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课堂中的外国文学教学

2009-06-13 05:52朱宪生沈一翰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9年12期
关键词:抒情诗屠格涅夫普希金

朱宪生 沈一翰

朱宪生,学者,翻译家。1947年2月出生,江西南昌人。现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世纪80年代年曾留学苏联。主要著译有:《俄罗斯抒情诗史》《论屠格涅夫》《在诗与散文之间——屠格涅夫的创作与文体》《天鹅的歌唱——论俄罗斯作家》《走近紫罗兰——俄罗斯文学文体研究》《普希金》《屠格涅夫传》《丘特切夫诗全集》《克雷洛夫寓言诗全集》《罪与罚》《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屠格涅夫诗集》《屠格涅夫自传》《屠格涅夫抒情散文》等。主要论文有《〈屠格涅夫全集〉总序》等100余篇。主持的《屠格涅夫全集》曾获第二届中国国家图书奖。

问者:您好,朱老师,首先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致力于外国文学的翻译、教学与研究,是您毕生的事业。不过以前跟您交谈中,我发现您对中学语文课堂中的外国文学教学也比较重视。能否请您对我国中学语文课堂中外国文学的教学,做一些回顾和评价呢?

答者:好的。我们知道,中国近现代的落后,是从闭关锁国、夜郎自大开始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也把中国强行地拉入了现代化的各个轨道之中。中国的外语和外国文学教育,正是两次鸦片战争后,才逐步兴起的。20世纪初清政府颁布了所谓的“新政”,使某些外国文学作品进入了中学课堂。民国时期,外国语言和文学的教学,追求认识其他民族的史迹,拓展视野,始终和国家兴盛联系在一起。改革开放以后,大量外国文学作品涌入中学语文课本中,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因为现在是生活空间日益压缩的“地球村”时期,我国和世界全面接轨,让我们的中学生放开眼界,通过文本的阅读了解西方社会、文化、传统习俗,能够在保持民族竞争力优势的同时吸收西方文明的长处。让中学生学习外国文学,好比让他们举起文化与审美的“望远镜”,对提高他们的修养和素质是十分有好处的。

问者:朱老师,从您的一席话中我可以看出,您对我国的中学语文教育是十分了解和关注的。那您能否就当今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外国文学篇目中一些必须引起注意的问题,谈谈您的看法呢?

答者:外国文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要怎么教,怎么学习,大学教材都不能一言以蔽之,何况是中学的课本和鉴赏能力还未成熟的中学生?据我所知,现在的中学语文教材琳琅满目,有的是按照传统的两分法,一本是课本,一本是课外读本。还有一些出版社是按照体裁区分,诗歌、戏剧、小说各成一套,以至于散文都要分为说明文、议论文、记叙文等。我们可以感受到各位语文教育者的良苦用心。但是,这些教材却有着不可避免的缺陷,就是文学发展历程在中学生眼里,被大大地漠视了。由于平时的耳濡目染和历史、政治等学科的辅助,中国文学史还不止于此。而外国文学史,纵使教材选取的篇目都还可以,可是中学生依照这样的教材学习,就等于是“平面式”的学习,没有了纵深的历史感,“史”的缺失使得学生们不知何时有荷马,莎士比亚在前抑或贝克特在前也是懵懵懂懂。因此,我觉得,在中学语文教材中,应该划出属于它们自己的读本,而这样的读本,应该具有历史框架的体系,覆盖面可以更广。一些经典的篇目应该保存下来,如《哈姆雷特》《项链》《竞选州长》等,而同时要挖掘一些亦为杰作但仍未被选入中学课本的作品,例如普希金的《驿站长》、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等。这些鸿篇巨制,我个人认为不必要求中学生在中学期间就完成阅读,第一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第二他们也未必能看懂。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可采取“节选”的办法,像巴尔扎克,我们不妨节选他的《欧也妮·葛朗台》中老葛朗台见了金子而不顾一切的那个经典场面;像果戈理,我们又可以节选《死魂灵》中关于泼留希金的描写。名著不必全读,截取能反映全文的精华,窥一斑而知全豹。自然,并不是所有作品都可以拿来“截取”,截取不当会有断章取义之嫌。对于这类作家,我们不妨采用能够代表他们主要艺术观点的中短篇杰作、散文或随笔,像托尔斯泰,我们可以采用《伊凡·伊里奇之死》,还有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屠格涅夫的《霍尔与卡利内奇》。最后应该让学生们避免读“名著缩写本”,宁可读“摘选”也不要读“缩写”,缩写的名著好比剔除了血肉的骨头。

问者:您的建议很好。那您认为现今的中学语文教科书,应该如何分类分工,才能达到教与学的结合呢?

答者:中学生对文学的学习,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大方向,一个是文学体裁,只有认清体裁学生才会分辨不同的文学样式;另一个是对文学发展的历史有一个“知其大略”的框架把握。我认为课本按照体裁划分单元,这无可厚非。读本方面可以按照文学史的进程,每个时期每个阶段都选取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如果可能的话,中国文学一本,外国文学一本。这样给予学生的知识结构,才有可能是完整的、系统的。同时编者也要多听听来自学术界的声音。

问者:您刚才说,我们中学教材中的外国文学篇目的选取都还可以,那是否还有稍显薄弱的环节?

答者:有的。我认为,我们的教材中,属于外国诗歌的空间太少了。这是我们多年应试教育的后果,诗的元素不能体现在考卷上,除非是古诗的背诵,写作也被“诗歌除外”几个冷冰冰的字给限制了。久而久之,我们的学生只知道散文,只知道小说,而对诗歌的知识却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文类了解的“缺失”不大妥当。我发现,我们的诗歌教学,对于我们本民族的精粹,包揽得还是比较周到的。不过关于外国诗歌的内容,还是少之又少。我们很多人受到一种二元对立的旧式思维的影响,认为外国诗不如中国诗深刻,这种观点是极其浅薄的。其实很多外国的诗歌,经历时间的洗练,早已屹立在世界文学的巅峰。中国诗歌自有它的含蓄和优美,外国诗歌亦有它的激情或哲理。另一些人则认为,囿于两种不同的语言,诗不可译,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事实又证明,诗是可译的,否则我们就不知道荷马、拜伦、雪莱、普希金了。所以这里就有两个问题,第一仍然是关于篇目的选取。这跟小说、散文、戏剧类似,我们不可能在一本中学读本中容纳下一部长诗,所以我们还是老调重弹,要么“截取”,要么选择该作家其他短小精悍的代表作。例如荷马史诗,我们可以选取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决斗的章节,阿喀琉斯的勇武、赫克托耳的尽忠尽职,以及诸神的暗中争斗,都可以通过这一章品味出来;像雪莱,舍其《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而选其《西风颂》,一样是激情澎湃,富有预言色彩;散文诗、童话诗、寓言诗也是诗,我们也要保留普希金的《渔夫与金鱼》、屠格涅夫的《门槛》、克雷洛夫的《两只木桶》等。如果是我教中学生的话,我会抽出时间给他们讲一点普希金的抒情诗,特别是歌颂友谊和爱情的诗,经典带给孩子们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升华,它更是人生的导航灯。我们与其放任孩子们去接触良莠不齐的八零后写手的作品,或者各种标新立异、矫揉造作的所谓新诗人的诗作,还不如让他们回到质朴、“本然”的文学大家身旁。第二个问题,就是译文的选择。其实译本的选择也一样是选编外国小说、散文、戏剧的重点。翻译的外国文学是跨语言的再生,傅雷先生的“传神”、钱钟书先生的“化境”,都是在说一国的文学到了另一个国度,除了要保持着原来的生命力外,还要增加新鲜的血液。读者如若要靠本民族的语言深刻体会外国文本的魅力,翻译者和译本举足轻重。

问者:刚刚您提到普希金的抒情诗,您对普希金抒情诗的研究是十分独到的。我注意到,您撰写的《普希金》是国内第一部出自中国学者之手的评传,而同类的传记都是翻译过来的或者是编译的。我还了解到,您在给大学生讲授普希金时曾让年轻人激情澎湃,让年轻的心灵得到净化。今年刚好是普希金诞辰210周年。您认为普希金的歌颂友谊和爱情的诗篇适合中学生阅读吗?在这方面俄罗斯的情况又是怎样的?

答者:其实,你不问我也想谈谈这个问题。普希金的抒情诗中,歌颂友谊和爱情的诗占有很大的比重,也是普希金抒情诗的精华。普希金的抒情诗自然、朴素,同时又十分优雅。

当年别林斯基特别提出“真情”一词来评价他的抒情诗。别林斯基甚至还这样说过,普希金爱情诗最适合青年人阅读,对他们最为有益。爱情,在普希金看来是一种理想,是一种最美好的感情,是提升人的精神世界的神奇的力量。在普希金的抒情诗中,爱情永远是与世俗绝缘的。普希金有许多首以“十月十九日”为题的抒情诗,因为这个日子是他就读的皇村中学开学的日子。而在这些同名诗歌中,以他在流放中写的一首最为有名,其中荡漾着诗人对中学时代的友谊的歌颂和怀念:

不管命运把我们投向哪里,

不管幸福把我们引向何方,

我们还是我们:皇村就是祖国,

整个世界,在我们眼中都是异乡。

普希金爱情诗中名篇更多,如《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格鲁吉亚山丘上……》《我曾经爱过您》等,特别是后者,在世界上留传最为广泛:

我曾经爱过您: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您,

我也不想使您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您,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您,

但愿上帝保佑您,另一个人爱您,也像我一样。

毫无疑问,在俄罗斯,普希金的爱情诗是中学教材必选的。而且,大学生不仅可以结婚,就是生了孩子还可以临时休学带孩子。我在莫斯科大学就见过学校专门为女生提供的带孩子的住房。至于我们,由于国情的不同,由于道德观念的不同,人们对爱情诗,特别是对中学生读爱情诗的问题特别敏感。可是,殊不知,你能够在教材中“禁”得住,你在电视等媒体中能够“禁”得住?说实在的,我们的媒体中每天传播的过于低俗的用流行歌曲包装的“爱情诗”还少吗?它们对如痴如狂的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粉丝”群的影响已是有目共睹。其实,那里面有许多根本称不上诗,既不自然、朴素,更不优雅,离“真情”就更远了。如果我们是面对现实的话,还不如正面引导,适当选一些少量歌颂友谊和爱情的包括普希金的作品在内的抒情诗给我们的中学生,在潜移默化中培养他们高尚的优雅的情感。什么时候我们的中学生对那些低俗的“爱情歌曲”嗤之以鼻,我们的青年人就大有希望了,我们民族的文明程度才算是真正提高了。

问者:作为翻译家,您翻译了大量的俄罗斯经典作品。请问您是否为中学生翻译过什么作品?有没有译作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

答者:2008年出版了我翻译的两套俄罗斯文学经典,我想都是比较符合中学生知识水平、阅读习惯的佳作。一本是《克雷洛夫寓言诗全集》,华夏出版社的;还有一本是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另外我记得有两篇译作被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和辅导读本,一篇是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乡村》,还有柯里佐夫的诗歌《我算个什么?》。

问者:克雷洛夫的寓言是用诗体写成的吗?为什么我们过去选用的是散文体?

答者:是的。克雷洛夫寓言在原文中是诗体。我们过去用散文体大概是因为当时的译本是用散文体翻译的。从“原汁原味”的角度看,多少有些不足。诗歌与散文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我的译文也不一定就好,但与散文体比较,味道还是有点不同。下面,我们以在我国流传最广的《狼和小羊》为例,看看能否让读者领略到诗体的特殊韵味?并建议在我国中小学教材中引进诗体的克雷洛夫寓言。

狼和小羊

弱者在强者面前总是罪该万死:

这种例子在过去听到过多次,

这里我们不是想书写历史,

只听听寓言如何来讲述此类故事。

暑天一只小羊到溪边饮水,

想不到一场悲剧由此拉开序幕:

原来附近有一只饿狼正在觅食。

它见到小羊,就要猛扑过去;

但转念一想,不行,总得找点口实,

使事情做得体面合理。

于是它厉声喊道:“无耻的东西!

你怎敢用你肮脏的嘴脸

来搅浑我饮用的清洌的泉水?

就凭你这蛮横无礼

我就要拧掉你的脖子!”

“尊敬的狼先生,

请容我辩解分明:

我是在阁下百步之外的下游喝水,

请不要生那么大气;

我绝不会把您的饮用水搅浑。”

“这么说,是我说谎不成!

下流胚!你这样蛮横无礼,真是闻所未闻!

我还记得,前年夏天,也是在此地,

你对我大加冒犯、出言不逊,

朋友,这件事我至今还牢记在心!”

“饶了我吧,一年前我还没有出生。”

“那么是你弟兄。”

“我没有兄弟呀!”

“管它是干亲还是姻亲,

反正是你亲族中的一名。

你们,猎狗,还有牧人,

全都包藏祸心,

只要有可能,就会要我的命;

这些罪孽,我要找你算清。”

“哎呀,我究竟有什么罪过啊?”

“住嘴!我不爱听,

小崽子,我哪有功夫细论你的罪情!

你错就错在我想要把你吃进肚中。”

说罢,狼就把小羊拖进了阴森的树林。

问者:那么您对这些您所熟悉的外国文学作品,能否提一些教学上的建议?

答者:好的。首先教师要从作品出发,结合作家的生平,讲授作家的主要艺术风格,像屠格涅夫,要让孩子们领略其简洁、细腻、抒情的特点;普希金的一生很短,可是却坎坷不平,教学的时候不妨结合他生平的几件大事及其对作品造成的影响。从学生接受的角度看,其实还是老生常谈,学生要在课余抽出一点点时间阅读,家长们也不要抱着“对考试没用”的观点阻拦,而是要积极引导自己的孩子读名著,一本,两本,三本……没关系,只要是好书,总会积淀成一生的财富。

问者:最后想请问一下朱老师,您对广大中学语文教师,有什么建议?

答者:就外国文学内容而言,流派纷呈,思潮此起彼伏,其复杂性和多元性并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穷尽了解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语文教师要在课余时间通过增加阅读量、参加进修、学术会议,提高自身的知识库存,这样才能引领中学生这一群体正确地学习和掌握外国文学的知识。我们的中学课堂,不仅仅要有李白、杜甫、鲁迅,也要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普希金的一亩三分地。外国文学,是让中学语文教材更加丰富多彩的域外元素。

问者:好的。再次感谢朱老师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我想通过今天的采访,广大中学师生们一定能够从中受到很大启发。

答者:不客气。

沈一翰,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08级硕士研究生。本文编校:艾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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