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荆 万里走单骑

2009-08-06 10:03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9年12期
关键词:俄罗斯

彭 苏

8月中旬,通往莫斯科地铁的最后一站,斯霍德宁斯卡娅的清晨凉意十足。

7点钟起床后,李荆像往常一样,为自己沏上了一杯淳浓的俄罗斯红茶。餐桌上只有他独自用餐,家人早就送往了农村的娘家。只要稍一兴奋,他握杯子的手就会轻轻颤抖。他再次清点了。一遍沉重的绿色行囊:睡袋、毛衣、帐篷、药品。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将钥匙虔诚地装入了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有一张等同10万多元人民币的银行卡,以及儿子马克西姆的照片。

“我这个人比较迷信,觉得不带上它,我可能就回不来了。带上它我就还能回家。”此时,在北京北七家鲁瞳村的马篮球俱乐部,李荆用武汉话说,手心紧紧攥着那把钥匙。

那天是2007年8月13日,心情就像运动员即将参赛一样。这场一个人的比赛,李荆将骑马从莫斯科出发,翻越乌拉尔山脉,穿过西伯利亚平原,最终抵达中国。“赛前”准备了14年或许更长时间。至于何时“结赛”,他无法确定。

警察们

按照原计划,李荆先从莫斯科坐火车,到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的雅那乌尔镇买马。之前,他已和当地的马贩子在电话中完成了交易。为了买马,他逗留了7天,全因为“那个家伙中途变卦涨价。”

他花了2.5万卢布买下一匹巴什基尔马,在前往雅那乌尔以南120公里的柴科夫斯基的故乡沃特金斯克的途中,马几次三番想趴下来,这让他深感不正常。于是他换了第二匹马,沿着沃特金斯克的大路,他一路来到了中心城市——乌法(uFA),乌法在乌拉尔山的西麓。

在乌法大街上,一警察把我拦住了。他问我干嘛的?我说了原因,他一查我证件全都齐全。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还说要查查么(什么)样的。说穿了就是要钱!我不给,说随你公事公办都行。

他把我送到局子里一通臭骂。我不吭声,心想只要不打我就好。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冷板凳后,一个长官出面说,按个指纹吧,万一有什么罪呢。

在路上,我还遇到过一个政工所的家伙,他冲着我高喊,过来!

我坐在马背上说,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边说边往怀中掏证件。这个家伙误以为我要掏枪,一下子猛扑上来,拎着我的脖子就往下摁。然后打电话到了分局。我不怕,反正警局我去过一次,他的上司都认识我。在证实我确实没有问题后,我骂他为什么不动脑筋想一想,哪有通缉犯敢像我这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骑马的?

在门口,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执行公务,我们握个手吧。

原来你不是成吉思汗派来的

在途中,他常上沿途的饭馆,公路咖啡屋里吃饭。运气好撞上好心人的话,还能到人家家里蹭饭借宿。

睡觉的最安全地是教堂。有时也会睡在公路旁的餐厅里,如果能睡在屋子里,即使一张板凳,他都有本事睡上五六个钟头。

“要是睡在野外,那就选择有树遮蔽的地方,要有足够宽的草皮,软、不脏的那种。”李荆说道。不过一个人牵着马在野外睡觉,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胆战心惊。因为你分不清,这是风声还是脚步声。

他记得骑过车里雅宾斯克,就是库尔干。库尔干的野外,荒无人烟,没过头顶的杂草让他毛骨悚然。他慌忙拐到鄂木斯克州时,已是11月的霜冻时节。

“不顶用的睡袋早被我丢了。我将所有的毛衣全部穿上,恨不得再将鞍子压在身上,也抗不过寒冷。我想我必须要找个地方停下来过冬,否则我会冻死在路上。”他说。

李荆决意留在距离新西伯利亚州300公里远的一个附属农场。“我住在村子的老房子里,只要不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干。”这一待就到了次年3月。

到达新西伯利亚州时,他受到十位农场主的热情招待。

晚上我在这户人家借宿。刚睡下就听到咚咚敲门声。我一打开门,进来一老头。自称是农场主的爸爸,是搞心理分析的。他说要和我聊聊,坐下来就问我哪年生日,父亲的情况,最近做过什么梦等等,问得十分详细。我只好一一回答了他。

第二天我准备启程时,那老头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我们这群人都是在为伟大的人工作。成吉思汗在古代一直征战到了欧洲,他就是那个伟大的人。我们相信世界运转在某一时刻,成吉思汗就会重降人间。所以,我儿子昨天来电话说你的样子时,我还以为你就是成吉思汗派来的使者,后来一分析你说的情况,才知道你原来不是。

最令人恐惧的一次,是过赤塔时,我经过一家咖啡馆,一个样子很和善的老头冲我打招呼,喂,看来你是走远道的,坐下来休息,吃点东西吧。

我坐下后,他把全家人叫出来,我发觉其中一人目露凶光,脸上有疤。我原以为他是个伙计,后来才知道他是老头的女婿,这家店的真正主人。

店主的妈妈是个白俄罗斯人,一个善良的教徒。在她和我聊天时,对面一个吃饭顾客过来对我说,如果你不想你的马被偷的话,就赶紧走吧。他说话时,我发现老太太的神色很不安。

那人走后不多时,店里又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他们一进来就和店主称兄道弟的。我吓死了,赶紧说我在这里不方便,要另找住处。店主说,好啊,趁现在我们还没抢你,你快点走吧。

我当时心都快跳到嗓子来了。但是走时我答应了他,明天一定让他骑骑我的马。

那一晚我又是不能闭眼。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信守承诺来到店门口,发现店是关着的,我是一阵狂喜,这就怪不得我了,我连忙牵马离开了。

我不是疯子

从满洲里到齐齐哈尔、哈尔滨、长春、沈阳、再到河北秦皇岛、唐山、天津。李荆披着从贝加尔湖买来的那件土黄色斗篷,飘散着须发,顺着这条路线,骑着两乘马在今年三月抵达了北京。

途中总有好奇的人问他:你从哪儿来。他特厌烦这个问题,没好气地说:我从夹皮沟来。

“你到哪儿去?”

“上威虎山去。”

有人称他为现实版的唐吉诃德,他说,唐吉诃德是个骑士,而我是个游士。

在回武汉时,一朋友建议他干脆在斗篷上写上几个字:我没有疯。

“哈哈,我真写了,别人反而更认为我是个精神病。”他笑道。

为了实行这次行动,李荆做了两年的家教,加上以前的积蓄,积存T4万多人民币。除去路上种种开支,他为家人留下了1000美金。

“李荆不足一个向往金钱的人,他只是对精神生活要求比较高,和常人想法不一样。”他的好友熊斌这样说道。

“1985年,他刚从武大毕业到深圳大学图书管理室工作。他阅读了大量国外风土人情方面的书籍,在那个时候他提出了骑马环球旅行的想法。而且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那时的李荆拼命苦学外语,以至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把身体都搞垮了。”他的大学同学涂晓波说道。

在武汉,李荆父母家中的客厅里,醒目的也是他当年大学毕业后,前往内蒙放马时,握缰扬鞭的巨照。

“我去查每个国家的地图。关注当地的天气状况、植被状况。考虑到那里后,天气会不会太冷,马有没有草吃。我要算怎么走,走多长时间能够走到那里。我想

首站从中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出发,这是取个意境:”

“肯定要拿到每个国家的签证。但要先得到俄罗斯的,把它走完再去申请欧洲、南美等国家的签证。”

提及第一次的梦想,李荆宛若回忆初恋般。

1990年,他远赴俄罗斯,3年后弄到了一本为期1年的中俄往返签证。但那次刚从呼伦贝尔的南屯骑马到满洲里就作罢了。

“中俄边境处里的人没有一个搞得清,要办什么样的手续才能骑马通行。”

马可以卖掉,进入俄罗斯再买。可是“我俄语不好,在俄罗斯找的搭伴中途放了鸽子,没去边境等我。”

“通过这个事情,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环游世界的想法不现实。除非我有家产万贯顶着搞。”

“我又想也许从俄罗斯到中国可以。这两个国家加在一起就是大半个亚洲,而且只过一次边境就行了。”

1999年,他筹措了第二次骑马远行,集合了中俄美加一行loh,同行。那次都开新闻发布会了,搞得蛮热闹。结果同行的人签证出了问题,又没能成功。”

旅行中,我哭过一次

武汉的朋友们对他的举动十分理解,“李荆的父亲是一名对古文化造诣颇深的学者,特别是对社会人口迁徙方面很有研究,可惜他在文革时受到了冲击,也连累了家庭。在这种情况下,李荆小时候肯定是不快乐的。他学习、体育都很好,但表现叛逆。他固然骨子里天生不安分,但不能排除这些综合因素影响了他,让他产生了那些奇思妙想。”

“影响是绝对存在的。”在马篮球俱乐部,寝室外的客厅里,头顶的吊灯闪了两下,灭了。幽暗中的李荆情绪泛起了波澜,尔后声音渐渐低沉:

有人问我在旅途中有没有哭过?我说没有。实际上我哭过。那是与人聊起了父亲,我话还没张口,眼泪水就跑出来了。

我们父子关系一度很紧张。小时候只要他一训我,我就把自己关到厕所里拿头撞墙。就因为他的缘故,不管我学习再好,年年都要挨批斗会。

不过,父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接纳我的人。虽然他不轻易表现出来,但我能感受到,他从心里欣赏我。这里面不仅有父子真情,还有一个男人对男人的理解。

在武汉我感到活得像狗一样。我想去放马,支边,甚至羡慕到柬埔寨打仗的人。

大学毕业后,深圳正搞改革开放,我毫不犹豫就去了。但兴奋了两个月,我就厌烦了程式化的工作。

不管是为了实现旅行的梦想,还是想逃离过去的环境,还是出于对俄罗斯文化的向往,种种原因都让我去了俄罗斯。

我喜欢没解体前的俄罗斯,大家都很快活客气。解体后,卢布贬值了,人们经济压力加重了,心情变得焦虑,都“狠”起来了。

我一辈子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最后莫斯科成了我另一个监牢,那里的空气和树都让我压抑。

1998年时,我想放弃梦想算了,想回到国内。偏偏这时我太太说她怀孕了,我们是在儿子出生前的一个月才去公证结婚的。太太人不错,但和我谈不上有共同语言。婚姻嘛,主要是为了儿子。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小伢。他性格很弱,一有事就哭。他觉得班上其他同学的父母都比我有钱,不像我只能给他买一便宜的手机,为这事他躲在他妈妈的怀里哭过。

我是绝不会给他买贵重货的。我要让他为我所做的事而骄傲,为有我这样的父亲而真正骄傲。这就像我的朋友说的,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他也会为你做的事而自豪。有时我感到父亲、儿子,还有我,我们三个是一体的。

说话间,李荆须发间的银丝吹拂颤动,隐约可见。屋外的草场上,他的两匹蒙古马时而耳鬓厮磨,时而垂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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