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李唐谁负谁?

2009-08-07 01:51刘诚龙
百家讲坛 2009年13期
关键词:唐明皇李唐安禄山

刘诚龙

中国的隐士。十有八九都经历过从“猛志固常在”到“悠然见南山”的心路历程,其心底,几乎都曾遭受过难以疗治的心灵创伤,陶潜如此。林逋如此,王维也如此。

王维早先也曾锐意进取,雄心勃勃,渴望建功立业,而到了晚年,他心如枯木,欲如死灰,购买了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在山林过着“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优哉游哉的生活。

如果说陶渊明所受的创伤是仕途蹭蹬。那么王维所受的创伤就是思想戕害。在中国历朝历代的思想与文化语境中。陶渊明算得上生的光荣,死的伟大,赢得人人称颂,而王维呢,诗是永远光耀千古,而一段“变节”则似乎将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得翻身。换句话来说,陶渊明在体制内受了伤,但得到了内心的乐,而王摩诘在体制内享受了一些乐,在内心里却其苦无比。

相比较而言,陶渊明遭受的体制压迫远不及王维受到的思想戕害更让人痛苦、让人难以承受。因为王维曾经做了“贰臣”,出任了安禄山“伪政府”的职务。

长生殿上尚歌舞,渔阳鼙鼓动地来。756年六月,安禄山率胡兵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安,唐明皇带着爱妃杨玉环仓皇辞庙,向咸阳进发,打算跑到蜀地去偏安一地,最少也当个“小国寡君”,这样仍然不失“皇家威仪”。而一大帮英明的唐明皇来不及或者是根本就不想带走的文臣武将,大部分被安禄山的叛军俘虏。

早在一年前,安禄山就自称为皇帝,现在占领了京都长安。自然就以为“革命”基本完成,可以坐享江山了,于是便按照皇家老体制来组阁。组阁需要人才,人才在哪里?许多经历无限动乱后重新开张的开基之国,常常面临的重大问题就是干部奇缺。安禄山攻取长安建立政权。非常缺乏干部,他就想起了捡现成。唐明皇带走的只是几个亲信近臣,把大多数经过多年培养的干部丢了下来。这当然是一笔宝贵财富。安禄山也不客气,实行“拿来主义。”威逼利诱。把这笔财富收归已有,这其中就有王维。在刀剑悬头之下,这位食唐禄得唐恩的王维,也就被组阁进入了“伪政府”,当上了一官半职。

问题是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历经了八年的安史之乱最后被平定,当年像落汤鸡一样狼狈逃亡的唐帝国又威威武武地回到了长安,重新掌权。这下可苦了王维。这是什么性质?叛徒!内奸!贰臣!当这一大堆帽子戴在头上,自然是人生无法承受之重。这不单是唐帝国给王维增添了无穷压力,更难堪的是。中国的文化与思想以万钧之力、万代之势压迫着王维。

在中国思想的逻辑里。被安禄山的叛军所俘,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取义成仁。英勇就义,以颈就戮,最好还要高呼“唐朝万岁”、“唐明皇万万岁”等响彻云霄的口号!这样才能被统治者认可与褒扬,才能进入万世景仰、万民景仰的忠烈祠。王维不但没有死节,而且还当了伪职,不但不为当权者所容,也不为不当权者所容。帝王不容,或许不要紧,帝王总有灰飞烟灭的时候,而文化不容呢,那可就是遗臭万年了。

没有人知道。在王维的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波澜,有着怎样的他戕与自戕的伤痕。王维在其《责躬荐弟表》中,曾深刻检讨、无限忏悔:“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当初没能以死成节,成为王维最大的遗憾,因此他觉得无颜苟活于世上。活着,是负了国,活着,只能算是偷生,羞愧难当。

在这样的情形下,王维还好意思在唐帝国里“谋食”吗?他终于受不了别人给自己以及自己给自己的心理压力,退到了深山更深处,从此万事不再关心,只让山水洗涤心灵之污,苟且偷生于盛世。

王维啊。你其实用不着自责,用不着忏悔,你应该堂堂正正地活,心安理得地活。开开心心地活,无愧无悔地活。

因为不是你负了国,而是国负了你啊!

安史之乱,不是由你引发。引发这场动乱的不是杨贵妃,也不全是杨国忠,甚至不是安禄山,而是统治者唐明皇自己。他们都不自责,都不向人民忏悔,你有必要自责与忏悔侮吗?当你以及人民在长安城受尽战乱之苦时,“国家”到哪里去了?“国家”给了你什么?我们且看一下那些动辄以“国家”自居、以“国家”的名义打压人的“国家领导人”斯时斯际的做派吧。

756年的六月十二日,乱军的长矛即将抵达长安的城墙,唐明皇李隆基亲登勤政楼,振臂高呼、慷慨陈词,发誓要亲征敌军,挽狂澜于即倒,救人民于水火,并且煞有介事地任命京兆尹魏方进做御史大夫,京兆尹崔光远担任长安留守……总之,是安排妥当后一副誓死决斗的架势。

谁知道这连作秀都不是,只是一个阴谋,这个阴谋不是针对敌人,而是针对人民。他是想叫人民稳下心来,想叫他所有的干部稳下心来,以便于自己逃跑!因为唐明皇准备逃跑时有一个“担心”:若是人民都跟他一起逃跑,甚至跑在他的前面,局势一旦混乱,就会阻断他的逃路,影响他的“逃程”。所以他在这一天高姿态地表示要亲征,但却把人民以及干部留在水深火热的长安去喂安禄山的屠刀。

‘什么亲征?其实是亲自逃跑。次日。也就是六月十三日早晨,文武百官按照惯例来到金銮殿里“上班”,路上倒没什么异样,官门前,三军仪仗队依然威风凛凛地站在两旁,更鼓照样在敲打,政治局面基本稳定,而进入殿内后,大臣们却大吃一惊:他们的皇帝不见了!哪里去了?跑了!自顾自地逃命去了,不但那些草民丢下不管了,连那些大臣都如抹布一样扔掉了。甚至为了防止人民追随伟大领袖而尾大不掉,不便逃跑,他们还火烧渭水的便桥,斩断了百姓的逃生路!

这样的国家还算什么国家!长安城内一片混乱,百姓生命犹如草芥,被斩杀者不知多少,试问:这是王维背叛了国家,还是国家背叛了王维?

让人感到特别混账的,不是大难来临之际帝王不顾人民死活只顾自己逃命,而是本来是一己一姓而已,却因为当权而说成是一个国家。一姓破了,说成是一国破了,一家亡了,说成是一国亡了。刘邦当权,国家就姓刘;李家当政,国家就姓李;赵匡胤黄袍加身,国家就姓了赵!国家有姓吗?国家无姓!国家不是任何人的私物。

我不认为唐明皇好在哪里,我也不认为安禄山坏在哪里,当一个统治者腐朽透顶,当姓李的或姓朱的已经不能为人民造福祉,相反还成为人民祸害之际,他就没有资格动辄以国家来说事。大唐不姓李,而姓安了,国家的性质就变了吗?国家的疆域就小了吗?国家的利益就没了吗?不姓李而姓安,皇权还是那个皇权,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国家的利益还是统治者的利益,这又有什么变化呢?

但是,在几千年来统治者所精心构筑的“话语体系”里头。这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情,使得天下人都把忠诚一姓一家直接等同于忠诚一邦一国。明明是李唐即将崩溃,而杜甫却以之为国将破了,说“国破山河在”。明明是不在李家当官只在安家从政,而王维却被认为辜负了国家,负国偷生了。只要山河在,就不能称为国破,只要是为民造福祉,就不能说是负国。

在这一点上,王维与杜甫的见识还不如一位女子,这位在《资治通鉴》中没有姓名的女子。在黄巢起义中受了乱军蹂躏却不自杀,在统治者

的眼里,这样的人不跳四回井就不算是好女人,但她不跳井,唐僖宗便以强势道德者自居,辱问道:“汝曾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以从贼?”该女答道:“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贵一女子,置公卿将帅干何地乎?”

反问得好啊,一个既得利益集体以国家自命,却不能保护人民,反而要人民对他绝对从一而终,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但是,统治者就是那样的混账逻辑,唐僖宗不但不自愧,反而将这女子杀了。王维也真可这样问一句:你李唐可以在重新掌握政权的时候“以陷贼官三等定罪”,可当初长安陷落之时是怎么回事呢?事实上。安禄山的乱军初入长安,大开杀戒,人民遭了大殃,但等王维这批李唐老臣走马上任后,安禄山就放下了屠刀。王维不很“忠诚”于李唐,他也未必忠诚干安某,但他却一直忠诚于人民,这才是真正的忠诚。王维看不到自己的忠诚,在他心中还没有这样的意识:不管谁来掌政,我只当我的公务员。他认为他只是李氏的公务员,不能成为姓安的公务员,哪里知道公务员其实是不受“总统”换人而变异的呢!

什么是国家?我们也许必须区分两种形态的国家:一是以山河为内涵的国家;一种是以某姓为名称的国家。前者我们必须忠诚,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我们应该拼命保卫,但是后者呢?我们是不是必须无条件地忠诚?

历朝统治者总是把国家这两个内涵混为一谈,并借机浑水摸鱼,把人民绑架在姓氏的国家里,以姓划线,动辄以爱国或者卖国的帽子压人。某姓即使占有山河形态的国家,他也只有使用权,不拥有江山所有权,他无能管理江山,就应有自知之明,“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唐明皇打不赢敌人,就忽悠人民。把人民丢在一旁自个儿逃命。人民有什么必要为其守节?

当一个皇朝因自己的腐朽而崩溃,总有成千上万的遗民为其殉节。真有必要吗?这种盲目的忠,使得统治者经常把人民当成谋取龙椅的猪、牛、羊,也使得人民把自己当成统治者神龛上的祭品。以山河为内涵的国家或许有其必然合法性,但以某姓为名称的国家未必有什么合法性。前苏联垮台,普京说:“苏联解体是一个悲剧,谁不为此感到惋惜,谁就没有良心。”同时,普京也说了另外一句话;“苏联解体,不是人民不珍惜国家,而是国家漠视了人民。”这两句话表达的意思,正是对山河为内涵的国家我们有义务忠诚,但对某姓为名称的国家,如果他漠视了人民,人民也可以不珍惜他。

李敖说得好:“国家也好,政府也罢,皇帝也行,不论是什么,主要的责任都在保民,若不能保民,大难来时,就失国,就迁都,就偏安,弃老百姓于不顾;事平之后,反倒神气活现,以汉奸、附逆、从贼等名目办人,这又是什么本领?”李敖说的“皇帝也行”,自然是愤激之语,但他说国家的责任是保民。是绝对没错的,如果在战争状态国家的责任是保民,那么在和平时代国家的责任就是爱民,如果战时不能保民、平时又不爱民,那么不是人民要向国家道歉,而是国家要向人民检讨。

因此,王维没必要自责与羞愧。战争之前,已经不太爱民了,战争之中,已经不再保民了。李唐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与热爱的呢?当然,当初烧渭水浮桥时。唐明皇良心发现,说了一句有点人性的话:“我们要命,老百姓也要命。”也许这话值得王维与李唐“复婚”,也许正是这句话,使李唐能够再延长国柞许多年。

国家真的没有姓,如果一定要有姓,那么他的母亲姓山河,他的父亲姓人民。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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