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投资

2009-08-13 08:52郑局廷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厅长

郑局廷

新上任的市交通局长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要把1.5亿元的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以减轻市里的财政负担,但困难重重。原因是自己手下的财务科长范晓斌举报省交通厅原厅长,导致其落马,惹恼了省厅。恰在此时,市电视台美女记者周雨菲又向自己倾诉苦衷,要求他为范晓斌主持公道,又导致交通局长与派出所所长的激烈对峙,并引发了一连串情感风波……新的题材,新的视角,新的阅读愉悦,来自一位看似陌生却已经颇具实力的作家之手,让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

陪省楚桥路建公司的黄老总和财务部长斗了一夜地主,直至早上六点半钟才散场,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布满血丝的眼,黑青色眼圈,鼓胀的眼泡和“耐克”眼袋,他拍打着松弛麻木的脸颊,感觉是在拍打一张僵硬生涩了无生机的面具。都奔五的人了,还这样酣战通宵,正是在透支身体,拿“革命”的本钱开玩笑。

走出卫生间,景正中正要给黄老总打声招呼,中午过来陪吃午饭,谁知黄老总头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了。也该他睡爽心觉,一夜地主斗下来,他进账七千多,比拿生杨树棍抢劫还来事咧。自己和财务部长各输了三千多,前天刚发的工资和补贴一夜之间就改“姓”,老婆又该絮絮叨叨,一个月她有说事的话题了。真是窝囊呀!昨晚本该要别人陪的,可找了几个人,不是家里有事要接孩子就是推说手上没带钱,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最后只得自己亲自上阵。他心里亮堂得很,桃都没山没水没有任何留得住人的景点,人家从上面来到你这儿,就是要斗斗地主抹抹红中开杠,你下面的人得陪,赢了人家总不那么自在,只有输了才显亲热。多陪几次,真的奈之不何,单位又不报销这种开支。谁他妈钱多了烧包或吃错了药拿钱贴本为公家陪客?

其实他可以不输的,有几盘可以炸封顶的牌,他故意出错,倒让黄老总反炸封顶。有啥办法呢?有求于楚桥路建公司嘛。黄老总和财务部长专赴桃都,就是来讨要桃都汉江大桥一点五亿元贷款利息的,市财政没钱给,只能低头给别人说好话。那黄老总就喜欢这一口,用他自己标榜的话说“斗遍全省无敌手”,逢斗必赢,你景正中陪他,总不能打破他的那个“不败金身”吧。斗地主,黄老总也算是高手,记牌准确,判断到位,拿牌相对保守,出牌严谨缜密。他最反感别人打“业务牌”故意输他,一旦捕捉到这种迹象,他会不动声色地打几盘,借口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而封牌,脸上是那种没玩尽兴的讪笑。景正中出牌,明知是出错牌,也出得小心翼翼,并且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让黄老总不致看出破绽。

从电梯出来,直接走进一楼早餐部,找一偏僻角落坐下,喝了一杯豆浆,吞了一份煎蛋,吃了一碗黑米粥,风卷残云一般,绵软疲倦的身体里补充了能量,他觉得浑身充满劲儿。

走出宾馆大门,喷薄而出的太阳有如圆盘挂在东边,新鲜而温热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站立片刻,他拦下一辆的士,想回家美美睡上一觉。刚坐上车,手机响了,是市长秘书小张打来的,说上午八点钟市长在办公室召见他。他抬腕看表,离八点还差四十分钟,家不能回了。他忙给的士司机赔上笑脸,下了车,慢慢向市政府大院走去。

市长真够忙的,周六周日从不休息,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市长在周六第一个召见他,说明转贷之事在市长心中的分量。桃都汉江大桥横卧汉江,气派雄伟,巍峨壮观,高大的桥墩刺破苍穹,更刺在市长心里。一想到这些,景正中的心就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慌慌的,难以安宁。

桃都建县已有两千多年,建市亦有将近三十年。这座城市北依汉江,东临分蓄洪区,西枕通河和电排河两条排灌河,南有宜黄高速公路横贯。汉江、分蓄洪道、通河和电排河以及宜黄高速公路像四根铁杆架成了一个“口”字,把桃都城区囚禁其中,拳脚难以伸展,发展空间受制。从南突围向北拓展是桃都城市发展的必然选择。“天堑变通途”是桃都人以及北面邻市人的共同梦想。投资二点一亿的桃都汉江大桥在新世纪之初终于建成,如长虹卧波,让人们眼前一亮,更让两市人民受益多多,让两市的交流更加频繁和快捷。然而,投资大桥的六千万资本金,桃都市东挪西凑才筹了三千万,还有三千万是通过财政抵押向信用社贷款,至今尚未偿还。省交通厅厅长老光承诺的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随着他的落马而变得毫无着落。当时,桃都人为了及早建成大桥,在一点五亿元资金尚未明确投资主体的情况下,只听了厅长老光的一句话就开工建设。老光说,你们成立大桥指挥部申贷,省交通厅下属的楚桥路建公司担保,你们市财政反担保,把钱贷出来桥建起来。随岳高速这条南北大通道即将开建,我们争取桃都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到时候再把一点五亿元转为国家投资。光厅长权威甚高,拍板干脆,一言九鼎,桃都人便按厅长设计的模式开始运作,抢工期赶进度,创造了建桥史上的神话和奇迹,只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桃都汉江大桥的建造。大桥通车剪彩之日,举市欢腾,比撤县建市的庆典还要隆重、热闹。光厅长也来了,被市委书记市长和一大帮官员簇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市电视台当家花旦周雨菲采访他,他声如洪钟侃侃而谈,那些话语至今还飘荡在桃都的上空:桃都人梦想有座汉江大桥向北拓展其发展空间,省厅采取了变通的办法,先贷款把大桥建起来,既解决了两个市交通阻隔的问题,也为随岳高速经过桃都汉江大桥起了一个引导……光厅长没有完成通车典礼仪式,就接到省主要领导电话,匆匆而去,再也没有露面。伴随着光厅长的被“双规”,桃都汉江大桥的一点五亿元贷款也就束之高阁,转贷之事化作泡影,随岳高速公路也因为专家论证不能通过市区而向西偏移了三十公里,光厅长许诺的桃都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只能成为一种设想。

市长心里能不急吗?贷款一点五亿三年多,本没还上一分,息也没付一厘。发放贷款的市建行从上至下处分了上十人,形成了一个“上访团”,轮番到市政府省政府上访静坐,闹得一锅粥乱煮。省建行逼息直接从楚桥路建公司硬划,楚桥路建公司拿出桃都市政府反担保合同,要起诉市政府。市长被搅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将近八点钟,景正中步行到了市政府大院,迈上十级台阶,爬上三楼,他感到气有点喘头有些沉脚步有些飘,站立片刻,吁口长气,便往东穿过一段走道,来到市长办公室。

市长很热情地握过他的手,又是递烟又是让座,还让秘书给他泡了一杯铁观音茶,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市长靠在大班椅上,问,景局长,到交通局任职有三个月了吧?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蕴有深意。因为在年初变动职务把他从科技局调到交通局时,是书记和市长一起找他谈的话。当时市长神色严峻语调急促地说,老景,你上任后首当其冲地解决转贷问题,甩掉背在我们财政身上的沉重包袱。它像一道金箍,箍在我们头上,使我们时时刻刻感到危机。他知道一点五亿元贷款的事,但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也不曾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在书记市长面前,他只能一个劲地点头。一点五亿元贷款,对于一个年财政收入只有三个亿、财政供养人员超过两万人的县市来说,应该算是一笔大债务。中西部地区的县市都是“吃饭财政”,至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资金搞下城市建设解决一下民生问题,不是钱多了咬手,谁也不会投两个多亿去建这个汉江大桥。这就好比一个家庭,食不果腹房不遮身,连温饱都没解决,却拉债扯债去买电脑摩托,那不是让人戳背脊骨遭骂么?

景正中望着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平静地说,市长,按照您的要求,我们马不停蹄在做工作,但收效不大,或者说,还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到底隔在哪里呢?市长追问道。

新任厅长只认一个东西,原厅长办公会议集体讨论通过的纪要。查遍了这几年的所有文档,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他沉下脸说。

市长站起身,踱着步,说,光厅长虽然是个一言堂,但这么大的投资,他肯定在某种场合或某次会议上吹过风透过气。

景正中赶紧接口道,我们也是这么分析的,可翻阅了这几年的几大本记录本,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去找找负责这个项目的其他领导,兴许能找到突破口。市长提醒说。

省厅负责大桥建设的总工及几位处长都作窝案关起来了,人家恨死我们桃都,面都不见我们。更为严峻的是,省厅从上至下都像防敌特分子一样防着我们,铁板一块,无从发力。景正中哭丧着脸无奈地说。

都怪你们局那个范晓斌,当什么反腐英雄,迟不报早不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报。光厅长垮台不说,还带出一大帮人。对我们桃都来说,损失够惨重的,一点五亿的投资像无把的葫芦毫无着落,更要命的是和省厅的关系搞僵。原来有什么交通项目省厅是不遗余力地往我们桃都倾斜,可现在人家连尿也不朝我们这边撒。修复这种关系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几代人努力呀。市长心情沉痛情绪焦虑地说,他不仅想到了现在,更考虑到了将来。

范晓斌以一个公民的良知和果敢举报贪腐,合情合理合法,却被当成了桃都的罪人,遭到桃都人的嫌弃和唾骂,这公平吗?景正中不能赞同市长的观点,但又不能反驳,只能从内心深处为范晓斌抱不平。

这个人调离财会岗位了吗?市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连忙回应道,在我上任之前就调离了,现任局项目协调办主任,没什么具体工作,很闲散。

对这种人切不可重用!市长扬起手,在空中一劈,厉声道,他像一颗炸弹,随时有可能引爆而闹出事端。我们桃都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是。景正中只能违心地点头。

好了,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拱破天眼也要把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市长站起来,握着他的手,叮嘱道。

星期一早上,景正中走进办公室,放下公文包,正准备泡杯茶,一个女人闪身而入。他转过头,略显惊诧,你怎么来了?女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缕笑意,反诘道,我为什么不能来?吓着你了吗?景正中细细地打量她一眼,上身着白色长衫,下穿小黑裙,那种知性温婉的形象跃然眼前。他朗声一笑,说,周大记者造访,蓬筚生辉呀。咱们该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吧?她说,景大局长调任有职有权的强势部门,眼角里哪还有咱这平头百姓?景正中斟了一杯茶,递给她,说,周雨菲,你什么时候能够变得不那么刻薄?

她垂下头,咬着嘴唇,眼泪叭哒叭哒直往下掉。他深感愕然,俯下身子,关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她双手抚脸紧贴双膝背如弯弓,一头秀美的头发散开有如灯罩遮住了她的头和脸,啜泣声喁喁而来,让人顿生揪心之痛。

他坐在她的身边,手拍着她瘦削的肩背,小声地说,雨菲,你这大清早地跑到我办公室哭哭啼啼,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与你揪扯不清,欺侮你了呢。

她蓦然抬起头,用纸巾擦擦梨花带雨的脸,充满歉意地问道,没让人撞见吧?

他摇摇头,继而关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伤心?

她盯了他一眼,眼波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接着低下头,小声道,你得帮帮他。

帮谁?

范晓斌。她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有乞怜,更多的是信任。

他是你什么人?

丈夫。

哦!尽管他颇感意外,但他没让这种神色表露出来。

他和她相识于三年前,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她是“真情面对面”节目的主持人,他是那一期的嘉宾。半个小时的节目,两个人你问我答,甚是默契。节目录制完毕,她要他看一遍,有无改进的地方,可只见画面,听不见声音,原来声控开关没调好。她羞红着脸一个劲地给他赔礼,他笑笑说,没什么,老天也给充裕的时间让咱和美女主持面对面,真是艳福不浅啦。他的轻松和诙谐驱散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录制第二遍时,她表现得更加自如更加机智更加洒脱,他也全力配合紧密跟进妙语连珠,节目做得非常感人。在送他出门时,她索要了他的名片。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她发过来的短信:你很成熟持重,但太冷傲;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但笑得太少;你很想结识年轻异性,但拉不下清高。能够结识你我很高兴,非常感谢你今天的默契配合!看完短信他感觉很受用,毕竟是清纯美丽的女主持在向自己示好。她的浅笑盈盈烙在脑际总也挥之不去,就像襁褓中婴儿的笑,滤掉了红尘之俗,凝结了人间之善,更像那傲然挺立的雪莲,清新、脱俗、灿烂,让人眼前一亮,给人一片惊奇。当时,他没回复,玩了一个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也是为自己要真正寻觅到一位红颜知己而设立了一道屏障。在任局长的这些年,他认识了不少美女记者、美女主播、美女营销,但她们和你相识只有一个直接目的:拉广告寻赞助。他觉得男女之间相识只要以金钱为媒介真的是变质变味了。他很审慎。缘分是天意,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要也得不到。半个月后,省科技厅选点到桃都实行“科技三下乡”活动,她作为现场报道记者和他不期而遇。省上来了一大帮人,她和他们不熟悉,自然就和他走到了一块儿,两个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甚是惬意,像是久别再见的朋友,倾诉着说不完的别后感言。那天活动结束后,他请她到生意火爆的农家大院吃了一顿农家饭。知性温婉是她的标志,就像温暖的奶茶,没有红酒的高贵,咖啡的香醇,却时时散发知性的气息和淡淡的女人香,让他感到如沐春风养眼舒心。她说话俏皮睿智有时还很尖刻,是你在台面上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混迹官场,修炼多年,所看到的是台面上你恭我敬,台面下你争我斗,台面上虚情假意,台面下互相攻击,听不到真话看不到真相,但是和她在一起可以感受到世间百态,听到诤言挚语。至关重要的是,和她在一起,她只字不提广告赞助之事。以至于后来和她熟识后,希望为她做点什么,可她从不提及。那天他请她到天禄宾馆大厅吃饭,主动问她,台里每年分派多少广告费任务?她说五万。他又问,有没有什么奖励和惩罚?她说,拉一万奖三千。完不成任务只能拿百分之七十工资。他关切地问,你拉到了吗?她淡然一笑说,让漂亮女主持人去拉广告,就是送羊羔入虎口。我从未拿过全工资。向你申明,我也不想拿全工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喽!他说,你拉点广告应该很容易的。她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愿意作贱自己。那些男人,第一次接触勾眼,第二次接触动手,第三次接触上床,三步曲,赤裸裸的交易。我真的做不出来。这几年,我算看透了:男人没一个不好色!他急忙辩解道,不会有这么绝对吧。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亲历亲为的事还会有错。他诡异地一笑,说,我也是个男人咧。她幽幽地望他一眼,坦坦荡荡地说,你与众不同。表现有三:其一,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流露出的是发自心底的善良和真诚。其二,你是个知识型干部,不鲁莽、不冲动,和你呆在一起有安全感。其三,你从未有过男女绯闻。他紧叮一句,原来你还调查过我呀?她正儿八经地说,当然啦。还有一点,你请我吃饭,从不进那迷离暧昧的包间,也不找那隐秘昏暗的厅房,你总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明什么呢?说明你阳光、磊落、透明,值得信赖。他连忙摆手说,我可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也许我这个人心有歹念深藏不露吧。她断然否定道,不!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注重精神追求的人。可惜,这个世界,追求精神享受的人寥寥无几。

两个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谈工作谈事业谈时政,就是避谈家庭。他没问她,她也没问他,像两颗独立的星球,彼此照耀,彼此按照预定的轨迹运行。

你让我怎么帮他?他直视着她,坦诚相问。

不要歧视他。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吐出心迹。

没谁歧视他呀。他一脸无辜地说。

你没有,但局里的人,省厅里的人呢?好端端的财务科长,就因为举报而被调到项目协调办公室,根本就是一挂名科室。一个人独往独来,让全局的人无形之中对他形成了一个“孤立圈”。还有,协调办与省里没有对口处室,切断了与省厅的联络,好比给他与上面安扎了一道“隔离带”。一个人左右不能交流,上下没有沟通,他只能像闷葫芦一样憋着,像肉哑巴一样呆着。他出于一腔正义,举报贪腐,何错之有?她圆睁杏目,逼视而问。

情理上没错,但客观上对桃都造成了很大影响。一点五亿贷款市财政兜着,息都付不起。省里的关系也因为他的举报而变得极其微妙。我们原来和省厅上上下下都很铁,可以称兄道弟,省厅对我们桃都可以说是项目优先报,资金倾斜拨,而现在我们去了,他们公事公办马列着咧,该往桃都投的资金项目都要掐住捏着。过去和现在,真的是冰火两重天。面对她的责问,他不愠不火,口气平和,如实相告。

哼!她冷笑地说,别人人云亦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知道你也变得这么世俗!她的尖刻使他的脸上呈现出难堪之色。在原则问题上,她总是据理力争毫不妥协。她说,范晓斌的举报与你刚才所说的后果根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一点五亿资金不能转为国家投资,有两个原因,一是原任厅长独断专行,一人说了算,没有履行集体决策民主决策程序。二是桃都人心浮气躁急功近利草率从事,连正式批文都没有,就匆匆上马,完全背离投资规律。停息片刻,她继续说道,如果省厅的人对待举报是这种态度,只能说明正义正在沦丧。不亏是桃都名记,思路敏捷,语含机锋,一语中的。

现实明摆着,人们只看到表象的损失,根本没有挖掘内在的深层次的病根。你封住了我的口,但你堵不住桃都人的嘴巴。

首先你得端正心态。在他面前,她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主要是让他引起足够的重视,接着,她顺着她的思路层层递进了,从桃都看,范晓斌的举报可能造成一点五亿贷款没有着落,但从全省看,范晓斌的举报可能为国家挽回了比一点五亿高好多倍的损失呢。景大局长,你想过没有?

雨菲,你说的我都想过。我和你是战略同盟。举报贪腐是一个公民的权利和职责,绝对没有错。但是,在我们这个法制尚不完备的国家,要用举报的胆量和勇气承担举报后可能带来的一些意想不到的报复和打击。他望了她一眼,降低声调加重语气说,原厅长位高权大,该有多少利益共同体,范晓斌斩断了一些人和厅长的利益链条,堵死了他们的赚钱门道。你不让他赚钱,他就不让你安生。前不久,我看到一则报道,辽宁一女老总举报领导,被追逐在外,几年不能回家,几乎搞得家破人亡。所以说,你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看来我有点误会你了。周雨菲缓和了语调,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两个多月前,范晓斌独自在广场散步,五六个彪形大汉跑过来,用一黑布袋罩住他的头以及上身,你一拳我一脚像击沙袋。要不是一老警察上前制止,他可能命都没了。伤心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浸溢出来,滑过白皙的脸庞,潸潸而下,滴落在地板上。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景正中紧紧追问道。

他浑身被打得青紫胖肿,贴满了膏药。我让他去报警,他说算了,只当送给狗子咬了一顿。他也猜出是别人在实施报复。他不愿意向别人透露,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近段时间一定要作好自我保护,最好不要单独出门,尤其是夜晚。他提醒道。

他也防范着。早上上班直至晚上下班,足不出室。晚上关在家里,一声不吭。我怕他憋出病来,周六周日就放他出去和朋友斗地主消遣。他这个人干什么迷什么,斗了几次地主就陷进去了,竟然把锁在柜子里积攒几年的存折上的三万块钱取出来输了。我又不敢问,更不敢责怪他,只能告诉你去敲敲他,让他今后注意点,切切不能把他撩翻了。女人的心里藏着太多的苦,苦汁渗透到脸上,满面愁容一脸苦相。

放心吧,雨菲,我马上找他谈谈。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他!景正中抓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坚定地说,向她传递着一股力量。

她款款而去,飘忽眼前的是她娴静婀娜的背影。

他拨通内线电话到项目协调办,范晓斌接了。他说,要是没事,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分钟后,范晓斌敲门而入。身高一米七五的范晓斌颀长、俊朗,稍带那么点文弱。他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特别发亮特别有神,像金刚钻似的。

坐吧。景正中指了指沙发,说。

范晓斌坐了下来。

近来还好吧?景正中问道。

好不好您不看着吗?他的回话带有明显的抵触情绪,脸上挂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

停顿片刻,他又问,近来在忙什么呢?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谈话的序曲无聊而多余。

忙?实话告诉您吧,我现在呀,闲人一个,没事可忙,百事不管。他的话语中弥漫着懒散的气息。

工作不忙,忙斗地主呀。景正中隐约地感到,和他谈话不会那么轻松,只能直奔主题。

领导真是深入实际呀,连我们平头百姓的这点业余爱好也了如指掌,真是鸭棚的老板睡懒觉,不(捡蛋)简单啦!范晓斌的话中,字字带着讥诮,连标点符号也含有嘲弄。

斗点小地主,娱乐消遣,无可厚非,但切莫发展到赌,把家里的存款取出来输,那性质就变了,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对于面前这个满腹是气满脑是火的人,他只能苦口婆心慢慢劝导,而不能劈头盖脸猛批猛斥,不然会适得其反。景正中觉得自己分寸把握得很好。

景局,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莫名其妙。范晓斌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晓斌,不要装蒜了,你把家里存折上的钱取出来斗地主输了,这应该是事实吧。在这种情形下,景正中不得不点破揭穿。

景局,先表扬您深入实际,看来您是枉有虚名。我斗五元钱的小地主,输死也输不得三万块钱,何况,我斗地主没输钱呀。

你还硬撑,没买房没炒股没添置大件,你那几万块钱不是输了不会自个儿长腿跑了吧?景正中毫不留情地把他抵到门角,让他犟也犟不脱,只有束手待擒的份。

他急赤白脸想要申辩,可没说出口,眼里折射出那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无助。他长叹一声,从荷包里掏出钱夹,在夹层内拿出一张小纸片,甩在桌上,迈着那种吊儿郎当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定睛一看,原来是银行汇款回执单,上面写着:户名中国红十字基金会;账号020000101914483874;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北京朝内大街支行;捐款人:范晓斌;金额:30000.00元。

原来,范晓斌把三万元钱隐秘地捐给了汶川地震灾区。景正中目瞪口呆,瘫坐在大班椅上,脸上满是尴尬,心里一阵愧疚。

当初,范晓斌是局财务科长,兼管大桥办的开办费账目。开办费基本上由前任局长支配。每个月底,局长都要提取二十万现金,说是陪厅长到香港澳门花销。回来报账,除了飞机火车票属正规单据,其余全部用白条充账,局长说是送了,送了多少送给什么人局长没说,范晓斌没问。但是直到有一天,前任局长让他汇两百万元到广东一家贸易公司,他才引起警觉。交通局和大桥办与这家广东公司既无购销合同也无业务往来,八竿子也打不着,平白无故汇两百万出去,要是出了问题他这个财务科长可担待不起。范晓斌多了个心眼,他有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在省纪委信访室工作,他把情况简单地给同学说了,央求他出面查一查这个公司的背景资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这家广东贸易公司是澳门赌场“大耳窟”设在广东专门用于给官员赌博洗钱的公司。那位同学当即给省纪委领导作了汇报。后查实,光厅长每个月都要去澳门一试身手赌上一把,并且逢赌必输,都是业务单位的人给埋了单。最后一次竟然输了两百多万。国家安全部的人早已盯上了他。范晓斌不揭穿,国安的人终究会掌握他的犯罪证据。光厅长落马是迟早的事。

摸清了这些情况,景正中觉得自己应该出面帮帮范晓斌,在机关里树树正气。市里有些不知情的领导都认为是范晓斌吃饱饭撑的无事生非举报厅长,使一点五亿大桥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让市政府背上沉重的包袱。局里的人则认为范晓斌愣出风头把光厅长挑落下马,带出一窝案,使局里和省厅的关系弄僵,搞得局里无颜对省厅。他不能让大家把怨气责难牢骚统统泄向范晓斌,让他一个人独自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他要尽量淡化范晓斌在光厅长落马中所起的作用,便于他“合群”,尽量弱化范晓斌在这件事情上的主动,不能让他“拔尖”,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不致遭受孤立和非议。

景正中召开了一次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主要议题是号召大家再次向灾区捐款。在最后的讲话中,他不动声色,平静地有如叙述一件家常故事。他讲道,昨天,市民政局负责救灾的副局长给我打电话,询问范晓斌是不是我局干部。我说,是呀。那位副局长说,从民政部赈灾司反馈到我市的情况,范晓斌以个人名义向地震灾区捐款三万元,是目前我市个人捐款最多的一位。希望你景局长好好表扬一下。放下电话,我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一个结婚才几年每月只领不到两千元工资的小干部,能把省吃俭用下来的三万元钱不声不响不张不扬地捐向灾区,让我看到了真,看到了善,看到了中华民族传承下来的爱心和美德!范晓斌给我们交通局争了光彩撑了脸面。

景正中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话锋突转,声色俱厉,这么好的同志,现在却要遭受孤立,就因为他提供线索让原任厅长“双规”。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范晓斌不提供线索,国安的人也找到了把柄,省纪委正要立案调查,原厅长落马是必然。范晓斌只是出于职业操守,为两百万资金的安全考虑,向他的同学询问,应该算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大家把一点五亿银行贷款不能转为国家投资的罪过推加给范晓斌,完全不合常理!让正义变得猥琐,让良知变成扭曲,让真理变为罪过,这不是什么正常现象。这样下去,今后谁敢举报贪腐,正义何日能扬眉吐气?

景正中的讲话在机关干部中颇有震动,从现场募捐资金来看,收到捐款近十万元,比第一次多出将近一半。袋里总是空空如也有一角钱被老婆拿走两个五分的梁科长,捐了七百元,两百元是向老婆要的,还有五百元是从皮鞋的垫层中抠出来的,是他攒了两年的“牌本钱”。会议一结束,大家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议论开了。局里有一位当了十八年科长人称“嚼筋”的黄必树,有把蚂蚁嚼得斗过大象的本事,也有把黑东西嚼得白晃晃的骗术,更有把没影的事儿嚼得有模有型的技能。他专门嚼别人的舌根,谁受表扬了他嚼,谁受批评了他嚼,谁家有好事他嚼,谁家有丑事他也嚼。他嚼人的话像喷洒了剧毒农药一样,伤心绝情毒人。他曾把人家好生生的一对夫妇嚼散,把局里两个中层干部嚼得操拳挥掌大打出手,还把局里的一个老处女嚼得无法安身调往外地。一进办公室,他就当着办公室的几名科员说,范晓斌真他妈福气旺呀,出了三万块钱,名扬全市,划算。景局长还为他叫穷,他那漂亮风骚的老婆媚眼一勾骚劲一来,不知迷倒多少达官贵人,广告收入源源不断,三万块钱只怕是她老婆抠下的一点牙祭。这男人啦,当王八吃软饭也快活咧。屋子里顿时一阵轰笑。

刚好范晓斌路过,伤人的话嘲弄的笑像钢针直刺五脏六腑,前几天,他也听到过黄必树嚼过自己,说,范晓斌举报厅长,一人得功,全局遭罪。现在咱们连省厅的门槛都不敢踩啦。这种人先害别人后害自己,必遭报应!当时,他没太在意。可是今天如果再放过他,不定他会嚼出什么更恶毒更没影儿的事。他冲进办公室,左手揪住黄必树的衣领,右手一记勾拳击向黄必树,说,你这个老杂种,嚼死人不偿命,我让你嚼!

突如其来的一拳正中鼻梁,黄必树眼冒金花头晕脑胀,鲜血汩汩直往下掉。他抹了一把血,扯住范晓斌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范晓斌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右食指指向他的眼角,恨恨地说,这次只揍扁了你的鼻梁,下次听你再嚼,老子割掉你的舌根,让你自个儿嚼自个儿听。说完,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黄必树从进机关到现在,总是找别人的茬说别人的事,不说没人敢打他,就是当面也没人敢说他,因为别人怕他无中生有乱嚼一气,惹不起就躲。因而他越嚼越来劲越说越有理,在机关里舍我其谁唯我独尊。今天遭受如此大辱,黄必树觉得把今生今世的脸丢尽面赊光。他捂着鲜血直冒的鼻孔,跑到走道里,像泼妇骂街一样骂道,范晓斌,老子和你没完,老子要到市里告状,整死你这个王八蛋!

黄必树的叫骂声惊动了全局的人,大家围拢来看热闹,没一个上前去劝。大家心里特解恨,巴望不得范晓斌再来几下,索性把他打个人仰马翻闭嘴禁语。景正中赶紧过来,把他拉进办公室,递给他纸巾,让他擦净血渍,接着询问事情的经过,黄必树一五一十作了回答。最后,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道,景局长,现在是以人为本时代,他范晓斌凭什么敢打人?不就是仗着他有个风骚老婆会勾引当官的男人能够给他撑腰么?咱把这条老命拼上了也要和他斗争到底!您得为我作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打死也不长记性,三句话离不开嚼别人的舌根。景正中问,你要我作什么主?黄必树似乎来了劲儿,振振有词地说,首先他要写书面检讨,张贴在局公示栏里。第二他要当面向我赔礼道歉。不然,咱就去派出所报案。景正中拉下脸,问黄科长,你张口闭口范晓斌的老婆偷郎养汉,有证据吗?黄必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听别人说的,外面……外面……都在传。景正中严厉地说,你是以讹传讹。你到派出所告他打你,至多是个治安处罚,但范晓斌和他老婆如果到法院告你诽谤,你可能要吃官司。你自己权衡该怎么办吧!黄必树急红了脸,心有不甘地问,景局长,那我这不是白挨揍了吗?景正中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息事宁人地说,黄科长,有句俗话叫“断了手臂往袖里塞”,悖理了就不要强词夺理,长个记性吧,五十岁的人,积点口德。现在讲和谐社会,多说好听的话。

黄必树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阉鸡走出了办公室。

景正中这次没有批评范晓斌,倒不是他要助长这种打人风气。黄必树在机关呆了二十多年就嚼闲话嚼了二十多年,每个人都被他嚼到了,但就是没人敢动他,大家像瞎子见了鬼似的,尽量不沾他不撩他,由着他去嚼由着他去编,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机关里正气不扬邪气上涨。而范晓斌敢于打他,代表了一种正义。伸张正义动用武力又何妨?

打架事件仅过两天,周六下午,吃过晚饭,景正中刚转路回来,突然接到辖区派出所一位刘姓副所长的电话,告知他单位干部范晓斌赌博被抓,让他去领人。

景正中火急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在大门口撞见了匆匆而来的周雨菲,两人来到接待室,刘姓副所长说,下午四点钟,我们接到举报,范晓斌伙同他人在天河宾馆508号房间斗地主赌博。我们立即派人抓获,当场收缴赌资六百三十五元。三个人已经做了笔录材料,现已送到市局法制科裁决。你们准备好钱领人吧。

他们斗多大的地主?景正中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五元钱的底子。刘姓副所长回答说。

这能叫赌博吗?你们不是有不成文的规定,抹牌带彩一元两元五元不算赌博也不抓吗?景正中盯着刘副所长问。

我们从没这种规定,只要来钱,就是赌博。刘姓副所长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麻将馆里那些爹爹婆婆打五元钱的晃晃,纯属是消磨时光,也算赌博吗?景正中耐着性子问,见刘副所长没答话,他便以训诫的口气说,刘所长,斗点小地主抹点小麻将不伤筋动骨,已成为我们老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娱乐方式,是利于安定有助和谐的好事,你这样又是抓又是罚,不是在维稳而是在添乱。

刘姓副所长深知自己讲道理讲不过眼前这位局长,便直通通地说道,我奉命抓赌,没啥可讲。要讲道理,你和我们所长讲去。

正在这时,送案卷到市局裁决的一名警察回来,把裁决书递给刘姓副所长,说,每人罚八百元。

听到裁决结果,呆在旁边一声没吭的周雨菲憋不住了,她不无讥诮地说,斗五元钱的地主治安处罚八百元,只怕是“天价罚款”,比抢钱来得快呀。

你不要在这里冷嘲热讽,告诉你,这起赌博案件我们严格按程序办理,没有丝毫越规,你要是不服,可以提起行政复议。你还可以去告呀。你们不是专门告别人的吗?后面的诘问意味深长,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景正中想,完了,听话听音,派出所是受人指使去抓的牌。和他们这帮子人讲不出道理,只能搬大菩萨来压了,便走到一旁给公安局局长打了手机,通了但无人接听。他又给政委打,接了说在外地考察,问他有什么事,他哼哼哈哈一阵过去了。千里迢迢的,为这点小事烦扰人家,值不值得呀?何况和局长政委只算是“面子上的关系”,根本没什么深交,要是人家把“拦头板”一打,你还真没辙咧。细细想过,便断了这份念头。

景正中走到刘姓副所长身边,说,罚个百把块钱说得过去,也拿得出来,罚个千儿八百的,对于一个小干部来说,确实很困难,刘所长就通融通融吧。

刘副所长板着脸,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冷冷地说,局里的裁决就是命令,我们岂能更改?您当局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看到景正中受一个小所长的轻慢,周雨菲心里十分难过,她赶紧从包里掏出钱,说,我们认罚,我们认罚。

景正中捉住周雨菲拿钱的手,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你给我把钱收起来!接着他面向刘姓副所长,说,这个裁决不合理,钱我们不认罚!语气坚决,挑衅味很浓。

不罚?那我们就继续关押!刘姓副所长不甘示弱脱口而出。

你敢关押?他们是罪犯吗?你有什么权力关押?景正中得理不饶,层层追问,咄咄逼人,弄得刘姓副所长脸色赤红,无言以对。

平时都是只有派出所警察向别人撒野讲狠的份,今日却被别人搞得理屈词穷狼狈不堪,呆在旁边的一个小警察耐不得烦了,他把桌子一拍,恶狠狠地说,对这些赌博佬不罚款就要关押,关死人咱偿命!

血直往上涌,脸上的肌肉愤怒地颤抖,眼里喷着火般的目光,景正中拍桌怒斥道,胡搞!

咱就胡搞,你能把咱怎样?我警告你,这不是交通局,由着你拍桌打椅!小警察双手捏拳,像一尊作好准备上擂台的武士,气势汹汹地向景正中逼过来。

景正中没有退却,他凛然而立,攥紧拳头,暗自使劲:只要你敢动手,咱就拼死自卫。虽然不是对手,但咱也要咬一口。即便被打挨揍,绝不让你们这帮人把理儿占了去!

箭在弦上,枪已上膛。

周雨菲旋即插在两人之间,赔上笑脸,说,算了,算了,我们认罚。便把八百元钱丢在桌上,到留置室里接出了范晓斌。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她感叹了一句,真是门宽衙门大,有狠就是理!

周一早上一上班,周雨菲打来电话,让他迅速查看桃都网。景正中打开电脑,点击进入桃都网,在网页的中间,黑字标题特别醒目赫然可见:《交通局一干部赌博被抓局长大闹派出所》。不用打开内容,他也知道把自己描成了一个妨碍公务无理取闹的丑角形象。沉思须臾,他立刻反拨周雨菲的电话,说,雨菲,你迅速着笔,赶写两篇稿件,一篇稿件叫《我在派出所的亲闻亲见》,主要是澄清事实彰显真相;一篇稿件叫《派出所名曰抓赌实则捞利》,主要是分析原因揭露实质。写完后,你去找桃都网的胡主编,我马上向他打招呼,争取中午登载出来。

三天后,市纪委书记老方约请他到办公室谈事,不用问,景正中也知道方书记约见的意图。派出所已将范晓斌等三人赌博的卷宗材料呈送到了市纪委,市纪委按照条例规定要对参赌干部进行党纪处分。最要命的是,市纪委去年曾和机关公务员签订过《戒赌承诺书》,明确规定参赌一次要开除党籍。市纪委要真追究下来,范晓斌等三人的政治前途宣告完蛋。

走进方书记办公室,方书记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很是盛情。寒暄过后,方书记便切入正题,和善地问道,范晓斌的事情该如何处理?看来方书记对这件案子也心存疑惑颇感棘手。景正中摸准了方书记的心思,便无所顾忌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件事不能处理。如果处分范晓斌,只能在老百姓中留下笑柄。方书记面呈难色,说,公安派出所那边盯得很紧,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昨天我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问范晓斌赌博市纪委处分不处分?如不处分,他要上告到省纪委。看来不给个结论,公安派出所只怕不会善罢干休。景正中喝了一口水,赶忙献计道,方书记何不来个网上投票,让市民参与,掀起一场大讨论,如果大多数市民同意处分范晓斌,您再作处理也不迟。如果大多数市民不同意处分,那就代表一种民意。方书记,从保护举报者的角度,您应该保护一下范晓斌。我琢磨着,从派出所抓赌这一系列情况来看,是蓄意为之,彻头彻尾的一种报复行为。

方书记沉吟好久,才说,你的提议可以考虑。这件事情相当复杂,已经闹到书记市长那儿去了。接着方书记突兀地问,听说范晓斌前几天把一位老科长打了?景正中很惊讶,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怎么一下传到方书记的耳里?他点头说,有这么回事。您的耳目真广呀!方书记笑着说,不止这些呢?有人状告你和范晓斌的记者老婆有一腿,什么事情都袒护他,还想提拔他。还告你丧失原则,大闹派出所,千方百计为他开脱赌博之责。景正中张大口,很想解释几句,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方书记很体谅似的说,景局长,你的为人,我不相信会有这档子事,但注意点好,舆论杀人呀!他感激地望着方书记,一个劲地说是是。

市纪委就范晓斌等三人斗五元地主之事组织了一次网上投票,参加网评的达九百八十人,同意处分范晓斌的只有二十五人,占0.05%,不便评判的三十人,占0.06%,不同意处分的九百二十五人,占到99.9%。对于市公安局移送过来的赌博卷宗,这是市纪委唯一一例当事人没受处分的。

从市委书记罗海涛办公室里出来,景正中的心情特别压抑特别沉重。一见面,罗书记凝眸久望,让他感到一种期望,更感到一种君威。罗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调你景正中到交通局当一把手是看中你的正派、果断和公关能力,好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毕竟是强势部门,但我力排众议,独选你去。接着罗书记话语中流露出了不满和失望:调动时跟你谈话一再重申,要求你在三个月内无论如何要把一点五亿的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现在都过去四个月了,怎么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一点实质性进展?市里财政状况不好,省建行准备起诉,法院一旦封存我们的财政账户硬扣,麻烦真大了,既被邻近县市笑话,更给财政带来巨大困境。最后罗书记下了死命令:景正中,你丢掉手头的工作,给我驻守省厅,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完成转贷,不然……罗书记戛然而止,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景正中听得出尾音。他设想了一下,无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不转贷成功,我无法交代。这是最好的。二是不转贷成功,不要来见我!这也能接受。三是不转贷成功,你给我引咎辞职!这是最严重的,让他浑身发紧一阵后怕。转而一想,又感到释然,辞职就辞职,有什么大不了的?无官一身轻。当这个破官,没好路走老百姓骂,为转贷的事领导压,心理负重,神经紧张,再干几天,不崩溃才怪咧!

三个月,九十天,说快就快弹指间,说慢当然还有做工作的时间和余地,现在主动权在省厅在一把手厅长那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让人手足无措。具体负责转贷工作的杨副局长和两个科长在省城驻了三个多月,每天和省厅的干部一样上班下班,脑壳都想破,法子都使尽,就是没进展。杨副局长每天给他打电话汇报完工作后就大倒苦水,要求换人,说热脸挨着人家冷屁股,人搞贱脸搞丢尊严搞没,活像一个太监,碰到和尚叫姐夫,受的那份洋罪没人能够体会。他一边安抚一边劝导说,你在交通战线呆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让别人去摸头不知脑,工作不是更难吗?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杨副局长口上有牢骚心里有怨气,但工作毫不含糊,每天带着两位科长守在厅里打探情况没挪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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