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手札的现实之旅

2009-06-10 05:30张瑞田
文学自由谈 2009年3期
关键词:毛笔文人学者

张瑞田

今年年初,我与斯舜威担任策展人的“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在北京通州博物馆举行。我们强调民间性、自由性、文化性,当然,更强调个性。显然,这个展览是一次沙龙雅集。

近几年,我与舜威兄书札往复,从中我们体会到情感交流的传统方式,是如何影响着我们的精神和我们的审美。因此,我们便想到了手札展。在策展人致辞中,我们写道:作家、学者是一个国家文化、学术的支撑,也是理性、良知的代表。以往,中国传统的作家、学者基本是幼承庭训,弱冠学书,日常生活,文学创作,学术研究,与毛笔书写一刻也没有分开。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毛笔是中国传统作家和学者取得创作与研究成果的工具保证,也是才情与心迹的客观表露。当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发生断裂,书写工具随之改变,当代中国作家、学者的工作更多依赖的是以钢笔、圆珠笔为代表的硬笔和计算机文字处理系统。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的背后,我们遗憾地发现,传统书写所留下的、具有艺术价值的手稿、手札几乎消失殆尽。中国文化在当代的损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内心的阴影,每每提及,我们都会倍感悲伤。我们知道,手札是私人感情、思想相互交流的媒介,是中国人、尤其是文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作家、学者在手札中表达着各自的政治理想,价值观念,人生态度和自己在某一个时期的境遇、心态,痛苦与欢乐。因此,对作家、学者的研究,十分看重他们在手札中所阐明的现实立场和精神追求,甚至对手札的解读,亦成为中国历史研究和文化研究过程中极其重要的环节。

展览期间的学术研讨会,二十余位作家、学者、书法家进一步研讨手札、手稿与现实的关系,达成以下共识:1,在电子化日趋普及的今天,手札与手稿不应该完全退出作家、学者的生活;2,中国传统文人的文墨兼优,已不可能广泛持续下去;3,手札、手稿具有文化象征意义,有能力写手札的作家、学者不妨写下去;4、我们的后代不会排斥前一代文人的手札、手稿。

在研讨会上,斯舜威说,文人书法本来是中国书法的主流,作为文人的手札,本来是生活的常态,在今天却变成了非常稀缺的东西,这让我们倍感焦虑。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到了今天,缺少这一块是非常遗憾的,也是不能允许的。为此,我们一同呼吁,当代作家、学者有能力写手札的人应该继续写下去,甚至写一些文稿。不然,当子孙在未来回溯今天的时候,他们有可能因为看不到这一时期作家、学者们的手札、文稿,感到遗憾。

2月4日,我们的倡议与呼吁在《中华读书报》公布,旋即引起积极的反响。数十家网站、报刊,以转载、摘编、评点等方式,对作家、学者手札展和我们的呼吁,进行了客观的分析、讨论。

媒体对作家、学者手札展的关注,对事关文人书法诸问题的关切,让我们感受到传统文化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短了,关涉传统文化之核心问题,人们越来越有兴趣思考了。一些人对手札展予以较高的评价,一些人也提出了质疑。不妨引几段网友的高论——A、现代所谓专业的书法家的作品都没人看,所谓的作家、学者的又怎么能看?B、现代所谓的作家与以前的名人能等量齐观吗?现代的作家充其量只能是文字写手罢了。C、手札也能计划生育?以前的是自然生发,而今是人工受精,为了写而写,自然吗?D、写了有人看吗?留着自己意淫吧!古人写手札是为了流传下来吗?虽然它流传下来了。

有意思吧?再看另一位网友的评论——古人用毛笔写字,没有手机电脑,雁去鱼来很正常。现代还有人用笔写实体信吗?即使有,他会用毛笔吗?假使会用,个个写得都能说得过去吗?这种做法太做作了,太矫情了。干脆说这些人很有名,想必书法也有名——书因人贵——写几个字卖钱,多好听。还扯上手札,干脆说书法作品罢了。人不能拿自己不当人,但也不能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与舜威兄均是一介书生,不敢“拿自己当回事”,一直是老实做人,老实写作。当然,涉及到国格、人格、文格的事情我们是不能妥协的,起码的道德底线我们必须坚持。

《深圳晚报》对作家、学者手札展格外关心,辟一个整版的版面,邀请了三位文章高手,从不同的侧面纵论手札。青青李子——不是70后,就是80后,在题为《回不去了》一文中告诫我们——无论是毛笔、硬笔还是电脑,它们的本质都是工具。使用工具,当然要实用、方便、高效。至于文化、审美之类,是依附在实用之上的。当有了新的、更实用的工具后,旧的即使不被淘汰,也会越来越小众化。别说举办一次手札展改变不了,就是举办十次,估计也没有多大用处——忽然想到,从用刀子刻字到用毛笔写字,其实也是一种改变了。按照斯舜威们的逻辑,根本连用毛笔都是值得遗憾的。大家应该每人发一把小刀,再发一堆牛肩胛骨和王八壳子,直接在上面刻甲骨文好了。

我们习惯了倾听,比我们老的人的教诲我们要听,比我们年轻的人的教诲,我们也要听。眼下是“媚青”的年代,我们能不与时俱进?但是,“斯舜威们的逻辑”并不想复古。张勋式的反攻倒算,终究是历史的笑谈。

历史中的手札,一定是中国文人抒情达意的方式,一定是一个古老民族面对世界的文明形态。正如同我们在策展人致辞中所说,“当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发生断裂,书写工具随之改变,当代中国作家、学者的工作更多依赖的是以钢笔、圆珠笔为代表的硬笔和计算机文字处理系统”,也就是说,科技进步,信息革命,从根本上动摇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表述习惯,手札,再也无法快速、及时、便捷地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和思想。于是,手札被视为落伍、陈旧的文化形式自然成立。

对手札的喜好与怀念,也使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手札的确是中国文人不能忘记的,尽管它在很大的程度上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它程式化的书写体系,语言特征,书法意义与中国文人含蓄的情感,彬彬有礼的风度一脉相承。阅读手札,我们可以接受必要的世俗与文化信息,同时我们也会得到审美的愉悦。手札的复合性意义,让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有一种别样的优越感。想一想,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与手札媲美呢。

当然,科技越发达,世界越简单。我们的思考方式和娱乐方式更加表面化,因此,一切复杂化的形态,必然遭到质疑。根植于农业文明的手札,就在“科技决定一切”的进步史观里,一天一天地远去了,直到我们仅能看到它模糊的背影。

青青李子说得对,回不去了。我们也不想回去。依托一个展览,我们缅怀手札的历史之美、艺术之美,是想体会到传统文人澄明的内心世界,看到让我们为之骄傲的精神仪式,延续一种仍然具有现实意义的文明。多元化的文化格局,我接受任何人对我们怀念手札的冷漠或轻蔑,但,这改变不了我们写手札的精神需求。我们没有野心让手札复兴,我们只能在社会的一个角落里,在一段属于我们的时间里,弹掉身上的现代化灰尘,遥想先贤,在纸香盈室的时刻,研一砚新墨,用毛笔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你可以说我们矫情,但我告诉你,那一时刻,我们感到了世界之美、生命之美。

2009年3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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