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至情 任真之梦词

2009-06-13 05:52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2期
关键词:李煜内容

赵 静

摘 要:李煜梦词数量繁多,本文从“知人论世”出发,用弗洛伊德理论探讨其内容,包括醉生梦死、相思成梦、梦回故国、人生如梦。此类梦词具有独特的审美特质:赤子之情,任纵纯真;朦胧幽约,以乐写哀;震撼千载,悲剧之美。并追溯原因在于后主独特的生命体验,词体与梦的风格的交融契合以及佛教观念的影响。

关键词:李煜 梦词 内容 审美特质 原因

中国梦文学历史悠久,而梦词是梦文学艺苑中的一朵奇葩。“词中之帝”李煜的词作中出现的次数更为频繁。作为南唐第三代君主,他25岁嗣位,39岁被俘,后三年被毒杀。“天上人间”之变形成了李煜深刻的悲剧性生命体验,发而为词,“梦”恰如一个个精灵不断跳入眼帘,笔者对其梦词进行了统计如下:

另外还有存疑词11首,其中亦有3篇梦词,另外1篇虽无“梦”字,实为写梦境之作。[1]李煜词中这些极具审美魅力的梦词,近年来引起词学界的关注,较有影响的作品有陶文鹏、赵雪沛的《论唐宋梦幻词》,刘新文的《李后主梦词解析》等,遗憾的是尚无对后主词作进行系统的分析,本文对此做一探索。

一、梦词内容

刘毓盘论李后主云:“于富贵时能做富贵语。愁苦时能做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温氏以后,为五季一大宗。惟《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一首,又‘铜簧韵脆锵寒竹一首,未免轻薄,贻来世以口实。”[2]笔者发现很多人引述时都把后部分略去,本人认为这恰恰反映了后主的一颗“赤子之心”,他不会去考虑是否“贻人口实”,只是一任真情倾泻。其内容如下:

(一)醉生梦死

李煜广额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南唐书·后主本纪》:“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后主避祸,惟覃思经籍。”在避祸遁世的日子里,李煜内心极度空虚,以笙歌醉梦打发时光,醉生梦死。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流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阮郎归》)

饮酒弹唱,醉生梦死,靡靡之音中不知今夕何夕。享受了美酒妙音,享受了短暂的幽欢,还是拂不去心头的惆怅。流光易逝,红颜易老,独自凭栏,思绪万千。

(二)相思成梦

相思之梦在后主词中占有较大比重,共6首。面对日益强大的北方政权,词人无力挥去即将亡国的阴影,又无可改变现状,只有徒然长叹,纵情声色。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漫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菩萨蛮》)

这首词是后主的生活写照。这类梦词较多,如:“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谢新恩》);“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喜迁莺》)等,这类词又总与“醉”、“迷”等字眼相关,传达了词人放荡形骸的人生态度。

弗洛伊德认为“梦的内容就是欲望的满足,而梦的动机本身就是一种欲望”。[3]“在李煜的这类词中,没有真正的梦,只有被‘迷、‘醉感所梦化的现实……精神上是苍白无力的,用他一句‘梦迷春雨中评价,大抵不差。”[4]也许这是李煜对迷失了的灵魂寻找精神上的寄托,为了摆脱王朝末日那种“鸦啼影乱天将暮”的恐惧与烦恼,只好靠着“杯中物”来消磨时光,幻想在醉乡梦乡中寻求精神解脱。

(三)梦回故国

李煜后期词中频频出现“归”、“故国”、“南国”等词,反映了他魂牵梦萦的归国之梦。归梦词共5首,有4首是在归宋后所作。其七弟从善朝宋被扣作人质,他求太祖放归,未准。梦化的现实被血淋淋的残酷争斗打破了,生存的困扰煎熬,他只能独自忍受。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内心迷乱悲苦,既有对春光与生命将逝的悲伤,又有对人生和国家前途的焦虑,“雁来音信无凭”,怨得无理而见情深。梦的成否,原不在路的远近,却说路远以致归梦难成,个中难言之隐只能独自品味。

公元975年,李煜肉袒出降。从此,他不仅遭受精神上的折磨,更忍受人格上的侮辱。《江南录》记载小周后“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这是李煜一生最痛苦的时期,也是其词创作的黄金时代,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往日笙歌醉梦,光景流连,此时,贪欢唯在梦里。梦醒之后,心头创伤越发剧痛不已。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可是他无法管住自己的梦魂时常萦绕在念念不忘的故国。这时的梦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是“欲望的满足”。正如《忆江南》所云: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事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在梦中,李煜又回到了烟水迷蒙的故国,似乎又成为昔日的君王,然而梦境再美,毕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一旦醒来,还是被禁锢在征服者“赏赐”的宅院里,继续咀嚼着降王生活的辛酸与苦涩。

可见,归梦词中总是把过去的美好和现在的悲苦作对比,“天上人间”最典型反映他归梦词的构成方式:时间上过去与现在,空间上梦境与现实,故国为君与现实囚居的组合。他用归国之梦来慰藉受创痛的悲苦的心灵。

(四)人生如梦

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活,迫使后主一步步走向虚无,以生活为梦,对现实进行彻底的否定。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浣溪沙》)

“转烛”——风摇烛火,一如世事变幻莫测;“飘蓬”——枯草飘扬,一如人生飘浮不定。待月池台、荫花楼阁,过去他迷恋的声色世界,原本是空无之物。一切都无价值,所历的那些欢乐与痛苦就都消解了。当然,李煜这样的人并不能彻底否定他曾执着的梦,词中也仍有些许的失落与惆怅,如云“登临不惜更沾衣”。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乌夜啼》)

愁恨至极,一切为空,只有在醉里梦里才有片刻安宁,故宁愿逃遁醉乡。“根据柏格森的看法,否定作为一种精神运动有着一种积极的意义……人承受痛苦是有限度的,在心理上潜在着自我消解的力量。李煜对以往豪奢生活的追怀,只能不断给他的亡国之痛雪上加霜,当痛苦使他精神疲劳时,便会产生上述的否定之思。而对现世生存最有力的否定,乃是从生存本质上所作的否定。”[5]

可用迷梦春梦——残梦归梦——空无梦来概括李煜梦词的演化规律,从中亦可看出他的心理变化历程:由执着迷恋,物是人非,而深悲剧痛,而看破红尘,皆无皆空。后主由迷梦到残梦,终归空无之梦的精神趋向非常清楚。

二、审美特质

李煜不仅仅是以切身经历为词,更是以生命为词,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因“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被赐“牵机药”,“头足相蹴,如‘牵机状……弯腰曲背中,气绝命断……是日七夕也”。[7]李煜亦生于七夕,死时四十一周岁。而他“赤子之心”所为的“血书”,却令人千载以下读之,仍唏嘘不已。

(一)赤子之情,任纵纯真

叶嘉莹认为“就后主词之用字造句而言,他的基本态度也是全以任纵与纯真为主的,摆落词华,一空依傍,不避口语,惯用白描,无论其为亡国前之作品或亡国后之作品,无论其为欢乐之词或愁苦之语,都是同样以任纵与纯真为其基本之表现方式的。”[8]正因为后主以“赤子之心”为词,故感情浓郁真挚,多用白描,语言明净直白。这正是后主为词最大的优点,真纯无伪饰,只一任真情如滚滚滔滔的江水,奔腾倾泻而下,如太白之作,高奇无匹,似天籁之音,超逸绝伦。

(二)朦胧幽约,以乐写哀

虚幻迷离的梦境与迷惘幽约的心绪错综交织,使词作呈现出朦胧虚幻的美感韵味。梦境与现实交错,打通真与幻、今与昔、彼地与此地乃至生与死的界限,增加了意境的奇幻性与空灵性、模糊性与跳跃性,形成了词作朦胧幽约、迷离幽深的美感效果,并对我国古代诗词创作追求“象外之旨”、“味外之味”的审美取向起了一定程度的推助作用。

李煜的梦亦有自己的独特性,正如《草堂诗余》所谓“梦觉语妙,那知半生富贵,醒亦是梦耶?”梦里多是“半生富贵”的内容,以反写正,以乐写悲,以欢情写悔恨,以梦境写现实,今昔对比形成巨大反差,情感跳跃幅度达到极限——由梦中的极乐到现实的至悲,令人震颤。

(三)震撼千载,悲剧之美

李煜前期虽寄情声色,而其词笔自成馨逸,亦因国家危在旦夕,笼着淡淡的哀愁。后期词则直为血泪凝成,充满了悲苦哀怨的情调,在幽约、朦胧的外表下潜隐着凄迷伤感的旋律。这给我们一种典型的审美感受——悲剧性的美感。在绸缪婉转、缠绵徘恻中回荡着凄婉伤感的情感脉流。

三、原因追溯

李煜何以如此爱写梦呢?

(一)生命体验

由于李煜经历了天崩地坼的人生巨变,命运之神将他推进了国破家亡的苦难深渊,情感世界的大起大落,帝王囚徒的巨大反差,痛到极致,看破尘世,皆无皆空。也许“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的‘绝代才人的勋业”。[9]

(二)词体与梦的特征

词体最适合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渺,以喻其致”。梦恰好体现了这种恍惚迷离之美,词体的特质与梦的本质有相契合之处,词贵婉曲蕴藉、细美幽约的特质,同梦表现人们曲折微妙隐秘难言的心理,彼此交融契合。

(三)佛教观念

“后主一生,即在极端矛盾生活中度过……笃信竺乾教义,而又不能彻悟‘真空”。[10]佛教的“苦空观”对他产生了潜在的影响,“算来一梦浮生”,醒悟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可是他的“赤子之心”又不可能忘记他曾执着的“梦”,至真之情化为血泪模糊的词作。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沉酣痛亦深。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叶嘉莹可谓深悟李煜那一颗“赤子之心”的词心。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李煜时而被风云拥上波峰,时而又被潮流推下浪谷,但是,他一生始终于词相伴,至死不改真情,只要吟咏,就呕心沥血,倾注全部真情,情至深处,梦魂往来,正如清人洪亮吉所云:“言情之作,至魂梦往来,可云至矣。”

注释:

[1]李煜著,王晓枫评:《李煜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2]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03页。

[3][5][奥地利]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页。

[4]晹谷:《转烛飘蓬一梦归——论李煜词中梦的母题意蕴》,内蒙古社会科学,1998年,第6期。

[6]谢学钦:《南唐二主新传》,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85页。

[7]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8页。

[8]田居俭:《李煜传》,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5年版,第8页。

[9]史双元:《唐五代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45页。

(赵静 合肥 安徽大学中文系 23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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