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弯弯

2009-06-22 03:36杜文娟
鸭绿江 2009年6期
关键词:建树寨子玉兰

杜文娟,女,大学文化。曾在《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大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其他作品多部。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散文集《杜鹃声声》《天堂女孩》。陕西文学研究所重点研究对象。陕西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

清玉兰老人的歌声出奇地清脆。左手举着酒杯,右手的无名指在酒杯中沾了一下,向空中弹去,一滴酒弹到了孙子李建树的眼皮上,李建树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恢复正常。

李建树也端着酒杯,李建树说:“奶奶,快喝吧,我又不是客人,搞这么隆重。”

奶奶望着他,没有停止歌唱,她继续举着酒杯,儿子媳妇也只好举着酒杯。

咂酒哎

一也喝不完

再也喝不完的咂酒耶

歌声告一段落,玉兰老人把酒杯伸过去,没有跟儿子媳妇碰杯,只跟李建树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了。儿子媳妇也喝了。李建树端着酒杯,望一眼父亲,父亲在给奶奶斟酒。望一眼母亲,母亲正望着他微笑。母亲的牙齿很白,笑起来非常好看。李建树也跟着母亲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手哆嗦起来,杯里的酒在洒落。李建树用了很大力气,才没有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见母亲,看见母亲真实的笑容,在广东学习的半年时间里,他常常在梦里哭醒,哭醒后嘴里还在叫妈妈。

玉兰老人见孙子一直端着酒杯,就说:“喝吧,你爸妈不会吵你的,本来你不到喝酒的年龄,可是今天你从远地方回来,咱们家祖祖辈辈还没有人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你回家了,咱们高兴,今天,你就是大人了,喝吧。”

李建树再次望一眼父亲,父亲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严肃。母亲依旧笑着,笑得轻微而甜蜜,没有任何阻拦他喝酒的迹象。李建树有些犯糊涂,他只是去了一趟广东,一个学期,半年时间,竟然能跟大人平起平坐,还能喝酒了。他有些疑惑,毕竟自己才十四岁,远还不是个大人。

父亲发话了:“喝吧,奶奶让你喝,你就喝,自从地震以后,咱们家还是第一次喝酒。”

母亲依旧微笑,边喝酒边望着他。李建树也笑,觉得这是他长这么大,母亲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他,这么长久地对他微笑。他把酒杯凑到嘴唇跟前,抿了一口,咳嗽起来。

奶奶笑呵呵地说:“别急,慢慢喝,一点一点地品尝,第一次喝酒都这样。”

李建树又喝了一小口,问一声:“羌历年你们怎么没有喝酒,以前年年都要喝酒跳舞的啊。”

奶奶说:“是啊,我活到七十三岁,也就是今年羌历年没有唱歌跳舞,没有喝酒,其他七十二年,年年都没有落下过。”

李建树说:“奶奶,不对吧,难道你刚出生的时候也会唱歌跳舞啊。”

奶奶一仰脖子再次喝下满满一杯酒,抹一下嘴唇,哈哈大笑,笑够了说:“你忘了我给你说过的,我妈妈是我们羌寨最棒的歌手,一晚上能唱上百首歌,曲子歌词都是现编的,我在我妈肚子里就开始唱歌跳舞了,你没见识过,你要是见识了,就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我再给你唱一首羌歌吧。”

儿子李汶川赶快给玉兰老人斟酒,边斟边说:“你就别唱了,让建树说说在广东的学习情况。”

奶奶噢了一声,明白过来似的说:“你在广东咋样,吃得饱穿得暖吧?”

李建树把酒杯放在凳子上,凳子是一截长长的原木。他拾起一根木柴,架到火炉上,炉里的火更旺了,他展开双手,在火苗上来回翻卷。他想把那两个折磨得他六神无主的想法说出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说出来,奶奶、爸爸、妈妈是否会跟他一样如坐针毡,倍受煎熬呢。他犹豫着,迟疑着。

父亲说:“建树,你咋不搭理奶奶啊,奶奶问你话哩。”

李建树慌张地说:“哦,奶奶,好久没见你跳锅庄了。”

奶奶说:“就是今年没有跳舞,命能保住都算不错了,哪有心情跳舞啊。”

李建树说:“那也不至于不喝酒啊。”

奶奶说:“无歌不成酒,无酒不成歌,唱歌、跳舞、喝酒三样东西是亲姊妹,谁也离不开谁。”

父亲有点急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说:“广东那边到底咋样?”

李建树随口说:“好,老师和当地人对我们都很好。”

父亲似乎不满意儿子的回答,他说:“怎么个好法?”

李建树只好举例说明:“每顿饭都有好几个菜,荤菜素菜统一搭配,想吃哪种菜,自己选。每个周末都有爱心人士和志愿者到学校看望我们,给我们带来学习用具和零食,还有足球篮球。”

还没等李建树说完,父亲急急忙忙地反问道:“那你怎么又黑又瘦,个子也没有长高,呜……从汶川走的时候还白白胖胖的……”

李建树没有想到父亲会哭,奶奶和母亲显然也没有料到,母亲从丈夫手中摘掉酒杯,放到桌上,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奶奶嗔怪道:“多大点出息,建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有啥好哭的?”

李建树也赶紧解释:“广东是南方,气温高,我又喜欢打球,就晒黑了,那边真的很好。”

父亲哭得更伤心,呜呜咽咽个不停。母亲拍打父亲的同时,依旧望着儿子,轻轻淡淡地笑着。

2

玉兰老人第三次站在山寨寨口迎接孙子的时候,雪已经不下了。

从山寨望出去,视野很开阔,茫茫大山银装素裹,洁白如玉。孙子李建树没有回来,儿子李汶川也没有回来,儿子是昨天从家里出发,去成都接孙子的。自从孙子去广东上学以后,整个山寨就看不见学生娃了,小到小学一年级,大到高中生,当然,他们寨子一百多户人家,五六百号人,至今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以前,寨子里的中心小学是最热闹的地方,学校的操场是逢年过节唱歌跳舞的场所,现在只是一片废墟。整个山寨没有一间直立着的房屋,除了残垣断壁,就是横七竖八的檩条和石块,人们只能生活在废墟上。玉兰老人已经能够分辨出各家各户的住址,也能自如地在废墟上行走串门了。

从自家住的帐篷到寨口,需要绕两个弯道,以前不需要绕道的。原来小巷道两旁的房屋和院墙全倒塌了,堵住了巷道,玉兰老人只能从几户人家的前面经过。一户人家的帐篷搭建在原来的房屋旧址上,一户在自家的萝卜地里用玉米秸搭建了窝棚,还有一户干脆住在牛圈里。见到她的人都跟她打招呼,问她孙子回来没有。

她笑嘻嘻地回答人家:“快了,今天就回来。”

一个老头子没有问她孙子的事,问的却是万里之遥美国的事。老人说:“你上次不是说美国要有女皇帝了吗?咋是个黑人当皇帝了?”

玉兰老人说:“怎么会哩,我上次听收音机说,有个女人要当皇帝了,怎么会变卦哩。”

老人说:“你以为你还是妇女主任啊,总盼着女人当权。”

玉兰老人说:“我当妇女主任怎么啦,不就是让你婆娘计划生育,少生了两个娃吗?你都记恨我三十年了,土都埋到脖子了还不服软。”

老人说:“不记恨你记恨谁,你当时要是高抬贵手,让我婆娘多生几个娃儿,如今我也不会是孤寡老人,这次灾害,死的死,残的残,几十年的家底全没了,老了老了,却无依无靠,活着还有啥意思。”

玉兰老人叹一口气,像做了错事一样,悄没声息地走了。

“玉兰奶奶,接孙子啊?”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小美,小美是她接的生。方圆几十里的大小寨子,在曾经的几十年光阴里,大部分孩子都是她接的生。小美是她娘的第三个孩子,按政策是不能出生的,但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不生不行了。玉兰当时是寨子里的妇女主任,又是接生婆,一边限制妇女生育,一边又给妇女接生,两种身份常常使她苦不堪言,有时候又使她光彩照人,感觉良好。

她也脆生生地答道:“是啊,孙子今天就回来,你女儿今天回来吗?”

小美说:“明天,明天就回来,我给她把过年衣服都买好了。”

玉兰老人说:“好啊,我把政府发给我的那一份救济款存起来,孙子下学期再去广东上学的时候,给他当零用钱。”

小美说:“奶奶你可不要亏了自己,身体要紧哩。”

两人笑呵呵地擦肩而过。

走到一户人家的帐篷跟前,她听见有人在争吵,停下脚步,只听了一会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丈夫再一次提起地震那天,妻子为啥不把孩子抱出去玩,要是孩子不在家午睡,就不会被砸成残废。

女人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地走出帐篷,看见玉兰老人,窘迫地说:“原来是玉兰姨,进屋喝口水吧。”

玉兰老人说:“没事去地里干活吧,挤在一起容易吵架。”

女人说:“冰天雪地,土都冻着,有啥可干的?”

玉兰老人随口就说:“去林子里看看吧,那可是咱寨子妇女最大的成绩哩。”

说完后,自己先愣住了,对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惊吓。

玉兰老人赶快低下头,逃也似的走掉了。真的老了,又犯糊涂了,怎么会把这么大一件事忘了呢。

她当了二十多年妇女主任,寨子里的妇女跟着她栽种了二十多年树,开始大家是被动的,是被她强迫去的,谁要不去栽树,晚上开会就批评谁。树种在一面山坡上,种的全是柏树,她本来不知道这种树,自从在马尔康开过妇女代表大会,第一次见到那种树,就喜欢上了,就想方设法把这种树苗背上山寨,浇水施肥,精心呵护,山寨终于有了成片的树林。妇女常常在绿树成荫的山坡上修枝浇水,捡拾枯枝,做羌绣,拉家常,唱山歌,牵线搭桥,给人说媒,有时候还在树阴间开会。风风雨雨几十年,妇女们已经把那面山坡当做自己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常常会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走进树林。现在,树林没有了,连一棵小树苗都看不见了,整面山坡垮塌了,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她站在高高的山寨寨口,一眼就能望见那片曾经的树林存在的地方。

怎么连一棵树都不给我留下,好干净啊,什么都没有了。玉兰老人自言自语道。

她望向通往汶川县城的山道,这是刚刚修复好的山路。地震以后,路就垮塌了,车辆不能通行,进山的帐篷、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得靠肩挑背扛,甚至连煮饭的水,也得从山脚下的小溪边用塑料桶背上山。这种景象玉兰老人是经历过的,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忽然又回到从前,自己都不习惯,何况年轻人呢,怪不得儿子媳妇常常会唉声叹气,焦虑不安。

天渐渐黑了下来,白雪皑皑的大地也模糊起来,空气清新冷冽。儿子和孙子应该快回来了吧,儿子走的时候说好了的,昨天去成都火车站接建树,晚上住在成都,今天返回汶川,返回寨子,儿子从来不说谎,儿子办事她放心。

一轮新月升起来了,上弦月,挂在马尔康的那个方向。她喜欢这种月亮,弯弯的,眉毛一样。她去过马尔康两次,那是她一生中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是她见到过的最大的城市,最干净整洁的地方。每次想起马尔康,心情就特别舒坦,那个时候的她多年轻漂亮啊。她希望孙子赶快中学毕业,毕业后到马尔康找份工作,那样,她就可以再去那个天堂般的城市了,再找些树苗回来,这次一定要栽种在平坦的地方,平坦的地方不容易受灾。

透过迷蒙的夜色,她仿佛看见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队伍的前列走着儿子和孙子,他们向高高的山寨走来,每个人都扛着葱郁的树苗,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一种奇妙的,恍若天仙的感觉萦绕着她,诱惑着她,她有了歌唱的想法,一张口,便唱了起来:

一爱姐,好人才,十人见了九人爱

月亮弯弯,好似仙女下凡来

二爱姐,好头发,梳子梳来篦子刮

月亮弯弯,梳个盘龙插鲜花

三爱姐,好眉毛,眉毛弯弯一脸笑

月亮弯弯,说话就像八哥叫

……

3

成都火车站的人多极了,李汶川在出站口一眼就看见了儿子李建树,儿子走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因为举着他们班的牌子,所以看起来很醒目。所有学生都穿着校服,校服是翠绿色的棉夹克,在成都火车站立即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引来众多关注的目光。儿子似乎没有长高,而且又黑又瘦。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儿子才十四岁,没有出门经验,这么长时间不在父母身边,肯定会吃亏。他难受得心如刀绞,举步维艰。还是儿子跑到了他跟前,他赶紧接过儿子的背包,在儿子肩膀上拍了两下。他和儿子没有多说话,只是相视而笑。

晚上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十元钱一个铺位,房间里热热闹闹,大家相互问的都是对方的孩子,对方村寨被毁情况,重建情况,很少和自己的孩子交谈,孩子在大人面前显得腼腆而矜持。李汶川递给儿子五块钱,让他去买烟,李建树知道父亲只抽两块钱的烟,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包五块钱的烟。父亲接过烟,看了看牌子,想递还给儿子,让他退回去,买平时抽的那种。

李建树大概猜出了父亲的心思,便说:“就算尝个新鲜吧。”

他望望儿子,儿子的脸颊黢黑,但儿子的眼神是他不熟悉的,儿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成熟的东西。他撕开烟盒,抽出一棵,点着,猛吸了一口,将烟雾吐出去,想掩饰自己的恍惚和激动。

成家以后,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父亲去世了,母亲的年纪也越来越大。母亲曾经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力,是家里的主心骨,但岁月不饶人,母亲毕竟七十多岁了。一场地震,房屋倒塌,家具被毁,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当,也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几十年的辛苦付诸东流。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虽然有政府发的补助,能解决眼前的吃饭穿衣,但与一个家底厚实、丰衣足食的家庭相距甚远。

身为男人,就得义不容辞,担当重任,振兴家业,这是责任,也是义务。他得身体力行,得有打持久战的勇气和毅力。寨子毁了,家园毁了,人的心不能毁,心一毁,希望就破灭了。寨子和家园是在自己这一辈被毁的,就得由这一辈重建起来,得让上辈人老有所依,下辈人快乐成长,让建树觉得他没有被击垮,是顶天立地的坚强汉子。所以,在整个山寨面目全非、哭声一片的时候,他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泪流成行,没有当着母亲和孩子泣不成声。他知道,他们更需要安慰和支撑,需要庇护和力量。谁让他是男人呢,谁让他在当家做主期间,摊上了这么件千年不遇的倒霉事呢。

现在,他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辛苦劳作的所值。每次儿子给家里打电话,跟他只说几句话,客气得像个大人。跟自己的妈妈则事无巨细,吃什么饭了,学校组织什么活动了,哪门功课学很好,哪门还不行,几个人住一间宿舍,教室外有什么树,开什么颜色的花,菠萝是什么样子的,等等一切。这些细枝末节,都是通过妻子传递到他耳朵里的。每次听这些消息,他都听得很认真,只是听,不过问。好在建树的奶奶喜欢多问,一次问不够,两次三次地问。李汶川发现母亲每次问建树的情况,妻子都不嫌厌烦,笑容可掬,反复重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去冬来,李汶川不急不躁,持之以恒地干着自己的事。

首先是清理废墟,平整屋基,把泥土堆积到一起,把石块堆码得整整齐齐。他知道这些石料不够,羌族修房主要靠石块垒砌,墙壁垒砌得越结实越好。他把希望寄托在山上。独自一人,无法从岩体上凿取方方正正的上品石料,只能在山石间寻找棱角分明的石头。寻找山石的过程枯燥乏味又劳累,他坚持住了。几个月来,他备齐了修建三间房屋所需的所有石料和泥土,但钢筋和木料他无能为力,只能靠汽车从山外运进来。寨子里的男人跟他大同小异,都在积极备料,等积雪融化,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修建房屋。他们商量着如何购买钢筋和水泥,如何帮工,先修谁家的房屋,再修谁家的,然后再考虑公共设施,争取两年时间,恢复山寨原来的模样。

他还有个想法,希望儿子建树学有所成,能考上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能在成都工作。成都是天府之国的中心地带,灾害少,生活富裕。在他所有的阅历中,他觉得成都是他见过的最流光溢彩、大气磅礴的地方,天底下最有能耐的人,大概才能生活在成都那样的城市,生活在成都多幸福啊。他想得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儿子,让他把学习搞好,树立起这个远大目标。

他一直没有找到说这个想法的机会,没有把这个在他日积月累寻找挑选石头的清晨和黄昏,逐渐形成的想法告诉给儿子。儿子回家过寒假,一个寒假几十天,总有机会告诉他的。他便不太着急了,背着背包,和儿子并肩行走在前往山寨的路上。

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仰望山寨,首先看见了一轮新月,然后是一个身影,剪影般镶嵌在黛色的天宇间。

4

李建树的妈妈爱笑,从小就喜欢笑,这个习惯源于自己的婆婆玉兰。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跟妈妈一起参加寨子里的妇女大会。晚上的妇女大会太热闹了,除了夏季不生火,其他几个季节,会场中间都燃着一堆篝火,柴火是妇女们上山找的,燃烧起来格外大方。大会有时候有主题,有时候没有主题,或者开始有主题,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篝火晚会。会议内容五彩缤纷,多种多样。比如谁家迎进门的新媳妇不会做羌绣啦,妇女主任玉兰就号召其他妇女不能讥笑人家,要私底下帮助人家。比如谁家婆婆媳妇不和啦,头一天把婆婆叫来,大家七嘴八舌,要求婆婆把儿媳妇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要想一想自己老了,不能动弹的时候,还得靠儿媳妇哩。第二天又把媳妇找来,对媳妇说,你就忍着吧,忍三十年,婆婆老了,自己就是婆婆了,就当家做主,说一不二了。更多的时候,会场轻松活泼,热闹非凡,常常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哄笑和歌声,老老少少的女性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起初男人还站在一旁观望,不一会儿,就融入到歌舞之中了。

李建树的妈妈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在她整个成长过程中,常常听玉兰讲话,看她唱歌跳舞,和她一起植树浇水。她从小就喜欢玉兰,崇拜玉兰,因为玉兰,山寨的上空时常飘动着欢快的云朵。

成为玉兰的儿媳妇以后,很多人家有了电视,晚上一般都在家里看电视,玉兰也不是妇女主任了,寨子里也不常开会了,她依然喜欢她,尊敬她。玉兰是她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最会给人带来欢歌笑语的女人。成为玉兰老人的儿媳妇,她感到幸福而满足。

时间水波不兴地流淌,一直流淌到大地震到来以后。地震把整个山寨毁灭了,把全寨人的希望毁灭了,好长时间以来,大家不管是独处还是集聚在一起,全都哭丧着脸,两三个月时间内,她没有看见过一张笑脸,没有听见过一句歌声。这个时候,她特别怀念那些篝火晚会,那些歌舞升平,笑语漫天的日子。

刚开始,儿子李建树的电话也充满了悲伤,想念家乡啦,吃饭不习惯啦,成天待在学校里,不让逛街啦。每次电话都是儿子打回来的,每次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儿子。没有愁眉苦脸习惯的她也渐渐伤心起来,丈夫每天上山寻找石料,准备来年春天修建三间石头房屋,她不大情愿,她希望盖起宽敞明亮的水泥房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羌族人住的房子为什么不能跟汉族人的一样呢,羌族人不一定非要住石头房子,不一定在寨子边上筑起高高的石头碉楼啊,现在又不打仗,修那些费时费力的碉楼干什么啊。

这些事她拿不定主意,跟她似乎也没有多少关系,家里大小事情由丈夫和婆婆掌管,婆婆虽然年事已高,管不了多少事,但脑子灵活着哩。地震后,没电视看了,政府给每户人家发一个收音机,她就有事干了,成天举着收音机在寨子里东游西逛,遇见人就给人家讲,哪个领导人来灾区视察了,哪个国家给灾区运来几飞机赈灾物资了,哪个地方也遭灾了,哪个地方粮食丰收了……时间一长,人们见她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就低头干活,装着没看见她。看见婆婆在山寨的威信逐渐降低,她有些伤感。

最让她牵肠挂肚的还是儿子,儿子在汶川县城上学的时候,每周回家一次。虽然只上初中,但儿子很懂事,儿子在学校里汉语讲得非常流利,学校经常让他代表学生讲话,儿子的喜悦就是她的喜悦,儿子的不乐意就是她的不乐意。自己不大会讲汉语,不管在家里还是寨子里,她都讲羌语。寨子里的人交流也说羌话,在山寨她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但出了寨子,她就不那么自信了。

那几天她太想儿子了,见到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就不由自主地抱在怀里,跟孩子说:“你冷不冷啊,洗衣服的时候先洗衣领,教你们的老师是广东的,还是汶川去的……”

孩子在她怀里嗷嗷大哭,孩子的妈妈吓得脸煞白,夺过孩子就跑,边跑边回头丢下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咋跟你婆婆一样了,神经病!”

她干脆步行两个多小时,到了汶川县城。县城出奇地冷清和荒凉,街上很少有人走动,满眼望过去,除了几个稀落的成人,还是成人,没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她都不敢相信这是她一向喜欢和向往的县城,她不进商店,不进饭馆,专门往学校跟前去。

在一所学校门口,她看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双手扶着铁门,泪流不止,看见她走近,老太太哭声更大了,边哭边说:“孙女才上三年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下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她可怎么过啊,多想奶奶啊。”

原来也有人跟她一样,来学校旧址想念孩子。她小声嘀咕着。

老太太摇摇头,没有听懂她的羌话,继续说:“汶川的学生全出去上学了,这里太危险,全转移了,好多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不习惯,没有孩子的村庄就不是村庄,没有孩子的县城就不是县城。”

她也听不懂老人的话,摇摇头,缓慢地走了。她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真的成为神经病。幸好,儿子来电话了,儿子的电话挽救了她。儿子打电话的时间一般比较固定,都是晚饭吃过以后。一提起话筒,就听见儿子在叫妈妈。儿子说的是羌话。儿子说前几天学校组织大家去海边了,看到大海了。

——妈妈,你知道大海是什么颜色的吗?妈妈,你知道大海有多漂亮吗?妈妈,大海比咱们寨子大多了,比汶川都大哩,可能比四川还大,我看不见尽头。妈妈,我觉得大海是天底下最神奇最美妙的地方……

儿子激动得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呵呵呵地笑起来。她在电话这头也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惊动了帐篷外面的丈夫和婆婆。丈夫三步两步跨到她跟前,满面红光,侧耳倾听。婆婆也快步挪到她跟前,笑盈盈地望着她。她一边笑逐颜开地跟儿子说话,一边注视着婆婆和丈夫。

忽然,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铺天盖地,甜美异常。她们家多幸福啊,家里除了像样的房屋以外,什么都有。婆婆体贴,丈夫勤劳,儿子懂事,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富裕更美好的东西吗?自己家最富有,最幸福,最应该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从此,她有了笑声。她是山寨里最先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的人。开始大家不习惯,觉得她没心没肺,不知道愁苦,后来大家见怪不怪,也就习以为常了。

她早早地准备了酒菜,准备了玉米酒,燃起了炉火,等丈夫把儿子一接回来,就开瓶喝酒。

5

李建树一路上很少跟父亲说话,父亲也不大跟他说话,似乎在回避着什么。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难处?可这些想法他谁也没有告诉啊,就连母亲和最好的同学都没有说过。是的,他想打工,又想上学,而且想上大学,上比大学还要高级的学校。这是两件相互矛盾,相互抵触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想法已经撕扯了他好长时间,折磨得他彻夜难眠,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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