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底层写作到女性叙事

2009-06-17 06:48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0期
关键词:严歌苓

邢 楠 王 洪

[内容摘要] 通过对严歌苓小说文本的历时性寻绎与共时性解读,我们可以还原出严歌苓小说叙事主题的两重基调:对于底层民生的关注与书写;对于女性命运的体察与刻画。这两项主题在她的创作生涯中保持共生互渗的形态,钩沉其创作,使我们能够清晰的把握严歌苓的文学史地位及其作品的独特价值。

[关 键 词] 严歌苓;底层写作;女性叙事。

[作者简介] 邢 楠,王 洪,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绿血》到新近的《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三十多年的写作时间,千万字的写作量,其中跨越着军旅题材、移民题材、新历史主义的转宕与变数,严歌苓似乎未曾引领一时风气,甚至有时候显得旧派。因此,读她的小说,也许是对我们阅读趣味的考验。对严歌苓小说作品加以整体观照,我们可以还原出其叙事主题的两大走向:对于底层民生的关注与书写;对于女性命运的体察与刻画。前者在《美国故事》中显示为主导倾向,并延续到《洞房·少女小渔》中的某些篇章,例如《少女小渔》《审丑》。而在严歌苓明确自己文学追求的过程中,又寻找到了后者为立脚点和侧重点,完成了一系列带有个人和时代印记的女性叙事作品。在这里,我们以严歌苓的新移民小说为缘起,对其作品的意涵进行追溯与分析,试图把关于文本的历时性寻绎与共时性解读结合起来,从而重新走近严歌苓和她的文学场阈。

严歌苓最初奉献给文坛并得到好评的是发表于1986年的军旅题材长篇小说《绿血》。这本湮没在岁月风沙中的试笔之作尽管尚显稚嫩,但已充分表现了“思索与顽强奋进的人生风貌”。随后,她进入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写作硕士,异域的生活经验使她和故土“有了地理、时间以及文化语言的距离,许多往事也显得新鲜奇异,有了一种发人省思的意义”①。在三四年的创作实践中,她跃出陈规,搏击现实,静观都市中小人物的挣扎与痛苦,尤其着墨在异质文化语境下的移民生活,书写边缘化的移民阶层在身份建构中所经历的尴尬、孤独、困顿的“蜕变”过程。如此,“底层关怀”开始显示为严歌苓自觉的小说叙事走向,奠定下了她日后创作的第一重基调。《少女小渔》这部作品集脱离了《绿血》的没有方向的文学气氛,笔锋所向主要是异域中移民阶层孤苦而艰辛的生存,无端受辱的女佣《大陆妹》,疲于奔命的学生《学校的故事》,忙于生计的打工者《茉莉的最后一日》,物质贫乏与边缘身份使这些移民们只能匍匐的存活在都市的底层角落,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倾轧之下,无力的维护着自己最微末的尊严。

严歌苓为这些全无言说能力的草芥之民传达出了一种生命的困顿感和危机感。正如她自己所说:“人在寄人篱下时是最富感知的。杜甫若不逃离故园,便不会有‘感时花溅泪的奇想;李煜在‘一朝归为臣虏之后,才领略当年的‘车如流水马如龙,才知‘别时容易见时难;黛玉因寄居贾府,才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触。寄居别国,对一个生来就敏感的人,是‘痛多与‘快的。”②作为移民生活的亲历者,她能够触碰到底层移民在现实重压下的悲剧人生,将所感受到的生存困厄、命运艰难记录下来,而她所写的不是为着展示苦难,也不是为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弱者,却是为着正视生命的真实,为着对世间人的关怀。除了移民叙事,她还对一群生活在本土的市井小人物进行描写,拾荒的老头、没处洞房的同学、饥荒中的家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塑造了一系列无可依托的老者形象完成了其略带忧伤的爱的主题建构。《审丑》中皱纹满脸、溃烂期砂眼患着大脚风的老头;《老囚》中被监狱生活磨砺的贪婪的姥爷;《老人鱼》中将纪念章当勋章挂满身的跛脚外公;《拉斯维加斯的谜语》中为赌痴迷的老薛;《初夏的卡通》中患有神经病却仍具爱的本能的罗杰;《青柠檬色的鸟》中被等待煎熬至心理畸形的洼;《魔旦》中陷入忘年同性恋的奥古斯特。这些老者,虽卑微的在世态炎凉中过活,却不曾放弃对爱的执着与追求。反讽的是,他们的爱缺乏实现的媒介,所爱的对象如对待草芥般排斥、驱逐他们,使老者们陷入想爱而不得爱的凄凉境界。

严歌苓这些典型化的底层写真不只是对城市贫民困苦生活的简单描摹更显露出她关注现实,珍视爱与生命的人文情怀。承续“底层书写”的基调,严歌苓通过大量对女性世界的描摹和关照,来表现女性哀苦悲凉、缱绻细腻的性格命运。从20世纪来美的中国妓女到20世纪末的大陆女留学生,从“文革”中的女性成长悲剧到对今时今日故国的想象与回忆,女性的牺牲和奉献、坚韧和痛苦、挣扎和包容,是严歌苓笔下不断萦绕的画面。这些形象充分地表现着女性特有的性别意识、各自不同的现实欲望和冲动,以及灵魂浮出历史地表的震颤与悱恻动人。从这些女性形象身上,我们深切体验到了严歌苓对女性独特的怀想方式以及对女性人性内涵挖掘的深度,她由女性意识出发,思考着女性的社会处境,这种思考既面向着时代也同样是面向着她自身的困境,而她日后作品最重要的主题走向——女性关怀也由此明朗化。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严歌苓并非我们习见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者,她的小说既没有刻意确立一种女性的话语模式以对抗和颠覆男性的话语权威,也没有单纯依赖女性的私人经验去营造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言说领地,她为读者展开的是女性在现实世界中真实的生存景况和生命状态,以本土女子与异域华人女性作为切入点,透视本土女性在城市化过程中的异化,以及华人女性作为他者在异域的艰难生活。对于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女性来说,都市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与宗法的农业社会相比,都市呈现着更为人性化的生活方式,它给女性提供了追求各种欲望的机会。“当女性在都市中无法找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或无法从行为和心智两方面同时达到对都市的认知时,都市就成为一个异己的他者制造着他们的迷失,甚至毁灭的悲剧”③。对于都市,严歌苓并没有将其妖魔化,在以本土女子尤其是乡村女子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作品中,她更注意挖掘进城女性自身的精神内核。与城市女性相比,《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巧巧代表的乡村女性更容易被欺凌与压榨,由于对都市天堂化的想象,草率、轻信的巧巧被人拐子贩卖给大宏、二宏兄弟二人当老婆,当我们看到巧巧用菜刀杀了兄弟俩的时候,似乎看见的是她亲手斩断的人生。严歌苓不动声色地用温婉笔触唱出了乡村女性的悲歌,试图以此唤起蒙昧女性之自省。

如果说独立精神、自主意识等内质的匮乏是本土乡村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层内因,那么华人女性的凄凉境况则是由外在社会环境的重压造成的。这些身居异域的华人女性带有西方社会判断的“弱族”身份,附上“女人”属性以及父权社会的凌越歧视,这样的身份已出离了“第二性”!多重负荷下的她们常常遭遇窘迫:《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潦倒穷困到为同性恋者提供母体生儿育女的夏娃;《少女小渔》中为了“身份”不得不与老头同居的小渔;《栗色头发》中为了缴学费而嫁人的孙艳;《学校中的故事》中面对乞丐、垃圾、逛旧货店、买廉价菜的“我”。经济上的拮据使得这些女性的生存情绪超脱了生存意义上的悲喜感,只能靠着顽韧度日,用自己的方式过活:为了出国和七十二岁老人结婚的海云《红罗裙》;不靠嫁人不靠学位混下一片江山的南丝《冤家》;为同性恋者提供母体的夏娃以及奔跑在餐馆学校之间,做静物模特、保姆的女留学生们。她们利用智慧与勤劳赢取着生活的权利,没有光彩却十分动人的活着。“其证明的不是弱者不弱,而是弱者自有它的力量所在”④。如此,严歌苓绘制了海外“边缘人”画卷将普通女性遭遇的生存艰难、精神危机以及种种沉重、尴尬和无奈真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并投注进对她们现实生存境遇和未来生存前景的关怀和忧虑。

沈从文曾指出:“一个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⑤钟情于女性叙事的严歌苓,在关于身体和欲望的书写中,首先关注的是性作为原欲的物质性力量。《天浴》中,性对于主人公文秀来说一开始不具有生命意义,她为争得返城指标而主动与“关紧”的男性进行的权色交易,只不过是性别政治的无数案例中又一生动个案。当发现即使出卖身体也无法返城后,绝望的文秀与老金(被阉割的男性)一起在洁净的雪水之浴中死亡。由健全男性带来的身体磨难与精神创伤只有在阉割的男性面前修复,欲望被严歌苓赋予了创世纪的意味:女性因欲望而沉沦,又因无欲而获救。欲望之于女性的破坏意义被揭示和强调了。其次,欲望的主客体关系也在这一时期的女性写作中被修正,女性作为欲望主体的形象被刻画突出。《扶桑》中,扶桑以东方妓女身份成为了克里斯的欲望客体,并利用欲望主体克里斯所赋予的价值经营自身,随后的演进交错中,克里斯的文化误读逐渐清晰,清醒后的扶桑摆脱了克里斯的欲望再造,将西方化书写统统抛掉,重建了自己身份,只剪留下带有东方体征的黑发成全了克里斯最后的中国想象,为他的东方情人梦留下凄美的绝唱。《第九个寡妇》中王葡萄让男性的欲望饱受挫败,一路追逐“先进”的少勇和春喜被葡萄拒弃,她的断然离去,意味着她对欲望的清醒认识与对命运的智性把握。在亘古不变的欲望博弈中严歌苓针对男权欲望进行批判反拨,让“她们”成为了主动者,将欲望的主客体关系的改写,使女性主体意识更为突显。值得玩味的是作为性表达的一种激进方式,同性之爱在严歌苓的作品中被反复书写。如《白蛇》中如仙似梦的舞蹈家孙丽坤在文革的特殊背景下因情感空虚发生异变,浑然中与戏迷姗姗开始了一场超然于异性恋之上的情感旅程。《白麻雀》的表层结构是斑玛措因极富民族特色的歌唱天赋被部队招取,为了适应大众的审美需求,王老师通过规范将斑玛措的民族特性弱化,当斑玛措终与故乡本源剥离后,其歌唱特性也随之湮灭,继而被部队裁员精简;深层结构则是她与小蓉间忧伤的同性之爱。事实上,现今妇女的解放无疑是自我本性的解放。异性情爱,是女人以男人价值为自我实现的具体形式,当女性陷入内价值模糊的矛盾境遇时,转向另一种情爱模式成为她们无奈的选择,这也正恰合弗洛伊德对偶然性倒错者的论述:即在特定的外在条件下,诸如得不到正常的性对象,或者出于模仿,便以同性为性对象⑥。无论是《白蛇》还是《白麻雀》,都是外在环境的变异引起主体的生存焦虑,在自我迷失之旅中,主体暂时将情感投射到同性身上以寻求慰藉,同性之爱这种欲望形式的表达,虽是对男∕女二元爱情模式的解构,但在严歌苓笔下更应理解为女性对自身及同类情感价值归属的自我认同,因此在这些同性恋题材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无一例外地安排了主人公走出原先“畸形”生活的可能性,给作品披上一抹正常人性的温暖之光。

严歌苓的民族意识糅合在自身的性别经验和日常生活经验中,传达出了女性作家在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下的家国之思。她的笔触由底层贫民、两性家庭而延及国家社会,透出女性关怀立场,以怜惜同情的柔肠抒写着移民的灰色人生,为弱小者浅吟低唱,张扬一种深沉的人道主义精神。就更广阔的背景来讲,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女性便一直在人类的“历史记忆”中被放逐,成为沉默的大多数。由历史所涵括的政治、经济、宗教、战争乃至文学等公共领域的各种叙事,涉及女性的部分几为空白之页,而在异质文化语境夹缝中生存的女性更是乏人问津。当来自民族的、阶级的、男权的压迫力量齐集一身时,她们是比以往更需要得到关注的群体。从这个角度钩沉严歌苓的创作,我们能更准确的体会作者的文学史地位及其作品的独特价值。

注释:

①②严歌苓:《洞房·少女小渔》第339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③韩 莓:《女人之城——20世纪中国女性都市小说论》第48页,香港文津出版社2001年版。

④陈思和:《谈虎谈兔》第216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⑤沈从文:《创作杂谈.给志在写作者》,载《沈从文文集》第12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⑥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第515页,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

猜你喜欢
严歌苓
我要做一个正常人
武 装
武装
严歌苓:我是在安徽的小巷里长大的姑娘
《芳华》:严歌苓的自传
严歌苓:写作是自讨苦吃,但不写我会死
严歌苓的异国恋情
严歌苓四入赌城
“边缘人”严歌苓
严歌苓:用“纪律”保鲜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