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簧年

2009-08-04 09:21吴海中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小影张廷玉呼兰

单立新老爷子六十岁那年夏天屁股上生了个疖子,随后就从县文化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了,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一直坚持着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每天晚饭后要是不闹天气,他就来柳桥这边溜达。柳桥这边平民化,热闹,堆积着乡下人也堆积着城里人。

柳树镇是县城所在地,镇子中间有条小河,小河上有座青石桥,桥西边有棵柳树蓬勃着巨大的浓荫。柳树荫下是一溜炒冰摊子,中午放学时分,几个扎了围裙的妇女拼命向路过的孩子们推销花花绿绿的炒冰。进城务工的农民们蹲在桥头的柳树荫下,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扯闲篇。

柳桥东面是个小广场,小广场是小镇人散步休闲的地方。总有老年大秧歌扭,咚不隆咚的锣鼓点儿,吱哇乱叫的唢呐,似有不把天整个窟窿不罢休的架势。看着欢腾的秧歌舞,单老爷子觉得这才叫日子。

东北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自称棺材板子,九十来岁的单立新老爷子有时候也称自己是棺材板子,可他的精神头让年岁小的也自愧弗如。这几年,他喜欢回忆过去,他感到回忆过去是一件很温暖的事儿。柳桥记录了这个北方城镇的历史,也见证了他的过去,所以他愿意来柳桥这儿,他来柳桥这儿,是寻找过去的情形。

鞋有点夹脚。右脚的小趾三十岁的时候就长了个鸡眼,这个鸡眼跟随了他五十多年,还是这个鸡眼,脚一放进鞋里就疼。他不爱穿新鞋,可那双老鞋穿了有七、八年,皮子已经龟裂,有了数不清的蚂蚱口。鞋是邻居翎予姑娘从街上买的,放床底下半年多了,今儿穿上新鞋出去踩踩,想让鞋和脚拉拉交情,路上却碰见了拉着孙子出来玩的张万林。

张万林是刚刚二线的县人大主任,因为刚被一刀切下来心里不顺畅,前些时日联合了一帮被切下来的科长局长去市里省里上访,上了一阵子访,最终也没上出啥名堂。改革的脚步在深化,干部在年轻化,人事任免在个性化,这是时代潮流,再不愿意下也得下。人的屁股想粘着官椅子,官椅子却不粘人的屁股。一帮子人出去走一趟,处处碰了软钉子,张万林只好回家里在孙子面前找自尊了。本来不想现在就抛头露面,柳桥这地方人杂事多,小镇里的什么风闻都在这里集散传播,上访失败让他有了很强烈的挫折感,不好意思和熟人见面。可孙子吵闹着要吃炒冰,他制不住孙子,没有办法,感叹命苦,被切下来还得受孙子的鸟气。

见单老爷子迎面走过来,张万林就想避开他,却被单立新老爷子叫住了。

他知道,单老爷子是个撒尿都两手卡腰的老派人物,这节骨眼上碰到他就等于碰到了一顿教训,所以赶紧拉着孙子躲避。可孙子不明白他的心思,当他是一棵树,小猴子一样吊在他身上不许他走。果然,单老爷子到他跟前,围绕着他和孙子转了一圈,然后卡着腰用话敲打他,说你张万林见了我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儿子把你给切下来的,我又没有切你,你躲着我干啥?张万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局长你说哪里话,一刀切是县委常委决定的,又不是单书记一个人决定的,我们上访,反映的是整个县委,不是专门和单书记过不去,告的也不是单书记个人。单老爷子听张万林这么说,对他乐了一下,你还算是个明白人,现在退下来了,天天都干点儿啥呀?张万林声音大起来,用下巴指了指吊在臂膀上的孙子,操他奶奶的,整天就_件事儿,这不,哄孙子。单老爷子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说你这哪是一件事,操他奶奶是一件,哄孙子又是一件,明明是两件事嘛。张万林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还真他妈是两件事。然后两个人坏笑了一气,拉着孙子,一起往柳树荫凉里走。

单老爷子突然问张万林,你现在行不行了?

张万林懵懂了一下,立马又明白了单老爷子问的行不行是啥,说我早就不行了,可能是喝酒喝的,早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单老爷子说我还行。张万林愕然地看着单老爷子,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快九十岁了Ⅱ巴?怎么还行啊?吹牛吧你?大婶子她比你小不了几岁,女人过了五十岁就基本是鸟不认识了,她哪还有能耐由着你折腾啊。单老爷子说我今年八十八岁了,还真就不是吹牛,一天晚上不鼓捣就难受,浑身都不舒坦,要是条件允许,我保证每天能鼓捣两下子。张万林更加愕然,说你有啥秘诀咋地?咋会恁厉害?单老爷子说没有啥秘诀,就是爱吃干豆腐,一顿饭也离不开,粘点儿大酱,卷上大葱,一顿能吃三四张,要是干豆腐炖土豆片,我一个人就能吃一大碗。张万林感叹,说你的饭量可真好,可那干豆腐怎么就变成春药了?单老爷子一撇嘴,说什么春药不春药我不知道,反正咱这身体可是没有比的。张万林说,你那么爱吃干豆腐,我给你推荐四棵树的干豆腐吧,四棵树乡的干豆腐那可是非常筋道,听说做个裤衩子穿上打三场篮球都不坏,文联主席还讲过,咱县城的小姐用四棵树乡的干豆腐做成避孕套,一只能用四五次,你猜怎么着,清水冲冲居然还能用。单老爷子知道张万林跟他瞎扯淡,瞪了他一眼,说那种干豆腐还是你留着吃吧,我就习惯吃咱县城的干豆腐。

俩人又笑了一回,之后单老爷子问张万林,听说法院民事庭的庭长是你家小子,你回家跟他说说,帮我把手续给办了。张万林问要办啥手续?单老爷子就说了自己去法院办离婚手续,法院不给办这档子事。张万林睁圆了眼睛看着单老爷子,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么大年纪了你咋还往这条道上想?你离个什么鸟婚哪。单老爷子撇了撇嘴,说我就知道你也是这个态度,我离婚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离婚?你大婶子她不行,她做不了女人了,这种日子过得我是王八钻灶炕——憋屈透了。张万林说我看你纯牌是烧的,是好日子把你给烧的,你怎么就不替你闺女儿子想想,你因为这种鸟事跟老太太闹离婚,闺女儿子的脸往哪儿放?闺女是妇联主任,儿子是县委书记,按照古书上讲你可是咱县的老太爷,换句时髦话,你也是咱这柳树镇的公众人物,公众人物说话办事应该有个分寸,不能太自私了。单老爷子不服气,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张万林的脑子还这么守旧,我一没去偷,二又没有去抢,我的婚姻不行了,我就不能离婚吗我?你居然跟我整上理论了,当年四清的时候我可是理论组组长,你小子跟我讲理论?嫩点儿!能不能帮这个忙你就给个痛快话。张万林说我不能帮你这个忙,我前段时间去市罩省罩上访,已经落下个告县委书记的恶名声了,随后又帮着县委书记他爹和他妈闹离婚,我张万林成什么人了,这个忙我不能帮,坚决不能帮。

单老爷子瞪圆了眼睛在张万林脸上找东西似的,说你小子忘本,说当年要不是我提拔你,你能当上人大主任?现在这么大点儿的屁事你都不肯帮忙,我看你纯牌就是个白眼狼!你忘本!张万林说老爷子你冲我发什么火啊,当年你提拔了我不假,可现在又让你儿子把我给切下来了,咱俩两清了。单老爷子听他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气哽在脖子里,半天才缓过神来,骂了张万林一句,你忘本!然后愤愤地走了。张万林看着单老爷子愤愤然的背影,也哼了一鼻子,说你以为你是鲜花绿草,在马的眼里,你就是饲料。

单老爷子一直住在平房区,儿子媳妇接他到楼上去住,死活不去,闺女女婿来接,他说我跟你们不是一

路人,脖子梗到窗户外边了,还说跟子女在一起就等于跟敌人在一起。他就留恋着西大沟这片民房区的院子。四间砖瓦房,一个相当四至的院落。院子里面有片菜地,黄瓜、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一应蔬菜都有,角落里有十几棵葡萄,窗前有一棵杏树,门前还栓了一条黄狗。这是他理想中的家,他不愿意去楼房里住,说住楼房等于是关禁闭,弄得闺女儿子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从老家雇了个小保姆。

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夕阳的羽毛纷纷扬扬,可他的脸色却转寒了,在门前和下班回来的翎子说,我坚决和你大奶离婚。翎子是个没有出阁的闺女,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工作,在家苦苦待了两年,是他看不过去,就跟当妇联主任的女儿单丹红说了话,把翎子安排到妇联做妇联干部去了。翎子和翎子全家都恩念着他,两家又住得近,所以翎子经常帮助小保姆照顾两个老人。

翎子听单老爷子说要和老太太离婚,而且还很坚决,笑得前仰后合,说您都快九十岁了,怎么还能想着离婚呢?您老人家幽默也不能这么幽默,您儿子都五十多岁了,孙子都三十岁了,重孙都上初中了,您怎么还想着离婚啊?单老爷子开始教训翎子,翎子你是妇联干部,咋还说这样没有原则的话,我快九十岁就不能离婚了?我儿子五十多岁我就不能离婚了?我孙子三十岁我就不能离婚了?我重孙子上初中和我离婚有啥关系?他上他的初中,我离我的婚不行吗?翎子被单老爷子问得哑口无言,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翎子知道单老爷子脾气倔犟,就笑着进了他家的屋里,问老太太,单奶奶您怎么惹了老倔头了?他要和您闹离婚啊。老太太八十三岁,身体也还硬朗,就是耳朵不大灵便,听不清楚翎子说啥,偏着脑袋啊啊着问翎子说啥?翎子就喊着说,您是怎么惹我大爷了?老太太也喊着说,我可没惹他,他那是吃饱了撑的,没黑没白瞎闹腾,不消停啊,做妖啊,做吧,让他做,啥时候做死啥时候拉倒。翎子看着老太太瘪着嘴数落老头子,知道老两口是闹矛盾了。把小保姆拉到跟前,问两个老人是怎么了,因为什么闹的矛盾?小保姆捂着嘴笑而不答。翎子就申斥小保姆,说你笑什么笑?两个老人家闹矛盾了你怎么这么高兴?小保姆不笑了,脸顿时绯红,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个大概的意思。翎子不信,说你说的是真话吗?小保姆对翎子说,这种事情我能编得出来吗,我要是连这种事情都能编得出来我就不当保姆了。翎子感到这种事小保姆确实编造不出来,一准就是真的了,脸也红了一下,感觉又可气又可笑,想了想,就给单丹红打了电话。

翎子在电话里说丹红姐你快回来看看吧,老两口闹别扭了。单丹红下班刚到家,本来打算起草个关于妇女儿童权益的报告,听翎子说两个老人闹了矛盾,就赶紧打的跑过来。

单丹红把老爷子从门口拉进屋里来,问究竟因为什么和我妈闹别扭,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闹啥啊?要啥有啥的日子,就好好安度晚年不好吗?怎么还说要离婚?这眼见着就是天大的笑话。

单丹红说,爸,咱可不能让这笑话发生在咱家呀。

单老爷子向来对闺女好,一般的事也都听闺女的,可是今天,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眼睛看着两只在他面前结婚的苍蝇,看着看着,那两只苍蝇拥抱着飞出了窗外,他又去看窗外。

单丹红搞不清楚老爷子为什么要闹离婚,就问小保姆,小保姆一脸不好意思,看翎子,向翎子求援。翎子凑到单丹红跟前,在她耳朵边上告诉她,老爷子要求过性生活,老太太不让碰,好多日子了,所以才闹着要离婚。单丹红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紫了,忽然又感到这个气生得莫名其妙的没有道理,就看了看床上坐着的老太太,又看了看沙发上坐着的老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呜呜哭了一气,就跑去找她哥哥了。

张廷玉是县法院副院长,兼任民事一庭的庭长,听了李海学的汇报感觉这事太可笑了。一个快九十岁的老爷子来法院闹离婚,简直就是个乐子,是个天大的荒唐事,是百年不遇的一件稀奇事。

李海学说院长你笑啥呀,这个老爷子可是咱县太爷的爸爸,咱能给判吗?不判的话,公民有离婚的诉讼自由。看那老爷子的架势可是铁了心要离,咱们要真给判了,单书记的脸面怎么办?单书记不高兴了,院长你的屁股可也要长尖了。

张廷玉没有想到这稀奇古怪的老爷子居然是县委书记的老子,脸上顿然僵了一层复杂的表情。他看着李海学,同时脑子里面有驴拉磨似的。李海学给他泡了杯水,说院长你也傻了吧,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个事儿眼睛立即就得傻成现在这样。

张廷玉喝了一口水,烫了嘴。张廷玉眼珠子转了半天,然后说你小子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告诉你,你先给我好好调停着,想办法拖延着老爷子,一不能顶得太厉害,二又不能顺着他,就那么给判了可不行。

李海学说这也太难了吧,院长您到底是个啥意思啊?这种事情是有期限的,上个礼拜您还在会上强调过办案效率,能这么老拖着吗?张廷玉说你小子是死脑瓜骨吗?这是个特殊案子,你就先给我拖着。李海学说,怎么就特殊了?不就一个普通的离婚诉讼请求吗?张廷玉白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自顾夹了包出门,直接去了县委。

秘书告诉张廷玉,书记在开常委会呢,说大概要开到夜里去。张廷玉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向书记汇报。秘书说你不怕晚就在秘书室等着吧。张廷玉看了看表,说我给你留个手机号,等会开完了你给我打一下子。秘书说好吧,等开完会了我打给你。张廷玉谢了秘书,就转身去了妇联。

单丹红是张廷玉的高中同学,他能当上这个副院长,是单丹红在她哥哥面前给斡旋的,所以关系比较铁。进了妇联主任办公室,见单丹红神色疲倦,好像没有睡好觉的样子,就和她说了两句闲话,说丹红以后少打麻将吧,就是打也不能成宿成宿打,太伤身体,我们这个年龄,可正是身体最脆弱的时候,要注意保养。单丹红说我哪里有心情打麻将啊,你说吧,来找我啥事?

张廷玉说我这次可不是求你来了,你别总在我面前这么高傲好不好?单丹红说我现在心情不好,烦着呢,你有话说有屁放,别跟我整别的。张廷玉感到她确实心气不顺,就端正了态度,说丹红怎么搞的,老爷子这是做的什么妖,都九十来岁了,怎么还闹着要离婚呢?你看看,离婚的起诉书都递到法院了,你说我是给判还是不给判啊?

单丹红火气当时就蹿上来了,说你张廷玉是不是把这个副院长当腻歪了?张廷玉一脸无奈,说丹红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嘛。单丹红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我问问你,你爸和你妈要离婚你判不判?张廷玉说丹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病死好几年了,就算我爸想和我妈离婚,共和国的法律也管不到我妈了。

单丹红横瞪了他一眼,叹了一声,说廷玉你说我烦心不烦心啊,我们家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居然给我和我哥弄这么一水子,你说说,可怎么个整法?张廷玉说找个人做下老爷子的工作,跟他商量商量,让他顾及一下你和你哥的脸面,如果把话说到份了,老爷子也许不会不开窍,毕竟是老文化局长,修养在那摆着呢。单丹红说,全县就他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谁能说动他谁敢去说他,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觉,我哥听了这个消息也一

夜没有睡,都快把我和我哥愁死了。

张廷玉说单书记可真够辛苦的,一夜没有睡觉,现在还在开常委会呢,听秘书说常委会得开到夜里去。单丹红又看了他一眼,说开什么常委会啊,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发愁呢,我方才从他那儿出来,他让我和你们法院打个招呼,别理老爷子就成。

听单丹红这么一说,张廷玉才知道秘书在撒谎。他说丹红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和老爷子打一场消耗战、拉锯战吧,我们采用蘑菇战术、疲惫战术,从今天开始,我们法院就算和老爷子拧上了。单丹红说我不管你是消耗战还是拉锯战,也不管你是蘑菇战术还是疲惫战术,反正你就看着办吧,哦,对了,我跟你说,你们别四处乱嚷嚷,尽量封锁消息,别把这破事闹得满城风雨。张廷玉说,那是自然,不过,就算我们不说,老爷子自己就嚷嚷了,现在法院里有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将来弄得满城风雨你可别怪到我身上。单丹红心烦,又没好脸色地看了张廷玉一眼。

张廷玉突然想了个主意,说丹红我有个手段,如果要是给老爷子上了这个手段,说不定就能把老爷子给治住。单丹红情急起来,你小子要给老爷子上什么手段?张廷玉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之所以闹离婚就是因为个生理要求,生理要求对于身体好的老人来说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看这样,领他去找几回小姐,让他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这样一来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这样一来不就柳暗花明了嘛。

单丹红看着张廷玉一脸淫亵相,顿时就反感了。她拿了一本厚厚的妇女权益保障法打在他的脸上,然后生气地说,你小子可真恶心。

张廷玉把打掉的眼镜拣起来戴上,辩解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权宜之计,反正这种事情别人又不知道,他自己也不会去张扬。单丹红嗔怪他整不出好主意。张廷玉的脑子魔术师似的,转念又想出个办法,意思是找个医生问问,看看有没有那种可以泄火的药,有的话,想办法让老爷子吃下去,脑子里面没有了那念想自然就安静了。丹红,我跟你说,最好是找个老中医问问,说不定几服汤药搞下来,一天云彩满散,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单丹红更加生气了,说你不是拉老爷子下水,就是给老爷子投毒,你可要知道你的身份,难道你想知法犯法?张廷玉晒着一张脸,嘿嘿傻笑。

天色已经黑了,因为知道书记现在不想见人,就放弃了去见他的想法,他对单丹红说,一起出去吃顿饭吧。单丹红说我这会儿哪还有心情去吃什么饭啊。张廷玉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摩挲着,感觉单丹红是够难受的了,就只好告辞出来。临出门的时候,单丹红又叫住了他,说你小子脑瓜子还挺灵活,方才你说的那两个手段我原则上同意,你看着办吧。张廷玉傻着眼睛看着单丹红,单丹红说你傻看啥呀?你小子不是要当院长么,要是把老爷子离婚的念头打消了,我去跟我哥给你递话,把你给扶正了。张廷玉忙不迭地点头,说丹红你就放心瞧好吧,只要你点了头,我一准让老爷子满意,一准让老爷子自动放弃离婚的念头。

单老爷子年轻时候有过相好的,整个文化局下属部门十来个,剧团、书店、文物所、文化馆、创作室、电影院,哪个单位没有风流女?就算是癞痢屁股坐在局长的宝座上,找个脸面好的情妇也容易。可是,当年的那些相好现在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算是活着的,也都花凋蕊谢,老的老病的病,再整风花雪月也不现实了。

人分老少命有短长,生命这东西就跟弹簧似的,有的人能活许多年,有的人就寿数短促,活不出几片光景就那边去摸阎王鼻子了。都说岁月不饶人,可就偏偏饶了他单立新。他感觉不到自己有衰老的倾向,反倒觉得身体比前些年还好着呢。脸上虽然是有褶子了,可仍然红光满面。头发在六十岁的时候脱落了不少,可在七十岁上又春草一样重新发出一茬,而且浓密油黑。腰板子原来有点儿水蛇,八十岁的时候忽然就一棵小白杨了,浑身的力气没有地方使。圣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单老爷子现在剩下的时光都是偷来的,都是多得的便宜,他不能辜负了这片光景,他得好好活着。

他愿意每天黄昏到柳桥来溜达,是因为他愿意在人群中和某些他不认识的女人磨磨蹭蹭、磕磕碰碰。他感到自己的身上都是硬棒骨头,女人身上的肉软,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挨挨碰碰中,就能感受到月朦胧鸟朦胧一样的满足。所以,每天去柳桥就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寄托,时间长了,也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

今天的黄昏里下了雨水,转眼又晴朗了,浓艳的夕阳光芒四射,天边潋滟着无穷的美好。他感到桥边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柳树的枝条是那么的嫩绿悠然,被夏日傍晚的微风吹拂着,像一个少妇茂密的头发,统统散发着妙不可言的芬芳。

秧歌还没有开锣呢,人群乱哄哄的。因为方才下了场小雨,天气比较凉爽,炒冰摊子的生意比往日萧条,香烟摊子和花生瓜子摊子生意照常兴隆。捏彩色面泥玩物的是个六十多岁的人,他的生意也兴隆,总被一帮孩子和女人围着。单老爷子很羡慕那个捏面泥的,因为他有机会和许多女人说话,讲价钱,说闲话。看着他把捏好的泥人递到女人们的手里,然后再从女人们的手里收到零钱,感觉他真是风流死了。

秧歌头是他的一个侄媳妇,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有些胖,皮肤是那么的白,虽然是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仍然是那么顺眼。她对他却不大好,因为他的侄子从企业里下岗之后,她曾经找过他儿子,希望找个事业单位安排安排。可是因为侄子的年纪大,又不通文墨,实在是不能安排了。就因为这个,侄媳妇和他们这一家人就拧上了,不再尊重他,见了面也不和他说话,有时候还在路过的时候呸地吐一口唾沫在他面前的地上,表示对他这个叔公的厌恶。可他就是厌恶不起这个侄媳妇来,有时候想主动和侄媳妇说句软话,被人家哼一声也是好的,总是想想算了。

正脑子里面放雾胡思乱想着,张万林又拉着孙子走来了,到炒冰摊子前买了一杯绿的,然后孙子又指点着要了一杯红的。单老爷子凑了过去,到张万林的身后,在他的腰眼上捅了一下,说我可告诉你张万林,你要是不帮我,你小子年轻时候搞的那些花花儿事我就都给你嚷嚷出去,让你的儿子儿媳妇都知道你年轻时候是个啥东西。张万林回过身来,说你这老不死的爱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我那点儿破事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既然连地球人都知道了,我就再不怕你嚷嚷了。

张万林当年在文化局做业务科长的时候,和剧团的皮小影有一腿,有一次在剧场的幕布下搞情节,让皮小影的丈夫抓了个现行。皮小影的丈夫是剧团的司鼓,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要用鼓锤在他脑袋上打曲子,要是真打了,还不打开瓢。皮小影在那种形势下就反水了,说是他强暴她。事情搞得很严重,末了是单老爷子出面给压服的。单老爷子当着人家两口子的面就把张万林给训斥了,说你小张子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啊?你脑子里面都是些啥思想啊?怎么脚丫子一扎煞就犯下这么大个错误啊?年轻人是不能随便就扎煞脚丫子的你懂不懂?最后单老爷子做主,张万林给人家赔了一个月的工资,说是精神补偿费和身体磨损费,事情才算压下去。事后,整个文化系统的人,就把他这句

话当了口头禅,见面就说,年轻人是不能随便扎煞脚丫子的。老年人这么说年轻人,年轻人就把这话演绎了,说老年人其实也是不能随便扎煞脚丫子的。

单老爷子想用这个陈年旧事要挟张万林,逼迫张万林走儿子路线,帮着他把婚给离了。可张万林这个死脑瓜骨说不怕,说人人都知道的事儿了,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你爱咋嚷嚷就咋嚷嚷,随便。单老爷予说许多年过去了不假,没有人再提了也不假,可大家忘了我没有忘,我嚷嚷出去,让大家再复习复习,让你的儿子媳妇闺女女婿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也详细了解了解你张万林当初是个啥德性,你看咋样?张万林有些生气了,说你个老东西怎么偏偏和我过不去?单老爷子嘿嘿一乐,说我就黑上你了,这个忙你是想帮也得帮,不想帮也得帮。张万林不想再跟他计较,用鼻子朝单老爷子哼了一声,然后拉着孙子走了。单老爷子在他身后对他嚷嚷,说你假正经什么呀,你正经你还娶后老伴儿?张万林回头看了他一眼,感觉跟他实在是没话说,走了。

秧歌开始了。这个秧歌队里没有男人,都是些上了年岁的中老年妇女,不追求扭得好看,为的是锻炼身体。

单老爷子做文化局局长的时候鼓励过大秧歌,可他自己从来没有上场扭过,他不习惯把自己放在这些人当中,他感到自己跟这些人有说不清楚的区别。到底是个什么区别,虽然是说不清楚,可区别是存在的。他总是站在旁边看大家扭,和他一样看热闹的人也不少,那些人多数因为面子矮才不上场,他不是因为面子矮,而是他感到自己跟周围这些人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他跟这帮人不大一样,虽然可以交往,可以说话,有时候人家有事求他,他也帮忙给办,可人跟人之间的区别总是横在那儿,挡在那儿,让人心能动,行动却不行。

他浏览着这些中老年妇女的舞步、身段,正惬意着,突然有个年轻女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县剧团的演员皮小影。皮小影是剧团的台柱子,唱过《王二姐思夫》、《梁赛金擀面》、《朱买臣休妻》和拉场戏《二大妈看病》,进过北京,得过文华奖,在这一带相当有名气。十年前因为没有当上团长,一气之下就和单位签了停薪留职的合同,自己经营了一个三位一体的酒楼。酒楼在柳桥东边不远的商业区,叫得月楼,集吃喝、歌舞、洗浴按摩于一体,在柳树镇,得月楼声名在外,进去那里消费的,都是满脸油光、有钱有势的阔人,街上蹬人力车的粗汉子们虽然没有去消费过,可是,一提起得月楼,他们立时就眉飞色舞、振振有词,那里面传出来的消息,也养育穷人好色的心,所以,一旦有人谈起得月楼,大家就会乐此不疲。

单老爷子认出皮小影,可她平常是不来这地方看秧歌的,今天突然来这里拉他,什么意思呢?见她那笑里藏奸的样子,单老爷子困惑起来。跟在皮小影的身后,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撩拨着,一直跟着她走到桥西边的镇妖石旁边。皮小影转过身,微笑着说,老局长您还认识我吧?单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当然认识,说这个县里不认识我的人有,不认识你皮小影的可少,你是著名演员,现在做生意了,白瞎了你这块材料,你要是能坚持下来,会比赵本山高秀敏有名。皮小影继续微笑,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改行做生意,原先就一个心眼儿演戏,阴差阳错就做起了买卖。单老爷子打断她的话,问皮小影,你拉我出来干啥?皮小影这才说明了来意。皮小影用恳求的口吻说,老局长您知道我经营个得月楼不容易,最近生意不是很好,想洗洗招牌,您的毛笔字可是全县有名的,就算在市里省里,也有名,我找您是想请您给我写一幅字,您放心,润笔费我会按照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的身价支付,不能亏待了您。

以前做文化局局长的时候,差不多满大街的招牌都是他写的。皮小影突然找他写字,让他回忆起过去年代的辉煌和失落。那时候,他个子高大相貌堂堂,文化局大大小小百把号人,没有不恭敬他的,真是风光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退下来之后,身后就月落乌啼霜满天了,荒凉了好一阵子,眼见着他过去写的那些招牌被一块块地摘下来,砸了,扔了,断裂了,破碎了,心里就发狠,这辈子再不写一撇一捺了。直到儿子从市里回来做了县委书记,找他求字的人又串丁子鱼似的来了,恭维话又一车一车的拉来,可他单立新是什么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看不明白了,他跟那些人说自己封笔了,再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一个字。

皮小影眼尖,见单老爷子的神情有点儿恍惚,就故做顽皮地说,老局长您老可别驳了我这个面子,我皮小影在柳树镇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您老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可是要记您老人家的仇呢。单老爷子还真就喜欢皮小影这副直来直去的无赖相,这样的女人给人的印象就是爽快,就是热情,这样的女人知道使用她的心思,不给男人拒绝的理由。单老爷子就一只手卡腰,一只手指着她说,你这个臭丫头,求人也用泼皮口气。皮小影艳笑着说,我要是不逼上您,您才不会答应,我知道您老封笔有些年了,好多人找您,都被您拒绝了,我只好用晚辈放赖的口气来找您求字了,反正您得把得月楼这三个字好好给我写出来。单老爷子说,我给你写,可我的文房四宝早都扔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感叹道,可惜了我那方砚。皮小影拉了他的胳膊说,这就不用您操心了,我可是都预备下了,砚是好砚,墨是好墨,宣也是正宗的徽州宣,就劳烦您走一趟吧。

单老爷子被皮小影拉着,往得月楼这边走过来,进了门就被一帮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小姐围上了。她们拉扯着他,跟他释放着烂漫无度的热情,真是让他觉得这得月楼光怪陆离别有洞天,身处其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前的莺歌燕舞仿佛梦里惊鸿,是那么让人神魂不定应接不暇。皮小影轰散了小姐们,拉着他的胳膊上了三楼,进了雅问。

雅间里早就预备下了文房四宝。有个模样俊俏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端坐在桌子旁边,见他们进来,立时就起身招呼,说老局长可能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记挂着您的恩德呢。房间里的彩色灯光有些幽暗,单老爷子仔细看了,怎么也想不起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了,更想不出什么时候对她施过什么恩德。正尴尬间,皮小影说老局长当年施恩无数,哪能个个都记得呀,我介绍下吧。经皮小影介绍,单老爷子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女人是文化馆一个创作员的老婆,叫于丽君,当年她丈夫从农村抽调上来之后,她作为家属被局里安排在剧场卖票。这种事情当年是做了许多,过后他也就忘了,后来剧场改制,许多人员也都下岗了,可是,看眼前这个女人的穿戴,日子应该还说得过去。

单老爷子和于丽君拉起了家常,才知道她的丈夫不到四十岁就死于肺癌了,她一直没有再嫁,跟着皮小影在得月楼干了十多年了,手下那些丫头都归她管着,实际上是得月楼的二当家。

两个人说着话,言语居然十分投机,皮小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雅间里就剩下他们俩人了。于丽君给他的杯子里续上茶水,他却站起来,说抓紧写字。她起身给他研墨,他来到铺着宣纸的桌前,悬腕挥毫,写下了三个行草大字:得月楼。

张廷玉和单丹红在得月楼的六楼包厢里等着皮小影。单丹红百无聊赖,情绪又有些烦乱,和张廷玉发牢

骚。张廷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一个妇联主任,一个法院的副院长,跟皮小影这样的女人联合起来给老爷子找、找……咳!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张廷玉急忙用手势示意她声音小点儿。他把单丹红按坐在椅子上,说丹红你小声点儿好不好,人家皮小影可是个热心肠,听说了这个事儿之后态度非常积极,你这么说人家,让人家听到了多寒心哪。单丹红不再说什么,从手包里拿了一盒软中华,掸出一支,自顾抽上,烟雾在眼前弥漫成魔女的舞蹈。

皮小影进来,情绪上有藏不住的欢喜,说老爷子和于丽君谈上了,咱们吃饭吧。说着,让跟进来的一个小姐招呼上酒菜,然后她挨着单丹红坐下。单丹红说,麻烦你了小影,可你得把握好,那个于丽君是个什么人我可不知道,不能弄得满城风雨。皮小影说丹红姐你就放心,于丽君跟我十多年了,见过的多了,侍候老爷子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张廷玉一边斟酒一边插言,说于丽君可是老班长了,这会儿,老爷子一准在迷魂阵里了。单丹红瞪了他一眼,说你张副院长总光顾这里吧?张廷玉赶紧遮掩,说自己可是第一次来这里,要不是为了老爷子,我才不来这种地方。单丹红根本不信张廷玉的表白,你说你第一次来谁相信啊,第一次来就认识这里的领班?张廷玉说于丽君原来是我表大舅子媳妇,我得叫大舅嫂,虽然我那表大舅子死了十多年了,可亲戚毕竟是亲戚,能不认识么。说着,他一脸无辜相。

皮小影把笑容抿在嘴角,用给张廷玉打圆场的口吻说,张副院长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毕竟每次来都还顾及他副院长的身份,出手也还……没等皮小影把话说完,张廷玉赶紧拦了她,咳、咳、咳,小影怎么说话呢这是?这不成心在老同学面前埋汰我吗,我什么时候来这种地方了?皮小影也来劲了,说我这种地方怎么了?我这种地方不好你怎么还老是来?张廷玉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脑袋歪过去,不想再进入这个话题了。单丹红瞪了他一眼,说张廷玉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上学的时候你就像个强奸犯似的,真没想到你居然出息到法院去了,我可跟你说,可别给你身上穿的制服丢脸。皮小影特别高兴佐证张廷玉似的,说丹红姐你还真了解张院长,他要不是赶上小姐主动投怀送抱的年代,他不成为强奸犯我就用脑袋走出柳树镇。

皮小影和单丹红突然不约而同地寻到默契,觉得这么没有来由地捉弄一个堂堂的法院副院长有些过分,于是两个人相视笑了笑,不再挤兑张廷玉了。单丹红给皮小影和张廷玉一人发一支烟,然后换了个话题,说小影你那个于丽君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回头别黏上老爷子。听单丹红这么说,皮小影大笑了起来,说丹红姐你放心,我们这儿又不兴赎身,再说于丽君才四十多岁,就算是有心思找依靠,也不能靠九十来岁的老爷子吧?单丹红虽然感觉皮小影的话有些不顺耳,想想也有道理,就无奈地摇了摇头。张廷玉因为方才让两个女人抢白了,受了气又无从发泄,就一个人在喝酒。皮小影见单丹红也不想说什么的样子,就招呼她喝酒。

在宣纸上写完了那三个字之后,单老爷子偏着脑袋看了看,墨迹余香,很有几分雅意。就自得地点了点头。

好久没有摸过毛笔了,以为写不出这么有张致的字呢,想不到宝刀未老,看着刚刚写的这三个字,感觉气韵神形兼备,自得了一番。放下笔之后,单老爷子问于丽君,皮小影呢?皮小影去哪了?当我是头驴了,拉完磨就不管了?

他写字的时候,于丽君一直在他身旁侍候着他,跟在他身后来回转了半天。屏住呼吸,让自己不喘粗气,怕影响了他。可她不知道写个毛笔字还要鬼画符似的比画来比画去,感觉有意思,三个字,老爷子折腾了有半个小时。他先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拿着个笔在纸上比画着,不肯落笔。身子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的,一只手还卡着腰,眉头也动来动去的。于丽君小心地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听他的吩咐。皮小影跟她交代过,写字是个借口,她的实际任务是好好地哄着他,等他高兴了,就领着他入港。她没有问皮小影为什么这样做,可她猜测皮小影是想通过这个跟单丹红跟单书记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所以当时就跟皮小影表示一定侍候好单老爷子。

她想跟单老爷子说句什么话,可看他那个专心劲,就没打扰,跟着他的身子转。看着他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墨也蘸了半天,突然,单老爷子迅速地在宣纸上挥舞起来,顷刻间就写完了那么三个字。她本来能认识得月楼这三个字,可单老爷子写的这三个字她居然一个字都认不得。老局长,您写的这字怎么念?是得月楼这三个字吗?单老爷子的脑子黏在那三个字上,没有听到她在问似的。她得不到回答,感到没趣,想想自己的主要任务不在这三个字上,就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单老爷子神情恍然了一下,跟她说,就是得月楼这三个字嘛。于丽君一边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水端在面前,一边笑着,说我读书不多,得月楼这三个字还认得,可我怎么看都不像呢?单老爷子颇为自得地微笑着,说你不认识不怪你,这汉字啊可是有学问了,同样是一个字,那写法可就多了去了,你认不出来不怪你。说着,他接过于丽君递过来的茶杯,问皮小影到底跑哪儿去了?让我给她写字,写完了就把我给放这儿不管了。于丽君赔着笑脸,说皮经理临时有事出去一下,说话就回来,她临走交代了,酒菜都在楼上预备下了,您得先好好喝两盅。单老爷子戒酒好多年了,轻易也不在外面吃饭,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了,居然不由自主地跟着于丽君来到了楼上,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于丽君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他居然也神魂无主地坐了。

刚坐下,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把他簇拥在中间,揉肩的揉肩捏腿的捏腿,好一阵喧腾。单老爷子没有经过这种阵仗,不习惯让女孩子捏,就大胳膊一胡噜,把女孩子们都整躲了,这种光景下,饭也不想吃了,站起身来,然后大踏步地从得月楼出来,出了门才长出一口气。跟在后面的于丽君一边给皮小影打电话,一边怕他走脱了。他回头看了于丽君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回家了。

这个计划显然失败了,不是皮小影疏漏失职,大家分析原因是老爷子脾气古怪。张廷玉说世界上还真就有这么一种男人,看着他们冒进,可他们有自己的原则,他们那冒进是在原则下的冒进,老爷子说不定就这么一种人。皮小影不以为然,皮小影认为是于丽君怕老爷子,对老爷子太恭敬了这种事情反而泥泞。皮小影跟于丽君说,于丽君你应该跟老爷子随便点儿,你唯唯诺诺的,本身就跟老爷子产生了距离感,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要是有了距离感,就歇菜了。皮小影还说,这种距离感本来吧就是横挡在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障碍,摸不着,也看不见,可这种距离感摆在那儿了,就算是金童玉女,一个长了拈香手,一个生了荒芜心,可要是两个人太恭敬了,也就没戏了。张廷玉说根本就不是那么个事儿,老爷子毕竟是有身份的,能见个女的就往那上面想吗?你得提示,或者说你得勾引他,勾引,你们懂吗?皮小影不屑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说我们不懂勾引,你懂勾引行了吧。

张廷玉和皮小影分析失败的原因,单丹红神情木

然,她真是琢磨不透老爷子到底怎么了,烦恼得很,也无心思跟他们在这儿闲扯,打了招呼出来,直接回了娘家。

路上她给她哥哥打了电话,说老爷子的事儿你管不管?她哥哥说丹红我想管,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你说说,我怎么管?单丹红说你不管我也不管了,我也没法管。电话那边显然沉不住气了,说要不然这样丹红,老爷子最听你的话了,你跟他摆明了好好聊聊,摸摸底,知己知彼嘛,老爷子现在是个什么心思咱都不知道,问题就解决不了。单丹红想了想,抹了一下红眼圈,说哥你让我怎么跟老爷子摸底,我一个女人家怎么知道你们男人的花花儿肠子?她哥哥说丹红你个妇联主任连家庭纠纷都不能摆平?我不信。单丹红没办法,接着再说下去,他又该问她能不能当这个主任了。想了想,就借机会跟哥哥讨价还价,说张廷玉现在想扶正,老爷子的事儿他给顶着呢,这两天老是跑来出主意,我们俩毕竟是同学,你看看让他心满意足算了。她哥哥说他刚提了副院长还不到两年,再说法院三权在上,县委又不好太主动,过两年再说吧。单丹红说过两年谁知道有什么变化啊,可话一出口感觉失言了,立马改口说算了算了,我这就回西大沟看看,有什么情况我跟你电话沟通。

单丹红到家的时候老爷子还没回来,翎子和小保姆正陪老太太看纸牌。许多年了,老太太唯一的爱好就是用纸牌消磨时光。有时候用纸牌摆八门,有时候摆别扭,有时候又拉着人跟她看马掌和,筹码是用了多年的杏核。翎子和小保姆陪着老太太三家拐,见单丹红进来,翎子放下手里的牌,说丹红姐老太太说了,老爷子要是想离就离吧,老太太说跟他过够了。话虽然是老太太的话,可翎子是当笑话说的,想不到单丹红跟翎子急了,说翎子你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没老没少的!翎子说丹红姐别生气哈,老太太可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问问她。老太太耳朵突然灵便起来,看了单丹红一眼,说你别怪翎子,要怪就怪你那个臭爹,他不想跟我过了,我也早就跟他过够了,离就离吧,他不怕人家笑话我也不怕。老太太还说,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想跟他离,后来想想算了,有你跟你哥哥,我就忍了,现在他要离婚,我也不能惧怕他,这回他不离还不行了,我明儿得去法院,不能让他先蹬了我,我呀得先跟他离,可不能落他后面。

单丹红可真是哭笑不得了,那边的葫芦还没按下去呢,这边的瓢又起来了。她坐在老太太身边,说我爸不懂事您怎么也不懂事啊?跟着起什么哄啊?你们俩老的要是都这样,我跟我哥还活不活了?老太太摔了手中的牌,身子往后捎了捎,从怀中掏出手帕擦嘴边的唾沫,一边擦一边说,他年轻的时候就不老实,我跟他操了多少心哪,现在老了,也不要脸了,谁愿意笑话就笑话吧,年轻时候他跟了这个跟那个,剧团的演员让他睡了个遍,我那个气憋的,想跟他离婚,你大舅说什么都不让我跟他离,你大舅他让我忍,我就忍了,你说我都忍了他这些年了,他又欺负我,我还能忍吗?你妇联主任说说,我能不能忍了?翎子你是聪明丫头,你说说我能不能再忍了?

单丹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翎子赶紧解围,说老太太您这辈子高风亮节了,发扬风格了,可也得善始善终,不能晚节不保。我大爷他闹腾他的,闹腾也是白闹腾,您老人家就放心,有我们这些人呢,保证不能让他扔了您。老太太嘴一撇,说我可不怕他扔我,我现在有闺女也有儿子,怕他才怪呢。

翎子说不怕就好,您老人家什么也别想,要是闷了我每天下班就来陪您打牌。

听翎子这么说,老太太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跟单丹红说,正好你来了,一起打牌。单丹红惦记老爷子,没有心思打牌,就说翎子你陪老太太玩吧,我得出去找找老爷子。

张万林怎么也想不到单老爷子能撵到家来缠磨他,可毕竟是老领导了,又好多年都不登门,还是得热情招待。说老领导你可是稀客,你上次来我家还是四清那会儿呢,你领一帮人来我家清算我。单老爷子笑了一下,说你小子那时候要不是我保护你,你可就惨了,难得你还记着四清的时候。张万林后悔说四清的事儿了,四清的时候单老爷子确实是保护了他,说起那些个事儿,正好中了单老爷子的老龙计,他来家里的目的明确,要用过去的恩德来换他今日的支持。张万林主动把话题岔过去,说最近我有点儿感冒,天气不好,许多人都感冒了,你没事不在家待着,不怕传染上感冒啊,现在的感冒病毒品种多,也厉害,可真得小心,你这么一把年纪了,可感冒不得。单老爷子不屑的样子,说我才不怕,说人不能太娇气,人越娇气越好得病,这么多年我就没吃过药片,除了大跃进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住院打了针之外,我都没打过针。他说所以人得皮实着点,不能太娇惯自己,你妈活着的时候最怕死了,有个头疼感冒你爸就得拉着她公费医疗,蝇子尥蹶子她也喊疼,结果呢,什么病没有,天上一个响雷,劈死了。

被雷劈死被视为不得好死,这种死亡是个忌讳,这种死亡最容易引起家族的羞怯,一般都不会当着面提起这话,可单老爷子的年龄和威望已经到了百无禁忌的地步了,没有他不能提的事儿,没有他不敢说的话。张万林脸色有些难看,可单老爷子根本不在乎,眼睛在张万林刚娶到手没两年的老婆身上扫来扫去,说张万林你家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张万林老婆说廷玉搬出去住了,两口子都忙,平常把孩子往这一放,也不知道两口子都忙啥,一个礼拜能来一趟就不错了。单老爷子就跟张万林老婆说,侄媳妇有话我就得跟你说了,张万林这小子忘恩负义,过去我帮过他多少他都不记得了,眼下我就一个屁大的小事儿让他帮忙,他说死看我笑话,不帮我,我今儿不是找他,我是来找你,你跟张廷玉那小子给我说说,把我跟你婶子的婚给离了。

张万林回家跟老婆提到过单老爷子离婚的事儿,不过是当笑话说的,早几日张万林跟老婆说这回可有笑话看了。当时,张万林老婆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就问他有什么笑话让你这么鬼头鬼脑的?张万林说县太爷他爹要闹离婚。张万林老婆当时不相信,说单立新都多大年纪了,快九十岁了吧?张万林说可不是嘛,要不怎么说新鲜呢。张万林老婆说真的假的?张万林跟老婆说你炒俩菜,我今天喝两口,要是假的我可不喝,我都宣布戒酒了,可今儿你不让我喝我也得喝两口。张万林老婆知道他因为被切下来正生书记的气,书记他爹要闹这乐子,他心中解气,也没阻拦他,就给他弄了两道下酒菜,让他喝两口。

可没有想到单老爷子来家中找她,让她这个当后妈的跟儿子说说断了他的离婚案,张万林老婆不知道怎么办好,一个劲儿地拿眼睛看张万林,把张万林看得心烦,说你看我干啥?老局长让你帮忙离婚,你能帮吗?张万林老婆没从张万林的口气里听明白,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就用眼睛看看张万林又看看单老爷子。张万林说你看个屁啊看!这种忙能帮吗?帮县委书记他爹妈离婚,往后咱们还在这儿怎么混!张万林老婆显然怕张万林,见张万林有了明确的态度,就跟单老爷子说,大叔不是我跟万林不帮你,这种事情我们要是帮了,知道的人说我们记着以前的恩情,这么做是在报答你,不知道的人会说我们缺德,干的

不是人事儿。单老爷子没好颜色地瞪了张万林一眼,然后转过脸来跟张万林老婆说,你们不帮我我也得离,就因为你们不帮,我更要离。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身,临出门的时候,还扔下一句硬话,告诉你们两口子,我直接去找你们家小子,要是你们也给他下话不帮我,我就再不当你们是人了!

说完,单老爷子卡着腰走了,也不打招呼。

出了门,他直接去了法院,到了张廷玉办公室门口,用脚踢了两下,门是锁着的,一个值班的年轻人过来训斥他,问他是哪的,为什么踢院长的门。他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说你小子怎么跟老子说话呢?院长的门就不能踢吗?县委书记的门我照样踢,别说个破院长的门,急了院长的屁股都敢踢。年轻人是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气盛着呢,说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不?这是人民法院,你这么大岁数了跑这里来撒泼,别说我铐了你。单老爷子眼睛钉在年轻人的脸上,脚又踢了几下,说你铐啊,你小子今天不铐我你就是婊子养的。年轻人不信邪,后腰里拿了手铐就铐了单老爷子,拉着他进了值班室,说你个老家伙就是天王老子我今天也铐了你,知道什么罪名吗?攻击国家机关。

单老爷子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要戴手铐,气得嘴唇发青,说你小子有种,正好我还不想回去了。年轻人说你还想回去?开玩笑,我这就填单子拘了你。

李海学下班之后没走,听外面吵架,从办公室出来,寻到值班室,见值班的把单老爷子给铐上了,就跟值班的瞪了眼睛,说你小子怎么能随便就把人铐了?年轻人理直气壮,说这老家伙攻击国家机关我铐他不算,还要拘留他。李海学气得转身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扔了一句话,好好好,你拘留他吧,我看你小子怎么收场。

李海学回到办公室就给张廷玉打电话,说院长你赶快回院里吧。张廷玉正在得月楼跟皮小影商量怎么对付单老爷子的事儿呢,听李海学让他回院里,说你小子不知道已经下班了?居然指挥副院长,真出息了你。李海学说你就是再忙也得回院里,刚分配来的那混账大学生把老爷子给铐上了。张廷玉问哪个老爷子?李海学说还能有哪个老爷子,单立新,县委书记他爹。张廷玉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儿,二话没问,抓紧赶回了院里。

张廷玉进门就把值班的年轻人踢了一脚,骂他瞎了眼睛,连单老爷子都敢铐,说我告诉你,随便采取强制措施你就等着受处分吧你。年轻人说怎么能说我随便铐他,他来踹你办公室的门我才铐他的。张廷玉又踹了他一脚,眼睛瞪得要吃了他,说你还不赶快给老爷子开铐子。年轻人不知道他铐的这个人是谁,见副院长这个态度,就要给单老爷子开铐子。想不到单老爷子拒绝开铐子,说张院长你给我听好了,我这辈子还没戴过共产党的铐子,当年国民党铐过我,铐了我整整三年,是共产党把我给营救出来的,现在你铐了我,说铐就铐,想开就开,没那么容易。张廷玉低声下气起来,说老人家您就看我面子,别和年轻人一般见识,我回头一定好好收拾他。单老爷子眼睛瞪着张廷玉,说你别收拾他,他做得对,我攻击国家机关了,攻击国家机关就得铐。张廷玉一副讨好的样子,说老爷子您哪是踢国家机关的门啊,您老人家踢的是您侄儿的门,您侄儿的门您还不能随便踢?当然能踢,是年轻人不知道咱什么关系,就犯了粗鲁,您老人家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张廷玉要亲手给他开铐子。单老爷子哪里肯让他开,腾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想把手卡在腰上,因为不能,就尽力躲避张廷玉,说你小子别跟我来邪的,要想开铐子容易,我的事情你赶紧给我断了,答应我就让你开,不答应就想这么开了,门都没有。

张廷玉知道自己拧不过老爷子,又不能就这么答应下给他办离婚的事儿,急得团团转,说老爷子您别难为我行不行呢?我怎么可能给您办了离婚手续,您老人家现在的日子多好,闺女和儿子给您争气,一个是书记一个是主任,您老人家除了离婚,就算杀了人我都能包庇您,可您离婚这个事儿不好办。单老爷子又坐了下来,说小子你给我昕着,如果你不答应给我办,那好,你马上给我安排地方吧,不是要拘留我吗?拘吧,我等着你。张廷玉实在是没了办法,到走廊里给单丹红打电话,说丹红你抓紧过来吧,老爷子在法院闹上了。

单丹红刚把饭摆在桌上,听说老爷子闹到法院去了,跟丈夫说你先别吃了,去法院把老爷子领回来。单丹红丈夫是畜牧站站长,老实人,话比较少,平常就不知道跟老丈人怎么说话,这种时候更不知道怎么劝老爷子,单丹红让他去法院把老爷子领回来,他面有难色。单丹红说你瞪着眼睛看我干啥?快去啊!单丹红丈夫说我啥样畜生都能摆弄,就拿老爷子没办法。单丹红一听就炸了,说你到底会不会说句人话?老爷子在法院闹,我去法院不方便,认识你的人少,你到了法院把他拉回来就行。单丹红丈夫不说话了,拿起碗来吃饭。单丹红见丈夫死牛皮抻上了,更加生气,说我爸的事儿你不管是不是?好,以后你们家碰到什么事儿也别指望我。

婆家是农村人,许多事儿都指望着单丹红,单丹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单丹红丈夫就放了筷子,说我去还不成嘛。说着,他站起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去可以,老爷子能不能拉回来我可不敢保证。单丹红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懒得看他,也懒得应声。

单丹红丈夫到了法院不一会儿,就给单丹红打来电话,说丹红还是你来吧,老爷子手上戴了手铐,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脸上还磕出血了,死说活说他都不回去,非得在法院住下了。

单丹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旋风一样从家里出来,路上给张廷玉打电话,问他怎么搞的,老爷子到底怎么了?张廷玉简单说了说情况,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腔调。张廷玉说丹红下班后我正在得月楼跟皮小影商量着怎么帮助老爷子,李海学打电话来说老爷子让我们值班的给铐上了,我立马就跑了回来,问了情况才知道,老爷子来找我,踢了我的门,值班的是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不认识老爷子,就把老爷子给铐上了,我把值班的骂了一通,可老爷子就是不让开铐子,要跟我谈判,说我给他把婚离了他就让我开铐子,不然就不让我开。

单丹红骂张廷玉,说你这个猪脑子,你手下那些人也太猖狂了,怎么能随便就铐人啊,这个事儿我不管了,反正老爷子的条件你不能答应他,而且还得抓紧把铐子从老爷子的手腕子上摘了。张廷玉说丹红你也得体谅体谅我啊,就老爷子这龙王爷的火暴脾气,我可怎么是好啊?单丹红说这个我不管,你们能把铐子戴在他手上,就有办法把铐子从他手上拿去。

单丹红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之后,单丹红在路口折转了一会儿,没有去法院,直接去她哥哥家了。

单丹红进门就哭了,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也变形了,说我都快让老爷子逼疯了。她哥无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叹气。嫂子呼兰说瞅瞅你们兄妹俩,老爷子这点儿破事把你俩愁出病来了还,明儿我去劝劝,我就不相信老爷子还油盐不进了。单丹红擦了眼泪,说嫂子你是教育局局长,咱家老爷子你负责教育吧,我是死活没有办法了。呼兰说我就不相信老爷子一条道跑到黑,不行明儿发动咱全家,

让他孙子孙女也回来。单丹红说嫂子你也别明儿了,现在老爷子就在法院闹呢,要在法院住下不回家了。

接着,单丹红就把情况简单说了,她哥听得闹心,转身去了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单丹红冲着书房喊,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呀,不能让老爷子就这么继续闹下去了。呼兰说丹红你别着急了,这种事情你哥哥有什么办法?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回家等着,我去法院把老爷子领回来。单丹红感激地看着呼兰,说嫂子你去合适,这么多年老爷子都高看你一眼,你说话应该起点儿作用,何况你又能说会道,这事儿真就得指望你了。呼兰笑了笑,说丹红你用不着忽悠我,这个家也有我一份,我尽力就是了,怎么说也不能让老爷子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胡闹下去,这样下去影响太不好了。单丹红说嫂子你可是咱家的当家人,这个脸咱们丢不起,所以必须得想办法制止老爷子。呼兰说老爷子的脾气在那明摆着,走路碰到个石头硌了脚,他就把石头拣回家,用锤子砸面了,就他这性格,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可就算再怎么难劝,我也得去劝劝了。

单丹红说嫂子你就别说别的了,抓紧去吧。

两个人从门里出来,天已经很晚了。

单丹红回家去等消息,呼兰直接去了法院。

呼兰到了法院门口,正碰上那个值班法官,问他张院长在不在,那个法官脸色十分乌鸦,说张院长在,在扯鸡巴蛋呢!说完气哼哼地走了。呼兰看着他的背影,心说法院的人可真牛B,整个县城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呢,这个人是谁啊?吃了枪药了?因为有老爷子的事儿,也懒得去理会人家的态度,转身进了法院的大楼。

走廊上就听见老爷子的粗门大嗓在喊叫:我给你这个院长讲讲道理,我是公民吧?法律给公民的权利我也有份吧?别人能离婚我为什么就不能离?别人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以为我儿子是县委书记,你们怕他不高兴?这不是特权吗?跟你说我可就是看不下去这个特权!别以为我退休了,我老了,我就什么都不懂了,讲政策你们还嫩。平常老子就见你们这班人不顺眼,见了当官的就矮一头,见了老百姓立马又高一头,你们这些人都长了王八脖子,伸来缩去的,都他妈什么狗东西。老一辈子打了江山你们来坐,你们这样坐江山行吗?江山是这样坐的吗?别看我退休了,新闻联播我可是天天看,人民日报我也是天天读,政策我掌握得比你们结实,现在的政策都是好的,可到了你们这儿都给整走样了,你们胆子比倭瓜都大,要是过去,上面的政策谁敢给落实差了?谁敢啊?我还真就见识了,你们这帮人就敢,你们可真是厉害,上面有政策,你们就有对策,说什么变通,变通个屁!政策是能变通的吗?政策就是政策,是行政命令,命令是能被你们这帮鸟人变通的吗?老子早就看不惯了。

听口气老爷子正在气头上,正在东拉西扯地训斥张廷玉,呼兰在门外站着,感到这会儿进去显然不是时候,听听再说。

老爷子继续给张廷玉上课。

咱再说说人情,当年你爹是我提拔的,他当年拿我当爹,我不待见他那么对我,就看他比别人有点儿才华,我就认准了提拔他。他当了几年业务科长,利用职权搞破鞋,胆子也够大,在剧场幕布下面扎煞脚丫子,要不是我,皮小影男人能整死他。到头来是我给他把事情压下了,后来又一步步推荐他,让他一步步往上走。现在倒好,他不认我了,找他办个事儿这个难啊,跟割他二两肉似的。你是他儿子,父债子还,他欠我的他不认账了,你小子跑不了,你得认账是吧?

张廷玉诺诺连声,说我认账我当然得认账,可您老人家也得考虑考虑您这个事儿,离婚到了您这把年纪到底有啥意义您考虑了吗?您要是二三十岁,我立马就给您办,离了之后再找一个……不等张廷玉说完,老爷予又骂上了,说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狗肚子里转筋呢,别跟我扯别的,就说说这个事情你能不能办吧。张廷玉被老爷子挤兑得说话都带了哭腔,说老爷子您就饶了我吧,实话跟您说,我要是给您把这个婚离了,你闺女饶不了我,你儿子饶不了我,我这个副院长就没法干下去了。老爷子更加生气了,说我离婚还就是给他们看的,他们整天在这个县里人模狗样的,说大话办虚事,这个政绩工程那个政绩工程,广播里有声电视上有影,一年都不下一次乡,农民的事情他们不考虑,下岗职工的事情他们不考虑,农业县,他个书记不下农村,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地瞎乱跑,能跑出个啥名堂?招商引资招来个酒精厂,投资几千万,上马不到半年就下马,拉了饥荒谁承担?老师开不出工资来他不管,满大街的警察乱罚款他不管,听说你们法院要盖大楼得靠罚款,公安局要盖大楼也要靠罚款,我就对他这个书记不满,你怕他我可不怕他。再说我那个闺女,妇联主任整天在机关里做材料,乡下的男人打女人她不管,我看就是乡下的男人把老婆杀了她也不会管,可也对,要真是出了人命官司,她也管不着了,得公安局和你们法院来管了。再说说你们法院,你们看着领导的脸色断案子,案子能断好吗?不该判的你们给判了,该判一年的你们判了三年,该判三年的你们又给放了,这成什么话了?知道什么是法律吗?法律是铁定的,是不能差一丝一毫的,你们每个人手里拉着条橡皮筋,要松的时候你们可以松,要紧的时候你们就能紧,你们比阎王爷还厉害,阎王爷也没有你们这么大的权力,更没有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老爷子说着又把话拉回到离婚上来,说我闹离婚怎么了?我闹离婚是我个人的事情,我要争取这个自由,我是法定的公民,公民就有结婚离婚的自由,这个自由你们谁也没有权利剥夺,不给我离,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办公室里突然就沉默了,门外的呼兰仿佛听明白了,老爷子闹离婚是冲着她男人来的,是故意让她男人下不来台。呼兰想不明白,这老爷子是怎么了?跟儿子拧了这么大的劲儿,平常父子俩见面话很少,心气也算平和,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啊。

呼兰犹豫了一下,推门进来了,见老爷子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手上还真是带了铐子,张廷玉在他对面站着,一脸尴尬。

呼兰惊怪,说谁把老爷子给铐上了?老爷子就是要离婚,离婚也犯法吗?怎么给带了铐子?张廷玉急得嘴唇子都哆嗦了,要解释,被老爷子打断了。老爷子抬了抬双手,说你这个教育局长也来了,你这个教育局长除了倒腾老师别的你干啥了?每个学期你都把街里的老师调派到乡下,把乡下的老师调派到街里,平白无故就给人家添困难,逼得人家没有办法就找你往回调,你收了多少黑钱,我看你早该来法院自首了!

老爷子这番话把呼兰吓了一大跳,心想老爷子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疯了嘛,见谁咬谁了。呼兰因为吃惊老爷子的话,一只手捂在嘴上,半天拿不下来。

十一

老爷子病了,高烧到了四十度,一夜之间忽然老了好多。

从法院回来的当天晚上,他一句话都不说,好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似的,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进门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小保姆一个人在看电视剧,见他进来,小保姆起身打了招呼,问他吃不吃饭?他话也懒得说一句,衣服都没脱,就躺在炕梢了,跟老太太中间隔了好大一块距离。东北的火炕是

比较养人的,听说还有一种霸王炕,是讨饭人发明的,他们走村串户,晚上就柴火垛上拉几捆包米秆子,在空场地上烧,一阵火光冲天的燃烧之后,柴火成了灰烬,然后扫去浮灰,地面就是热的,躺在上面睡到天亮,身子底下仍然是热的,这种炕就是霸王炕。家庭的火炕比较讲究,想热点儿就多烧点儿火,想温热就少烧点儿。人口多的时候,一家人都挤在一铺炕上睡,很培育亲情的。现在就剩了两个老的,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中间隔了一片开阔地,看上去有些冷清。初秋的满月照进屋子里来,更增添了一丝惨白。

第二天早晨老爷子没起来,以往他每天都是睡得早起得早,从来没有超过六点半还不起来的时候,今儿都快十点了,他还不起来。小保姆是农村来的,农村女人粗心的多,也没在意。老太太是早就起来了,因为跟老爷子闹别扭,懒得理会他。所以直到晌午了,单丹红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老爷子病了。单丹红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狠,妈呀一声,说老爷子这不是做出病来了吗,怎么一脑门子汗水呀。人做有祸,天做有雨,到底是做出雨来了。怎么办?去医院吧。

院长是当地的权威,据说内科外科心脑血管无不精通,亲自给老爷子检查了。院长施展了半天,说表面上看老爷子是肝淤气滞,可这种病通常没有高烧症状,具体病状不敢确诊,建议到市医院或者省医院去检查。单丹红说老爷子是不是感冒了?院长说感冒我能看不出来吗,可以保证不是感冒。单丹红又问,高烧是怎么个事儿?院长说我就是因为查不出高烧的原因才建议去大医院检查。

单丹红正跟院长说话的工夫,老爷子坐了起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悠然而不旁顾的样子。单丹红赶紧跟院长告辞,追上老爷子,边走边跟他商量去省里检查的事儿。老爷子不应声,脚步越来越快,要甩开闺女的架势。单丹红说爸你回家等着,我这就去安排车,咱立马去省城。老爷子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去,早死了早好,我还盼着得个大病早点儿死了,我早点儿死了倒好,懒得再看你们。

十二

老爷子确实是来病了,昨天晚上在法院越说越来气的工夫,突然就晕倒了,他晕倒之前呼兰已经走了。张廷玉吓了一跳,赶紧让李海学把手铐打开,一边叫喊着,一边掐老爷子的人中。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醒过来了。张廷玉看着老爷子,说老爷子您可把我给吓坏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您闺女还不吃了我。老爷子努力回忆着,记起刚才脑子打了一个闪,感到浑身没了气力,脑门子上出一层冷汗。张廷玉说老爷子我送你去医院吧,要不然我叫丹红过来?老爷子摆了摆手,谁也别惊动,也不许你跟他们说,我这就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说着,他站了起来。张廷玉坚持用车送他回家,他回头来瞪着张廷玉,我不坐你的车,你小子别烦我行不行?张廷玉不敢再惹怒他,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走出去。

张廷玉想给单丹红打个电话,家里没有人接,打她手机,关机了。张廷玉急了一会儿,心说没人管这鸡巴事儿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张廷玉心烦,就喊了李海学去得月楼喝酒。

路上,李海学问张廷玉,不跟单丹红说一声不好吧?毕竟老爷子是在咱这犯病的,要是有个一差二错的,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张廷玉也在气头上,说我又不是没给她打电话,她家里电话不通,手机又关机,我哪儿找她去?算了,爱鸡巴咋地咋地吧,也没见过这样的老爷子,九十来岁了还闹离婚,搞得乌烟瘴气的。李海学说院长你听没听出来?老爷子闹离婚好像是为了撒气给他闺女儿子看的,不像我们猜测的因为生理问题。张廷玉想了想老爷子方才那些海阔天空的话,似懂非懂。张廷玉也跟李海学牢骚起来,说他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有能耐跟你闺女儿子直接说去,拿法院在中间揉来搓去的干啥啊,那么大岁数了,就算是要教训人,直接说不就得了,整出个离婚的想法,他也不怕新鲜。李海学说这么一看,我还真有点儿佩服老爷子,一般人还真就没有这个社会责任心了,看不习惯就不看了,那么大岁数了,管什么社会不社会的,管什么顺眼不顺眼的,老爷子生气说明老爷子觉悟到底比一般人高,再说了,一般人想撒气也想不出这么个方法。张廷玉又瞪了李海学一眼,你还佩服他呢,我这儿可是让他整个茄子皮色,单丹红让我一不能伤着老爷子,二又不能依着老爷子,你说我在中间怎么做?猪八戒钻帐子——里外都不是人。昨天我家老爷子打来电话,告诉我别理会这个破事儿,可这个破事是县委书记他爹搞出来的,我是理会也不是不理会也不是,再说单丹红那儿我就搪塞不住。

说着话,两个人到了得月楼,直接上了三楼,走廊里就喊皮小影。皮小影被小姐从楼下找上来,看了张廷玉一眼,又看了李海学一眼,说李法官可是有些日子没捧我了,今天有空了?没等李海学说话,张廷玉说小影你别废话了,赶紧开个包房。皮小影朝楼下喊微微,说微微你快上来吧,张院长今天火气不小,你给我好好哄哄他。话音刚落,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姐就从楼下上来了,挽了张廷玉的胳膊,说谁这么不长眼惹了我的宝贝。皮小影说张院长是自己惹自己,别人谁敢惹他啊。说着,皮小影又喊了丽丽,说丽丽也过来,好好陪陪李法官。

他们在包房坐下之后,李海学还是不放心,说院长我感觉你还是应该跟单丹红沟通一下,怎么着也应该跟她说一声,出什么后果的话咱们也是仁至义尽了,要是不告诉她一声,明天早晨起来老爷子喘不上那口气儿,单丹红准把气撒你身上,妇联主任当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妇联主任背后还有个……张廷玉越听越心烦,说你别说了行不行,我今天谁也不怕了,爱鸡巴咋地咋地,咱就消停地喝酒唱歌。

李海学还要说什么,被丽丽把嘴捂上了,丽丽说姐夫不让说你就别说了。李海学看着丽丽,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张院长怎么成你姐夫了?丽丽说微微是我姐,你说他不是我姐夫是啥?李海学这才恍然,滑稽地笑了笑。微微说妹夫你可好好对丽丽,这两天丽丽心情也不好,她男人非拉着她回家,说农活忙家里缺人手,你说,就我们丽丽这双手,干俩月农活得弄成什么样啊,丽丽不愿意回去,她男人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就把丽丽打了,要不是我们替她出头,亏可就吃大了,她男人临走的时候说要离婚,我跟丽丽说离就离吧,这样的男人跟他过也没啥劲,可丽丽就是想不开,回家又不甘心,离婚又上火。

李海学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奶奶的,我居然成了妹夫。见微微等着要他的态度,就说丽丽你应该回家跟你男人把先农活忙完了,愿意出来干等忙完了农活再出来不是也一样嘛。丽丽低着头不说话,表情楚楚可怜的样子。张廷玉见李海学有些傻,就阻止了他,说你没听微微说吗,女孩子娇贵,农活不乐意干,干农活脸晒黑了不算,细嫩的小手也变成老鸹爪子了,三两个月都缓不回来,再说那点儿破庄稼能值几个钱,人家丽丽在城里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一个月赚到手的,顶那点儿破地一年的收成,人家丽丽一个人顶她男人好几片地,凭什么非得跟他回去。李海学暗暗地替她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个账要是这么算的话不回去也有道理。一个农户七八亩地,现在的包米又

不值钱,种子化肥的价格又非常高昂,从年头到年尾也就赚个工夫钱。一个小姐在城里吃不愁穿不愁,一年下来少说也拿到手三四万,就算男人再有力气,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那七八亩地上,撑死了也就赚四五千,拿四五千跟三四万比,三四万当然不能听四五千的。这么想着,李海学就拉了丽丽皮肤细腻的小手,说要是离婚的话你就找我,我可以跟你们乡里的司法助理打个招呼,没什么大不了的。

酒菜上来了,丽丽抬起头,谁也没看,把酒分别斟满,小模样仍然楚楚可怜。

微微说有妹夫支持你丽丽你啥也不用怕,跟他离。张廷玉打断微微,别离离离地好不好,这些天我都让离婚给闹晕了。微微以为张廷玉自己闹离婚呢,就说你真离?你要是真离了我就嫁给你。张廷玉声气越发不好,说我离个屁。李海学跟微微解释,说最近有个九十来岁的老爷子要离婚,给断了不是,不给断了也不是,院长是因为这个闹心。微微说是不是前两天来写招牌那个?李海学看了她一眼,说嫂子你知道的还挺多。微微说那当然,整个县城还没皮小影的屁股大,就这点儿破事谁能不知道。张廷玉带头喝了第一杯酒,大家也都跟着喝了。张廷玉把酒杯不分轻重地蹲在桌子上,说这回好了,老家伙病了。听张廷玉这么一说,李海学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他沉得住,老爷子病了离婚的事儿基本也就算结束了。李海学看着张廷玉,说院长我才理解,要是老爷子真死了,你轻松了不算,可能妇联主任和县委书记也感到解脱了。李海学这话虽然说到了张廷玉心坎上,可张廷玉还是骂了李海学,你小子给我闭嘴,话怎么能这么说,有时候理是那么个理,话却不能那么说。李海学连连点头,不说不说,反正我感到老爷子生病对你对妇联主任县委书记都是个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微微忍不住笑,说妹夫你可真逗,人家生病了你居然说是好事儿,还求之不得……

十三

老爷子死活不去省城,单丹红没办法,哭丧个脸,一转身去了他哥哥家。他哥哥和嫂子呼兰都没回来,大门紧锁着。单丹红抬头看了看晌午的大太阳,感觉特别热,走到树荫下给呼兰打电话。

昨天晚上呼兰从法院院长室门口回来之后,是给单丹红打了电话的,呼兰跟单丹红说她根本就没把老爷子拉回来,反倒平白无故挨了骂。之后呼兰又把在门外听到的一些细节都跟单丹红说了,末了告诉单丹红,说老爷子闹离婚实际上是吃饱了撑的,是故意找茬,纯粹是为了难为咱们,让你,你哥哥,还有我不好受。单丹红在电话里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干。哥哥嫂子平常也孝顺,她这个做闺女的就更是关心备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老爷子这是做的什么妖啊?

拨通了呼兰的电话,她告诉呼兰老爷子生病了,连院长都没有检查出来是什么病,建议去省城,可老爷子死活不去,下午你跟我哥抽空回西大沟一趟,商量商量怎么办。呼兰感到意外,昨天老爷子还骂咱们三个呢,骂人的底气可足了,今儿怎么说病就病了?单丹红听出呼兰生老爷子气了,心底里对老爷子的病漠不关心,就说嫂子你就别跟老爷子叫劲了,毕竟年岁大了,一阵子明白一阵子糊涂,现在他生病了,咱们得抓紧带他去看病才对。呼兰说老爷子可真是太气人了,今天猫脸明天狗脸的,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啥。单丹红有点儿不乐意了,说嫂子你到底什么态度啊?呼兰就停住了对老爷子的抱怨,说你哥今天起早就去了省里,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在省里办完事儿别着急往回赶,先联系医院,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儿,傍黑咱们再走。

单丹红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下,感觉有些疲乏,看看时间还早,打算躺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这一躺下就迷瞪着了,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赶紧给呼兰打电话,问她忙没忙完。呼兰说我早忙完了,等你电话呢。单丹红这个气,心说,你就不能主动打一个,还非得等我电话。转念一想,爹是自己的爹,又不是她呼兰的爹,跟她生气犯不上。她一边出门一边给丈夫打了电话,让他把车开到西大沟去,说马上要去沈阳给老爷子看病。单丹红丈夫中午就让张廷玉拉得月楼喝酒去了,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科局的正副手,大家都是哥们儿,平时经常聚会。这两天张廷玉碰到了这么个闹心的事,他就主动给这些人打电话出来喝一场子,想借着酒排遣排遣,也想让这些见多识广的哥们帮着出出主意。本来不想叫单丹红丈夫的,可想想还是叫上了。大家从中午喝到了下午,中间把酒菜撤了,商业局长又重新摆了一桌。黄昏的时候,科技局长说晚上继续,我再摆一桌。因为大家情绪比较高,酒就一轮一轮喝下来,话题当然离不开老爷子离婚的事儿。民政局长说,按理说公民有了离婚的愿望和要求,你张院长就应该给办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又看了看单丹红丈夫,说你这个畜牧局的也别不爱听,你老丈人可是个能人,人家原来可是四野的人,解放四平的时候立过战功,抗美援朝的时候人家是正职营长,带着一个营的志愿军和美国兵正面较量过,那可是威风八面,解放后人家做过县长县委书记,因为读书不多,人家有自知之明就主动让贤了。科技局局长接着感慨,说老爷子毕竟不是一般人物,把县委书记的位置让出来之后,非得要求当文化局长,领导说你就因为不懂文化才让贤的,就因为考虑你确实不认识几个字组织上才同意你从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下来,其他什么局都可以去,可这文化局不适合你,文化局长得找个有学问的人当。老爷子说我就是想去文化局学文化,除了这个文化局长,我别的什么也不干。组织上考虑来考虑去,决定给他配个非常有文化的副手,之后就让他走马上任了。想不到,几年下来,老爷子成了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而且还写个散文随笔什么的,竟然也在红色社员报上发表过散文通讯什么的,让大家佩服啊。财政局局长说老爷子是咱县的奇人、能人,听说当年咱们书记不愿意念书,经常逃学,老爷子抓住了之后,没骂没打,给他关了一个月的禁闭,直到咱书记服软了,保证一定好好学习,这才解除了禁闭。财政局长看了看体育局局长一眼,又看了看单丹红的丈夫,再说咱们弟妹单丹红,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搞对象,被老爷子发现了之后,照样关了一个月的禁闭,是不是?单丹红的丈夫说这个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财政局长说你是装着不知道吧?如果你真不知道那你问体育局局长。体育局局长脸喝得红扑扑的,瞪了财政局局长一眼,说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当初不是老爷子闹别扭,把我跟丹红都废了,丹红考不上学,我也考不上——当初我生老爷子的气,现在想想多亏老爷子管得严,不但我感激老爷子,你畜牧局长也拣了个大便宜,要是我跟丹红成了一对,你可能还在乡下畜牧站呢,是吧?单丹红丈夫脸也红了,正要理论呢,单丹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让他开车去沈阳,说是给老爷子看病。单丹红丈夫说我喝了一斤酒了,你们敢坐我的车?敢坐我就去。单丹红在电话里就听出他已经酒气熏天了,气得当时就挂了电话。

单丹红给妇联的司机打了电话,她走到西大沟的工夫,妇联的司机已经到了西大沟。单丹红说你等会儿,然后就进了屋里。

老太太躺着睡觉呢,老爷子正在翻拣一个小红木

匣子里的东西,把已经生锈了的军功章拿出来,用绸子布仔细地擦着。单丹红进来的时候,他头都没抬一下。单丹红说爸你鼓捣那些东西干什么,收拾收拾我带你去沈阳,我哥已经在沈阳给你安排好了医院,找了专家,好好给你检查检查。老爷子这才抬起头,说你们瞎折腾啥呀,我不去。单丹红说生病了不去看怎么行啊,咱没有理由讳疾忌医。老爷子不理会她,把擦亮了的军功章又放回了匣子,把匣子又放柜里锁上,然后起身往门外走。

呼兰正进门,说你这是去哪儿啊爸?丹红说你病了,你怎么还到处走呢?老爷子用鼻子哼了一声,绕过了呼兰出门了。呼兰疑惑地看着追出来的单丹红,问单丹红,老爷子到底病没病?

十四

柳桥这边儿的秧歌已经开锣了,锣鼓点儿指挥着花枝招展的老年秧歌队,在小广场上一会儿龙戏水,一会儿喜盈门,一会儿朝天阕,一会儿又小拜年。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蹬三轮车的也趁机歇歇脚,身子架在车上,抽支烟,悠闲地看热闹。金色的夕阳照耀着喧闹的广场,放学的孩子们围着炒冰摊子,捏面泥的生意也很兴隆,场面就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老爷子在人群中站着看秧歌,他今天想跟侄媳妇说句话,想跟她说不是不帮着你们,实在是没办法帮,自己的侄子能不想帮吗,可帮不上又有什么办法呢,帮不上你们也别不认我这个做叔叔的。老爷子今天没有看秧歌的心思,是专意来找侄媳妇的,想把话唠开,一家人别总是扭头别膀子的,还是得好好相处。老爷子怀里揣了个存折,钱不多,做个小买卖也差不离够了,虽然是杯水车薪,可也能让侄子一家缓解缓解。

秧歌正在高潮上,他从人群中出来,走到桥西边的那块莽石边,坐在莽石上,忽然感到身子有些虚弱,脑门子上渗了一层虚汗。他正擦着汗水,张万林拉着孙子走了过来,挨着他坐下。

张万林说大叔你这是怎么了?我观察了你半天了,感觉你的情绪不对头,是不是离婚的事儿不成你就不活了?这好日子你就不打算过下去了?老爷子看了看张万林,说万林啊,婚我不离了。张万林感到意外,心想,这个老倔头也有回头的时候?说怎么不离了?老爷子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离个什么婚,再说你大婶子这辈子也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张万林说你怎么突然就想开了?老爷子说年龄大了,这身体今天是牛,明天就是死牛,还离什么婚。张万林说身体不舒服了?不舒服我给你买四棵树干豆腐去,那次听你说干豆腐养人,我就买了天天吃顿顿吃,跟你说,自从坚持天天吃干豆腐,我的身体比以前明显好多了,现在啊,每天都能整两火。单老爷子难得地笑了笑,说你小子知道了吧,这么多年,凡是你听我讲的,哪个不对了?凡是你不听我的,哪个又对了?

张万林也笑了,说你让我帮你办离婚这个事儿我没听你的就对了,你说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子是人中龙,女儿是人中风,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妇联主任,你自己又是老干部,革命家庭,怎么能闹离婚呢。你说说,你消停地享受着晚年,看着儿子孙子给你长志气,你这份天伦之乐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多好啊。老爷子叹息了一声,说万林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啊,我感觉活着没劲,眼看着他们作威作福,又看不出他们错在哪里,这年月不比我们年轻时候那个年月了,我们那个年月,干部嗷嗷叫着干工作,为党为民,一句话,没有有私心的,现在看看,哪个还公而忘私了?私而忘公还差不多,就说我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市棉纺厂做秘书,我告诉他要好好工作,他说不用,关键是得把领导侍候好,我说侍候好领导和好好干工作不矛盾,你听他说什么,他说你不懂,看看,你不懂,他说我不懂。领导家碰到个什么事儿,脑袋削个尖为领导排忧解难,单位的正经工作却总是拖拖拉拉,我以为我儿子这样是完蛋了,没有什么出息了,可哪曾想,做了一年秘书之后直接副厂长了,再一年,厂长了,再一年商业局局长了,商业局局长没干满三年,又跑回来当了县长,县长没干到三年,又书记了。再说我那闺女,念书的时候就白给一个,中间的那些事情我就不说了,她哥哥回来当县长到当书记这几年可把她美坏了,从一个企业的妇女主任到现在的县妇联主任,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整天牛皮哄哄的样子,我生他们的气啊。还有一个事儿,他这个做县委书记的,居然有了一百多万,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单百万。我是这个家的家长,这个家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吗,这些钱都是什么来路?就他们两口子的工资就一百万了?不瞒你说,我听着都害怕,我睡不着觉啊我。

听着老爷子的话,张万林叹息了一声,因为不好说什么,所以就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突然一挥手,说我那儿子还真厉害,省长来视察工作的时候,听说当地老百姓给他起了个单百万的外号,就问他到底是怎么个事儿?我那儿子还真机智,他说他在全县经济工作中构思了一个百万头牛工程,老百姓们认可,所以给他送了这么个外号。看看,我儿子厉害不?居然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了,不但没受到处分,还让省长表扬了……

张万林怎么也没想到老爷子能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样的话要是他可说不出口,他儿子张廷玉还不是一样,一个基层司法所的办事员,几年之内就提拔成县法院的副院长了,听说这个副院长还要扶正呢。张万林叹息了一声,说大叔我才明白了一点儿,你闹离婚不是真心的,你是看着闺女儿子不顺眼,你是故意搞出离婚的名堂让他们不好受,你是诚心教育教育闺女儿子,让他们别太张扬了。老爷子不说话,继续叹息了一声。张万林说我原来就佩服你,现在更加佩服你了,到现在为止,你还是老共产党员的本色,我前段时间还带头上访告状,对一刀切心理上想不通,现在看来我不如你,我一辈子都没有你的境界高,我不想退是因为心理不平衡,原来做领导的时候一心为公,现在做领导有职有权,许多便宜你推都推不开,我想以前傻啊,现在聪明了却把我给切下来了,真是不服气啊,跟你这么一比,我想通了,共产党人时刻都得想着群众,想着党的根本利益,不能把个人的得失摆在台面上来。可我就不明白了,你英名一世,你想教育儿女用别的办法不行吗?你想出这么个闹离婚的办法,就没为自己的名声想想?你闹离婚这个事儿最近可成了县城的一个热点话题,焦点话题了,你就不怕脸上挂不住?老爷子说我老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我就希望他们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干好工作,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私心,我是怕他们把路走歪了回头都来不及,现在反腐败的力度是一天比一天大,我担心他们有一天用脑袋祭了我的党旗。

张万林听着老爷子的话,眼睛向夕阳中看去,天边铺排着绚烂的晚霞,一只不知名的鸟倏地从晚霞中划过,留下了一串动听的呢喃。

秧歌歇场了,锣鼓点儿在收盘的时候有些凌乱,那些老年妇女合了扇子,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说着闲话。生意摊子被许多孩子和老人围住,这个傍晚仍然算是个繁荣的傍晚。

张万林突然说,大叔,你现在还能不能喝两口了?要是能,我请你喝两口,我现在特别想请你喝两口。这么多年,你帮助我提拔我,可就是没吃过我一顿饭喝

过我一口酒,我当年想我自己有才华,你提拔我是应该的,你不提拔我才是你的不对,现在这些都不说了,回头想想,我亏欠了你的人情,我请你喝两口不是还你的人情,直接跟你说,我佩服你,敬你是个好共产党员,敬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

老爷子苦笑了一下,说不管我能不能喝,你要是诚心请我喝两口我喝,这么些年我没想那么多,可你既然这么说了,我领情,虽然不想你报答什么,可你小子这么说就证明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就证明我当初提拔你提拔对了,你犯错误的时候我保护你也是保护对了的。

张万林见老爷子答应了,就喊在一边看热闹的老伴过来,说他奶奶你过来。张万林老婆过来了,张万林说今天你照顾孙子吧,我跟大叔去喝两口。张万林老婆说你那胃能喝吗?张万林说你今天就别管我的胃了,我今天就是喝死了也得喝。张万林老婆不知道张万林是怎么了,看着他把一张脸激动得驴肝似的,就没再说什么,拉着孙子,跟孙子说奶奶领你玩去,奶奶哄你吧,你爷爷退休之后就一直哄你,现在是哄烦了,让他自由自由吧。

张万林拉着老爷子起来,说咱们走。老爷子本来是想跟侄媳妇说说来来去去的话,把存折给侄媳妇。张万林拉他去饭店,他犹豫了一下,眼睛直直地往小广场上看。张万林说你看啥呀?走啊。老爷子想想就跟着张万林走了,心里盘算着侄媳妇的事明儿再说吧。

十五

李连贵熏肉大饼是个小门面,门面小却是老字号。老字号一般又含蓄又固执,不用挑好地面,隐藏在得月楼斜对过的胡同里,一点儿也不招摇,生意却一贯地好。张万林拉着老爷子往胡同里走的工夫,老爷子别着脑袋看了看得月楼的招牌,招牌是崭新的,字是自己前几天写的,放大了好多倍,烫金的,就那么霍然地横亘在得月楼的楼头上,看上去很惹眼。

李连贵熏肉大饼在胡同的大里面,胡同有些深,两个人边说着话边走着,迎面碰上了皮小影。皮小影吃了一惊,说两个老领导这是干啥去?张万林说我们俩去吃李连贵。皮小影说李连贵有啥吃头,走,去我那儿。张万林说得了,你那是什么地方,你那地方是我和老爷子这种人能去的吗,有张廷玉那帮混蛋天天捧着你就够了,我们俩就得意李连贵这么一口。皮小影对张万林的话有些反感,说看看张主任说的,我那儿怎么了?我那就不能去了?老局长前些天还去我那了呢,我新挂上去的招牌就是老领导给写的。张万林想说什么,老爷子往前站了一步,跟皮小影说,你那儿今天就不去了。又问皮小影,你这么光鲜的一身穿戴,怎么跑到这泥泥水水的胡同子里来了?皮小影说我们饭店的小姐在这儿租的房子,昨天晚上让公安局给查了,我过来看看。张万林说你这里不用查,直接抓就行。皮小影更加不高兴了,说张主任可别这么说,我们也是正经做生意的,您不照顾我们生意也别拆我们的台呀。张万林还要说什么,老爷子阻止了他,使眼色让皮小影走,皮小影只好走了,走出有五步远的时候哼了一声。张万林和老爷子都听到皮小影哼了,张万林就跳着脚骂皮小影,你个臭婊子,敢和我们哼,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下来了,可我那是二线,单位还有我办公室,还有我办公桌子,我明儿就提案,非得关了你那个窑子不可。皮小影又折转回来,说你个狗东西你张扬什么你?你有什么可张扬的?我告诉你,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你断子绝孙,你想让我关你得先问问你儿子张廷玉,你儿子张廷玉都不敢让我关,你算个鸡巴呀,你个不知好歹的要是不想好,老娘奉陪到底。

两个人都红了眼睛,老爷子喝住了他们,说皮小影你没大没小,赶紧回去!又说张万林你这是请我喝酒吗?先让我生了一肚子气!老爷子说酒我不喝了,回家,都回家!说着,要走。张万林拉住他,说大叔我听你的,不跟那娘们儿一般见识,咱喝酒去。皮小影又高挑了一句,说张主任,我等着你哈,等着你来关我的得月楼。说完皮小影转身走了,很快就走出了泥泥水水的胡同。

李连贵熏肉大饼是这一带的特色名吃,荤油和面,中药调味,烙出来色泽金黄,香酥可口,味道美不胜收。过去老百姓家随便吃李连贵是奢望,除非是老人过生日了,买个几张给老人。如今生活水平好了,不那么金贵了,平常人家想吃就可以来买。因为是独门技术,人们只会吃不会做,所以想吃李连贵熏肉大饼还得来饼铺吃。

张万林知道老爷子喜欢这口,他当局长的时候,单位来客人了,也就是这李连贵熏肉大饼。两个人坐下之后,张万林要了二十张饼,老爷子说你喂牲口呢?二十张怎么能吃得了?张万林说吃不了就拿回去给老太太吃。接着,张万林又要了木耳炒白菜片,辣椒炒干豆腐,猪肚片,又要了一个鸡蛋辣椒酱。

要干豆腐炒尖辣椒的时候,张万林跟饼铺老板说,四棵树的干豆腐好,做工好,包细,而且豆子质量更好,吃多了鼻子都出血。饼铺老板是县城的老东家了,认识他们俩,说你说的那是鹿茸,干豆腐再有营养也不能把鼻子吃出血。张万林说你还别不相信,前天发生的事儿,四棵树的乡长鼻子出血来住院了嘛。饼铺老板说你可别扯了张主任,四棵树乡长鼻子出血是搞破鞋让人家用扁担给抡了,哪里是吃干豆腐吃的。张万林说别管怎么说,他鼻子是不是出血了吧?饼铺老板说出是出了,可跟干豆腐没有关系。张万林说怎么就没有关系呢?你想想,他不经常吃干豆腐哪来的精气神搞破鞋?不搞破鞋能让人家用扁担抡上?正是因为他经常吃干豆腐,身体才好,身体好了花花肠子就多,你能说鼻子出血和干豆腐没有关系?听张万林这么说,饼铺老板就笑了,说按照你这么分析,鼻子出血还真就和干豆腐有关系了。张万林说这就对了嘛,不能说没有关系。

饼铺老板下去炒菜,老爷子就说张万林,你呀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花花儿。张万林说不是我诚心花花儿,是你推荐我吃干豆腐吃的。老爷子说我推荐你吃干豆腐才几天工夫,你年轻时候就花花儿,跟皮小影搞破鞋那时候你有条件天天吃干豆腐?萝卜都不能天天有的吃。张万林说那时候不是年轻嘛,年轻就是最好的本钱,什么营养什么好药也比不上年轻不是。老爷子说那倒是,年轻就是好。说着,话题又转回来,说万林方才你不对,怎么说你当年跟皮小影也是好过,戏台底下扎煞过脚丫子,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夫妻也是夫妻嘛,怎么后来整这么僵?方才还骂胡同子,我要是不制止,你们俩马上就骂大街了。张万林说我早就忘了跟她那点儿破事儿了,当年她反水,差点儿没把我送法院去,事后想想,我也就忍了,不记仇了,女人嘛,就那样,跟你好的时候就天空飘彩霞地上开红花,有秧歌有戏的,怎么着都成,不好的时候,B破鸟散,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方才跟她过不去,其实也不是跟她,我是怪我那儿子不争气,整天泡在她那个得月楼,我看早晚不等得泡出事。老爷子说你这就更不对了,你对你儿子有意见你教育你儿子,拿人家皮小影抓啥蝎虎气。张万林说你还说我,你对闺女儿子有意见不是也没直接说嘛,弄出个离婚闹剧折腾法院,折腾我儿子。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笑了。

菜上齐了,张万林朝老板要了一瓶北京二锅头,然后,一人斟了一小杯。

十六

单丹红和呼兰唠扯了半天老爷子,也没唠扯出个子丑寅卯来。

呼兰因为头一天拿热脸碰了老爷子的冷屁股,正跟老爷子生气呢,跟单丹红说老爷子实在要离婚就让他离吧,反正这个年龄了,老太太也未必就不愿意离,离了对老太太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们呢,反正脸已经丢尽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单丹红说嫂子你疯了?离婚是这么简单的吗?呼兰说离婚有什么复杂的,离了之后我们把老太太接过去好好照顾着,老爷子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算了,由着他去。单丹红说你这想法我哥知道吗?是不是你们两口子商量好了的?是不是他这个大孝子也同意老人离婚?呼兰说你可别猜忌你哥,他可是什么都没说,老爷子弄出的这个破事儿把你哥都愁坏了,我见他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单丹红长出了一口气,说嫂子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我哥哥出的主意呢,你这个做媳妇的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可实在是不可取,你说你一个教育局长怎么能往这方面想呢?呼兰说我不这么想你让我怎么想?老爷子坚持要离婚,不离婚就在法院不回来,不离婚就昏迷就生病,难道还看着他病死?单丹红说病就是病,跟闹离婚不闹离婚有什么关系?

呼兰还想说什么,见单丹红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就不再说什么了。正这工夫邻居翎子过来找单丹红,说下午市妇联来电话,通知你明天去市里开全市妇女大会。单丹红说知道了,然后告诉翎子这两天多过这边来看看,现在老爷子生病了,还讳疾忌医不去看。单丹红说翎子你细心点儿,等老爷子回来你跟他好好说说,他也许昕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翎子点头,说我这两天就不去单位了,好好陪陪老爷子,老爷子闹也许是因为寂寞,老年人都有这么个怕寂寞的毛病。单丹红说这两天你不去单位也行,反正你好好陪陪老爷子,争取跟他好好聊聊。呼兰说老爷子最关心翎子了,也最喜欢翎子,翎子说话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翎子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关心老人。翎子又认真的样子问呼兰,老爷子生的什么病?

呼兰说我还不知道什么病呢,听你丹红姐说老爷子生病了,可我进门的时候见老爷子气呼呼地走出去了,一点儿都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单丹红说嫂子你怎么这么说话?要是你爸生病你能是这么个态度吗?今天早晨老爷子高烧,我带他到县医院直接让院长给看的,院长是高手吧,他说老爷子生病了,又不能断定老爷子生的是什么病,建议去省城医院看看,你说说,如果老爷子没有病,院长能让去省城医院吗?见单丹红急了,呼兰就把口气缓和下来,说丹红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是让这老爷子闹的,你别跟嫂子生气。

翎子说你们俩吵什么啊,老爷子生病了,怎么不在家躺着啊,跑哪去了?得找找哇。单丹红说别找了,我们要是满大街找老爷子,别人还以为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本来因为离婚闹剧就已经满城风雨了,就别再添彩了。翎子说不找的话老爷子迷糊到哪儿可怎么办啊?单丹红想想说不能,等他自己回来再说吧。

翎子还是不放心,单丹红和呼兰都离开西大沟之后,老爷子还不见回来,天完全都黑了,老爷子仍然不见回来。翎子实在着急了,就领着小保姆出去找。她知道老爷子平常最喜欢去柳桥,可到了柳桥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怎么也没有见老爷子的影。翎子想不出老爷子能去哪儿,就跟小保姆在老爷子回家必须经过的岔路口等着。

小保姆告诉翎子,昨天晚上老爷子哼哼了一夜,可能是真生病了。翎子怪小保姆,什么是可能真生病了?生病还能是假的?你什么时候见老爷子装过病?你这个丫头就是粗心,老爷子不舒服你怎么不给丹红姐和大哥打电话?小保姆说翎子你不知道,其实我特别怕丹红姐和大哥,他们都是当官的,我是村里来的,最怕当官的了,我们那的村长可厉害了……翎子生气地打断了小保姆,别说了,你扯哪儿去了都,老爷子生病你扯到你们村长那儿去干什么?再说丹红姐有什么可怕的?大哥有什么可怕的?小保姆辩解,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就怕,反正是怕,没有理由地怕。翎子说亏你还初中毕业生呢,怎么总是畏畏缩缩的。翎子说也不只是我怕,我们那儿的人都怕当官的。小保姆狠狠地瞪了小保姆一眼,想想瞪也是白瞪,因为天黑,小保姆根本就看不见她的眼睛,所以也就看不见她在瞪她。

岔路口原先有路灯,半年前就让淘气孩子用气枪打瞎了,路口黑咕隆咚的。小保姆说有点儿害怕,翎子说你怕啥,有啥可怕的,来劫财的你兜里没有一分钱,来劫色的有我在也轮不到你。小保姆说我不是怕这个。翎子说那你怕啥。小保姆说这个路口跟我们村子前面的路口一样一样的,我们村那个路口出过人命,我们村的二小子把村长的儿子用二齿钩活活刨死了,脑浆子都流了一地,就在路口上摆了三天。翎子听她这么一说也有点儿害怕,翎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死人,也怕谁讲死人的故事,她让小保姆别说了。小保姆停住了话头,可待了一会儿她又说,村长的儿子霸占着人家二小子媳妇,霸占了有好几年,他去的时候,就让二小子出去,二小子出去了他就和二小子媳妇胡扯……翎子踢了小保姆一脚,说让你别说你偏说。因为天黑,小保姆没想到翎子会踢她,所以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让翎子踢疼了,哭着说我不陪你了,我回去了。小保姆一溜烟跑了。路口剩翎子一个人,许多高大的杨树在暗夜中沙沙作响,远处闹市区的灯光也跟鬼火似的,翎子浑身顿时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翎子害怕,脚心出了汗,腿有点儿软,眼泪都快下来了。翎子正害怕的工夫,老爷子从远处走了过来,嘴里哼着二人转小调:一呀一更里呀,月牙儿还未升啊,小尼姑坐绣楼——凄凄零零——孤守银灯啊——

十七

皮小影回到得月楼那会儿,张廷玉他们都喝得玉山倾倒了,小姐们也都喝得花凋蕊谢、残红遍地。皮小影过来给他们敬酒,说各位领导今天喝得尽兴,我皮小影高兴,来,我跟你们干一个。财政局长一边用牙签捅咕牙缝儿,一边说小影“干”可是多音字,“干”一个和“干”一个意思可是完全不同。财政局长这话让大家联想,都笑了。畜牧局长说大哥你太有才了,多音字你也能搞出学问来。财政局长就故作谦虚的样子,说这是小学一年级就学的,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皮小影,小影你说是不是?皮小影说无论是干一个还是干一个,大哥你随便,只要你高兴就成,咱得月楼仰仗各位兄弟照应着,各位兄弟当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今儿晚上都别回去了,回头我呼几个靓的来陪你们。张廷玉说今天就别呼了,又不是周末,都喝成这个样子了,呼了也是白呼。商业局长说,张院长我可是听人大主任说过,你们家天天吃四棵树干豆腐。张廷玉有点儿不高兴了,说咱们哥们在一起扯什么都成,可不能拿老人说事儿。

这些人平常都不顾忌,可对待老人上个个都是大孝子,商业局长顺嘴溜了一句,实际上是犯了圈子里的忌讳。张廷玉表现出不高兴,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就吐了一下舌头,说我该死,我自罚一杯。皮小影说你就别自罚了,大家一起喝。于是,在皮小影的倡导下,大家来了个大团圆,全仰脖喝了。皮小影又拿起酒瓶子给大家都满上,说我方才在胡同里见到单老

爷子了。畜牧局长说不可能,下午我们家丹红说拉他去沈阳看病了,你见鬼了吧?皮小影说大白天的我见什么鬼啊,单老爷子跟着张院长他爹俩人去吃李连贵熏肉大饼了,这会儿可能吃上了。

接着,话题就围绕着老爷子闹离婚这个事情扯了下去。

财政局长跟畜牧局长说,你老丈人可是咱县里的能人,咱们这一帮人活到死都活不出人家那个境界。当年能把县委书记的位子主动让出来,就这一手,咱们就得仰慕。让出了县委书记的宝座之后,再怎么好的局人家都不去,偏偏要去文化局,说要学文化,他自己没有多少墨水,可把个文化局领导得蒸蒸日上,老爷子当文化局长的时候,咱县剧团去过北京,在人民大会堂里演出过,还拿了文华奖百花奖,你再看看现在,文化局长老郑整天跟在县长屁股后面要钱,同样是当局长的,没法比啊。商业局长说这也不能全怪老郑,现在是什么年代,老爷子当局长的时候是什么年代。

皮小影在畜牧局长旁边坐下,说我真怀念过去那年代,虽然是穷点儿,可心里没有这么大的负担,整天一个心眼子排戏唱戏,别的什么都不想,哪像现在,你睁开眼睛就得琢磨事儿,你不琢磨事儿,事儿就琢磨你。这不,昨天晚上治安队新来俩不懂行情的警察,把我的人抓了二十多个,我今天早晨好说歹说交了两万块钱才把人给放出来。畜牧局长说小影你跟我们这些人再怎么团结,要是不团结公安局长,都是白扯淡。商业局长说公安局长是新调来的,原先那个跟小影铁着呢。财政局长哈欠了一声,说单老爷子呢,怎么又扯到公安局长那儿去了。皮小影笑了笑,跟张廷玉说,看样子单老爷子走你爸的路线了,回头你爸准找你帮忙办离婚手续。张廷玉摇摇头说不可能,我爸前天还在电话里跟我说不要参与这个屁事儿,我爸还说要是实在绕不过去就装糊涂,就哼哼哈哈,千万不能较真。张廷玉看了一眼畜牧局长,说老哥你回家得跟丹红给我通个气,这个事儿我承受着压力,一直顶着呢。畜牧局长端起杯跟张廷玉手中的杯碰了碰,说你小子给我们家做的那点儿贡献在那儿摆着呢,我不说丹红心里也像明镜似的,咱今天就是喝酒,别扯老爷子这点儿破事儿了好不好。财政局长说怎么能说老爷子整的是破事儿?我就不那么看,老爷子说话办事虽然从来都是打虎上山的架势,可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老爷子哪个事儿上出过漏子?没有嘛,他要离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咱们可不能听别人怎么说就怎么看,老爷子闹离婚这个事儿我看其中还真就有讲究。

听财政局长这么高屋建瓴地看老爷子离婚的事儿,大家都把舌头悬在了半空中,唯独皮小影淡然。皮小影说我也这么想,原来他当局长的时候就有这个特点,凡是他办的事儿,开始的时候都让人意料不到,都感到出乎意外,等他办的那个事儿明了了大家才看出个究竟,人家单老爷子是战略家的材料,有时候指东打西当然就是难免的。

指东打西?畜牧局长说我怎么没看出来?

财政局长说你看不出来说明你还嫩,你看不出老爷子的高妙说明你没认真跟他闺女好好睡觉,所以我建议你在妇联主任身上好好下一番工夫。财政局长的话让大家都有了助纣为虐的意思,起了一阵子哄。

皮小影让一个小姐叫下去接待客人了,大家的酒兴也从高潮回落下来,嚷嚷了一会儿就散了。出了得月楼的大门,大家告别,张廷玉却拉了畜牧局长的手,非得去太阳城烧烤一条街吃烧烤。畜牧局长反正回家也无所事事,说烧烤就烧烤,谁怕谁啊。见大家分别都上了自己的车走了,他们俩一边往太阳城那儿走,一边又唠扯起老爷子离婚的事儿。

到了烧烤一条街,他们俩在一个摊子边坐下,要了肉串和烤辣椒,还要了烤香菜干豆腐卷和烤大蒜,啤酒一人开了一瓶。

张廷玉跟畜牧局长说最近要换届了,估计科局长又有调动的机会了,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畜牧局长说早就不想当这个畜牧局长了,可跟单丹红说单丹红不理会,单丹红说你能当上这个畜牧局长已经不错了。跟单丹红哥哥说去,他又没有这个胆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见了单丹红哥哥为什么打怵,这么些年了,也就是逢年过节在一起聚会聚会,平常跟单丹红哥哥连句话也难得说上一句。所以虽然不愿意再当这个畜牧局长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几年每年都有两次干部调整,他就只能眼看着机会一次次失去,心里跟单丹红和他哥哥叫劲,毕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

其实他也知道最近要换届了,因为单家兄妹不打算再抬举他了,所以也没往深处想。他用手中的啤酒瓶子碰了碰张廷玉面前的啤酒瓶子,意思是喝一口。然后,说自己没啥具体打算,畜牧局其实也挺好的,现在这年头人最难调理了,我就搞畜牧业吧。

张廷玉找他单独说说话,意思是印证一下传闻,因为有消息说单书记要调回市里做常务副市长。他想从畜牧局长这里用话换话,想不到畜牧局长什么都不知道,说了半天,什么都没有透问出来。张廷玉感到没有意思,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十八

老爷子一边跟翎子走着,一边问翎子害怕不害怕。翎子说怎么不害怕呢,这么黑的天,心都打战了。老爷子说害怕你还跑这里站着。翎子抱怨,说我是担心您,专门在这儿等您的,您老人家一点儿都不领情。老爷子说领情领情,别人都白扯,就翎子你对我好。说着,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跟翎子说,翎子你以后得依靠你自己了,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翎子答应着,说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凡事儿都听丹红姐的,积极工作。老爷子的身体在黑暗中顿了一下,说积极工作对,凡事儿听你丹红姐的就没必要了,凡事儿都听她的也不行。

翎子事后才完全明白老爷子在这个晚上跟她说这话的意思,此刻她一点儿都没听明白老爷子的真正用心。

到大门口了,老爷子让翎子回去,翎子说我进屋坐会儿。老爷子犹豫了一下,就没说什么,跟着翎子都进了屋子。

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了李连贵熏肉大饼,破天荒地跟老太太笑了笑,说这个你好久没吃了吧,我给你拿回来了。老太太用嘴撇了他一下,说你不跟我闹离婚了?老爷子又笑笑,脱鞋上炕了。老太太在方便袋中翻弄着,半天拿不出来,翎子帮着她把方便袋撕开,金黄的熏肉大饼就露了出来。老太太让翎子跟小保姆都尝尝,于是,翎子跟小保姆各自拿了一张高兴地吃。老太太又看了老爷子一眼,说你上次给我往回拿这个的时候是哪年了?老爷子说头年冬天还拿了呢。老太太努力回想,看样子是没有想起来,脸上的神色却是承认了,说我谢谢你给我拿饼了。老爷子说谢个啥啊,过一辈子了,你总是谢谢谢谢的,两口子还整这么肉麻。老太太说我不整点儿肉麻的,你总惦记外边的女人。老爷子说你整肉麻的我就不惦记了?扯淡。

两个老人突然阴天转了晴天,翎子非常意外,高兴起来,就活跃着说要陪两个老人打牌。于是,连同小保姆,四个人玩了几圈牌。一直玩到快十点钟,翎子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老爷子没有按时起床。老太太念叨说该起来了老头子,念叨了几次,老爷子仍然梦在迷乡。老太太就摇晃着他的胳膊,说起来起来,这才发现,老爷子的身子是硬的。

老爷子死了,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会死。儿子闺女

想不到,呼兰听到电话时也不相信,张万林也不相信,张廷玉也不相信,可老爷子毕竟真魂远行了。唯独皮小影表情平静,她把张廷玉拉到一边,说你要是能跑就跑吧,趁早跑还来得及。张廷玉眼睛瞪着皮小影,说老爷子死了我跑什么?我得帮着忙乎忙乎,我怎么能跑呢?皮小影说你不跑拉倒,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在收拾老人的遗物时,单丹红发现了老爷子的遗书。遗书在红木匣子里,夹在发黄的劳模证书中间,是早几目前才写的,内容是让她哥哥主动找组织谈自己的问题。单丹红草草地看了一眼,怕旁边的人注意,赶紧把遗书放兜里,然后出来到僻静地方继续看。

看完了遗书,单丹红颓然地坐到了地上,神色茫然。

她哥哥从旁边走过来,也挨着她坐下来。兄妹两个谁都不想说什么,就那么木鱼一样地坐着。远处院子里的人们,在为操办老人的丧事忙乱着。知客人本家四叔在积极地张罗着,叔伯兄弟们也都来了,那个对他们一家耿耿于怀的嫂子也来了,许多过去的熟人都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回想老爷子这一生。有说老爷子这个的,有说老爷子那个的,都是些佩服的好话,缅怀之意溢于言表。半天,他看了妹妹一眼,说丹红我明天就去市里了。单丹红以为她哥哥去市里交代问题,说,哥,你还真听老爷子的?真去自首?她哥的眼睛向院子里看去,然后又向天上看去。半晌,她哥说,市人大已经通知我去市政府报到了,要不是老爷子这事儿……单丹红忽然明白过来,哥是要当副市长了,她忽然高兴起来,哥,副市长吗?她哥点了点头,就吐出两个字,常务!

张廷玉慌慌张张地走到他们兄妹面前,样子谦恭,说单书记、单主任,老爷子年岁高古了,大家就节哀顺便吧,现在重要的是要让老爷子抓紧入土为安,阴阳先生说要给老爷子写生平年表,别人不知道详细情况做不了主,这个事情还得单书记亲自做主。单丹红知道哥哥这会儿懒得表态,就对张廷玉说,你就代表我和我哥全权处理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四叔。张廷玉得到了这样的话,又跟他们兄妹俩说了一句节哀顺便,然后就忙去了。

作者简介:

吴海中(1968-),生于吉林梨树昭苏太河畔李家桥村。做过中学教师,1994年1月调入梨树文联工作至今。有中短篇小说集《人面桃花》及《三国演义格言智慧》等文集。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世界华人企业家》杂志社特约记者,《贵州民族报民族文学周刊》执行主编。现寓居贵州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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