀,你们不听。三建“嚯嚯”笑起来。七巧说,三建你往下讲呀,叫孙悟空把棒子拿出来呀。三建就又往下讲:好个猴头,拔了根汗毛,对着嘴一吹,便化作了一根金箍棒,金光闪闪……

三建会讲古是传他爸的。他爸顺成是个弓腰,一辈子都像一个虾子,走路直往前冲,像要栽倒的样子,可能是为了平衡,两手总是背在身后。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呢?在大集体时,生产队照顾他,让他看青。他看青,没人怕的,像个稻草人,摆个样子吓吓小雀子罢了。不过,顺成讨人喜欢,他会讲古。集体休息时,人们就会叫来顺成,让他来一段。到了晚上,三建家总是围了一圈人,听古。晚上讲的时间很长,一部书十几个晚上就说完了。说完这部再说下部,顺成肚里的书有几十部呢。三建是天天晚上跟着听,不到结束不睡觉。三建听了后,也会讲给别人听。不过,除了我们小孩子,没人愿意听他的。他讲出来的和他爸总是不一样。岳飞和鲁智深能打在一起,猪八戒扛着耙子追曹操,他爸讲的古全让他弄颠倒了。要是有人说他讲错了,他就大声笑,“嚯嚯,嚯嚯”。下回再讲,他还是错。现在,恐怕只有七巧爱听他讲古了。

七巧是黄庄黄保温的闺女。八九岁之前,七巧是好好的丫头,还上过两年学,后来得了脑膜炎,没治好,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黄庄和我们村紧邻,七巧和三建常常在一起玩。

七巧虽说头脑不好,也能做一些简单的事,像洗衣、做饭、放鸭子之类。三建的羊在河坡上,七巧的鸭子在河面上。七巧的话多,三建的话也不少。一个笑起来“嘿嘿”直拍腿,一个腮帮子一鼓一鼓,

“嚯嚯嚯嚯”。村里流行着他们的很多笑话。有一回,七巧看见一只公羊从后面搂住母羊,就问三建,公羊这是干什么?三建说我也不知道。后来三建问别人,人家告诉他,公羊和母羊那样子,母羊就会生小羊。三建就告诉了七巧。七巧说那你也从后面搂住我,我也生几只小羊,生了小羊,我就不放鸭子了,和你放羊。三建就听了她的话,搂住她。七巧很高兴,说以后我家也有小羊了。

七巧长大了,家里要把她嫁出去。开始有媒人把她说给三建的,问七巧愿不愿意,七巧说愿意,我要和他生很多小羊。问三建,三建“嚯嚯”直笑,到处跑着说,我要有媳妇了。事情刚开了头,七巧家又变了,说两个二百五在一起怎么生活,像七巧这样的还要找个头脑好的,哪怕岁数大些人丑些也行。这就有人提到了喜宝,喜宝34岁了,比七巧大一半,因为兄弟多,家里穷,总是没有房子,人也又黑又粗,亲事就拖了下来。不过,后来喜宝学了泥瓦工手艺,家里还有一辆半成新的拖拉机,草屋也翻成了小瓦房,日子还过得去,另外,喜宝老实本分,在村里名声很好。问喜宝,喜宝一口就答应了。

七巧很快就嫁给了喜宝。村里就有了新的笑话。有促狭的人见了三建就问他。三建,七巧跟喜宝睡了,你不想睡?

三建说,三个人睡太挤了,我家有床。

这个人又说,不是像你那样睡觉,是一上一下地弄,喜宝马上就要把七巧肚子弄大了。

三建说,我不会弄。

这个人就做着下流的动作,

说,这样弄的,你要学会了,就天天舒服了。

三建说,那我去弄你媳妇吧

村里人听了说,这个三建呀,不是二百五呢,会拐着弯子骂人呢。

七巧和喜宝没生孩子。人家问喜宝,喜宝直是摇头,说我命苦哟,有什么办法。问七巧,七巧不这样说了,七巧说我才不要孩子呢,孩子要吃奶水,我哪有奶水,我怕孩子饿哭了。三建对七巧说,你要想孩子就生,到时候,叫孩子喝我家羊奶。喝你家羊奶。好啊好啊!七巧“嘿嘿嘿嘿”,一边拍腿一边笑。

后来,三建不放羊了,因为小草跟着父母去了上海,三建的羊总是丢,村里人就帮三建把羊卖了,把他带去外地做工了。那以后,再有人问七巧想不想生孩子,七巧就说,不想,三建家没羊了,没有羊奶给孩子吃。

过年了,真的过年了,村里大部分人回来了。村庄一下子响动起来。除夕傍晚,三建开始贴对联了。我看他贴歪了,就叫他让我来贴。三建捧着半碗浆糊,“嚯嚯”笑着说,你帮我写了。还帮我贴。

对联贴好了,三建拿出一包烟,给我一支,我说,你不抽烟的嘛。三建说,过年了,谁从我门前过,我都要给一支烟,我还买了糖,哪个小孩来听我讲古,我都给他一把糖,我要好好过一个年。然后,又拿出一本旧书来,打开旧书,里面夹着几张10块钱的新票子。三建说,你看看,这都是给我大侄女小草准备的,这几年每年准备了一张,要是她回来,我全给她。我的眼前也出现了小草的模样,白白的,细细的,扎羞羊角辫,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我问三建,你春节后,还在家吗?三建说,在家,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年年在家。我不在家,我大侄女小草回来了,看家里没有人,肯定会哭……

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去找人聊天了。问三建还有什么事没有,三建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去玩吧,我去七巧家,叫她也把对联贴上。我问他,喜宝还没回来?三建说回来了,快吃中饭了才到家的。一回来就去买货了,他说今年挣了好多钱呢。我说,那好呀,你去七巧家吧,我玩去了。三建就捧着浆糊去七巧家了,一边走一边提裤子。

夜里二三点,我醒了。外面的狗叫得很响。还有踏踏的脚步声,还有哭声。我打开灯,穿好衣服,出了门。村路上有隐约的人影。好多人家的灯亮了。

哭声是从七巧家传来的。

怎么回事呀?我问路边站着的国富。

国富有些发抖,紧了紧没扣的外套,小声说,公安局来人抓喜宝了。

抓喜宝?喜宝能出什么事?我吃惊不小。

听说,在浙江偷电缆线了。

又有几个围了过来,都冻得发抖。

喜宝不是很老实的吗?我说。

一个叫国树的人说,唉,这人难说,一到外面什么事都有了。

有人又问,喜宝抓走了没有?

国富说。抓走了,喜宝可能听到狗叫,就开门了,公安一头碰上了,就追,追到我家鸡圈旁,跌了个跟头,公安一下了摁住了,刚刚押走。

七巧还在哭。

我走近跟前,就见三建蹲在她身边。七巧边哭边说,我害怕,我不敢睡觉了,我害怕。

三建说,七巧,你起来,起来去我家睡。

七巧抹了一把泪,那人家会不会抓你?

三建说,不会,我不拿收购站东西。

七巧这才站起来,三建拉着她的手。

这时。一个叫莲香的小媳妇说话了。我和莲香还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桂龙媳妇,去年春天才嫁到我们村的。莲香说,三建,你让七巧去我家吧,桂龙今年没回来。

七巧说,不不,我要跟三建去睡。

莲香把三建拉到一边,对三建说,三建你回去吧。又对七巧说,七巧,你们不能睡在一起的,走。跟我走。

这时几个女人都走上前,对莲香说,快把她带你家去。

莲香连拉带拖把七巧带走了。七巧边走边哭。

我到了家里,才发现母亲也出去了,比我还晚一步回来。我赶紧催她上床,深更半夜的,冻着怎么办?母亲说,不碍事的,我衣服没少穿。

母亲上了床。我在她床前坐了一会儿。母亲说,这个喜宝,闯大祸了,这下叫七巧怎么过下去呀。

我只是叹气。

母亲说,这些年,村里出了多少事啊。在外打工的人,被抓去坐牢的有七八个了。母亲数着指头说着坐牢人的名字,小鱼,小乐,老兵兄弟俩,八桂,九九,大风,现在又加上一个喜宝

母亲掖紧了被子,叹着气,一个个在家都是好好的人,一出门就变了,不晓得是怎么了。

我点起烟,狠狠抽着。

天亮后,村里很安静,我以为会有人说喜宝的事,没有。村人见面至多说上一句,哎,喜宝被抓走了,晓得么?对方说,晓得了,夜里抓去的。

早饭后,村里热闹起来。村路上像赶集似的,吵吵嚷嚷的。我发现有几个穿裙子的姑娘,有些惊异。以前的冬天可没有。我还看到一两个姑娘穿着低胸的羊毛衫,胸罩的边沿露在外面。几个老人更是惊异,互相交换着不满的目光。三建家旁边的人家摆了两张台球案,让我来了兴趣,我在广州经常和朋友打台球,这活动对缓解颈椎炎和肩周炎很有效果。我和一个叫海岩的小伙子打起了台球。我边打边问他,怎么这么多人呀,他们不打牌了?小伙子说,你不晓得,过年这几天谁打牌,都玩大的了,掷骰子,推牌九,押宝,炸鸡,一场输赢几百上千的,你看他们一会儿都集中到后庄了。

我们打了几局台球,也去后庄了。远远的,就见后庄人头晃动。到了那儿一看,好几家门口都围着人。每张桌上都放着赌具,赌具的旁边摊满着钞票。一局下来,笑的笑,骂的骂,感觉空气都在响。有个叫大羊的家伙,推牌九抓了一个大牌,统吃,一把赢了二千多块,就跳上板凳,仰脸大笑,几个年轻媳妇伸长脖子,睁大着眼,盯着他手里不停地掂着的钞票……

我回家去了。

经过七巧家门前,看见七巧和三建在抬粪水。七巧在前,三建在后,粪桶挂在三建这边,都要磕着三建的膝盖了,三建一手抓着粪桶系,一手不时提一下裤子。他们把粪水抬到菜园。三建就开始浇莱了。

七巧说,三建,等菜长大了,你来我家拔菜吃。

三建说,我家有菜呢,比你家的菜还好呢。

七巧说,三建,等我家菜浇完了,我们再去给你家浇。

三建说,我过年前就浇了,我自己挑的。

七巧说,三建,我要生两个孩子,给一个你。

三建“嚯嚯”地笑了,好啊好啊,我要一个。

七巧说,那你不要出去啊,你在家,给孩子讲古。

三建说,讲呗,我不出去,天天讲三打白骨精。

七巧笑了,“嘿嘿嘿嘿”,边笑边拍着腿,三打白骨精,三打白骨精,打哦,打哦……

我决定回单位了。

经过三建家门前时,三建问我,你是不是去广州了?

我说是呀。

他说你等一下,就进屋了。

三建拿出一本旧书来。

三建说,你把压岁钱带给小草吧。说着,就打开书,拿出了几张钞票,都是10块的。

我说,带给小草,怎么带啊?

三建说,昨天晚上,我大姑来我家了,叫我去她家玩两天,我没去,我说我不在家,七巧就没伴了。我大姑告诉我,我大侄女小草不在上海了,和几个姑娘去广州了,去年秋天就去了。

噢。我说。

三建说,你去广州,要是见到她,就把压岁钱给她,五年,一年十块,年年有的。你叫她明年过年回家,我还给她压岁钱。

我说,三建,我看见她一定给她,你放心吧。

我感觉一股泪水从心里涌到眼里,又从眼里压到心里。

我说,三建,你在家,我走了。

我踏着大步往前走,且不斜视。

到了通向集镇的大路上,就有了很多人,很多车。大路依傍著含沙河。天气晴朗,阳光在含沙河的水面上闪烁。河堤上祖先的坟墓,一个挨着一个。我的前面,一位少妇背着一只包,提着一只包,旁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红的羽绒服,红裤子,扎着羊角辫,又蹦又跳的。小女孩问少妇,妈,那些城里同学会不会打我?少妇说,不会的,他们也是农村去的孩子,这个学校叫民工子弟小学。小女孩又问,那念的书也和我们这里一样吗?少妇说,一样的,怎么会不一样。小女孩说,妈,那我背一篇课文,你看和他们的一不一样。说着,就背起来: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小女孩的嗓音很亮堂,好听。大路下边的麦苗,霜迹已经模糊,叶片瘦瘦的,很干净。

我放慢脚步,跟着这一对母女,一步一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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