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三章

2009-06-18 03:19尧山壁
散文百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冀南邢台干部

尧山壁

解放邢台

村维持会是两面政权,白天应付日本鬼子,晚上招待八路军,难免老鼠钻进风箱里——两面受气。这一天我村维持会长从炮楼回来,一路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见了熟人就说:“炮楼里断了大米白面,小鬼子开始吃高粱米了,高粱米也不管饱。本田小队长要拿武器换吃的,一颗手榴弹换一只鸡,一把东洋刀换一条烟。八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1944年,欧洲开辟第二战场,苏军抄了纳粹的老窝,太平洋战争又耗尽人力物力,侵华日军陷入困境。统帅部将驻冀南地区一一0主力军师团和驻邢台第一混成旅团撤走。八路军开始战略反攻,准备解放邢台。一直躲在济南的国民党河北省二十二区督导员任晓民匆忙赶到邢台,以接受大员身份接管了顺德道尹公署。为了抢占地盘,网络邢台周围各县汉奸、伪军3000多人,改称保安部队,自任司令,委任任县刘超群、南和刘磨头、威县和梦久、巨鹿张伯奎四个铁杆汉奸为旅长,准备死守,阻止八路军攻城。

邢台自古是军事重镇,西带上党,北控常山,是河北之襟要,河东之藩蔽。城墙周长九里,底宽六丈,高三丈三尺,全部由砖石砌成,明碉暗堡,四门三道城墙,号称“牛头门”。城外三丈宽护城河,河外有鹿砦、铁丝网,易守难攻。加上守城之敌都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顽固分子,又聚积大量武器、粮食,决心死守城池。

八路军1945年9月初开始围城,攻城部队由三方面组成,一是由秦基伟、何政文领导的太行军区一支队,二是由何济林、贺亦然、张西三领导的冀南二分区部队,三是由胥光义领导的冀南四分区西支队。我县的县大队区小队也去参加,十五岁的表哥也在其中,摩拳擦掌地对我说,要杀敌立功。

围困在城中的还有一个李和曾京剧团,从天津过来的,住在马路街中国大戏院(后改名人民剧场)。任晓民自称小诸葛,虚张声势,要点李和曾的《失空斩》,部下以为不可,让外人知道“打扫街道的俱都是老弱残兵”,就要“失街亭”。任晓民鼓动士气,要点《大保国》、《定军山》、《战长沙》、《阳平关》。李和曾说,我学的是高派,你点的都是谭派戏。谭派特点是苍凉悲壮,略有沙音,“云遮月”。高派的特点嗓音高亢,悲怆激昂,用的是“疙瘩腔”。我会演的戏有《走麦城》、《击鼓骂曹》、《哭秦庭》、《煤山恨》、《碰碑》、《白帝城》、《七星灯》、《马嵬坡》、《高平关》,随你点。任晓民一听,都是失败、死亡的悲剧,扫了兴,也就不要他唱了。但是下令没收戏箱,拉回尹公署院内,以示惩罚。

任晓民无心唱戏了,加强防御。定下军令状,命令刘超群守东城,刘磨头守北城,和梦久守西城,张伯奎守南城。三支攻城部队召开联席会议,研究攻城计划,冀南二分区攻东门,佯攻南门,太行一支队攻北门,冀南四分区攻西门。各自侦察地形,选择突破口和进攻路线,构筑工事,赶造云梯,四分区利用火车站水塔作瞭望台,观察城内敌人动静。

9月23日夜,正是农历八月十五。太行部队占领北关电厂,切断电源,城内一片漆黑。23时,邢台四周顿时枪声大作,攻城战斗全面展开。二分区选择了东城门北侧高处为突破口,利用云梯登上城头,很快拿下东门。北门外护城河深,不易抬云梯过去,只好挖爆破药室,借夜色掩护,战士们扛炸药包接近北门,半路上被敌人发觉,改用头顶方桌外加湿棉被,把炸药送上去终于炸开了城门。先头部队沿长街向南,攻占了敌人指挥部。四分区强登西门,最后东南北三面包抄,把2000名敌人压在西门门洞,迫使他们放下武器。24日凌晨4时结束战斗,除任晓民、张伯奎趁乱坠城逃跑外,生俘敌人3200名,缴获轻重机枪33挺,长短枪2100支,炮1门,汽车1辆。邢台宣布解放,红旗插上清风楼。冀南二分区专员任夷(任仲夷)为第一任市长,市政府设在西门里道尹公署旧址。任市长在院内发现了戏箱,问清来由,立即交还李和曾剧团。

李和曾夹杂在欢庆的人群中,热泪盈眶,乘兴走遍四门,观察战斗情况,为胜利鼓舞,脚步越走越快,走着走着想起了《徐策跑城》,马上折回去决定当晚就上演,慰问英雄的八路军。谁说他只唱高派,麒派戏也会演呢。晚场不仅演《徐策跑城》,还加上前边的《法场换子》、《举鼎观画》,连成一出大戏。听到“忽听家院报一信,言道韩山发来兵,叫家院带过了爷的马能行,看是何人来到临”台下掌声雷动。接着跑圆场,他像白天看四门一样,越跑越快,比平时多跑了十几圈,直跑得大汗淋漓。最后一段原板:“湛湛苍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血海冤仇终须报,只是来早与来迟。”李和曾临时抓词:“太行山发来人和马,冀南还有三千兵。”满院子人都站起来鼓掌喝彩。第二天商定,剧团由冀南行署收编,移师南宫,一直唱到解放初,中间还应邀到西柏坡慰问演出。

南下

湖南和井冈山,是土地革命时期的中心;河北和太行山,是抗日战争时的中心。所以,湖南出国家领导人,河北出省级干部。文化革命前夕,至少有八个省的省委第一书记是河北人——王任重、乔晓光、王延春、刘建勋、李葆华、王昭、吴德、刘子厚,占全国省委第一书记的近30%,有三个省的省委第一书记是原冀南行署的干部,是南下干部的代表。冀南虽然是平原,但是有抗日的人山人海,冀南行署的机关报就叫《人山报》。

随着形势发展,革命进入战略反攻阶段,解放战争节节胜利,急需要老解放区经验丰富的干部支援新区,在干部队伍中开展思想教育,打消家乡观念,解放全中国。1945年10月,从冀南行署和太行一分区抽调一百人,配备五个团的干部,开赴东北新解放区。刚刚上任邢台市长的任仲夷告别冀南,踏上出关的行程。

1947年晋冀鲁豫部队南征,需要组织地方干部随军南下,攻下一座城池,留下一部分干部,建立一个地方政权。六月从冀南和太行抽调八百多名地方干部,组成南下第四支队。七月流过黄河,八月到达大别山。十月又抽调八百人开赴桐柏山,开辟豫西解放区。华北局决定,南下干部学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每天吃二两肉。

那一段日子,我住在隆平县魏家庄舅父家。舅父家里人来人往,应接不暇,有被批准南下来告别的,有进展不顺利,请舅舅说情的。魏家庄是一个著名的红色堡垒,1926年中共隆平县委成立,以魏家庄为中心开展工作,领导农民反对恶霸地主,清理账目,反对贪污,通过选举夺取村政权,霍子瑞和舅父当选正、副村长。成立县农民协会,霍子瑞和舅父是负责人,村里唱大戏庆贺,中共顺直省委领导亲自来村祝贺。“七七事变”后,建立滏西抗日游击队,霍子瑞到太行山搬来抗日先遣队,以魏家庄为中心,开展抗日斗争。五一扫荡时,陈再道司令员在杨梦南家地道里躲了三天三夜。隆平、尧山、任县、柏乡四个抗日县政府县长都是隆平共产党员担任的。

记得第一个来向舅父告别的是魏家庄乡王尹村的朱林森。他1925年在保定二师加入中国共产党,回乡发展组织,后来曾担任中心县委书记、柏乡县长、南下后任湖南省教育厅长。第二个是宋匪石,北边五里宋村人,担任过任县县委书记,南下后任武汉市委统战部长。南下干部要最低是区级干部,我村的程佩申是村干部,迫切要求南下,哭天抹泪,让舅舅讲情,居然成功了,南下后在一个县邮政局当局长。舅舅最早一批申请南下,上级说他从日本监狱死里逃生,落下一身重病。还有大舅父和我父亲先后牺牲,留下一堆可怜的孩子而要他照顾。为此,舅舅常常人前满面笑容,背后愁眉苦脸,留下一个终身遗憾。

南下干部中也包括一些文人,冀南干部中,如李尔重、袁勃、胡青坡、李晓明等。冀中作家梁斌,南下后担任襄樊地委宣传部长、团地委书记,俞林后来担任江西省文联主席。晋察冀的李满天,南下后担任应山县委书记、新华社湖北分社社长。他们的创作题材往往还是河北的,如《红旗谱》、《平原枪声》。

南下干部的配备,县长一匹马,区长一头驴,驮随身衣物和办公用品,区级以下干部要背着行李步行。规定南下干部一律不带枪支,说随部队打仗,到南方有的是枪。县里的一支南行队伍,偏偏因为不带枪出了问题。

这支队伍一行十八人,过了漳河,进入彰德地区。这里是袁世凯的老窝,国民党势力大,土匪活动猖獗。有个叫陈倒生的土匪头子,横行乡里,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共产党要整治他们,就靠近国民党。

这一带有黄河故道,有漳河、卫河、安阳河,连年发洪水。洪水一来,粮食绝收,穷人卖房卖地,富人趁火打劫,买房置地,两极分化,形成一批大地主。大地主防匪防盗,修寨墙,盖高房,设岗楼,雇家丁,大批买枪,看家护院。为了旱涝保收,农闲时间常常把家丁、长工放出去,劫道绑票,收入四六分成,枪六人四。还有一个风俗,娶媳妇嫁闺女论枪支,红帖上写男方出多少只枪为聘礼,女方出多少枪支做陪送。枪支像萝卜白菜一样公开买卖,家家都有,老太太小媳妇都会使枪,像烧火棍一样人人会用。可怜这一支十八人的南下干部,与地主武装遭遇,在黑洞洞枪口下束手就擒,生生被活埋了。

公审汉奸张伯奎

1951年初冬的一天,我作为隆尧县学生代表,跟随高小老师去巨鹿县参加公审汉奸张伯奎大会。张伯奎旧军阀出身,“七七事变”投靠日本鬼子,任县警备联队大队长,是个杀人魔王。民谣说:“巨鹿人民倒了霉,出了个汉奸张伯奎,杀人一千八,不分你我他。”从隆尧到巨鹿40里,那几天天天下雾,生怕耽误时间,我们夜里没敢睡,顶着雾一溜小跑,赶到巨鹿县城天刚蒙蒙亮。

会场设在县立中学大操场,已是人山人海,周围房上树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人。据传有五六万人,巨鹿县四分之一人口都来了,看这杀人魔头的罪恶下场。上午九时开会,会前雾已散去,笼罩在人民心上十几年的阴影也散去了,心里格外亮堂。一眼就看到南城墙斜坡上,搭起白花花上千个灵棚,灵棚里摆放着受害者的灵牌,根根蜡烛都滴着血泪,层层叠叠的白布灵幡和随风飘动的挽联,好像下了一场茫茫大雪,巨鹿人民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来临。

凭着大会发的来宾证,我们挤到审判台一侧,找到一个观察台上台下的好位置。五花大绑的张伯奎耷拉着眼,两颊深陷,又黑又瘦,不人不鬼。生怕这个恶魔插翅逃走,台下受害者家庭人员站成一堵人墙,一片血红的眼睛织成愤怒的火网。广场上举起森林般的手臂,“严惩汉奸张伯奎”的口号山呼海啸般压过来。那时还没有麦克风,隔不远一个人站在凳子上,把台上控诉的内容用喇叭向外传播,形成一个有效的扩音系统,一字一句送到每个人耳朵里。

受害人代表排着长长的队,依次上台控诉,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充满血泪。

1939年冬,他率领的日伪军血洗凌石屯,枪杀村民张雨见后,见一个怀孕妇女往外跑,举枪说:“小子们看好了,老子一枪打俩。”随后又用皮鞭将村民郝福寿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挖坑活埋了。

1940年秋,他率队包围董营村,把全村妇女老少赶到打谷场上,一气砍死三名村干部,接着砍一个半大孩子小石头。不料刀被小石头的颈椎骨磕成两截。人没砍死,硬是要小石头家赔刀钱。临走还割了一个姑娘的乳房,扬长而去。

1943年农历七月初十,他亲自从狱中提出一队抗日干部,绑赴刑场,恶狠狠地抽出东洋刀说:“今天就不劳各位弟兄了,这几个人头全由本队一人包了。”砍到第八人时,在死者身上蹭刀,发现刀已卷刃,又换了一把,5分钟一连砍下十八颗人头。

1944年秋后,张伯奎率队到吉家屯抢粮,找不到粮食,气急败坏,找来一台铡刀,亲自动手,一连铡死十二名村民,还不解气,把全村烧成一片火海。

张伯奎草菅人命,六亲不认。一次到一家澡堂洗澡,澡堂老板是他妻舅老爷的堂兄弟,正跟人谈论《三国演义》,说到吕布时,老板说他先投丁原,后靠董卓,最后依附王允,书上说是三姓奴。张伯奎自己当汉奸,投靠日本,疑心老板指桑骂槐,拉出去活埋了。妻舅老爷上门论理,说得他恼羞成怒,又被一枪送了命。本村有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干兄弟,从他老婆手里要去他一张旧照片,意在人前显摆,不受别人欺侮。张伯奎做贼心虚,疑心他是八路军的探子,拉出去砍了。

声声血泪控诉,人命堆积如山,数以千记的抗日干部和无辜群众惨死在张伯奎的屠刀之下。包括亲手杀死冀南二地委书记李忠、巨鹿县委书记夏炎光,用钉子楔进警卫员贾小光的头部,割下二人头颅,悬挂城门半个月,亲手将县委交通员张国存剖腹、剜心,将自治区财政助理员贾兴旺活剥了皮,将上疃村支书段福合人头夹在门缝里,挤得脑浆迸裂。

张伯奎不仅作恶乡里,还把淫威施向周围各县。一次去任县“清剿”,杀死天口村十九人。一次到隆平“扫荡”,杀死刘庄二十多人。一次路过大寨村,看到一排卤水缸,狂叫“我这辈子,啥咸菜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肉咸菜”,把三十多名村民倒栽葱塞进卤水缸里活活淹死。一次路上碰见一个白胡子老头,问多大岁数了,老人说七十岁了。张伯奎狞笑道:“幸亏碰上我,要不还不成了人精。”一枪把老人撂倒。

张伯奎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成为巨鹿人民和冀南一方公敌,抗日政府决心为民除害。奈何这个奸贼重兵自卫、奸诈多疑,夜夜移处而居,几次都被他狡猾躲过。解放前夕,带领残部投奔邢台中央军高德林。邢台解放,如丧家之犬,先后逃窜永年、天津、滦县、张家口、绥远,一次被收容后,又越狱逃往上海。巨鹿县政府大张旗鼓“反奸清算”,拨三万斤小麦作经费,四处张网,捉拿汉奸张伯奎。

1951年9月,巨鹿县特级侦察员牛春水、贾长发,在上海宝山路一个杂货店发现了张伯奎,尽管他自己烫了麻子脸,面目全非。侦察员是仇人见面,分外眼明,就是扒了皮也认得出来。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魔王终于低下头来,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杀人如麻,数也数不清,作的孽该当报应。只是这一命不抵成百上千人命,任杀任剐。”

法院院长宣布张伯奎罪大恶极,依法判处死刑,就地枪决。执刑战士端枪的手搂扳机的手指颤抖着,十分为难。一枪结果性命太便宜了这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一枪不中又有失法律的尊严。结果是枪响人倒,但没击中要害,群众一拥而上,千刀万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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