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

2009-07-16 09:33唐谟金朱若松
传奇故事(上旬) 2009年6期
关键词:猛子成钢婆娘

唐谟金 朱若松

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是无可奈何的事,而本文中的银芳虽有儿女们赞同,却欲嫁还休。扑朔迷离,在众生相里演绎出了一场令人唏嘘的活剧……

听说娘要嫁人,钢猛子暴跳如雷:

“谁敢做媒,我打断她的狗腿;哪个敢娶,老子杀了他!”

“银芳找六合嫂去了,准是守不住寡,想要嫁人啦!”这天中午,快性婆这条有鼻子有眼的新闻,像白颈乌鸦的一声叫,把离县城不远的桂花村给搅开了锅。

银芳的男人叫和生,原来在城西的樟树坪小煤矿挖煤。他一个才四十五岁的壮男人,一顿能吃五碗饭,还能喝上两瓶酒,矿里挖煤的就数他挣钱多。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月尾时他刚领到工资,心里高兴。竟一气喝下三瓶“苞谷烧”,醉了个一塌糊涂,仰在床上鼾声如雷。那一道挖煤的工友还在划拳喝酒,他“扑通”一声从床上翻到地上,两腿一阵乱蹬。那些喝酒的都吓慌了,赶忙告诉了煤窑老板赵大有。赵大有有车,二话没说就将他往医院送。医生一看,病人是高血压饮酒过度引起严重的脑溢血,赶忙又是输氧又是输液紧急抢救。等赵大有风风火火再把银芳接送到医院时,和生在昏迷中也没同婆娘说上半句话就咽气了。

出殡那天的路上,银芳大哭一声扑到棺材上,顿时昏死过去,抬灵柩的、送葬的都慌了手脚。亏得六合嫂见识多,使劲掐住人中,叫儿子钢猛子同女儿丽君紧紧咬住娘的脚跟,银芳才又苏醒过来。照当地风俗,凡女人死了男人,婆娘送到坟场就表示立志守节不再出嫁,若不肯送男人登坟场就表示还要再嫁。因此,百十双眼睛都盯着新寡的银芳这一关键举动。眼见得银芳刚醒过来又昏倒过去,谁也再无心去管这个细节了。六合嫂即把她送回家搀进房。

丧事过后,银芳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待三天后女儿丽君要到学校念书,银芳才起了床。她腰间一直系着白布带为男人守丧,整整一百天没到邻居家去串门。邻居们都替她惋叹:可怜她中年丧夫,儿子成钢才娶了媳妇,女儿丽君还在读高中,往后这日子够她难的啦!

百天守丧过了,银芳才解下腰间的孝带。不上别人家,却一头钻进六合嫂屋里。村里婆娘们都眼明心细,惊讶开来:怪了!她为什么东家不走西家不去,单去找六合嫂呢?

六合嫂何许人也?她本名叫月英,是个能干人物,特别生得一张巧嘴,专门给人说媒当介绍,谁家儿子闺女到了年纪。方圆有多少光棍寡妇,她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说的媒十个有九个成。她也因此很自豪,说自己命中带六合,掌心有红线,天生当红娘的料。那听的人却有意贬损,不肯叫什么红娘,干脆叫她六合嫂,时间一久,本名反倒没人叫了。

银芳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今天单到六合嫂家去,不为嫁人还会为哪般?在村头那株枝叶葱茏的桂花树下,一堆人于是猜疑,进而议论纷纷:“这也难怪!女人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没了男人怎么熬得住?”“出殡那天她没上坟场,我就晓得这婆娘生了外心……”

男人带着荤味开口,立即受到婆娘们围攻:“你们男人没一个有良心,明明自己熬不住,反要往婆娘脸上抹黑!”“都什么时代了,还封建脑壳!”“论理,银芳同和生打了二十年冤家,真能找上个好男人,也是好事嘛……”

猜疑归猜疑,可究竟银芳上六合嫂家去是不是为嫁人,谁也不知根底。叽叽喳喳议论一阵,公推快性婆去探个明白。快性婆难得如此受人看重,立刻不负众望挺身而出,借口说娘家侄女要结婚请六合嫂选个吉日,便直奔六合嫂家。她也是个有心眼的,便不声张,蹑手蹑脚来到六合嫂窗下侧耳一听,只听见银芳在低声说:“六合嫂,我是个有崽有媳的人了,这话我真不好回答呢。不过,和生那没福分的死了也就死了,丽君这妹子读书发狠,不能耽误她……”

听得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快性婆也没心思请六合嫂为侄女选吉日了,调头就走。到了桂花树下的人堆前,不等别人开口,双眉一扬表起功来:“总算让我探清了!银芳开头还不好意思答应呢,她一心为女儿丽君读书,也许会真横下一条心的!”

听了这话,大家都收起取笑的心,一个个脸上沉重起来。银芳那儿子成钢同他爹和生一个脾气,一身蛮力动不动跟人发火,媳妇钱秀英过门才半年多,一看就识得出是个好吃好穿的势利眼,只有女儿丽君秉承了银芳的聪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头几名,准能考所好大学,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死了爹!原来,银芳是可怜女儿没钱读书才打算“二步门”的呢!

“唉,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真难为银芳啦!好在银芳年轻时是一枝花。虽说如今大了些年纪,还是有模有样的,照读书人的话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不准还能嫁上一个好男人。能把女儿送出去,改嫁也值得!”

人们都在叹息,快性婆心眼还是善良的,连说要是真能找到个好人家就好,就不知六合嫂有没有这能耐。

大家正只顾说话,没留神一个年轻男人从外头走过来搭了腔:“六合嫂又给谁做媒啦?她是做媒的能手,知道什么马配什么鞍,准错不了的!”

大家都吃了一惊,搭话的不是别人,竟是银芳的儿子成钢,外号钢猛子。于是一个个都张口结舌发了窘。钢猛子是个粗人,受了妻子钱秀英的怂恿,今天刚赶到樟树坪煤矿找老板赵大有,说自己爹死在煤矿该赔偿。对于如今的私人煤矿老板,很多人都不敢恭维,被称为“黑老板”、暴发户。赵大有因为自己就是挖煤出身,对挖煤工人的艰苦感同身受,故对工人还算体恤,不像那些黑心老板。他和颜悦色地对成钢说,你爹去世我也很难过!可你爹有高血压病,是酒后病发,医院有鉴定,矿里负责抢救丧葬花去三万多元,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说还要怎么的?钢猛子自知理屈,只得说:爹一死,妹妹读书很困难,娘愁得三天没起床。赵大有喟然一叹,又掏出两千元钱来。

这时钢猛子揣着钱心里高兴,连问六合嫂给谁做媒了,值得你们这样关心?

“还能有谁呢?你爹死了,你娘念着你妹得拿钱读书,要改嫁了!”快性婆到底是快性子,口无遮拦说了出来。

爹死娘嫁人,对儿女们来说,再没比这更伤心无奈的事了。钢猛子虽说长到二十多岁还娶上了婆娘,爹一死,屋里就如断了顶梁柱,喉咙都哭哑了,这时又听说娘要嫁人,顿时胸口上像扎了一把刀,脑子里“轰”地一响,两眼发直,身子摇晃起来……

见了这模样,人们都慌了。快性婆才悔不该嘴快,生怕他伤心过度昏过去,伸手要扶。刚走三步,没提防钢猛子胳膊一横,将她拨了个趔趄,炸雷一般吼起来:“滚!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谁敢做媒,我砸断她的狗腿!哪个敢娶,老子先杀了他!”

村里人都知道,钢猛子脾气暴躁,发作起来敢跟自己亲爹动扁担;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爹死娘嫁人的事,怪不得他像吃了枪药,沾不得火星子,谁也不敢再说半个字惹他。快性婆挨了一记旋风掌,疼得直咧嘴,也只得打落门牙和血吞,自认倒霉。又见钢猛子婆娘钱秀英奔过来,才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傻瓜才愿管你家的闲事呢!你娘自己去找六合嫂关我屁事!哎哟,你这牛脾气,我的肋骨只怕被你打断了,

谁给我揉一揉?”边说边往自己家里躲。

可是钢猛子仍铁青着脸横眉怒目说:“谁敢给我娘做媒嫁人,别怪我翻脸六亲不认!”还要乘胜往六合嫂家里奔,婆娘们谁也不敢挡,也顾不得快性婆呻吟,赶忙退到一旁。亏得他婆娘钱秀英大步流星奔过来,才挡住了他凶猛的气势。

“你个死猪脑壳,你自己的娘要嫁人,不去寻个牛蹄凼淹死,还有脸跟人使横?真丢人现眼!”钱秀英人小嗓门尖,一出场就把钢猛子镇住了。只见她柳眉一竖,趁着钢猛子失了锐气,纤指一伸,就把他左耳扭住,痛得他忙用双手护住直咧嘴:“哎哟,当着这么多人你也拧?不是我使横,是她败坏我娘的名誉……”

“你娘又不是王母正宫,就说不得?”钱秀英用力一拧,总算放了手,说,“你娘要嫁人,又不是守着爹去偷人,中秋节的月亮光明正大,还值得你做儿子的来挣脸?”

钢猛子捂着耳朵,倒抽凉气,一下子蔫了。那些婆娘们惊诧不已,哪还敢笑?拉了快性婆慌忙散去,把这对小两口扔在村口……

其实,快性婆也不过是狗咬旋风——捕风捉影哩!她听头没听尾,怎么知道银芳真的要嫁人?如今儿女们找对象,做父母的很容易“批准”:而父母要再婚,儿女们却往往难以“批准”。眼见得钢猛子发了这么大的火,银芳还能嫁得成吗?

钱秀英气极而喜:“多亏你还有个好娘,机遇来啦!”

别看钢猛子一身蛮力能扳倒水牯,偏偏就怕身子娇小的婆娘,劈头盖脸挨顿臭骂,还当众让婆娘揪耳朵。自觉脸上无光,只得跟着婆娘回家,到门口叫了声娘。钱秀英没好气说:“你爹才死,又嚎什么丧,你娘从六合嫂家回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娘还能往哪里去呢?哦,肯定是给丽君送伙食钱去了。”钢猛子这才想起,爹死了三个多月,妹妹只回过一次,该没伙食费了。爹一死,屋里的钱都用光了,娘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你爹挖了这么多年煤,娘手里就不会有

私房钱?你真是个没心思的木瓜脑壳!算了,快

跟我说,赵大有怎么打发你回来的?”

钢猛子这才记起赵大有打发的两千块钱,讨好似的一股脑儿掏出来。钱秀英两眼一亮,劈手夺了去:“我听说赵大有家产有好几百万,待工人还算不错,就只打发这点钱,小气鬼!”

钢猛子说,他到城里律师事务所问过,律师说这是因病死亡,矿里能主动负责抢救和丧葬费,照劳动法也算是圆满的了。又说:“赵老板还算是有良心的,知道丽君成绩优秀,才给了这两干,都给丽君吧!”

“木瓜脑壳,你爹生下你们两个,就算法庭判决,也该你一半,干吗全给她?”钱秀英老大不高兴,板起脸抽出一千甩到桌上。钢猛子脸上绽出笑来,本想再给妹妹多争取两百,一见婆娘脸色难看,只得把话咽到肚里。

“你娘吃了饭不久就到六合嫂家去了,没多久快性婆就嚷得满城风雨,说你娘要嫁人。我看,趁着娘还没回,快吃了饭去向六合嫂讨个底。”钱秀英将筷子往他脑门上一戳点拨他。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我才不去哩!”

钱秀英又用筷子往他脑门上一扎说。丽君若是考上大学,爹死了就该你做哥哥的顶。如今读大学要用钱堆,少则也得五六万,你泥菩萨过河,顶得起来吗?哪天我生个娃娃出来,只怕吃饭都找不到碗呢,钢猛子听得心里乱糟糟的,自忖自己空有一身力气,挣不到钱,胆气直往下坠,只得低下头吃饭。钱秀英恨恨连声说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听信六合嫂花言巧语,才嫁了你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木瓜脑壳。如今爹死了,你还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

钢猛子不敢辩白,只得由她数落。

“你爹是死了,可你娘好好的还在,这么哭丧着脸,枉是个男子汉!”

钢猛子低声咕哝道:“我也想多弄些钱过好日子,可这钱实在是太难弄了,娘就生我这么一个人,你再怨也怨不出钱来嘛!”

钱秀英被他气晕了,不多时却脑子里灵光进现,两手一拍突然笑起来:“嗨呀,你这一咕哝,倒给了我一个提醒,多亏你还有个好娘,机遇来了!”

她这么怨了又笑,钢猛子被她闹糊涂了,又咕哝一声说:“娘再好也生不出钱来嘛!”

“哎呀,别人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糊涂一世就不能聪明一时呢?”钱秀英连说带笑收拾了碗筷,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跑。钢猛子懵懵懂懂,虽然不知什么机遇能让他们平地里拾个金元宝,却知道婆娘是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角色,只得跟她走。

夫妻俩走到了六合嫂门口。六合嫂刚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跟光早扫见了他们,却佯装没看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这些日子,电视台正在热播《亲妈后妈》,许多人都看得入了迷,她也不例外。

“六婶,什么电视剧让你入了迷?”钱秀英亲亲热热按辈分称呼。六合嫂这才装作发现两人进了门,直起腰,又慌忙往后退:“哎呀,原来是秀英,还有成钢!你们两口子都来了,该不是来砸我的狗腿吧?有气你们尽管出,我这两条腿可经不起砸呢!”

她这么绵里藏针地发话,钢猛子知道自己刚才的气头话被她知道了,顿时满脸通红。亏得钱秀英机灵,等她发作过了。涎着脸叫六婶:“成钢就这个臭脾气。知道错了,向你赔罪来了哩!”

“快莫讲赔罪的话了,你们还把我当婶,不来砸我的狗腿,就千恩万谢啦!”六合嫂顺口又捎上两句,才拉过椅子让座,两眼转动如珠,不住打量,明知他们有事,却故意不开口。

钱秀英知道她故意拿架子,男人是做儿子的开不得口,只得自己赔着小心探话:“六婶,我们做小辈的有什么不是,你做长辈的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上午,快性婆在村口说我娘要嫁人,成钢是个猛子才犯了急,我们想请你说句实话。到底有没有这事?”

“按理嘛,无风不起浪,有浪必有风嘛。”六合嫂眼珠子一转,立刻又转守为攻,“你们是亲儿亲媳妇,心里怎么打算呢?”

“我也没什么打算不打算,反正一听就……”钢猛子涨红了脸,话没说完,脚尖让婆娘狠狠踩了一脚,立刻噎住了。六合嫂看在眼里,佯装不见,只看钱秀英。钱秀英只得低声细气说,如今是新时代了,中老年丧偶再婚的也多,娘才四十多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做小辈的孝得不够,顺还是有的,只要娘愿意……我们也不好阻拦的。见六合嫂两眼往成钢脸上盯,明白她心思。忙又解释说:“成钢脾气臭,怕人嘲笑才发的无名火,其实也不反对哩。”

听她这么一说,六合嫂脸上才由阴转晴:“秀英呀。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就和你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常言说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无可奈何的事呢。莫说钢猛子是个儿子,你是媳妇,就算她娘家人也都没法挡!处理得好,骨头断了还连着筋;若是处理不好翻了脸,那可是嫁出去的娘,倒了的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你们思量吧!”

一席话,只说得钢猛子呆若木鸡;钱秀英也心慌意乱,一个劲点头称是。

把火爆刁钻的小两口收拾得服服帖帖,六合嫂微微一叹:“大家叫我六合嫂,我这人只图合,也不忍心叫你们骨肉离散,可眼睁睁看着

你娘够难的,弄不好还会耽误你妹妹一辈子,我心里也疼啊!秀英啊,你们莫怨娘,更不能怨我,这都是为你们好呢!真能找到个好人家,你娘下半辈子有依靠,你们两口子也能跟着沾光,莫说我做婶的高兴,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六合嫂说得这么人情人理,钢猛子脸上也舒展多了。钱秀英可不是叫米汤一灌就能乐的人,连忙说:“六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还是不踏实,娘到底不年轻了,成钢都快当爹的人了,得替娘想周到一点才放心。我丑话说在前头,人要是差了,就算娘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你心里有什么合适的人,总该告诉我们吧!”

“这个嘛,你娘都还没急,你做媳妇的急什么?该不是几个月没叫爹心里慌了吧?”六合嫂打趣说,“我给你娘看准的人,包你一家子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们也不是外人,我就摊了牌说吧。他不是别人,就是你爹挖煤那矿里的老板赵大有!”

“是他?会是赵老板?”钢猛子拧了拧自己的耳朵,怀疑听错了。钱秀英也心里一惊,但故作镇静地问:“六婶,你该不是跟我们寻开心吧?”

“怎么?嫌赵老板配不上你娘?”六合嫂拉长声调,嘴脸也跟着拉长了,故意反问。

“不不不!”钱秀荚赶忙说,“我寻思,赵老板是有钱的大老板,跟我们一家比起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怎么都不般配,我听人说。赵老板同婆娘离了婚,想嫁他的女人都排队。有的还是读过大学的黄花闺女,人家赵老板都看不上眼。怎么能看得上我娘呢?”“啊。连你们都不敢相信赵老板那么有钱的人会看上你娘这,出二道门的,是不是?嘻,你们到底还是太嫩了,婶今天就给你们点拨两句。这世上的男婚女嫁,外行人单知道门当户对,什么马配什么鞍。可不知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有种人偏就不一样,叫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得好,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哩!”

六合嫂十二分得意,斜眼看着两个小字辈,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们:赵老板亲口对我讲,他跟银芳读中学时是同班同学,赵大有当班长,银芳是学习委员,两人互相爱慕,毕业时还悄悄合过影呢。后来两人都考上高中,偏偏老天降下无情剑,活活把一对鸳鸯拆散了:赵大有爹娘接连病故,只得到矿里去挖煤;银芳的娘得了胃穿孔,她也读不成书了。和生那时在煤矿里挣钱多,他那当大队干部的爹把钱借给银芳妈治病。可有一个条件,银芳得嫁给和生。为了救娘的命,银芳只得忍痛割爱地嫁给了和生。赵大有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给了别人,偷偷在煤洞里哭了两天。二十多年过去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儿女,只得把对方忘了。谁想赵大有离婚才半年,你们的爹就脑溢血死了,这不是天意要让两人合在一起么?

“六婶,你是说,赵老板现在还忘不了我娘?”钱秀英直听得心旌摇荡,眼珠子发亮。

“嗯。不是我没口德。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见怪,你娘年轻时人见人爱是不假,现在到底已是今非昔比了。”六合嫂撇撇嘴,又微微一笑,“可人家赵老板硬是不忘旧情,亲口央我,还把他当年同你娘的合影拿给我看过,这还会有假吗?”

钱秀英心里乐起来。暗暗寻思:这就好啦!赵老板主动找上门,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么?

窥见秀英藏不住的得意,六合嫂却又冷冷地撇撇嘴:“不过……秀英呀,这八字才写一撇,你娘那头还没通呢。”

“啊?就是说,我娘还没答应?”小两口关切地问,

“是的。”六合嫂说,“我好说歹说开通她,她就是没松口,可能还要征求你们的意见吧!”

秀英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为什么?人家赵老板都不嫌弃,她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别人越老越精,她倒越老越糊涂了。”

“你娘才越老越糊涂!”钢猛子一听辱及亲娘的尊严,顿时涨红了脸,差点跟婆娘吵起来。

“你们别吵!”六合嫂脸一沉,“嫁不嫁,得你娘自己做主。你们有什么想法,回去跟娘当面商量好了,可别错失良机哟!”

钢猛子狠狠地瞪婆娘一眼,钱秀英白白受了场奚落,不敢辩驳,只得忍气吞声出门。

六合嫂冲他们的背影直乐。其实,赵大有不光把当年的合影让她看过,央她促成这件好事,还许下2000元谢金,只苦于银芳没松口。她看透钱秀英巴不得让娘嫁给赵老板,回去窝里一拱,自己乐得坐收渔利呢!然而她自知也不能高兴早了:自古好事多磨,寡妇改嫁绊扯更多。

她抹了把眼泪喟然长叹:“谁叫我们家困难呀!顾得了面子就顾不得儿女,顾得儿女就得舍下面子,娘左右为难啊!”

且说钢猛子同钱秀英从六合嫂家出来,小两口横眉竖眼,窝了一肚子气回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原来娘回来了,奇怪的是还有妹妹丽君。

“丽君,你不在学校好好念书,怎么回来了?”钢猛子从小疼妹妹,一见妹妹,肚里的气早消了。妹妹读书比自己长进,他一心指望妹妹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丽君告诉他,学校期末考试,这两天不上课,回来陪陪娘,让娘早日从悲痛中解脱出来。钢猛子听了大为感动,自忖爹去世后还没好好跟娘说过话,连丽君的伙食费都是娘从丧葬费里抠出来的,自己还没给过妹妹一分钱,自觉惭愧,便拿出男子汉气派,吩咐秀英去做饭,自己同妹妹跟娘说阵话。钱秀英横了他一眼,撅撅嘴做饭去了。

吃罢晚饭,丽君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哥,嫂,我不打算读书了。”

钱秀英连忙说:“丽君,你哥正指望你能考一所好大学,替他脸上增光呢!我做嫂嫂的也有个小算盘,你哥这木瓜脑壳是出息不了了,就指望你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将来也让侄儿侄女沾点光,好好的怎么不读呢?”

银芳见女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自己不觉也红了眼圈。

原来,吃了早饭,她念着丽君没了伙食费,又不好意思向人开口,知道村里数六合嫂富裕,为人也大方,就向她借了三百块钱给丽君送了去。到了学校,才知快放假了。前些日子的伙食费都是同学借给丽君的,让她还了同学。

刚才银芳还在和女儿商量,下期一开学就得两千,考上大学花钱就更多了,得五六万。“就算你爹没死,也难凑出那么多钱来,如今爹一死,用什么读呢?”银芳说着就淌下泪来。

“娘,你别难过了!”丽君忙替娘抹去泪,强装笑容说,“我已经十八岁,有能力养活自己了。我们老师说过,以前就有人先打工挣了钱再读书,也有边打工边读函授参加自考的。比起那些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自己幸运多了。这些困难能克服。”

屋里的空气挺沉重。钢猛子两手捧住脑袋说不出话来。钱秀英两眼骨碌碌地在娘儿仨脸上滚动着,立刻有了主意,叫男人把那一千块钱拿出来,然后从怀里掏出另一千,拍在桌子上:“丽君,这钱你拿去!书要读,再难也得读,还得好好读!”

银芳怔怔地看着儿媳妇,仿佛看个陌生人,问:“秀英,你这钱……真给丽君读书7你哪来这么多钱?”

钱秀英一把将钱塞给丽君。见钢猛子也惊讶得张大了嘴望着自己,生怕他说出钱的来历,使劲朝他眨眼睛,然后说:“眼见得爹死了,妹妹读书是哥嫂的责任,这也是哥嫂的心意嘛。”

“难得哥嫂有这份心意,你就收下来吧!有了这两千,再想想办法,好歹也得高中毕了业!”银芳满心高兴,吩咐丽君收好,毕了业考上大学再说。

钱秀英是个心思乖觉的人,趁着娘高兴便投石问路,故意愤愤地说:“娘从六合嫂家走了后,快性婆那个没口德的犯贱,满村子造谣说娘要嫁人。成钢气愤不过,差点跟她打起来了。”说罢,紧紧地盯住娘。

丽君听了,更满怀惊疑地望着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儿女媳妇六目睽睽,银芳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叫人当众拿住,身子倏地一抖,垂下头,脸上现出两团红晕,心里翻江倒海,一幕幕往事都涌到眼前:当年,她跟赵大有互相爱慕私相合影,一直羞于启齿,把相片藏在箱底夹缝里。娘胃穿孔生命垂危告借无门,和生爹那时当大队干部揣了钱上门提亲。为了救娘的命,她不得不含泪暗呼:“大有呀。我要对得起生我养我的娘。就只能对不起你啦!”结婚后,知道赵大有跟和生同在一个煤矿,她从未去过矿上,就是不想跟赵大有见面。后来,和生不知道怎么知道他们合影的事,喝醉酒打得她全身青肿盘问,她都抵死不认。儿女相继出生,她更不愿回忆这痛苦的初恋,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哪知和生病死了,赵大有却亲自登门慰问,叫她躲都躲不掉。当赵大有悄悄拿出泛黄的照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都裂成碎片,痛恨苍天为什么这样冷酷,让自己再受煎熬,重新面对自己背弃过的初恋情人。想到这些,忍不住的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不知如何向成年的儿女开口。

“娘,您这是怎么啦?”到底母女连心,丽君察觉出娘心底发出的呻吟,惊讶不已。

“娘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过一会儿就会好的。”银芳倏然震醒,忸怩着看着儿女媳妇,心里紧张地思忖着,与其总在心里憋着,不如痛痛快快地吐出来,说:“你们兄妹三个都在,娘就不顾忌那么多了,索性告诉你们吧:赵大有跟娘是初中同学,也曾心心相印过……你爹死后,他几次跟六合嫂说,要跟娘白头到老。娘有自知之明,当年为救你外婆,我已负他在前,如今已不是年轻谈情说爱的年岁,眼看快要当奶奶的人了,也早没了那份心思……娘把底儿都掏出来了,你们替娘拿主意吧!”在心底憋了二十多年的话,猛一下子都喷涌出来,银芳反倒觉得浑身轻松,两眼灼灼发亮,看着儿女媳妇,理理散乱的鬓发,居然显出妩媚和风韵,让儿女们都呆了。钱秀英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娘,你的话错了!你还不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丽君靠在娘身边,仰起脸。长到18岁,才知道娘曾有过这么揪心的情感经历。她是娘的贴心女儿,知道娘说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娘心底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当即激发了读书人才有的纯真和勇气,说:“娘,如今是新时代了,您的幸福您做主,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我们是娘的儿女,不能替你拿主意,该拿主意的是您!我们虽然舍不得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到哪里还是我们的亲娘嘛!”听丽君这么一说。银芳心里舒坦得多了。钱秀英又赶忙顺水推舟说:“对对对,还是丽君书读得多说得对,该娘您自己拿主意。依我看,赵老板是真心对娘有感情,您就拿定主意答应了吧!”她之所以这么“开通”,除了看重赵老板的钱财,还有一层心思是:在这个家庭里,自己不过是个“小媳妇”。大小事还得由婆婆管着;如果娘改了嫁,她就立即晋升为婆婆了,谁不想当“一把手”?再说,婆婆如今虽说能吃能做,终究是下半辈子的人了,今后还得给她养老呢!——当然这样的心思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外人道的!

银芳正在沉吟不定,钢猛子却急了:“人心隔肚皮,谁知他赵大有是真心还是假心?人们说,男人有钱会变坏。他赵老板的确有钱,去年跟婆娘打离婚就打发了10万元,谁知他还会不会……”话到嘴边,猛又省悟会犯忌,把“花心”两字硬咽了下去。

“这……”丽君听哥哥这么一说,也担心娘到了赵家,赵大有会叫娘受委屆,犹疑地难以表态。

钱秀英马上呵斥丈夫:“你这木瓜脑壳知道什么!人家讲男人有钱会变坏,也不一定都变坏呀!”转脸又笑吟吟地对着娘说,“娘,你别听他打岔,还是听丽君的,您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去争取您的幸福吧!”

银芳当然知道儿媳的心思,也明白儿女们担心什么,苦笑着说:“你爹在时,我也听他说过,赵大有跟婆娘离婚,倒也不是他花了心。她那婆娘虽然年轻漂亮。却是个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的人。赵大有发了财,她连做饭洗衣都花钱请人,自己日夜跟人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她更不该吃着五谷想六谷,有了钱还想傍权,跟那个抓企业的副乡长勾搭上,在一家酒楼叫派出所当场抓了奸。”——原来,赵大有的妻子年轻风骚。见赵大有一心扑在煤矿里,自己却欲火旺盛。那副乡长本是情场高手,几次到矿里检查安全生产,赵大有的妻子热情陪酒,还把身子贴上去,嗲声嗲气请乡长大人多多关照,俨然个三陪小姐的模样。那乡长工资微薄。而赵大有多的是钱,见女人主动挑逗,心想只要把她弄到手,财色双收,岂不妙哉!当即色迷迷地拍着胸脯表态:“只要老板娘看得起我这芝麻官,一切包在我身上!”那女人听出弦外之音,便对赵大有说,她想跟乡长大人去安全办疏通关节。联络感情。憨厚的赵大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哪知他们却到城里包了房,在床上颠鸾倒凤地“联络”起感情来了……

银芳说,两人被派出所民警抓获后,赵大有气不过,就跟她离了婚。从那以后,凡上门求婚的女人,哪怕是黄花闺女他都看不上眼。认准她们是冲自己的票于来的,干脆独个儿住在煤矿里。那事闹得全城皆知,想来不会有假。

“照娘这么说,那个赵老板不光有钱,人品还不错嘛。娘,您既然知根知底,人家又三番五次求六合嫂做介绍,您还犹豫什么呢?”钱秀英笑嘻嘻地也把脸贴到娘肩膀上,还搂着娘摇几摇。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呀!娘是有崽有媳的人,还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这个家呀!……”银芳轻轻摇摇头,手搭在丽君脑门上抚着,又看了儿子成钢一眼,叹口气说,“只要家里能撑得住,熬到丽君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别说赵大有是百万富翁,就是把金山银山摆在面前,娘要是动一动心就对不起你那死去的爹了……”她抹了把眼泪喟然长叹:“谁叫我们家困难呀?顾得了面子就顾不得儿女,顾得儿女就得舍下面子,娘左右为难啊!”

钢猛子虽然被婆娘骂做木瓜脑壳,也听出了娘话里的意思,寻思要是自己长点能耐能供妹妹读书,娘就断了再嫁的念头了。偏偏自己除了天生一身好力气,没别的能耐,才让婆娘动不动拧耳朵叫木瓜脑壳,看来,娘是白养大了自己。一想到这,垂着脑袋抽泣起来。

“钢伢子,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心思娘明白,娘不怪你。睡去吧,娘知道该怎么拿主意。”

娘这话说得贴心,钢猛子揉揉眼睛,依了娘的话去睡。钱秀英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只得跟在后面,到了门口又回头吩咐丽君:“娘心里难受,你读书多,好好开导开导吧。”

丽君点头答应了。

到了房里,钱秀英见钢猛子还在揉眼睛,

忍不住低声骂他:“这只是嫁娘,又不是死了娘,值得这么伤心?真是个木瓜脑壳!”

钢猛子拧起脖子说:“人家心里难受嘛,要是你娘嫁人,看你伤心不伤心!”

钱秀英倒没生气,反倒“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娘好好的,你怎么昧着良心咒她?——我也没心思跟你逗玩,说正经的吧!看娘的样子,八成是想嫁人,机遇还在。”

“我都快愁死了!亏你还有心思哄我有什么机遇……”钢猛子怕娘听到了不高兴,只低声咕哝着说。

钱秀英也不敢笑出声来,低声给他开窍:“你该也能看出娘想嫁人吧,这就是机遇!娘真要能嫁给赵老板,那赵老板只有一个姑娘,他的房子,他银行里的钱,他那百万家产,还不早晚是我们的呀!”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钢猛子拍拍额头,说:“早想到这一层,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白难受一场!”

钱秀英一把捂住他的嘴,说:“锅盖别揭早了,还欠两成火候,若要这事稳靠嘛……”说着把嘴巴贴到钢猛子耳朵上,如此这般地一阵点拨,直把个钢猛子笑咧了嘴……

“你妈还是当年的脾气,难得呀!”

赵大有一声感叹,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钢猛子就依了婆娘的点拨,不去砖厂上工,也不让娘和妹妹知道。悄悄来到樟树坪,很快找到了赵大有,只见他正拿了一叠表格,坐在办公桌旁往电脑里输入一些数字。一见了他,便连忙放下工作热情招呼。

钢猛子细心观察,这才发现,赵大有四十五的人了。只因有钱生活得好,看上去还像三十多岁,满面红光挺精神。他心里暗暗地将赵大有同自己死去的爹比较,不由得胡思乱想:当初要是外婆不生那场病,赵大有就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亲爹了。心一走神,连接赵大有给自己倒来的茶都手忙脚乱,差点洒湿了办公桌。

“成钢。眼看快过年了,年货都办好了吧?哦,你娘最近身体还好吗?你做儿子的该好好劝导,不能让她沉在悲痛里,一切向前看,好日子还长哩!”

赵大有说得诚恳,钢猛子觉得他话里包含着对娘说不清道不明的恃殊感情,心里顿时热烘烘的,刚进门时的畏怯一扫而光,喝了口茶,似乎福至心灵,便说妹妹丽君回来了,妹妹比自己聪明会说话,娘已不像先前那么伤心,脸上还看得见笑容了。

“这就好,这样才对啊!”赵大有收起桌上的表格,两眼似乎格外亮,“我听学校老师说,你妹妹成绩很优秀,学校把她作为冲刺北大清华的苗子培养,她可千万别因爹爹的意外分了心。只要考上大学,有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开口。我会尽力帮一把的。”

钢猛子听了很感动,忙告诉他,上次给的那两千元都给了妹妹做下学期的学费。赵大有“哦”了一声,又让喝茶抽烟吃苹果,并问他来此有什么事。钢猛子生怕他误会自己又来打抽丰,忙说没什么事,特意代替妹妹来感谢的。

赵大有说:“那是应当的嘛,何足挂齿!”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没有事,我倒还真有事想跟你好好谈谈呢。”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钢猛子心里还是怦怦乱跳,忙说赵老板有事尽管讲。赵大有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两眼直直盯住他:“我……托你们村六合嫂办件事,想同你娘白头到老,过了这么久,你该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我也正想同你谈这事呢。”钢猛子几分尴尬。

“知道了就好。听六合嫂说,你娘还没个明确答复。你们母子连心,能不能给我透个底?”钢猛子东一句西一句,把自己在六合嫂那里碰了钉子,昨晚妹妹回来一家谈到半夜,算是开了个家庭会,一五一十都讲给赵大有听。最后还说:“娘还当着我们兄妹的面,把掏心话都说出来了,让我们拿主意呢!”

“你娘真是这么说的?真的征求你们的意见?”赵大有满脸喜色,喉间还带出颤音来,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钢猛子忙拍拍自己的胸膛:“千真万确!要不是娘亲口说出来,做儿子的哪有胆子敢扯娘的谎?”

“好好好,你不要拍胸膛,我相信你!”赵大有是胸窝里栽牡丹——心花怒放,叫成钢随他坐车到县城楚南宾馆去,说没结连理是两家,结成了连理就是一家人,哪有不喝酒的理?钢猛子头一回坐轿车,屁股使劲往沙发上一坐,弹起老高,脑顶撞在车顶上,也不好意思揉。赵大有乐呵呵地冲他笑,打趣地说:“成钢,我若和你妈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叫我老板,就不怕你娘生气?”钢猛子腼腆地叫一声“赵叔”,他兴冲冲地应了,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地驶向县城。

楚南宾馆是全县最有名的酒楼,一下车,服务员一声“欢迎光临”,把两人领进雅间。赵大有动了兴致,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莱,满满地摆了一桌,还要了瓶“五粮液”。钢猛子受宠若惊,坚称自己是晚辈,理当为赵叔敬酒。赵大有听了挺开心,就把酒壶交给他。就这么边吃边喝,一瓶“五粮液”喝得个底朝天。赵大有说要再来一瓶,钢猛子尽管引发了馋兴,心知还有紧要事,说了句文话“来日方长”也不肯再喝。赵大有已有几分醉意,也就罢了。

“成钢呀,自古好事多磨,我跟你娘是初中同班同学,哪知这一磨就磨了二十多年。这中间的辛酸你们年轻人是很难理解的。我想这辈子只怕就这么完了,不由得心灰意冷,绝了想头。哪知你爹不幸去世,我跟你娘还能有再结良缘的一天,我知足了!有什么要求你跟我说,你赵叔我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钢猛子知道他快醉了,而自己要的正是这时机,他想起婆娘叮嘱的“重点”,壮起胆子对赵大有说,只怪家里穷,妹妹担心考上大学也没钱读,昨晚正说要去打工,好不容易才被劝住了,答应读到高中毕业,请赵叔能帮一把。

赵大有一口答应出六万,还说:“就算丽君不是你娘的女儿,成绩这么优异的贫困生,我也应当捐赠嘛。”

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钢猛子记起秀英还叮嘱的话,要求小两口到煤矿找个不下井的活,最好住到赵叔家能照顾二老给洗衣做饭什么的。赵大有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你真好!可笑的是,我婆娘自作聪明,来的时候还要我瞒着娘哩。”钢猛子到底头脑简单,一时得意忘形不小心露了底。

“怎么,你到我这里来,你娘竟然不知道?并不是你娘的意思?”赵大有一惊,喝下的酒竟然醒了,满眼疑惑地盯着他。钢猛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露了马脚,抓耳挠腮急出一身汗,怪不得婆娘骂自己是木瓜脑壳!

“赵叔,是这样的……我娘那脾气你知道,最爱面子了,我们怕她不好意思才瞒着她,但她真让我们拿主意呢!”

赵大有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上收银台埋了单,拍拍钢猛子的肩膀走出楚南酒家,然后招呼他上了车,要把他送回村,说自己也想去桂花村,亲自同银芳认真谈谈。

“不不不。我不要送,”钢猛子一听慌了神,赶紧从车里钻出来,只得涨红了脸说:“这么一回去,娘准会生气的。”

“你娘还是当年的老脾气,难得呀!”赵大有一声感叹,眼圈都红了,也不坚持送他了。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也学他的模样,拍拍胸膛,担保不告诉银芳让她生气。钢猛子如释重负松了

口气。

赵大有阅历丰富,两番交往,已经心里雪亮,眼前这个成钢跟他爹和生一个样,腰圆膀粗浑身是力气,却很憨厚;他那妻子能叫丈夫给婆婆当红娘,倒是个挺有意思的前卫派。关键还是银芳态度暧昧。和生在矿里的这些年,银芳总是有意躲着自己。其实他心里早就理解和原谅了她,对她为救娘牺牲青春幸福的举动震撼久久;和生死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到矿里寻死觅活索要赔偿抚恤,宁愿独自承担丧夫的巨大伤痛,更让他感动佩服。自己和妻子离婚后,他一直很慎重,清醒地认识到那些主动寻上门的女人骨子里是爱自己的钱财,对她们不屑一顾。宁愿暂时独身生活,也要找到能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和生死了,他尘封心底的激情重又点燃,从箱底里找出那张发黄的合影……

“成钢,好好开导你娘,今后的日子还长,一切向前看嘛。过些日子我亲自去看你娘。”

钢猛子朝他挥挥手,说了句:“赵叔,我们等你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赶紧回家向婆娘“汇报”去。

“自古世上有卖儿卖女的,还没听过卖娘的。你们这是卖娘啊!”

银芳悲愤欲绝,将桌上的糍粑掀翻在地。

腊月二十三,楚南地方有“过小年”的习俗,家家户户要祭灶王爷,摆上糖果瓜子,还特意要用糯米糍粑粘上糖献给灶王爷。灶王吃了人家的嘴短,自然“上天言善事,下地降吉祥”,专拣好的说,让玉皇大帝给这户人家只降吉祥不降灾。不过,这风俗如今早淡了。

这天一大早,钱秀英就手捏耳朵把钢猛子叫起床,要他用竹笤帚把院子里外打扫干净,还亲自动手蒸了糯米打糍粑。这让银芳很奇怪,儿子媳妇平常并不勤快,怎有心打糍粑了?钱秀英笑嘻嘻地说:“今天是二十三祭灶王爷的日子,娘去歇歇换件新衣,这里有我们哩,”

“如今人们都忙着弄钱,好些年都不兴这个了,偏你们多事!”银芳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为儿媳妇的勤快暗自高兴。这话被丽君听到了,从房里蹦出来,说女儿还没给娘洗过几回衣,恰巧放了假,就让女儿表点孝心吧。

拗不过女儿媳妇,银芳只得去换衣,口里却埋怨:”娘老了,还讲究什么换新衣!”

“谁说娘老了?换上这身衣,还能做新媳妇哩!”钱秀英哧哧笑起来。

“没大没小的东西,小心娘撕了你的嘴!”银芳蓦地红了脸,也不理她,怕女儿累着,转身帮女儿去洗衣。

钱秀英还是哧哧地笑,她早安排好了,蒸了10斤糯米。饭还没熟,钢猛子已把院子打扫干净了,他有的是力气,秀英只不过打下手,为的是让娘高兴。

一家子忙了小半天,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洗好了晾在竹竿上。银芳也换上了新衣服,真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丽君见娘心情好起来,叽叽喳喳尽拣娘高兴的话说。秀英从来没亲手打过糍粑,缠着叫娘教自己。

刚把糍粑做好,只听得几声喇叭响,一辆锃亮的轿车停在村口。村里人伸头探脑正纳闷:谁家会有贵客光临?早见六合嫂乐颠颠地迎上去,老远就高叫“欢迎赵老板光临”,他们顿时明白,银芳真要嫁人了,居然还是个大老板!快性婆正想赶去探消息,又记起为这挨过钢猛子一记旋风掌,只得打消了念头,喃喃地说一声:“想不到银芳还真是个有福之人!”

赵大有下了车,六合嫂眉开眼笑接过礼品,一眼就看准了能值两三百元,口里客气着,又自告奋勇帮赵大有提了两个大礼包径直往银芳家走去。钢猛子见赵叔两手都提了包,正要迎上去,猛听得钱秀英一声咳,慌忙缩回脚,讪讪地红了脸退到一边。

“银芳,我今天特意看你们一家来啦!”赵大有满面笑容招呼着。

“你……这又何必呢!”银芳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愣愣的手足无措。亏得钱秀英伶俐,亲亲热热叫声“赵叔好”,赶忙接过赵大有的礼包。丽君尽管羞涩,毕竟读书人开通,叫了声赵老板忙倒茶。

“银芳呀,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特意查过黄历,才安排赵老板今天登门。”六合嫂不愧是做惯媒的,伶牙俐齿开了场,“大家都是明白人,如今是新时代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是当着儿女媳妇难启齿,就让我替你们把话挑明了。你们两个在中学就情投意合,只是命里有磨难当初才没走到一块。我给你们查过八字,说是‘早想夜思难得志,中节开花连理枝。命里注定,到了中年才能喜结连理。这迷信的话不信也罢,难得的是赵老板一片真情。银芳,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赵大有不由得也动了真情,连忙接上话说:“银芳,当年我赵大有是个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时我父母双亡,只恨自己没能力,是我对不起你。六合嫂说了,那都是命。现在,我们都不算年轻了,可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既然上天给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你就别犹豫了。我是真心的呀!”

赵大有的一番深情话,又触动了银芳心底的隐痛,她脸色苍白,哽咽着说:“大有,我早就对不住你了,你该忘了我。你这样让我太为难了!”

六合嫂耳听四面,眼观八方,一听银芳叫声“大有”,心知这事有了九分,再一看赵大有分明是个堂堂男子汉,竟也傻傻的眼里湿润起来,知他动了真情,这婚事便有了十足的把握。乐归乐,她仍然不动声色,大笑一声埋怨开来:“嗨哟,你们两人这是怎么啦?这又不是三堂会审,这算什么事呀!赵老板,我可不是来听你们做检讨的,留着你的检讨往后慢慢向银芳说吧。银芳,你是主人家,赵老板大老远而来。总不能小气——秀英你们几个也别愣呆呆的,有什么好吃的,全给我拿出来,替你们的娘好好招待赵叔叔!”

她这么指手画脚一顿嚷,赵大有和银芳都不好意思起来。钱秀英咬住嘴唇忍住笑,忙烧火煎糍粑,浇上蜜汁端到桌子上。赵大有满心高兴。也不等别人开口,当着六合嫂的面,一口答应给丽君六万块钱读书,还要成钢和钱秀英到煤矿去做事。又说,自己的女儿叫秋雁,快生孩子了。想请银芳去照护,工资照付。又向六合嫂请教,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六合嫂说:“嘻,这都是你们的家事,用不着我来插嘴,我只管六六大顺的和合事,替你们选个黄道吉日喝喜酒。”

赵大有见她说得有趣,禁不住笑了,一听全家没意见,吃了两个蜜汁糍粑,说矿里还有很多事要安排,便起身告辞。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银芳只得亲自把赵大有送出门上了车。

“银芳呀,你这下可交了好运,掉进福窝里了!”快性婆到底憋不住,当面打趣起来。别的婆娘男人们也纷纷拥过来,发出各式各样的笑声。

银芳闹了个满脸通红,低声说:“快性嫂,我是个苦命人……你就别取笑了吧。”

听她说得这么羞怯,好些人都暗叹一声,不忍再说。快性婆到底还是记恨钢猛子给了她一掌,不阴不阳地哂笑着,说:“要说命嘛,我们桂花村的人还数你的好,有钱的大老板在等你,儿子媳妇肯当红娘嘛!”

听了这席话,银芳心里立刻就像扎了一根针,顿时晕晕乎乎,捂着胸口踉踉跄跄赶紧往家里走。

钢猛子狠狠地瞪了快性婆一眼,不知娘得了什么急病,也没心思计较,跟着往家里奔。六合嫂也吃了一惊。丽君更给吓哭了,连忙扶着娘。

“娘,你是不是病了,我就去给你请医生好

吗?”一进屋,钢猛子就要去请医生:

“站住!你是不是背着娘做了什么?”银芳喝一声,两眼瞪着儿子。钢猛子心虚胆战,只得应声站住了,低声嘟囔:“我没……我能做什么呀?”

“你还敢不说实话?今天一大早你们院子又打糍粑的,我就觉得蹊跷,知道你这么勤快。后来赵大有来了,说出钱让丽书倒也罢了,怎么会说让你们两口子到煤矿去做事,还住他的房?那时候我就估摸着你事先找过他,人家都戳脊梁了,你还敢说没做过什么?”

钱秀英见娘生了气,知道娘为人精明,瞒她不住,只得承认是自己叫成钢去找赵大有的,还理直气壮昂起头:“娘,人家赵老板真心实意看上你,你分明也愿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这不都是为您好吗?丽君读书你挂念是应该的,可你就成钢一个儿,也该为我们想一想嘛!”

丽君一听是这样,顿时气哭了:“哥,你也太没志气了。难怪别人瞧不起!”

钢猛子一听火了:“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读书吗?你以为我愿低三下四去求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银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六合嫂向来伶牙俐齿,原想让儿子媳妇添上一把火,自己坐收渔利,没想到弄巧成拙,只得讪讪地劝银芳别生气,有话好商量。

“自古世上有卖儿卖女的,还没听说过有卖娘的,你们这是卖娘啊!”银芳悲愤欲绝,将桌上的糍粑掀翻在地,“你们不要脸,娘还得要脸哪!、我不嫁人啦,死也死在这屋里!”

一听她说得这么决绝,六合嫂真慌了。这一慌,却情急生智,向钢猛子和秀英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走开,然后扳过银芳的肩开导:“成钢两个再不是,你骂也骂了,东西也摔了,也该消消气了吧。我有句话说出来也不怕你见怪,当年你为了救娘一片孝心,可说到底也真对不住赵大有,他如今却这么有情有意苦苦追求,这世上有钱的人见得多,他这么痴心的人还真少哩。你气头上打儿骂媳不要紧,再不能对不起赵大有啦!你要这样做,我头一个要说你的不是了!”

银芳可没想到六合嫂会这么说,恨恨连声骂儿子太没骨气,才让人戳脊梁。六合嫂知道银芳的脾气,忙又开导说:“你这骨气赵老板早知道,他就是冲你这骨气才这么痴心的……”好说歹说,六合嫂总算让银芳消了气,才把钢猛子两口子叫过来,让他们向娘认了错。

银芳掷地有声地对着儿女媳妇说:“今天看在六合嫂面上,娘就原谅了这一回。你们给我记牢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们再也不能向赵大有开口要这要那的。否则,就算他能容。娘也容不得!”

想不到突然闹出这么一场大波折!秀英和成钢等都听得如庙里的泥菩萨——目瞪口呆,不知此后这婚事还有没有门……

秋雁紧赶几步,突然记起一件大事,冲着车里大喊:

“芳姨,我和爸都等着您早点来呀!”

转眼就是新年。过了几天丽君就要上学去,银芳担心她会为家里事分心,叮嘱她发狠考个好大学,还叹气说,你哥这辈子注定是个卖力气的了,娘这辈子的指望就落在你身上啦。

丽君叫娘放心,说北大清华不敢说,反正要考个名牌大学才甘心。

正月是闲月。这天六合嫂来串门。发现银芳在纳鞋底,而且一眼看出是双男鞋,心里一动:成钢是村里出名的大脚,这鞋不是绐他的。她先夸银芳手巧,接着便问该不是给赵大有的吧?银芳顿时红了脸,点头默认了。

“银芳呀,不是我说你,你的口比铁还硬。到底也是个痴情人!”

“六合嫂,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开口就痴情痴情的,就不嫌肉麻?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情不情的!人心换人心,我只不过做一双鞋罢了。也怪你多事,让我操闲心。”

六合嫂佯装生气,打趣说:“你不好好谢谢我,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赵大有不知哪世修来的福!只可惜……”说到这里。赶忙闭嘴不肯往下说了。

银芳心里扑扑乱跳,赶忙问:“可惜什么?你快说呀!”

六合嫂叹口气才告诉银芳:一大早电话响,是赵大有的女儿秋雁打来的,声音差不多要哭了,说她父亲的煤矿出了事,公安消防、矿山抢险队都去了,矿里乱成了一锅粥。究竟出了多大的事,秋雁也说不清,只知道挖煤巷垮了,有人受了伤,家属在哭闹,矿已被封了,还有人说,赵大有欠着银行几百万贷款。秋雁正在医院生孩子,都快急疯了,说她爸爸告诉过她,有事找六合嫂,她会有办法的。“哎呀!这样的事,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不是塌了天吗?”银芳只觉得眼前一黑,指头被针扎出血,雪白的布底留下个鲜红的血印。说着,收起鞋底往外就走。六合嫂吓了一跳,问她这么风风火火上哪去。

银芳苦笑一声说:“你说我还能上哪去?你不是说赵大有被矿警带走了,他女儿秋雁在医院生孩子吗?矿里的事有政府管,他女儿没个娘,婆婆有病不在身边,我得去医院帮她呀!”六合嫂愣愣地看着她,仿佛眼前不是自己认识的银芳,委婉地提醒她:“你现在还没跟赵大有结婚,真的要去,还是跟儿子媳妇商量了不迟。”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顾忌不了许多了,谁要说闲话就让他说去!”银芳咬着嘴唇,让六合嫂告诉儿子媳妇,头也不回地向县城走去,

到了医院妇产科。银芳找到了秋雁的病床,将刚降生的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然后连声叫宝宝。疲惫的秋雁满眼狐疑,问她是不是六合嫂。

银芳说:“我叫银芳,是六合嫂让我来照顾你的。”

秋雁这才明白,她就是爸爸曾经多次提起过的那个女人。她非常惊诧:这乡下女人模样虽然还算端正,却也谈不上出色,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总是对她魂牵梦萦?不过,煤矿一出事,有的朋友连电话都不肯接。连自己的亲妈都幸灾乐祸,这女人却偏偏走来了,真叫人难以捉摸!她故意说:“我爸如今穷了,我可没钱开工资啊!”

“不要紧,我不是为钱才来照顾你们母子的。”银芳淡淡地笑着,就给孩子换洗衣服和尿片,还把饭菜端到她床前,比亲人还亲。

秋雁出院回家,银芳又去她家照料一段日子。煮饭做菜洗衣服,什么事都“承包”了。邻居很羡慕,说小赵真幸运,请来的保姆比奶奶外婆还尽心。秋雁怪不好意思地改口叫她芳姨,说:“对不起!我原来总以为你是冲着爸的钱来的,满心狐疑。爸的煤矿出了事,你这么无微不至关照我,让我好感动啊!”

“快莫这样说了,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要别人帮呢!,我家有难处的时候,你爸早帮过不少,这是我应该做的。”银芳满眼润湿,忙向她打听矿里的事到底怎么样。

“具体的事,我也说不清,过几天爸出来就知道了。”

过了两天,赵大有真的被放出来了。不过显得一身疲惫,两眼布满了血丝。他见了银芳。惊讶得眼珠子都亮了。秋雁忙告诉他,这些日子,芳姨对她照顾得比亲人还要好。

赵大有连说:“这就好!知道你生孩子,我在里面差点急疯了。有你芳姨在,爸就放心了!”感慨良久,他才说起矿里的事故。

原来,刚从家里过年回矿,工人们都有点散漫,安全小组对检查也疏忽了,以为都是老工人出不了事。谁想事故恰恰就出在这疏忽

上。采煤巷突然崩塌了,好几个工人被压在里面。赵大有被带到公安局。幸亏被压的工人抢救过来了,事故原因总算查明。然而受伤工人治疗得几十万。恢复生产还得200多万。

“损失惨重哪!”赵大有心情很沉重地长叹一声,似乎苍老了10岁。

“我的天!”银芳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赵大有究竟有多少钱,也许他把更严重的问题瞒着她和他的女儿,从他说话的语气神情,这一次只怕是垮定了!

“银芳,你别担心,采煤巷是塌了,只要没有死人便是万幸;至于经济损失嘛,我就是把整个家产赔光也在所不惜了!”赵大有强装坦然安慰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秋雁说:“爸身上没钱了,你给爸两千元,让芳姨给丽君送去做伙食费。这是丽君最后冲刺的时候,别叫她为钱分心。”

秋雁拿出两千元,银芳怎么也不肯收。秋雁只得说:“人家请保姆都要付工资,就当委屈你是保姆吧,还要我送到学校去?”银芳见父女俩一片诚心,只得说,就算当保姆,也值不了这么多,执意只肯拿一千。秋雁故意说,芳姨是嫌少了吧?说着又掏钱。

“咳,秋雁,你再这么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谁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我家也实在缺钱,可我总想,不是汗水换来的钱再多也不能拿,何况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拿了我会睡不着觉的。”

银芳终于只拿了一千元给丽君送去。望着她出了门渐渐远去,秋雁才感叹一声:“芳姨心眼太好了!爸,我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非她不娶。快把她娶来吧,我正想有个娘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矿里的事理清头绪再说吧。”眼见女儿把银芳当娘看,赵大有比挖出金矿还舒心。矿里还有许多事迫在眉睫,他交代女儿不能让芳姨受委屈就匆匆走了。

银芳从学校回到秋雁的住所不久,儿子成钢突然急急忙忙寻了来,一进门就嘟起嘴,抱怨娘把儿子媳妇忘记了。

银芳说:“你都快当爸爸的人了,还是吃奶的孩子?”秋雁正在奶孩子,悄悄掩嘴笑。

“还想盼我当爸爸哩!秀英怀上了孩子,你这么久也不回来看一眼,她都骂死我了,她这些日子病得厉害,医生说弄不好孩子会保不住,你快回去吧!”钢猛子说着红了眼圈,也不肯留下吃饭,说还要到药店买药给婆娘保胎,缠着娘快跟自己回去。

银芳听儿子说得这么严重,顿时手足无措。秋雁也着急。自己的孩子再要紧,也不能叫芳姨丢下自己的儿子媳妇不管呀!可一下子到哪里去请这么贴心的保姆呢?只得说立马请保姆,打发芳姨回家。钢猛子虽然老大不高兴,也只好同意先走,临了还再三叮嘱说:“娘,你可得早点回来呀!秀英那脾气你是知道的。”

忙了半天,秋雁总算找到个保姆打发银芳走。把银芳送到车站,她眼眶里泪水直打转。银芳也陪着抹眼睛。说:“你爸矿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又刚生了孩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媳妇又病了,我是实在是分不出身来……”又如此这般细细嘱咐一番。司机当她们是母女,说你做外婆的这样不放心,干脆住下来吧!

车慢慢开了,银芳学着城里人往窗外挥手。秋雁紧赶几步,突然记起一件大事,冲着车里大喊:“芳姨,我和爸都等你早点来呀!”

车里坐着的都是邻近几个村的,有人认出她来,惊讶得交头接耳:咦,这不就是桂花村那个银芳吗?听人说,她儿子去年结的婚,女儿还在读高中,怎么又多出一个女儿来?

银芳无心注意这些,她此时只挂着儿媳妇,心里直擂鼓:好些日子不在家,儿媳妇的病到底怎么样了?要是真出点意外,可就不得了啦!

银芳盯着儿子媳妇说:“你们口口声声为娘好,为你们自己才是真!你们要知道,爹娘只能靠半辈子,到头来只能靠自己呀!”

银芳下了车,急匆匆直往家里赶。到村口,已经暮霭四合,在地里做工的人正回家。她一露面,村里的人都觉得很意外。快性婆的嘴快,生怕别人抢了先,说:“奇怪!银芳分明嫁了个大老板,怎么又回桂花村来了?……唔,听说那老板的煤矿出了大事故,如今比我们还要穷,银芳准是嫌他穷了,不嫁啦,到底还是个没福气的!”

六合嫂马上堵上去:“我说快性婆呀,这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你还是管住你的嘴,积点口德吧!”

快性婆自知失言,只得闭嘴。旁边人都埋怨快性婆,死了男人再嫁人是伤心断肠的事,你自己也是个女人,总该将心比心。若惹恼了钢猛子,再挨旋风掌可难受喽!

这些话,银芳都听在耳里,自忖犯不上和人争辩,只装没听见,低着头直往自己家里走。

钢猛子见了娘,高兴得像个娃娃,立刻忙着烧火做饭,钱秀英懒洋洋地坐在电视机前不动弹。银芳放心不下,低声细气问她,身子是不是好些了,还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钱秀英推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总算还记得家里有儿子媳妇,我还当你早忘了呢!实话告诉你吧。我刚有了,就是有点吐,想吃酸;成钢那脑壳是木瓜。也不知道一点事。我都快成没娘的孩子了,才故意吓他,把你叫回来。”原来,狽这一去后,家里冷清清的。家务事都得由她忙活,才想起家里还是有个婆婆好;而赵老板的煤矿出了大事故,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娘还傍着他干什么?!于是才跟丈夫吹枕边风,要钢猛子马上将娘叫回来。

“没事就好,娘就放心啦!”知道儿媳怀上了孩子,自己就要做奶奶了,银芳满心欢喜,立刻翻箱倒柜,要给未来的孙子寻布做尿片。

钱秀英见她乱忙,哧哧笑着说:“你急什么?还早呢!”然后才告诉她,自己向人打探过,赵大有的煤矿出了大事故,已被政府封了,他也被矿警抓起来了;受伤的工人在医院住着得花钱,煤井也塌得一塌糊涂,不花上几百万别想再挖出一颗煤来。“娘,别再糊涂了,如今赵大有只配叫‘赵大穷了!听成钢回来讲,你在他女儿家,分明把你当佣人嘛!我们家再穷,也没欠债,成钢在砖厂,每月能挣一千多块,你何苦要去奉承赵家做后娘?”

这么“噼里啪啦”一顿发作,银芳心都凉了,又不好发作,只得不软不硬回答说:“秀英,人在世上不能只图钱,还得讲良心。赵大有富的时候,你怂恿成钢寻上门去,巴不得让娘嫁给他;如今他一出事,你就翻脸,还变着法子让成钢把我叫回来,娘还有脸见人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这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要怪只能怪赵大有只有半截子富,你自己是个受穷的命。幸亏他矿里的事出得早,出得及时,若是真嫁了过去,没个退路才惨哩,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呀!”

钱秀英自鸣得意,银芳脸都气白了。钢猛子煮好饭菜,银芳怎么也不肯吃,亏得六合嫂赶来劝她说:“银芳,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儿子媳妇一片孝心,你还赌什么气呢?快吃,吃了我还有话跟你说。”银芳不能扫六合嫂的面子,只得端起碗胡乱扒了几口。

六合嫂为人精明,向银芳问起赵大有女儿秋雁性子好不好,又问赵大有矿里的损失究竟有多大,什么时候才能出煤。银芳只得耐心告诉她说:“赵大有只怕是真穷了,还向秋雁要过钱。听大有讲,得200多万矿里才能恢复生

产。”钱秀英重重地哼一声,她也只能装没听见。

六合嫂沉吟一会儿,才说:“你们一家只差丽君没回来,我也不能等了。这门亲事是我牵的线,也没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若是嫌他现在穷了,我就给他回个信,让他死了心,亲事不成仁义在嘛;你若是不怕他穷,我六合嫂就好事做到底。”

钢猛子抓耳挠腮,银芳长吁短叹,钱秀英撇撇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做媳妇的还敢管娘!我只担心娘真到赵家会受苦,我们还会落个不孝的恶名,何必放着糕点吃黄连——自讨苦吃呢!”

六合嫂是个人精,心知婆媳娘儿各怀心思,难以决断,便不置可否地抽脚告辞:“银芳,好事多磨,二十多年都磨过来了,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你们慢慢商量吧。”

当晚,银芳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了儿女想儿媳,狠心不去想赵大有,偏偏赵大有硬往脑子里钻,秋雁临走时那句“我和爸都等你早点来”的呼唤还在耳边响。直到鸡叫了,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一早醒来,低头闷脑做家务。空闲了也不上谁家串门。成钢一清早上砖厂,钱秀英满院子打麻将。她又拿出鞋底纳起来。

“银芳好像变了一个人哪!”快性婆率先发现这个秘密,却不敢声张了,感叹着:“世上只有女人苦。死了男人的女人更苦。嫁难,不嫁也难。眼看要成家了,偏偏那老板出了事,儿子媳妇眼光浅想反悔,苦哇!”

转眼两个月过去,插早稻了,钢猛子突然对钱秀英说:“娘的!听运煤的司机说,现在的煤炭行情猛涨了,每吨涨二百,挖煤胜过挖金子!赵老板的煤矿刚恢复生产就碰上涨价,真是好运气!”

“别人煤炭涨价你高兴什么,真是个木瓜脑壳!噢,你是说赵老板的煤矿真出了煤?”

“是的,听说他的煤矿经过一番整顿,又被批准恢复生产了,比以前还兴旺。他又时来运转了!”

“那好嘛!……我们娘的那事……”钱秀英两眼发出亮光来。

“如今水都过三丘田了——迟了!都怪你,明明好好的,硬逼我把娘叫回来,如今还有什么好讲的!”钢猛子不禁埋怨起她来。

秀英没想到男人敢埋怨自己,但毕竟理亏不好发作,支着下巴想了一阵,忽然又笑起来,把嘴附到男人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娘还在悄悄做鞋,心里分明还没忘赵老板,机会还在呢。你是娘的亲生儿子,娘不为自己,总该为你想嘛。”钢猛子到底没信心,一个劲地摇头。钱秀英骂他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生就的穷命。忽然又想起六合嫂,禁不住咧嘴笑了……

天一黑,秀英就拉着钢猛子往六合嫂家走去。

“你们该不是又为你娘的亲事吧?秀英。你就饶了我吧,我可不忍心让你娘到赵家去受苦,还让你们落个不孝的恶名!”没等他们进门,六合嫂就撇撇嘴,用秀英的原话堵她的嘴。

秀英早知这顿奚落难免,索性搂住六合嫂的肩,亲亲热热叫六婶,还把脸凑上去,让她打几下消气。六合嫂笑骂一声:“没皮没脸的东西!”这才架起二郎腿,问有什么正经事。

“我的好六婶,方圓几十里,谁都知道你是做媒的高手,别人的忙都肯帮,就不能再帮帮自己的侄儿?我娘跟赵老板的亲事,原来就是你牵的红线,赵老板到我家来已过去几个月了还没下文,你就好事做到底吧!”

六合嫂心中暗喜。赵大有的煤矿出了事,银芳对秋雁照料过,眼见好事就要圆满,哪知钱秀英又逼钢猛子把银芳叫回来,搅了局。让她的心凉了半截,暗叹煮熟的鸭子给飞了。这两口子今又缠上门,眼看又有转机了,便拿腔拿调说:“你们早不该把娘叫回来,让我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然后又问,“你们娘的意思呢?”

钱秀英告诉她,娘背着人在做鞋,一看就知道是给赵老板做的。

六合嫂更乐了,忙问:“是不是鞋底上有个血印?”

钱秀英肯定地说:“是有个血印,八成是纳鞋底不小心扎了手。”

“好,你们就看你六婶我的本事吧!”六合嫂成竹在胸,“不是你六婶夸口,别说是你们的娘,只要你六婶我下工夫,管教天上织女也要动凡心哩!”于是便独自朝银芳家走去。

且说银芳见儿子媳妇串门去了,悄悄把鞋拿出来,小心地用小皮刀切了边,细细抚摸着,猛听得六合嫂敲门,心里怦怦乱跳,顺手将鞋藏在被头里。六合嫂何等精明,见了地上的碎布心里便已明白,却不说破。

“六合嫂,这么晚了还串门?”银芳站在电灯下,让身影遮住地上的碎布,讪讪地招呼。

“人们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就是来惹是非的,你怕不怕?”

“看你六合嫂这张嘴,三句话不离本行,尽歪心眼。”银芳不由得嗔她。

“你莫恼,我来向你赔不是,总该满意吧?”六合嫂有心捉弄,扯谎说,“秋雁又打电话来,嫌请来的保姆不称心,正盼着你这个姨哪!”

一听这么说,银芳心里慌了,心里埋怨儿子媳妇鼠目寸光,变着法子把我骗回来。如今听说赵大有又兴旺起来,我这时再去,谁都认定我嫌贫爱富,哪还有脸登他的门!

六合嫂顺势把小两口数落一顿,说他们将娘先前的心血糟蹋了。然后又劝:“秀英怀了孩子也是实情,只要自己不说破。秋雁准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了,她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不会计较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吧!”

“可我心里总是有愧呀!”

六合嫂暗暗赞叹,说:“你要嫌臊,不去也由你。反正人家心里只有你,闹不好赵大有父女俩抱着外甥上门来请,看你去不去!”

银芳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没这个脸,你就别为难我了!”

六合嫂见她越说越拧,冷冷一笑,掀开被头,把鞋拿出来:“银芳呀银芳,我看你原是个蛮老实的人,怎么也假起来!你若是真对赵大有没情没意,怎么会给他做这么好的鞋?光明正大的事何必藏着掖着?我这人性急,正想喝喜酒哩!”

银芳又羞又臊,仿佛做贼被拿了赃,做奸被捉了双,恨不得把头藏进被窝里。

这时钱秀英拉着钢猛子躲在门外,被六合嫂捎带数落一番,窝了一肚子火,不料她神通广大,只几招就把娘降住了。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顿时笑出声来。知道大功告成,也不躲闪,大步跨进娘房里。钱秀英趁热打铁,说:“娘,你连鞋都给赵叔做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干脆就听六婶的,给秋雁带孩子去吧,家里的事尽管放心!”

银芳默默地把鞋收起,还用个纸盒装好,才回过头盯着儿子媳妇,眼睛就像两把闪亮的锥子:“哼。刚才六合嫂说我假,我不假,你们这才真叫假!你们口口声声为娘好。为你们自己才是真!你们也是要当爹娘的人了,怎么能总盼着娘给你们带来好日子?你们要知道,爹娘只能靠半辈子,到头来还得靠你们自己呀!”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字字入骨。钱秀英也红了脸哑口无言。六合嫂觉得他们该骂,却还是巧言劝解说:“秋雁都巴不得叫娘了,总不能跟亲生的儿子媳妇生分起来。”她这张嘴左右都是理,银芳恨铁不成钢,却怕别人指责自己嫁了男人忘了儿,只得忍气住了口。然后转脸对六合嫂说:“六合嫂,这鞋我确实是给赵大有做的。他那么难,还从女儿手里拿钱给丽君读

书,那份情我还不起,只能记在心里。你是热心人,请你费心,把这双鞋交给赵大有,说银芳欠他的情!”

六合嫂聪明一世,知道还缺一番水磨工夫,当然不肯接,满脸堆笑,连劝带打趣:“哟,银芳你急什么呢?二十多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7我六合嫂没别的能耐,可懂得规矩。这是你对赵老板的一片心意,别说我是个介绍人,亲生儿女都不能代劳的,只能由你亲自交给赵老板呀!”

银芳还要说,那六合嫂一晃就不见了人影,连儿子媳妇都趁机溜了,只听得一路哧哧的笑声,自己也不禁笑骂一声:“我怎么这样糊涂!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六合嫂说:“看你们两个,还你女儿我女儿的,就不嫌生分?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嘛!”

不知不觉到了八月,村头的桂花盛开了。香得冲鼻子!

高考后丽君回到家里,帮着哥嫂割禾插秧搞双抢,白脸晒得黑里透红,更增添了几分健美。她一边忙碌着,一边盼着录取通知书。

这天上午,秋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树上的喜鹊在叽叽喳喳欢唱着。乡邮递员终于把丽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上了门,顿时把桂花村轰动了:

“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她考的还是复旦大学哪!”有人将通知书看了又看,连声赞叹。

有人也在悄悄议论:“凤凰是飞出来了,不知能飞多高。一个钱逼死英雄汉,他们家一时哪能拿得出那么多票子?”

“要是银芳早跟赵老板结了婚就好啦,赵老板有的是钱,都怪秀英自作聪明,到头来把妹妹害苦了,可惜呀……”

钢猛子正拿着丽君的录取通知咧嘴笑,钱秀英将钢猛子拉到一边发了话:“猛子。丽君是给我们家争了光,你做哥哥的别光顾高兴,一万块钱入学的费用不是个小数,你快去想办法吧!”

钢猛子说:“人家正高兴哩,你怎么只知道泼冷水败兴!”不过,听秀英一提起钱,他一颗心就像顿时泡在冰水里:秀英说得不错,是该替妹妹想办法筹钱。爹一死,自己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偏偏自己只是根芭茅秆,靠着在砖厂每月挣1000多块血汗钱,哪顶得起这千斤重担?亲戚倒有十几家,偏偏比自己还困难,就算告上门,那也只是三把芝麻两把豆——榨不出几滴油。他捧着脑袋想半天,把所有的亲戚都想了好几遍,脑子里突然想起赵大有那天在楚南酒楼对他说的话,“只可惜……唉!”

“都怪你!要不是你,再多的钱也不愁。”他越想越有气,冲着钱秀英发起脾气来。

秀英却挖苦说:“稀奇!你枉自裤裆里多长了个东西,明明自己没本事,反倒怪起我来了?”

“怎么不怪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明白,要不是你揪着耳朵逼,我才不会去把娘叫回来。”

钢猛子头一回敢在婆娘面前理直气壮说句话,只是怕娘听见了会生气,不敢大声嚷。

谁知钱秀英一点没生气,反倒哧哧笑起来。其实,她早就想到了赵大有,只是不好意思说,要逼钢猛子捅破这层窗户纸。她想赵大有一旦知道丽君考上了名牌大学,就白捡了一个出息女儿,能不欢天喜地地掏钱吗?这村里就六合嫂家里装了电话,六合嫂是大媒人,说不定早打电话向赵大有报喜了。于是,她咬着耳朵点拨钢猛子,一起往六合嫂家走去。

“站住!你这两个没骨气的东西,你们这点小心眼,还能瞒得过娘吗?”一声低沉的厉喝,银芳突然挡在他们面前。接着,丽君也从房里闪出来,含泪低声指责哥哥太没志气。把娘和自己的脸都丢光了。她越说越伤心,一头扑到娘怀里,哽咽着说大学不读了,明天就跟同学去打工。银芳也心如刀绞,搂着女儿咬紧牙不让自己流出泪来,说:“丽君别急,我们会想办法的。”

钢猛子说不得劝不得,只得捧着脑袋蹲在地上。

“我一片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一家子都把我当坏人!我也不管了,干脆,要哭大家哭,才像一家人。”钱秀英恼羞成怒,刚要往地上滚,又心疼弄脏了新衣服,转身闯到房里扑在床上哭起来。

银芳怕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立刻跟着闪进房,一把捂住媳妇的嘴巴。钱秀英挣扎几下,偷眼见娘脸色铁青的样子,也不敢放声,只得低声抽泣地坐起来。

“谁都不准哭!丽君能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容不得眼泪冲撞!”

银芳仰起脸,果真脸上没有一滴泪。丽君慌忙拭干泪,秀英和钢猛子也不敢抽泣了,静静地看着娘。银芳这才慢慢开了口,说她早想好了,用房产做抵押,向信用社贷款1万元;自己明天就去城里给人当保姆,每月也有几百元;成钢要是还当自己是哥哥,向人借一点;丽君到了大学省吃俭用,这一期也就差不多了,难不倒一家人。

秀英听说要把房产做抵押贷款,犹如刀割心肝,但又不好说出。幸亏妹妹说话了:“娘,这房子不能抵押。我向老师打听了,国家会给贫困学生发放贷款,我明天就去县民政局取证明。再说,我到学校还能搞勤工俭学。”

“这就好!国家都来帮助,天大的难处也能对付。睡吧!”银芳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对儿女们说话了。然而,她也知道,让丽君读完大学是不容易的,刚才是为了给儿子媳妇打气,她故意说得很轻松。钢猛子见娘这么有主见,忙说自己有的是力气,保证不再打牌喝酒,一年也能省两千给妹妹。心里一轻松,于是睡觉去了,

谁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钢猛子老早起来,突然发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到了村口,从车里走出两个人,是赵大有和女儿秋雁,还抱着孩子,径直往自己家里走来,连忙叫娘快出来。银芳几分不信,真的见赵大有父女俩抱着婴孩已到了门口,心里一咯噔,连忙迎出来。

“我们听说丽君考上了大学,特地祝贺来了!”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大有满脸是笑,挺有精神。秋雁也亲亲热热拉着丽君的手祝贺,说:“能有个这样一个好妹妹,自己脸上都光彩!”钱秀英人机灵,一把抱过秋雁的孩子亲着。眨眼工夫:六含嫂、快性婆一干人也闻讯赶了来,挤满了一堂屋,六合嫂心知自己就要“功德圆满”,一个劲埋怨赵老板:“你心里光念着银芳,也不打电话通知我一声,叫我们措手不及!”惹得人们一阵快活的哄笑。

说笑间,赵大有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深情地说:“过小年那天,我就办了这张卡,存进六万元钱,后来煤窑出了事都没敢动,就等着丽君金榜题名的这一天,总算让我盼到了!”说着,双手郑重地将卡交给丽君。丽君见娘并没有阻挡的意思,只得两手颤颤地接了,欢喜得脸蛋嫣红。

“大有,你不能这样啊,太宠他们兄妹了。”银芳心头震颤,喃喃地低声说。

“银芳。你早把秋雁当女儿了,就不能让我把丽君当女儿吗?”赵大有听她叫自己“大有”,省去个“赵”字,就像听了天籁之音,呵呵大笑起来。满屋人都善意地哄堂大笑,把银芳的脸早羞红了。

六合嫂最会把握时机,赶紧接过话题,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住:“看你们两个,还你女儿我女儿的,就不嫌生分?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嘛!”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快性婆见银芳苦尽甜来,自告奋勇要去帮银芳家拿酒捉鸡。赵大有忙说矿里还有要紧事,改日再奉请乡亲们喝酒。

六合嫂说:“这事不能太草率,等我选好黄道吉日再说吧。”簇拥着赵大有父女走向村口。

银芳晕晕地跟在后面。

突然,六合嫂提醒说:“银芳,你不把鞋子拿出来,难道还怕羞呀?!”她的话立刻又引起了大家欢快的笑声。这笑声飞出村头,飞向了蓝天。连村头桂花树上的一对喜鹊也叽叽喳喳地凑着热闹……

责任编辑张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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