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心书写底层童话

2009-06-18 04:50罗勋章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3期
关键词:皮匠王安忆底层

罗勋章

从新写实主义已降,当代的中国文学除了展示城市的欲望与乡村的痛楚,似乎已经无力也无法再去表现更多的东西,美好的人生理想,优雅的人格精神,这些传统的文学中所极力赞美的都荡然无存。市场经济带来的是一切的经济化,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生活方式越来越多样,生活质量(占有物质的多样化与丰富程度)似乎也越来越高。其实这只是经济学上的指标,人生的幸福与美好,并不是一个经济学的指标,而是一种价值学的指标。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更高更快更强,越快越好。它是深藏于对生命的感觉与对生活细节的品味与体悟中。王安忆的小说《骄傲的皮匠》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有人称它“延续了《长恨歌》、《富萍》以来的风韵,以精密的文字细剖上海文化的内核,耐心沉着,充满烟火气又不流于世俗琐碎,堪称王安忆近几年来最好的作品”。这番话只说对了一半,它的确是王安忆近几年最为出色的作品,但最重要的不是细剖上海文化的内核,而是不同流俗地表达了生活的美好与对光明的追求。

1、华丽的底层与底层的尊严

王安忆在一篇访谈录中说:“中国目下复杂的生活状态,对我们的认识和表达都是挑战,这不是靠阅读与知识能够解决的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要靠看、靠经历、靠实践、靠思考。或者,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条件,就是立场。有了立场,一切或可变得明了起来。”所谓立场的写作实质是倾向的写作。文学家从来都并不只是描述现实或者批判现实,文学有引领生活、追求崇高与美好的义务。这一过去的文学理论所认定的当然义理,随着文学影响的削弱,逐渐被降格为娱乐与消遣,这其实是对文学的误读。《骄傲的皮匠》应该是一次有意义的矫正。一个皮匠,一个摆地摊的,一个在上海摆地摊的,如果他没有进入经济学家的视野,在现实中实在说不上有什么骄傲的。但是我们忘了,骄傲应该是一种崇高的情绪,一种有尊严的人格,骄傲的背后,并不需要现实的经济指标,而是需要一种沉潜深厚的精神支撑。王安忆塑造小皮匠的意义,在于向我们展示出一个华丽的底层形象,小皮匠的骄傲毋宁说是作者立场的体现更为准确。

《骄傲的皮匠》从标题看起来更像一个童话,当然它的内容也有着同样的脱俗。它抹去了人在现实欲望的渴求中所面临的困窘与煎熬,直指心灵的深处。小皮匠是骄傲的,当他的眼光不随流俗地扫向漫漶无边的物化商业世界时,他的精神便足以积聚起人应有的品格和力量,主宰自己的生活与存在,里弄口,相对闭塞的窄小生活空间,相对老去的手艺,相对独立的生活群体,王安忆在纸上建立起一个可信的世界,使得小皮匠有足够的力量去播散他的骄傲。小皮匠与前辈不同,“皮革的气味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脚臭、汗臭,合起来就是皮匠的气味”。可是,他身上没有气味,上班时他会像上海工厂里的工人一样穿上工装,避免穿易染上气味的毛线衣裤,下班则会清洗手脸后换上一套西服,再打上领带。这种身体的体面或者说身体的文化,是由它内在的尊严所支撑的。小皮匠的手艺与个性使他无疑是修鞋这一行当的能手。面对街道对面新兴的机器修鞋的竞争,他应对得很沉着,“他心里有一个底,万变不离其宗”。很快,大家发现,小皮匠的手艺大大超过了机器的功能,很多机器不能处理的细处,小皮匠会做得非常好,于是大家转而回头找他。他是朴实的,这反映在他对于名牌的态度上,有些修牛仔裤拉链的人,对名牌的拉链标签无法保留感到惋惜,小皮匠淡然地说:“名牌,坏了有什么用?”因此小皮匠的朴实其实是一种智慧。

小皮匠的智慧大多来自读书。他迷恋读书,小皮匠能在四周都是牌桌还有争吵的环境中用心地读书,这也是小皮匠之作为小皮匠还能骄傲的缘由。他喜欢读古书甚于现代书,因为“古书里有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关于世道,小道理关于做人”。他的古书就是那些看起来很旧的书,《说岳全传》,零星的《资治通鉴》是他的爱物。这个人物身上有着传统道德所寄予的一切美好品行,所以我说是华丽的底层。王安忆撷取的这些细节符合了她对于底层的期待。当整个社会都被潮流所裹挟时,为金钱和贫困丢失了尊严与体面,丢失道德与人格时,那些遗世而存的人物,常常会有比世人更多的清醒。小皮匠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寂寞的,但他对那些找小姐的民工不屑一顾,他认为“人要一点不能忍,就跟畜生一样的”。

根娣对小皮匠的认识体现了小皮匠的价值被发现的过程,从无名无号的手艺人小皮匠到“根海”的称谓,是小皮匠从符号化的底层人赢得社会化的生命个体的象征,随着根娣一步步走进小皮匠,小皮匠的身份也逐渐改变。在跟金蓉斗气后,根娣通过与小皮匠的交流,终于对这个平日并不关注的小皮匠刮目相看,“别看你是乡下人,比许多上海人都有素质”。而小皮匠根海的回答则显得颇为骄傲与大气,让人玩味,“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人”。这一句简单的对白显示出小皮匠的智慧与沉潜,心直口快的根娣明显不是小皮匠的对手。王安忆通过小皮匠根海与小弟吃饭交谈、与爷叔因为根娣发生争斗、和解,一步步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充满生存智慧与人格尊严的人物形象。小皮匠根海不是简单的一个底层人物,而是作家塑造的一个知进退、有操守的、有理想的人物形象。王安忆所持立场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它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只有一个注重灵魂与精神的作家,才会发现精神之美,同样的也只有一个注重灵魂与精神的民族,才会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2、圆熟的叙事与有温度的文字

王安忆的叙事能力在《骄傲的皮匠》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骄傲的皮匠》用童话《坚定的锡兵》、《勇敢的小裁缝》一样的偏正结构的句子,简洁质朴的修辞,来表达对上海的小鞋匠这样一个底层人物的认知,其叙述有点返璞归真的味道。在一个一切都讲求“快”的时代,王安忆的叙事逆流而动,有点落伍于时代,但这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请看开头:

倘若要说明这块方寸之地为什么属于小皮匠,大约就要涉及这近代城市的发展史了,具体地说来,且又是一些个别的人和事。最初时候,这片地方还是在城市的近郊,外国人在这里开了墓园,本地人称“外国坟山”。

叙述人俨然是一个熟知这个城市历史与沧桑的老者,从容迂徐的叙事为后文对上海里弄细腻的描述定下了基调。这样的安排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用一个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有些古老了的手艺人的故事,来陈述那些上海底层的外来移民者的人生,可谓切情入理。但是处理得如此练达,对材料的驾驭如此得心应手,叙述中又弥漫着一种不经意的温情,与诗意的,却不是人人可为的。以至读小说中的一些段落,我们可以发现,那些滤去了烟火气的文字,与身为京派的某些作家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从小皮匠出场,介绍根娣,引出爷叔与金蓉,继而写金蓉的醋意与爷叔的心动,再写根娣与根海之恋,到收场。尽管作者的叙笔到结尾稍显疏落,但整篇小说对节

奏的把握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仅处理根娣与金蓉的关系,金蓉与爷叔的关系,对各方交往的动机拿捏得好,在表现小皮匠根海与根娣的感情关系时,她的笔法尤其到位。根海因根娣的直率而相识,又因根娣的闸北棚户区的出身而相认,继而因与爷叔的纠葛而相知,相好。小皮匠根海是一个自律而有操守的人,一个乡下人孤身在上海,不免寂寞,但不会去洗头房找小姐,他与根娣的感情,作者并没有将他们写成很书面化的爱情,而是源自生活的遭遇自然地发生的。小皮匠的处境犹如一个存在的陷阱,欲望与伦理的冲突在他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他不像根娣直率火辣,是因为他的外乡人的身份,同时小弟的赢弱又使得他的良心受到煎熬,因此他与根娣先是打闹戏谑而已,当爷叔出于嫉妒警示他时,才激发了他作为外乡人向城市人的抗争,于是有了他与根娣的疯狂情爱。河南人的误会(以为根娣是招来的小姐)像一瓶清醒剂,使他恢复理智才有了小说结尾的叙述。根海叫来了家人,将自己从这场情欲的疯狂中拯救出来。根海一直是这场恋情的主角,他控制着事件的发展与结束。而王安忆在处理这样极为复杂的感情时,一点也不生疏,显得游刃有余。

《骄傲的皮匠》的文字延续了王安忆惯有的温度。虽然细腻,但绝不累赘。她写爷叔在向金蓉献好遭遇挫折后的感觉,“金蓉的笑容像是欢喜又像是生气;有她的眼神,不是像根娣,铺天盖地过来,而是迂回曲折,不晓得藏着什么,还有,她的手,冰凉的,让他不由得起寒噤”。这使得小说读起来一点也不觉拖沓和累赘。

3、在现实中坚持虚构

这是王安忆在2007年华语文学奖上的获奖演说标题,我认为,它代表了王安忆近年的文学观念。虚构一直是小说抵抗现实的力量之所在,也是现代小说的灵魂之所在。当今我们面对的现实是精神与道德力量的深度缺失,作家的精神也在与众生一起逃亡。《骄傲的皮匠》却向我们呈现出一种可喜的现象——在现实中坚持虚构。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现实中坚持对美好人生与光明理想的虚构。王安忆曾经在一篇访谈录中这样说:“我所描写的城市和人,渐渐在现代化的强大模式中崩溃、瓦解,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现代化崇拜的力量,我完全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来取代这迅速消解的生活。在这力量面前,文学太虚无了,我只是在纸上建立一个世界。”

在文学越来越发达(从数量上是如此)的今天,文学相对于强大的现代传播所引起的各种文化力量,的确是太显得虚化。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文学家的流俗才是最悲哀的事。文学家的流俗会使文学的叙事更无力,就像王安忆在这里表述的,文学是一种手艺。“小说里面要有结构,你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你如何达到目的,怎样安置你的人物和情节,怎么用你的材料,它有很多技术的部分”。文学与其他传统手艺一样,是一个精细的行当,在传媒时代到来后尤其显得落伍,大家都忙着用更快捷的方式去表达思想与情感,这必然带来粗糙的感觉。当文学家放弃了对自我创造的尊重时,其创作的作品是可以想见的。而当文学家极其尊重手中的工具,精细深刻地表现对生活的体验时,它的内容也一定是同样精彩。

在现实世界为小说世界提供材料的前提下,小说是一个存在于现实之外的心灵世界。思想在心灵世界中也是被当作材料来对待的,它决定现实世界的材料以何种形式在小说世界里运用,因而也决定了这个心灵世界的完美程度。因此作家不能以现实世界没有提供足够美的现象或人物为理由,放弃自己创造心灵世界的努力。在现实中坚持对美好与光明的虚构,是一个作家必须加以认真严肃对待的课题,“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她自己不应该在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他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么”?《骄傲的皮匠》践行了马克思对希腊文化的这一评价,王安忆用童话似的写作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一面充满光明与美好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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