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大地

2009-06-24 09:21
文艺报·周五版 2009年24期
关键词:双脚屁股道路

祝 勇

在我看来,行走是那么地富于神秘性。在这一由双脚交替运动构成的动作中,暗含着诸多不确定因素。大地上道路繁密、纵横交织,没有规则,并且,拒绝透露它们未来的走向。所以,每一次对道路的抉择都无异于一次冒险。而行走,正是由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冒险组成的。作为一种动作,行走没有秘密可言,但行走的结果却神秘莫测。我们只看得到开始,却永远看不到结局。

很多年中,我对行走充满迷恋。行走为我提供了更多的道路,使无趣的人生变得更加尖锐、复杂和诡秘。每一个路口都埋伏着一个不容躲闪的问题,向我逼近。我发觉我的生命被越来越多的悬念所控制。那些悬念雇用了我的身体,使它愈发机敏和不知疲倦。

对于许多人来说,屁股正日益取代双脚成为身体的权威部门。这刚好与屁股在身体上的醒目位置相吻合。屁股的事业方兴未艾。在屁股的主使下,各种型号的沙发、座椅成为安顿身体的最佳场所。即使在旅途中,人们仍然习惯于坐姿——他们把跨越空间的任务交给了汽车、火车和飞机,身体则对空间的转换毫无反应。车站与机场把世界连在一起,使整个世界构成一个超大的城市,人们从摩天大楼、立交桥和机场出发,抵达摩天大楼、立交桥和机场。所有的命运都写在机票上,精准无误,像工厂的流水线,没有意外,也没有奇遇。身体的使命变得日益单一。旅行的速度越快,意味着他们离大地的距离越远;交通工具越是便利,人们越是臣服于某种既定的生活,不再对别样的生活抱有幻想。于是,交通工具迅猛发展反而消解了旅行的意义。屁股唆使人们彻底地告别道路,双脚的功能也因此被废除。舒适的座椅,使身体呈现出一种向下沉落的姿态,在慵懒、安静与舒适的沉迷中,人沦为机器的附庸。

与此同时,道路正以各种扑朔迷离的神奇意象诱惑着我们的双脚。它用各种不可重复的体验犒赏我们,使我们有勇气对既定的生活发出质疑甚至挑战。它否定界限的存在,使我们的生命随时处于出发状态。

“在远方,在我们的视域之外,一条木桥正轻盈跨过永泰明澈的溪流,吊脚楼头,桃花源的雨洗净如鳞的屋瓦,清晨新鲜的阳光悄然漫过楠溪江畔的一扇花窗,马头墙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白发老人在阴影中追忆,徽州的繁华已成依稀旧梦……”这是李敬泽对道路的描述。道路把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呈现在我们面前,对我而言,它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我得以从粗糙的现实中突围,直抵细致斑斓的古代。生命的奇迹孕育于道路中,对它的美意,我全部笑纳。我的视觉、听觉、触觉、记忆、想像、情欲,我所有的身体功能,都在行走中得以恢复和强化。我从现实的粗暴干预中解脱出来,我的脚重新与大地衔接,这让我觉得安妥,因为我的身体重又成为自然和历史的一部分。在大地上,既使死亡也是荣耀的。而城市里那些玻璃幕墙的高大建筑,正在抽干人们身体里的水分,使他们成为无足轻重的干瘪标本。

物质主义的现代迫使我们在同质的生活中奔波,而与异质生活隔绝开来。连我们的历史记忆、那些古老而精美绝伦的生活方式,都被宣布为非法,它们遭到通缉,全副武装的堆土机随时准备铲除它们。但道路把其中的幸存者隐藏起来,在山路逶迤的远方,它们完好地保持着原有的品貌。四处蔓延的高速公路实际上是一条断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以电影天才大卫·林奇炮制了一部寓意深刻的电影:《迷失高速公路》(Lost Highway),而那些乡土间的原始道路则是完整的,不仅保持着与已逝岁月的神秘联系,而且暗藏着有关未来命运的若干隐喻。

《祝勇作品集》(八卷,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是一套道路与行走的书。我在自己的道路上遭遇别人的道路,在现在的道路上遭遇过去的道路,所以,这既是一套关于我自己的书,也是一套关于历史与未来的书。也许这套书对于任何人都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它是重要的,我通过它表达了我对道路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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