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短篇小说)

2009-07-01 03:27赵燕飞
广州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寿衣麻将老头

赵燕飞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当过教师、记者,在《鸭绿江》、《延河》、《西湖》、《佛山文艺》、《都市小说》、《青春》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在《辽河.精彩阅读》节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伤心只有一种》和散文集《燕子飞时》、《夜的丝语》,与湖南卫视、湖南科技出版社合作出版长篇电视文学《变形记》,现为《文学界》杂志编辑。

肖老头又要死了!

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胡医生,他在肖家村开了一个小诊所。消息来源于肖五妹。肖五妹是肖老头的小女儿,肖老头还有四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四年前,肖老头在田头放水时,摔了一跤,从医院回来后,就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了。

肖五妹说,胡医生,我爸爸真的快要死了,你帮我去看看,他到底还能挨多久,我好通知哥哥他们早点去订火车票。

你那爷佬倌,嗨!胡医生在他那秃了一半的头上抠了两下:还真不好说,我只怕自己又看走了眼,到时你们几兄妹又要怨我!

这哪能怪你呢?肖五妹伸出双手,去扯胡医生的胳膊:走吧,走吧,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胡医生叫了声哎哟,肖五妹忙不迭缩回手来。她红着脸,将满是老茧的双手藏到身后。

肖五妹手上的老茧,都是被肖老头磨出来的。肖老头出事时,肖五妹正跟着哥哥在广东打工,在一家公司里当打字员。肖五妹二十三四岁,要说她长得丑,又鼻不塌眼不瞎的。那五官分开来看,都还齐整,可一凑在她那张脸上,却觉搁得都不是地方。她失恋了若干次,好容易才找了个对象,是一个厂的,准备年底结婚。爸爸瘫痪了,哥哥嫂子们一致决定由她回家照料。肖五妹也心甘情愿。再怎么样,爸爸只有这一个。对象说,他愿意出点钱,给未来岳父找个保姆,要肖五妹别辞职。肖五妹当时归心似箭,只想快点见到可怜的爸爸,对象的话就没放在心上。

这一走就是四年,对象早就成了别人的,肖五妹成天对着的,就是一个能吃能喝能拉能撒的活死人。这个肖老头,以前成天干农活,一顿也就吃个一两碗。如今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顿顿要吃三四碗。他还酷爱吃肉,并且是越肥越好。肖五妹手头不缺买肉的钱,哥哥们说了,爸爸想吃什么,尽管买就是,反正他老人家活一天算一天。

谁会想到肖老头这样子不肯死呢?

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肖老头就像一个被不断发酵的巨型馒头,体积一天天庞大起来。这可苦了肖五妹。她才九十来斤,而且是越来越瘦。肖老头呢,从一百多斤,很快就长到了两百多斤。吃得多,拉得也多。肖老头经常将屎尿拉在床上。肖五妹不能每时每刻都守着他。肖五妹要洗衣拖地,买菜做饭。她还在院子里种了几茬菜,养了几只鸡。肖老头开始还有点难为情,拉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无所谓了。刚回家时,肖五妹每天都要拿着个痰盂,给肖老头接屎接尿。那时的肖老头还未发胖,但他每大便一次,肖五妹就要累出一身的汗。若是肖老头将屎尿拉到了床上,肖五妹就只能忍着刺鼻的臭味,为肖老头擦去屎尿,将衣服被褥都换了。这个过程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艰辛,肖五妹总是背对着肖老头掉眼泪,心里怨着亲娘,不该早早地就丢下这一家老小不管了。

胡医生当然知道肖五妹的孝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肖五妹的孝顺。肖五妹已经二十八岁了,在肖家村,算得上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也有好心人想给肖五妹做介绍,肖五妹却说,想娶她的,得连她爸爸一块娶。胡医生曾经劝过肖五妹,要她在三十岁以前赶紧将自己嫁了,肖老头可以另外雇人照料。肖五妹只是苦笑,有谁会像她这样对待她的爸爸?

胡医生说,你爷佬倌要真的疼你这个女儿,他就不会再继续这样折磨你耽误你了。

肖五妹擤擤鼻子,一路无话。

胡医生屏住呼吸走到肖老头床前。奇怪,这房间明明收拾得干干净净,肖老头身上的被褥没有一点脏印,床底下的屎盆子肖五妹也刚洗过。这臭分子可能都躲在墙缝里,被窝上,甚至肖老头的呼吸里。肖老头紧闭双眼(或者是胖得睁不开眼了),呼吸微弱。胡医生探一下他左手的脉搏;不放心,又探一下他右手的脉搏;还不放心,又扒拉开肖老头的眼皮左看右看,然后走出门去,先吐出一口长气,又吸入一口长气。肖五妹跟出来。胡医生说:快打电话给你哥,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再迟只怕见不上最后一面。

肖五妹顾不得哭,抱着电话挨个打。四位哥哥都通知到了,肖五妹守着电话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在哥哥嫂嫂们到家之前,所有的事都得靠她一个人了。

肖五妹首先找来了族老肖太公。肖太公七十多岁,面色红润,站如松,行如风,看起来还能一口气犁一亩田。肖太公说,你急么子,你只管守着你爸爸哭就行了,其他事都交给我。

刘嫂和姜嫂来了,村里老去的人,大部分是由她俩换的寿衣。肖五妹去拿寿衣时,神色镇定,刘嫂贴着耳朵教她:傻妹子,你爸爸快死了,你也不晓得哭!肖五妹眼睛一红,说道:我早就哭不出来了。姜嫂说:也难为五妹子了!

寿衣有点皱,不是肖五妹没折好。一个月前,肖老头穿过一次寿衣,没想到他挺过来了,肖五妹只好帮他将寿衣脱下,重新收起来。

给肖老头换寿衣时,他一直紧闭双眼。而上一回,他总是试图睁开双眼,只是好容易挤开一点小缝,很快又合上了。那时刘嫂就说:这老头,舍不得走呢。果不其然,熬了三四天,熬得大家都没了耐心时,他又能张嘴吃东西了。那一回,他的几个儿媳妇背着他发牢骚:要死就快点死!他要还不死,我们都得饿死了!话虽无情,却是实言。儿子媳妇都是好容易才找了份工作,眼看假期要满,肖老头却要活不活,要死不死,他们怎能不心急如焚?

这一回,大根他们再三问清,才赶去火车站买票,并且,都多请了几天假。

大根他们赶回家时,肖老头已经连续四天粒米未进。胡医生每天给他挂几瓶葡萄糖,吊着肖老头那最后的几口气。送终的都到了床前,哭的哭,喊的喊,肖老头依然紧闭双眼,看似没气了,用手指一探,又还有点热乎。大根媳妇抚着被子说:爸爸啊,您老人家吃了亏啊!二根媳妇捶着胸脯嚷:爸爸啊,您老人家可不能就这样走了啊!三根媳妇蚊子般哼哼:爸爸,您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我们都回来了!四根媳妇拍着大腿嚎:爸爸啊,您怎么就这么狠心啊!我们天远地远跑回来,您老人家总得看我们一眼啊!

大根他们听着媳妇哭得伤心,那男儿泪,就像种豆子般,撒了又撒。肖五妹可没力气哭,她几天没睡囫囵觉,趁着这工夫,倒在另一张床上打起了鼾。

哭了大半天,肖老头还是老样子。刘嫂和姜嫂劝大根他们先休息一下,坐长途多辛苦,后面还有得累,这会儿别把力气都折腾光了。想想也是,大根他们各找了地方打盹。

又过了一天,肖老头还是不肯落气。大根他们精神已经养足,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守着也没用,不如开两桌麻将。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于是,搬的搬桌子,找的找麻将,这边四兄弟一桌,那边四妯娌一桌,都摆在堂屋里,中间隔着肖老头的空棺材。

麻将声一响,四妯娌开始边摸麻将边算旧账,三根媳妇说大根媳妇上回欠她六十块,大根媳妇说二根媳妇还欠她七十块呢,二根媳妇说她好像没欠谁的账。大家脸红脖子粗地争了好一会。大根在棺材的另一边吼了两句:争什么争,以前的就算了!

毕竟是妯娌,争几句也无所谓,大家很快又融洽起来。大根媳妇说,不就一个多月,上回刨苹果喂他,还能吃几口,这次水都喂不进,哎!四根媳妇说:爸爸身上那么多肉,经得起熬!碰!二根媳妇说:你还碰什么碰,我糊了!

一个月前,得知肖老头快死的消息往家赶时,大根他们一进村口就开始哭,进得门来,又守在肖老头床前哭了半天。媳妇们还刨的刨苹果,喂的喂稀饭忙乎了半天。到第三天,大根他们实在无聊,就搓起了麻将。又过了两天,肖老头竟然又嚷嚷着要吃肉了。

只怕到了明天,爸爸又要喊肉吃了!二根媳妇刚进了几十块钱,讲起话来满面春风。三根媳妇细声细气地说:我刚才上厕所时,去看了看爸爸,好像还是老样子。

五妹呢?大根媳妇问三根媳妇:她没守着爸爸?

三根媳妇摇摇头。

肖五妹正在屋檐下喂鸡。一听这话,就从米箩里挖了满满一碗米,猛地撒向鸡群。鸡们又惊又喜,如水波般突然漾开,又咯咯咯地聚了拢来,一啄一啄地开始你争我抢。肖五妹压着嗓子训斥鸡们:叫什么叫!没累死我,就想先烦死我啊!

肖五妹黑着脸,坐在肖老头床前生闷气。肖老头突然呻吟了一声。肖五妹连忙将耳朵凑到肖老头嘴巴上。哪想肖老头费了半天劲,只说了一个字:肉!肖五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将耳朵贴得更近些。肖老头声音大了些:肉!

肖五妹连忙奔到堂屋,大声喊道:爸爸要吃肉!

那两桌人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来。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大根叹了口气,说,爸爸想吃肉,妹妹你就煮一锅给他吃。大根媳妇小声说:惨了,只怕我们的假又白请了!二根媳妇骂道:该死的胡医生!害了我们一次还不够!光来回车费就上千,还要扣工资!

大家一边发牢骚,一边乒乒乓乓继续敲麻将。

肖五妹很快煮了一大碗肉,端到肖老头床前。肖老头闭着眼睛吃了几口,只听见从被窝里传出一声闷响,一股恶臭立刻弥漫开来。肖老头咬紧牙关,不肯再吃。肖五妹说:您老人家先吃了再说。肖老头还是不张嘴。肖五妹放下碗,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便盆,盆周四处溅满了黑色的脏物。肖五妹洗了便盆,重新放到床底下,又出去倒了盆水进来,为肖老头擦身。

肖老头的屁股上,印着一圈长方形的黑红色疤痕。那是床板上的洞洞勒的。两年前,肖五妹实在搬不动肖老头了,就请来一个木匠,两人合力将肖老头移到一张大竹椅上,再由木匠在床板和席子靠尾处锯出一个长方形的洞洞,洞洞下再放一个大脸盆。两人将肖老头抬到床上,木匠帮他将裤子脱了,让他的屁股睡在洞洞上。肖老头死了般任他们折腾,肖五妹也已见怪不怪。她天天要为肖老头接屎尿,擦身子,换衣服。肖老头的身体在她眼里,已经只是一个爸爸的符号了。当时,肖五妹和木匠都没留意,肖老头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光。

肖五妹为肖老头抹去沾在身上的屎尿,又去擦沾在寿衣上的脏物。肖五妹边擦边说:爸爸,您这是折磨我们,也折磨您自己呢。抬头抹汗时,肖五妹发觉肖老头有点异样。肖老头突然睁开了眼睛,在这之前的好几天,包括刚才吃肉,他都是闭着眼睛的。肖老头望着肖五妹,目光有点呆滞,那呆滞里,却透着一种奇特的光芒。肖五妹觉得肖老头洞察了她的心事,便嗫嚅着说:爸爸,我知道您不想死……

肖老头还是睁着眼睛,任凭两股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

肖五妹不敢看肖老头的眼睛,她低着头,将抹布放进那盆已经泛黄的水里拧了一回,一下一下地,接着擦寿衣上的脏物。终于弄干净了,肖五妹喘口粗气,想帮肖老头将寿衣扯整齐些。双手碰到肖老头的皮肤时,肖五妹突然打了个寒战:怎么像蛇皮一样,冰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肖老头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肖五妹将一根食指,伸到他鼻孔旁,愣了一会,猛扑在肖老头身上,大放悲声:爸爸啊,你当真就这样死了啊!我宁愿不嫁人啊!我的爸爸啊!

堂屋里,大根将一色听牌,正轮到他摸牌时,传来肖五妹的哭声。大根一个激灵,手一抖,犹豫片刻,终于将那张牌顿到桌上,大喊道:将一色自摸!我的爸爸啊……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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