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海三章

2009-07-28 05:55
厦门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滩涂小林水头

陈 弘

“讨海”是海边人专业从事捕捞的俗称。在我家客居的水头古镇就有不少的“讨海人”。

当时,我家在水头的生活中惟一不须花钱就可获取的是水。那年代还没有自来水,否则连这“惟一”也就不存在了。“海尾埕”那两口淡水井是可以任我们随便挑的,尽管井水浅得每一次吊上来还不足四分之一小桶。

除了水,什么都要钱。现在想起来,爸妈当年不知是怎么样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拉扯大,且都培养上学读到没书可读!

这种境况,生活可想而知。除了过年和当地家家必“做”的“普渡”,我家几乎没有买肉的记录。妈有时在“鸡罩”里养了两只鸭子,久久一次给爸爸补补身体,也只有我这个“独男”才有可能参与享受,三个姐与三个妹顶多只能跟妈嚼那些药渣。在逐渐能吃的儿时我最“痛苦”的就是饥肠辘辘。

后来,我发现有一样不要钱还可有得吃的事情———讨海。

我稍大些,也就开始上小学吧,经常到海里去“讨”些力所能及的小鱼虾来充饥解馋。我们水头海湾每天都有明显的涨潮退潮。海水退走了,一望无际的滩涂黑黝黝的展开在眼前。滩涂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个洞口旁都有一只小小的蟹仔,水头人叫它“摇鼓笼”。它有一个特别大的螯,老是高高地举起来,不停地摇动。远远望去,一大片花花点点晃动的“小手”,简直就是一个旌旗飘飘、刀枪林立的雄壮的阅兵场。不过只要人一走近,唰的一声,瞬间所有的蟹仔全钻进洞里,一只也不剩,动作之利索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难不倒“讨海”的我。我专拣大一点的洞(洞口的直径与蟹仔的大小是成比例的),把手插进泥洞里,用手臂把洞穴撑开(海涂很软),直到把那个刚刚躲进去的小东西给掏出来,扔到腰间背的渔篓里。越大的蟹仔洞越深,有时要将手直插到上臂甚至腋窝处才能摸到那顽固的潜逃者。要是遇上英勇的抵抗者,还会用它那个大螯把你的手狠狠地夹一下。每逢遭此袭击,手总会条件反射地往回缩,而往往就被海涂中隐藏着的海蛎壳狠狠地划一下,于是手臂跟被夹的指头一起,鲜血马上冒了出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海里划破手脚流血谁都不当一回事。我们这里有句俗语“海里剐,海里刹”,意即在海里受的伤海会帮你治好。想起来也有道理,海水含高度盐分,可疗伤口。我常常是把鲜血与海涂一抹,在旁边小水洼里用海水清洗一下,然后用手压住伤口,一会儿也就不流血了。

现在回想起来,尽管我6岁时在爸爸的指导下就会在海里游泳,但我至今还是弄不明白当时爸妈竟能任我这“独男”恣意去“讨海”,而且是似知不知。我想,大概是一家的生计让他们无暇顾及吧。只有当我的手脚被划得深深浅浅横横竖竖被妈发现时,她才心疼地说:你抓回来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你流的血!

尽管家居海边且海产便宜,但对于我家来说跟上山下乡回永春山区差不了多少———没钱,再便宜的东西也不属于我们。我抓回来的这种蟹仔在我们水头都是用来喂鸭子的,鸭子常吃长得很快。可我辛辛苦苦去“讨”来的这些蟹仔却是要给人吃的。这些“不要钱”的小精灵被我用姜油酱料一炒,香喷喷的,味道感觉并不比煎梭子蟹差。在我们经常以豆豉配地瓜粥的三餐中,它竟成了我家一道免费的“家常菜”。直至全家回原籍上山下乡,这道菜从未在我家餐桌上消失过。

“国姓兵”之迷

1967年夏,“武斗”犹酣。滨海小镇虽说还没有打死过人,可两派冲突愈演愈烈,流血事件不断。两千多口人的小镇一时腥风阵阵,人人自危。

那天,老是让我家赊帐的老渔婆提着一扁箩花花的小蛤子,神情诡秘地告诉妈:出“国姓兵”啦!

妈一头雾水。

老渔婆好几年前已跟我家厮熟。主要缘由有二:首先是我家买海鲜是拿不出现金的(尽管每次只有几毛钱),她可以赊(但爸发工资的当日她准到无误!);其次是她总是把在街市上卖不出去剩下的“过流”鱼虾拎到我家———因此,各取所需,长期共存。

妈问,啥叫“国姓兵”?

老渔婆不识一个字,今天却十分自豪地反诘妈:你这教书人还不知啥叫“国姓兵”?“国姓爷”是谁你总该知道吧?

妈马上释然:“国姓爷”不就是郑成功嘛。那,出“国姓兵”是咋回事?

老渔婆不无夸张地侃侃而谈:当年郑成功率兵收复台湾,牺牲了不少将士。这些壮烈的英魂化成了一种可以食用的蛤子,就在小镇一带的海滩上安营扎寨,生儿育女,专供郑成功军队食用,为收复台湾贡献了“另类”之力。老渔婆在结束神奇故事的时候特地“无意”地加上一句:听老一辈讲,只有要换“朝代”的时候这些“国姓兵”才会从土里出来……

其实,当时只是我家寡闻,关于“国姓兵”的传闻早在几天前小镇就已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了。

那天妈是否买下老渔婆的“国姓兵”我至今已记不清楚,但从那天起我与妹妹每天去挖“国姓兵”的兴奋却是恍如昨日。每天海水退潮后,海港里黑黝黝的滩涂上人山人海,小镇可谓是万人空巷。奇怪的是每天挖出的“国姓兵”为数不少,可第二天照样密密麻麻挖不尽,真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国姓兵”味道鲜美,十分好吃,好吃得总让人惴惴不安———为什么此前从未尝过这般佳肴?偏偏在这社会动乱、人心惶惶的时候它就“跑”出来了?!人们边吃边想,边想边虑,口里的鲜渐渐地掩不过心里的慌……

很多年后大家都清楚了,所谓的“国姓兵”也就是如今各家餐桌上常见的“花蛤”———味美价廉。事后的世态更迭是否“应”了老渔婆的“谶言”我不得而知;但那年“国姓兵”的神奇出现确实给我们沿海居民的生活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它该怎么发展还是会照样去走的,哪会理睬你一个小小的闽南海边小镇“突现”的“国姓兵”!不过,那段时间里小镇的武斗几乎停止,势不两立的两派红卫兵在滩涂上碰面时有的竟有了打招呼的欲望。

如今,每天到菜市场都可以买到花蛤。但这几十年来却再也没有听到过谁讲起老渔婆的故事。至于花蛤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对于我来说真还是个永远的“迷”!

今又讨海

孩时与海的交情和思念久久萦绕几十年人生历程。今天再次讨海,却已事隔40年了!对海的渴望与陌生、既盼亲近又生恐惧,是我此时心境最恰当的写照!

海还是那个海,我还是这个我;然而海对于我来说已不是当年那个海,而我对于海来说也已不是当年那个每天嬉戏于海浪与滩涂间的弄潮儿。

每次到厦门小憩,总会跟家住海沧吴冠的外甥婿小林谈起海。而最具诱惑的是两人都有点酒意时往往计划让我解解再次讨海的馋瘾。说了好几次总因种种原因都没成行。今天终于真的下海了。

今天农历初五,海水要傍晚才能退潮。小林下班后驱车前来接我,还有我的女婿石头。车子一直开到海堤上,天已开始暗了下来。小林让我们穿上长筒雨靴,带上强光应急灯和手电筒,还有准备装鱼虾用的水桶。我原想是像儿时那样脱掉鞋袜光着脚板去亲近海涂,看来今天的讨海似乎不一样了,所以有点失望。

走过几道石径,小林指着近处一片百米见方的水塘说,这就是我们的战场。暮色中水面倒映着城市天空火红的光影,密密麻麻的竹竿在水中排列着各种阵势。小林说,有的是养海蛎的,有的是张网的。我想,在这个大水塘“作战”应该跟我小时候讨海时的“戽窟子”原理上是一致的。“戽窟子”是等海水退潮了将滩涂中一洼一洼的残留之水戽干,就可逮到那些沉迷于水洼中却不知大潮已退成了“瓮中鳖”的小东西。但眼前这大水塘如何“戽”呢?

正想着,小林已拉过来一只小舢板。这舢板是平面的,上面用木板钉成,四周有5公分高的条木;水下面就不知是什么东西了,反正浮力不错,我们三个人上去还不见低沉。舢板上有两根竹篙,小林与石头每人一根撑开去,舢板马上滑向最靠近的一排竹竿。

天完全黑了。远处东渡港灯火辉煌,映红了半边天穹。三两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闪着航灯徐徐轰过头顶,飘落到高崎机场。小林放下竹篙,蹲在船头从水里抓起一串网来。我居船中负责提应急灯照明,石头殿后以竹篙控制舢板的位置。小林捞的是一种一格一格的网笼,一长串有好几米长。他把网笼逐格地“倒”向前去,笼里的东西就朝前一格一格地移动,最终汇聚到网笼尽头。小林一手掐住网,一手解开网头的捆绳,叫我将水桶移上前。他松开捆绳,网头里的被俘获物就全掉进桶里,有斑节虾、小螃蟹、花螺,还有一种大头圆身叫“海蛎鱼”的小鱼。

原来小林的“海”是这样“讨”的!

形式不同,但心情一样,更新奇,我马上被这新型的“讨海”方式迷住了。舢板滑过一排又一排的竹竿,清理一串又一串的网格,桶里的小东西越来越丰富,两只气势汹汹的章鱼也加入了俘虏的“集中营”。小林抖动网格时带泥的水珠经风一吹点点滴滴溅在我身上,外套成了花衣。夜风不见停息的意向,更紧,但身上却微微冒汗。我仿佛回到了那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童年,沉浸在那种“抓到比吃到还爽”的亢奋之中。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所有的网格都清理了。小林说,天气不好,东西太少了。我晃了晃水桶,猎物犹自游哉悠哉,完全没有被囚的恐慌。我说,不少了,够我再回味40年!

小时讨海,今又讨海,讨来的愉悦爽惬,比讨到整个的大海还满足。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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