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地中海

2009-06-12 05:18
江河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北戴河白洋淀

邢 卓

保定城的马步先生是个有上进心的男人,是个壮志在怀,要凭真枪实弹把握命运抓取幸福体现价值最好还能耀祖光宗的人。马步一方面志比天高战旗猎猎,一方面又卑卑怯怯总觉得低人一等。因为各种条件都不如人,看家境,爹妈是给人挨家挨户拉车送煤,风天一身黑雪天黑一身的贫穷百姓;论长相,瘦矮枯干尖嘴猴腮鼻梁扁平耳朵扇风,要不是眼珠子还算炯炯有神就整个一困难户了。马步自谋富贵的气概是被强烈的自卑情绪压榨出来的,穷人的孩子是弹簧。

马步在木器厂上班,国营企业,那时候还没有私营工厂。上了十年班,手艺是专心致志学到家了,可讨老婆的人生大事还荒搁着呢,年纪都已三十一啦。马步想打光棍,并不是因为没遇着意中人,而是意中人对他没感觉,换句词儿,是意中人在他的眼里太明耀。苏兰就是他的意中人。

苏兰小鼻子小眼儿细眉毛,白胳膊白腿儿白脸皮儿,如果再稍微瘦一点就挺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这么个美人儿不知被多少男人“意中”着,马步绝对排不上号。马步很自知之明,但退出意中者之列也不是他的性格,马步很欣赏美女爱英雄的格言。梦里常常一蹴而就成为形形色色的英雄。马步不甘心苏兰归属在别人的膝下,因此就设定了无数的情敌,随日转星移。情敌逐渐缩量。再日转再星移就只剩了个胡光启。

就在胡光启图谋将要得逞之即,天不灭曹,工厂里发生了一场冲天大火,爱厂如家的苏兰跟工友们一道奋不顾身与烈焰交战。被一根垮塌的房梁砸趴在了地上。脊椎受损,被人背出火场送进医院。医生无回春之术,苏兰的一条大腿就蔫葱似地永远耷拉了下来,人残了,苏兰和胡光启的关系也随之而残。胡光启很痛苦,完整的苏兰他爱。残缺的苏兰他也爱,爱的热度虽然不如完整的那么高,却也不忍割舍,但胡光启是个大孝子,他从小丧父,母亲正瘫在床上,娶媳妇理当照料老人,若把缺腿的苏兰抱回家去。对老人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苏兰也知情明理。两人就挥泪惜别。马步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马步冲这个箭步之前没作太多的考虑,他太喜欢苏兰了,机不可失,当机立断。待身残志坚姣美恬绵的苏兰别无选择地依偎在了他狭窄的胸膛上的时候,才突然有些喜忧参半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生长出来。

马步与苏兰的结合也可以用一个箭步来形容。浑然无觉的苏兰毕竟已经在马步波澜起伏的心中颠簸了足有三年。马步置办的结婚物品中最贵重的当是这只光泽熠熠的金属轮椅,它是苏兰的马匹。几日欢乐的床第云雨之后,马步把轮椅上的妻子推到了鸟语花香的公园,推到了绿堤环绕明净幽蓝的湖水边。苏兰是个爱水的女孩。望着朵朵悠悠绽开的涟漪,枯寂干燥的心窝就飘人了爽爽的霏霏细雨。马步也是爱水的男人。体会的到这微雨潜入的幸福,同苏兰一样地流连忘返了。西天的彩霞在水面上跳起了西班牙斗牛士的舞蹈,陶醉了的苏兰攥紧了马步的手,说,多好啊。马步被这柔曼的音色和绚丽的湖景感动着,说,这不算什么,我要在不久的将来带你去看白洋淀,那才是人间仙境。白洋淀有荷花莲耦,有苇荡野鸭,是雁翎队和小兵张嘎战斗过的地方,那才有个看头,跟白洋淀比,这里不过是一个小水洼。马步讲得高兴了,放声唱起了雁翎队之歌:白洋淀呀鱼米乡,水连天呀歌满仓。自从来了日本鬼,人民百姓遭祸殃,共产党象太阳。神兵天降芦花荡……苏兰被这激越豪迈的歌声感染着,心中珍藏起了白洋淀这颗热热乎乎的小太阳。她想,不久的将来,会是什么时候呢?一年,两年?

马步为未来的幸福日奔夜忙,业有所成,三年间从普通一兵晋升成了领导十四五号人的小组长,而休养在家百无聊赖的苏兰梦里梦外心驰神往着白洋淀的扁舟水浪。三年过去了,家里也积存了一些钞票,苏兰提醒疲惫不堪的丈夫说。不要总这么累自己了。该歇就歇歇吧。马步微笑着对柔情似水的妻说,不累,不累,为了我们日后的幸福,就是累点也心甘情愿。苏兰也微笑着说,我们该去看看白洋淀了。马步抚摸着爱妻的长发。深情地说,白洋淀有什么看头,不久的将来我要带你去游览北戴河,知道吗,北戴河,那是个多么壮美的地方啊,你听我给你唱一唱那里的景色: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苏兰被这浩瀚的歌声熏酥了,搂紧了马步的脖颈说,我们一定要去北戴河,一言为定。什么时候能实现呢?马步说。不久的将来,等我当上了车间主任。

马步越来越忙。小脸也越来越黄,五年过去,车间主任的交椅坐上了,结婚八周年的日期也翩然而至了。苏兰亲热地搂住他的细长的脖颈,妩媚地说,你的宏愿实现了,该歇一歇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去游一游北戴河了呢?马步吃力地睁开睡眼,说,北戴河?此戴河有什么意思,一片汪洋,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有远大的理想,要跨出省份,放眼全国,到江南去。听说过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为什么不到西子湖去,那里有白沙长堤有三潭印月有柳浪闻莺,我们要到人间天堂去享受一下。这才不枉活一生。听过这首歌吗?马步开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西子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瑟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苏兰默不作声,有几滴泪水浸挂在眼角。马步说,你不想去西子湖么?苏兰仍不作声。马步说,你不喜欢江南的风光么?苏兰还不说话。马步说。你怎么了?苏兰说,看着你总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得不到一刻的放松,我担心你的身体……马步闷重地吐了一口浊气,说,没问题,挺得住。等我当了工会主席,一定好好休息休息,我们去西子湖,玩他个冬去春来。苏兰说,工会主席那么重要么?马步说,当然重要喽,工会主席是副厂级干部,你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隐形收入呢,权这东西,无价之宝啊。苏兰抹掉了眼泪,说,我是怕你累着。马步说,为了你。为了咱这个家,苦点累点又有什么?苏兰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马步的喉咙里鼾声大作了。

马步离主席的目标还有一步之遥,工厂因管理不善垮散了,职工们下岗的下岗,转行的转行。马步也得自己找饭碗了。失魂落魄的痛苦在马步这儿的过程比较简短,马步有打柜橱造沙发的本事,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自已干!马步把自家院落弄成了家俱厂,拉大锯,扯大锯,自担主角唱大戏,马步头脑灵活手艺精湛。做出的东西样美质优,市场广阔无边。数年过后已成为仓廪实银库满不虚不假的小老板。

似有谦虚之嫌的马步只承认自己是个小老板,尽管外朋内友都言出肺腑地称他大老板。马步对苏兰说,我这叫大?那人家霍英东李嘉诚还怎么叫,我也就是人家牛蹄缝里的一根毛。(不知马步为什么不说牛尾巴,不说牛脊梁而说牛蹄缝,蹄缝里有毛么?)苏兰瞅着脸色蜡黄头发灰白仍怀揣鸿鹄之志的丈夫心头阵阵发酸,说,够可以的了,够可以的了,超过小康不少倍了。你不能再这么猛拼了,身体是本钱呀。马步对妻子的肯定和关怀甚感欣慰,更上一层楼的决心在胸中激荡。苏兰接着说。悠着点劲儿吧,道儿还长着

呢。该喘口气了。不是早就说过到西湖去住住吗,春暖花开了,咱们去吧。马步用手压了压隐隐作痛的肝脏,深沉地说,为了我们永久而广大的幸福,我还得加紧做下去,我要扩大再生产。建立连锁店,把品牌做到省外去,西湖当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西湖算不得什么,它不过是我们脚底下的一泽浓妆艳抹的大水坑。我首先要带你到遥远的伏尔加河去看一看,伏尔加,那才叫粗犷气派,那是外国的河流。俄罗斯的母亲河,我们要走出国门去,放眼全世界,你不愿意么?苏兰忧郁地说,可我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能走得那么远呢。马步说,有我呢,坐在轮椅上一样可以出国嘛,绿色通道畅行无阻的。苏兰依然忧郁,说。可你的身体……马步拍了拍干瘪的胸脯说,没问题的。我才四十九岁,人们不是六十岁退休么?我五十八就退。那时我们有金山银海做保障,去了伏尔加,再逛地中海……马步情不自禁放响了歌喉: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河面上跑着三套车——第三句记不住了,哼哼着捎带过去,接唱下一句: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苏兰觉得马步的歌音格外混浊,里面包含着黄疸和浓痰。

马步为他的金山银海拼搏得不辨东西,苏兰寂寞得心生蒿草。苏兰驾驭着电动椅外出闲荡,在街心花园遇见了打太极拳的老友胡光启。光启说,您老公可是发大财啦。苏兰微笑着不语。光启说,你真是嫁了个好人家。有福气。苏兰就显出了得意。光启说。身子骨还不错吧。苏兰说,可以,还可以。光启说,有空到我家去吧,我住新华街34号。电话是2023333。苏兰说,夫人做什么工作?光启说,啥夫人,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苏兰惊讶道,你独自一人?光启说,我这心里是谁也进不来了。苏兰说,那又何必。光启说,没什么何必不何必的,就这样了。几天后苏兰见到马步,把瞧见胡光启的事跟他说了。马步优越无限嗤之以鼻说了句,穷光蛋。

马步没来及赶到五十八,就提前打早地躺在了医院里。现在的马步头顶上仅稀疏地飘零着几根软发,眼珠里汪着黄汤。皮皱得像一块老姜。病得很是不轻。苏兰守候在床边,泪水涟涟。

马步依然强悍,说,哭什么,我们有的是钱。苏兰就把目光推向辽远的窗外,马步从她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什么。马步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攥紧苏兰的手,说,伏尔加河我可能去不了了,但西子湖还是可以去的,等我的病好起来,我们马上就行动。在白沙堤上从早走到晚,在柳浪闻莺从黑坐到明……马步的舌唇剧烈颠动了,大概是想唱上两口,却没能响出词儿来。

马步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窗外绿意吵闹的枝头覆上了晶莹的白雪。夜晚,马步呆呆地遥望星空,悲切对苏兰说,西子湖怕也是去不了,北戴河只有一天的路程,等我好一些了一定前往北戴河。去看那里的白浪和幽燕。我多想看看那里的白浪和幽燕呀……马步唇舌翕动,想唱上一唱,词儿已经忘光了。

天地间又是个枝繁叶茂的场面了。马步已枯槁成一断木头。他的眸子中似乎依然跳动着一份美好的憧憬,他把麦秸一样的手臂从被窝伸张出来,比比划划,画得是一个饱满的圆圈。只有苏兰懂得其中的意思,那是一团水泊。马步终于攒足了一股精神,似唱似说,白洋淀呀鱼米乡……

马步是爱水的。仁者爱山智者爱水。马步是智者呀,他空拳白手闯荡商海,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啊,非智者能行么?在马步生命最后的阶段,苏兰请人把他包裹在一张轮椅上,与他一起来到了竞秀公园,这是二十多年前他们结婚时来过的地方,水波荡荡,垂柳摇摇,天是好天,景是好景,苏兰却突然鼻翼一酸。泪如泉涌。

干枯的马步到底消逝在了迷茫的远方。苏兰寂寞如暗夜里的一条烛影,阔大的新房里新添了两只名贵的花猫,昼去夜来,保姆睡了,猫们儿也睡了,苏兰无困无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水浪。

这天。苏兰拨打了2023333。胡光启接了电话。苏兰说,你想去北戴河么?拳不离手的胡光启声宏气足,说,做梦都想。苏兰说,我们一起去一趟好么?胡光启说。我办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怎么去呢?苏兰说,我家有辆凯美瑞,开车去。光启说,太好了。苏兰说,啥时动身?光启品牌迫不及待,说,马上,马上就走吧。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身临其境的胡光启引吭高歌。光启唱歌的天赋不如马步。调子里有一股羊膻味。苏兰却听的很入神。欢快的海浪声中,苏兰算计了一下马步留下的遗产。光零头去十趟地中海都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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