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2009-07-03 04:24
少年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二炮结巴头儿

老 臣

作者自荐:

恶劣的玩笑会产生恶劣的后果,可是生活中却不断有“恶作剧”发生。心灵中是应该设一道闸门的,别轻易打开,以免恶劣的念头跑出来。

《泡沫》中的少年们对恃强凌弱者的麻木,对弱者的轻蔑,对别人痛苦的视而不见,对他人生理缺陷的嘲笑,在生活中不是举目皆是吗?他们并不存在主观上的故意,但是一个生命消失的后果却在戏谑的恶作剧中发生了。如此,那些年少的灵魂开始战栗和疼痛,并且,精神的创痕将伴随他们一生。

问题是恶念是怎么产生的呢?一只乖巧的猫为什么会被女主人虐待?一只美丽的天鹅怎么会变成贵宾们餐桌上的美食?一只与人栖居在一个屋檐下的燕子怎么会被邻居的小孩肢解?我们该如何校正心态学会爱与尊重呢?

带着这些拷问,我在“老臣的儿童文学博客”里写下了如下文字——每个孩子都有梦想,都在成长的过程中品味着人生。

如何在清贫或富足的生活中有尊严地成长?如何在平常或动荡的日子里创造友善的心境?如何在普通或美丽的山水之间诗意地栖居?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体验。

微笑、感动、爱与尊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重要特征。但是,这些特征能否贯穿人的一生呢?

——我倍感儿童文学写作是一件纯净温馨又庄严的事情。

(老臣)

我们是凶手。

我们害死了“结巴三儿”。

“结巴三儿”死时是中午。那时,太阳真亮,天空真蓝,山色真绿,水声真响。

但我们的心情却坏透了。

我们把怨愤对准镇长的儿子,我们的头儿——二炮。

二炮那阵儿已经懵了……

下了一夜的暴雨。天透亮的时候,村庄里的老旧屋檐上仍挂着雨帘。院子里流水潺潺,沸腾着水泡,涌荡着泡沫。那是些好看但肮脏的水流,从猪圈、鸡舍间淌出来,散发着雨季特有的腥味儿。远处的山峦被雨雾罩住,整个世界都显得潮湿又憋懑。

我们都不愿意在屋子里朽着,像一件古老的农具或者挂在老墙上陈旧的衣服。我们要聚会。二炮说得对,现在不玩什么时候去玩?等到长大成人当爹当妈时再玩吗?那时可就没有工夫去开心了,这有我们各自的爹妈为例。

各家的大人们被雨阻在屋里,但他们总会找出各种活计。比如男人们修理犁具,或者编篓编筐,女人们则在缝缝补补。我们当然要避开他们目光的注视,免得让他们使唤干零活,或者听他们催促写作业的唠叨。我们有自己的去处,就是村东的旧庙。那座庙,已废弃许多年,空房子里没有佛像,也没有看庙人,但是有一铺土炕。那土炕是给夜宿的过路人预备的。我们的村庄偏僻并且远离大路,很少有外地人路过。因此,那座旧庙最大的用处就是成为我们聚会的地方。二炮幽默地说,此庙真妙!

吃过早饭,我们全部从各自悬挂雨帘的屋檐下跑到庙里聚会。地上甩了九双鞋子,八双是湿叽叽的烂鞋子,只一双漂亮的塑料凉鞋显得非常醒目,那是二炮老爹从县上买回的。

二炮坐在最重要的位置,屁股下是一个苞米皮子编织的座垫,我们呈众星捧月状,在他身边围成一圈。他大嘴巴咧得很大,又开始吹牛了。我们都知道他在吹牛,但我们愿意听,因为那是些我们不知道的新鲜嗑儿。二炮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的头儿,重要原因就是他每天都有新的话题。

二炮手里举着一只手机,用大方脸上往一起凑的对眼儿望着我们,轻蔑地问:“你们知道这手机值多少钱吗?”

“50块。”大胖子说。

“不对。”二炮两片大嘴唇一撇。

“500块。”王仁说。

“不对。”二炮又是摇头。

“总不能值800块吧?”王二羊说。

“哈哈哈,”二炮大笑起来,亲热地拍了下王二羊的肩膀,道:“你小子,真猜个准儿,它值888块8角8分哩。”

“呀,这么贵呀!”我们叫了起来。说心里话,我们知道他在吹牛,那只手机尽管外形美观,但是谁都明白那是一个玩具。玩具手机值几个钱谁不清楚呢?二炮吹牛总是显得很有根据,总爱在说数字的时候带上小数点,我们不信的时候,他就搬出老爹来,道:“这是我爹说的,他可是镇长!”我们只得做出相信的样子来。

“这是我爹说的。”果然,二炮又扔出了“名言”。

“让我们看看吧。”王二羊因为二炮拍肩的亲热表示,提出了得寸进尺的请求。

“不行。这是我爹开会得的,知道吗?是县长亲自送给他的。”二炮挡开了王二羊的手,并且把闪光的红色手机装入花汗衫的衣袋里。王二羊长着六个指头的黑手就尴尬地停在半空,惹得我们发出一阵嘲笑声。

只一个人没笑。他就坐在我们的圈儿外,脸上没一点儿表情。他总是在该笑的时候不笑,因此二炮十分讨厌他。见他那双眼睛有些走神儿,二炮皱皱眉头,不满地道:“结巴三儿,你又动啥歪心眼儿呢?你这个不合群的家伙。”

结巴三儿这才咧咧嘴,“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刚止住对王二羊的嘲笑声,又被结巴三儿说话费劲的样子逗笑了。不怀好意的笑声里,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了。

那一刻,我们谁也不会想到,结巴三儿已临近死亡的边缘。

我们开始玩扑克,是些古老的玩法儿,失败者要光着身子去庙外的雨中挨淋,胜利的大王在屋里数数,数到20,失败者才可以进来。很快,除了二炮,大家都先后成为了落汤鸡。

二炮也有失败的时候,只是每次二炮失败的时候他都会大声吆喝:“结巴三儿,替我到外边淋雨去!”

我们全都跟着二炮起哄,喊:“结巴三儿快去!”

那时,结巴三儿的目光有些可怜巴巴的。但我们的态度和二炮一样,毫不动摇。无奈,结巴三儿出了庙门,到雨中站着去了。二炮就爽声大笑,我们也笑。胜利的大王开始数数。二炮喊:“慢点儿,数慢点儿。”于是结巴三儿就要比别人多淋好长时间。

结巴三儿在雨中冷得上下牙直磕打,但他丝毫没有离开我们的意思,而是不断地用手抹脸,用可怜巴巴潮湿的目光望我们,叫:“数、数、数快、点儿!”

我们看着那只落汤鸡又痛快地大笑了一次。

那阵儿,我们竟然谁也不讨厌二炮。

二炮最先发现天快到中午,并且天晴了。

那时,结巴三儿已替他在雨中淋雨八次。结巴三儿尿素口袋改成的雨披在身上裹得紧紧的,浑身仍筛糠一样地发抖。他多盼望二炮赢呀!可是,二炮又一次输了。不过,二炮望望我们,又看一眼结巴三儿,站起身跳到地上,说:“我要亲自去淋雨!” 然后穿上塑料鞋出门去了。

外面的雨点已变得十分稀落。雨声还没有二炮撒尿的声音大呢。

王二羊像热锅上爆豆子那样数数:“123456789……”二炮一泡尿没撒完,他已数到20了。

“头儿,20了。”王二羊喊。

二炮尿撒完了,仍站在地中间不动,抬头望天。

“头儿,20了。”我们齐声喊。

“哈,北边露蓝天啦。天晴啦,天晴啦!”王二炮在外面叫起来。

我们丢下纸牌全往炕下跳,响起一片烂鞋子踩地的拖沓声。

结巴三儿没动,他仍在发抖。

二炮喊:“结巴三儿,你别不合群。天晴了,出来吧!”

结巴三儿这才下了地。他走路有些摇晃,艰难地迈出了庙门,我们那阵自然不会想到,结巴三儿又向死亡迈近了一步。

村庄里到处是水。我们从街东头跑到西头,大吵大嚷:“天晴了,出日头了!”虽然各家各户的屋檐仍挂着水帘,但云彩扒堆了,露出新崭崭光洁的蓝天来。云雾飘散了,远远近近的大小丘陵显得湿润、透明。大人们纷纷从闷热的房子里出来,开始吆唤棚里的牲口出来放风,晾晒被雨水淋湿的家什。几只狗也蹑着爪子从狗洞里钻出,在阳光下一面抖搂着湿毛,一面龇牙咧嘴。太阳的光芒在澄碧的蓝天上照耀,让陈旧的村庄焕然一新。

“彩虹!”结巴三儿大叫起来。

我们都去看,彩虹在村西升起,巨大的圆拱在山那边落下,美丽极了。

“那彩虹升起的地方一定有大水泡子。”王二羊说。

“走!”二炮手一扬,向彩虹升起的地方跑去。

平时村庄四周没有可以游泳的水塘,只有一条比猫尾巴还细的小河。但这场大雨改变了小河的面貌,它恣意奔流,粗壮无比。村庄的外面该发生多少奇迹呢?我们全跟着二炮往村外跑。结巴三儿好像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跟在了我们的屁股后边。

我们找到水泡子的时候,没有捕捉到彩虹。回头一眨眼睛,那七彩的霓虹就悠然消失了。

虽然彩虹不见了,但我们发现了一座大大的水泡子。那是山水冲出的一道鸿沟,足有20米长,10米宽。

那里本是一段陡坡,在山路转弯的地方,山水落差突然加大。山水因湍急而变得锋快,道路被切断了,形成这么一个大大的水泡子。

“呀,泡沫!”王二羊喊。

那些泡沫是水砸出来的,一大团一大团的,阳光一照,发出色彩缤纷的颜色。

“走呀,捞泡沫哟!”王二羊喊,他脱光衣服,跳下水中。我们都跟着脱衣服,像鸭子一样往水中跳。泡子里的水又浑又深,王二羊憋口气往下潜,脚丫子怎么伸张也没碰到底。

岸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二炮,一个结巴三儿,他俩不会游泳,都是旱鸭子。

我们那会儿忘了凌驾在头上的“头儿”。大家尽情嬉戏玩耍,纷纷去扑捉泡沫。那些一团团空虚沸腾的泡沫,五彩缤纷,不断地盛开。

二炮紧闭着大嘴巴,那会儿,他肯定有被冷落的感觉。他故意不去看我们,而是去找泡沫发源的地方。一股黄浊的流水从上流冲来,在水泡子的土沿上溅下,有1米多的落差。泡沫就是在那里制造出来的。二炮小心地在沿坎上蹲下,探手去捞泡沫,却怎么也够不着,就大喊起来:“你们快上来,快上来,我有新玩法了!”

我们纷纷爬上岸,等着二炮的新玩法出台。

二炮说:“趴在这坎上比赛捞泡沫,看谁捞得最多。站排,站排,有先有后。”

我们就顺从地去站排。

二炮的玩法儿真高明。我们趴在泡子沿上的流水中,水浅,半个屁股露在水面上,给阳光晒得热乎乎的。流水冲得人痒痒的,泡沫一团一团在面前的泡子里浮起破灭,变幻莫测。那些水泡在阳光下如无数各色灯盏,明明灭灭,好像一个个若有若无的梦幻……

我们那会儿没有想到,这么好玩的游戏怎么会让结巴三儿送了命呢?

一个接一个,我们都捞到了泡沫,体验到了那种若有若无的泡沫幻境。

但我们的头儿二炮没有玩,结巴三儿也没有玩。

这怎么行呢?王二羊讨好地道:“头儿,你也来捞泡沫吧。”

大胖子说:“头儿,你来捞吧,真的太好玩了!”

我们齐声说:“太刺激了,头儿,你怎么能不玩呢?”

二炮当然想玩儿,二炮怎么不想玩呢?他不肯光身子玩水是因为他屁股上有碗口大的一块疤痕。儿时,我们都看见过那丑陋的印迹。但长大了,二炮成了我们的头,他就再不肯当众脱裤子了。他不脱裤子当然就没学会游泳。

“我当然知道,这玩法是我发明的。”二炮说话时一双对眼闪闪发光。

我们知道,当头儿的二炮绝不肯把丑陋的屁股袒露给阳光,袒露给我们的目光。王二羊去搬来一块平板石,放在水边,道:“头儿,你不用脱衣,趴在这上面,就能捞到泡沫。”说完,他试验了一下,果然,他捞上一把乳黄色泡沫来,那团泡沫被他举起来,吹一口气,便在阳光下纷飞,如无数盏五颜六色的彩色灯笼。

二炮决定去捞泡沫了。他当然没有脱裤子,连汗衫都没脱,只是把衣袖往高挽了挽。他说:“我胳膊长,我够得到。”

他向青石上趴去,上半截身子探向水泡子,一只长胳膊去打捞美丽的泡沫。

我们都围着他,看他有些笨拙的表演。结巴三儿被排挤在人圈之外,尽管他也伸着脖子,想看到二炮的成功。

那阵儿,远山之中布谷鸟在青山绿水间叫着,到处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晴明景象。谁会想到,结巴三儿已经离死亡更近了呢?

二炮一头栽进了水里。

他的胳臂并不比我们的长多少,因此要想把泡沫抓到手,就必须把身体的重心探向水面。

我们在一边为他着急,“头儿,快够到了,快了!再探点儿,再探点儿。再探一点儿就够着了,探呀,探!”

二炮怎么允许自己在部下面前失败呢?他既然去捞泡沫,就一定要把最美丽的东西捞到手。他不得不一点点把重心前移。

水流“哗哗”激溅,阳光把一团团泡泡照得十分晃眼。

“头儿,再探一点儿。”有谁在喊。

二炮的手尖已触到泡沫了,但是,还抓不到手中。他在我们的鼓噪声中,再一次大幅度向前移动了身体。

“啪叽”一声,二炮一头栽下水泡子,我们只看见他的花汗衫一闪,立刻没了影子。

“啊——”大家惊叫,愣了一会儿,大概只有十几秒钟。“扑通”“扑通”,我们全跳下水去救二炮。一阵忙乱之后,二炮被我们七手八脚地托上岸来。

水泡子里又被搅出无数团更大的泡沫来。

灌了几口浊水,落汤鸡一样的二炮狼狈不堪。他大声地咳着,不停从嘴里吐出脏物。

“头儿,你没事吧?”大胖子问。

“头儿,不会有事的!”王二羊用力给二炮捶背。

“头儿,吐出来就好了!”我们大声说。

二炮很快就变清醒了,并且,在大家的关切中找回了当“头儿”的尊严。他的对眼扫了我们一遍,道:“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呢?”

王二羊说:“头儿,你把上衣脱了,拧一拧,晒干了再穿!”

二炮就去脱上衣。扣子解开以后,他的对眼儿突然变直了,叫:“手机,我的手机没了!”

“我们去捞!”王二羊说着,抢先往水里跳。

“停!”二炮大喝一声,站立起来。

“你们说我是怎么掉下水泡子的?”二炮的对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问。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大胖子说。

“胡说!我自己怎么会掉下水?我胳膊那么长,怎么会呢?我想起来了,是有人推了我!”二炮说。

“推你?”我们都被他的话吓愣了。

“谁推的我?你们?谁推我下水谁给我去捞手机!”二炮喊叫起来,他的面孔十分凶恶。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是你吗,大胖子?”二炮逼迫着问。

“头儿,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呢?”大胖子躲闪着他对眼的注视。

“那么,是你,王二羊?”二炮又逼近王二羊。

王二羊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动,“不,不是我!”王二羊赶忙摆手。

“是你吗,六子?”二炮又问,转向另一个少年。

回答当然“不是”。

二炮不知是被水呛的,还是因为羞惭,总之,他的眼睛是红的。他把光腚的我们问了一圈儿,最后把目光转向缩在一边的结巴三儿。

“不是他们,那就肯定是你结巴三儿了!”二炮上前,一把揪住了结巴三儿的衣领。

“我,我、我……”结巴三儿急得脸涨成了紫红色。

二炮转向我们,叫道:“你们听着,你们都没有推我,那么,肯定是他推我的!我要让他下水去给我捞手机!”

“头儿……”王二羊叫道,想解释什么。

“王二羊!”二炮大吼一声,“难道不是他,是你吗?”

“不,不是我!”王二羊忙往人堆里溜去。

“那么,你们都承认是结巴三儿推我下水,是吗?”二炮说着,开始去扒结巴三儿的衣服。只一会儿时间,结巴三就和我们一样脱光了身子。

“下水,结巴三儿!”二炮吼。

“我,我……”结巴三儿越急越说不出话来,他可怜巴巴的,求救似的望着我们大家。

可是,我们那会儿谁也不搭腔,反倒恶作剧般的对他说:“下吧,结巴三儿,不就是潜水捞手机吗?”

“还不下水?你欠揍吧?结巴三儿!”二炮抬起了拳头。

结巴三儿被逼到水边,在二炮和我们的逼视下,浑身颤抖得像一株秋风中的枯木。

“结巴三儿,憋口气,下吧!男子汉大丈夫,怕啥?”我们喊。

结巴三儿忽然不抖了,他叹息了一声,突然闭上眼睛。他腹部收缩,似乎在深呼吸,然后一头向黄浊的水泡子扎去。他落去的水面,立刻涌起一大团泡沫。

“结巴三儿下水喽,下水喽,我们每个人都下过水喽!”二炮高兴得叫了起来,我们全为这场恶作剧的成功笑做一团。

二炮找回了自己的面子,得意洋洋地说:“我都下水了,他怎么能不下呢?”

我们这群马屁精全随声附和:“是呀是呀!”

那会儿,淘气的我们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杀死结巴三儿的帮凶。

结巴三儿死了。

他落水好长时间也没浮上来。我们只顾笑闹,忽略了他面临的险境。

“他不会出事吧?”王二羊叫。

“不会,我不是也没事吗?”二炮一拍胸脯。但他望着平静的水面,声音有些发抖。

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突然僵在脸上。水声哗哗响,清亮动听,像一支从远处飘来的乐曲。

泡沫大团大团涌起又破灭,水面上却波澜不惊,没有结巴三儿的黑脑瓜。

“出事了!”大胖子叫了一声,率先跳下水泡子。

我们全“扑通通”地跳下水泡子。

水中泡沫被打得稀烂,水泡给搅得更浑了。

我们抓到了结巴三儿,并把他托出水面。

但是,那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死了呢?

水流的声音怎么变成了哀乐呢?

从此,我们那一群淘气的少年再也不在一起聚集。村东的大庙变得空荡荡,成了老鼠和鸡、鸭、猪、狗的乐园。

二炮蔫了。我、王二羊、大胖子,谁都不再搭理他。他看见我们就远远躲开。

暑期过去,开学了。旱季早早到来,山地间变得干燥枯黄。水泡子里的水如同泡沫一样随雨季一起消失,干涸的河床成为大地的一道裂缝,成为道路的一处陷阱。那里曾经是我们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但我们却远远避开,宁肯绕许多弯。

二炮在那年冬天离开了深山里的村庄。他老爹不再做镇长,去城里做了局长,他们全家都到城市去生活。他走的那天,我们都没有去送行。我们不是不肯原谅他,而是彼此都在躲避某个真相。

第二年清明,我和王二羊、大胖子一块儿去给结巴三儿上坟。在那小小的土堆前,我们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花圈,中间插着一部红色的手机。手机红得扎眼,不是玩具,是一部真的手机。哦,一定是二炮来过。可是,天地间并没有他的影子。

我们要打电话给他,可是深山里没有手机信号。我们多想告诉二炮,我们原谅了他。可是他会原谅自己吗?他会原谅我们吗?王二羊不知摁了哪个按钮,音乐响了起来,是一首听了让人就想哭的哀乐。

从结巴三儿坟上归来,我们相约去那个曾漂浮着美丽泡沫的大沟。

扛着锹镐等劳动工具,我们要填平这道大地的伤口。

新的雨季还会来临,我们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那些五彩缤纷的泡沫……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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