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正仁
虽说如今我从事的是小生行当,但很有意思的是,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小生戏。
分行当的时候,老师问我要学什么行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老生。”后来之所以改学小生,完全是因我在学校看了一回俞振飞、朱传茗两位老师合作演出的《评雪辨踪》。俞老师饰演的穷书生吕蒙正非常生动、可爱,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想,小生若是都像他演的这样,那我就乐意学、乐意演了。正巧,又逢沈传芷、朱传茗两位老师在教《雷峰塔·断桥》一折时,沈传芷到老生组一看,觉得我可以过去试试。如前所述,由于对小生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因此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沈传芷学小生了。《断桥》是我学小生行当的开蒙戏,可以说我所有的昆曲小生戏,都是跟沈老师学的。
沈传芷很喜欢吃肉,这是众所周知的。我也很喜欢吃肉,经常陪他去吃。那时,他的家在苏州,平日里住在学校,我也一样,所以他常约我到外面吃饭,师生两人一起去吃肉。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虽说学校对学生的伙食算是特别优待,武戏演员们可以经常吃到鸡蛋,文戏演员至少可以管饱,但大家腹内的油水还是少得可怜。沈老师属于“高知”,有一张可以定期去文化俱乐部用餐的卡,像鸡鸭鱼肉之类外面吃不到的东西,里面全有供应。
一个星期天,他找到我说:“正仁,跟我一起去文化俱乐部吃中饭!”我知道,老师想吃肉了,同时也想让我这个学生解解馋。那次他要了一块很大的东坡肉,让我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
后来我又蒙俞老师亲自教授。在学校学习过程中,我十分荣幸地长期跟着沈老师、俞老师学戏,这在戏曲界是很少见的。这是因为,根据戏曲界的传统,学生一般是不能同时跟两个老师学戏的,若是那样,往往会使先教学的老师不高兴,师生关系会很尴尬。不过,我跟沈传芷、俞振飞两位老师学戏时,并没有遇到这方面的问题。俞老师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要“转学多师”,意为一个学生不能老跟着一个老师学,而是要向不同的老师求教,如此才能学得全面、灵活。实际上,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那时,沈老师常常是先教我,待我身段和唱腔都会了,再让我到俞老师那里,请他帮我加工。沈老师虽然离开舞台较久,但在教学上功力扎实;而俞老师除了教学外还活跃于舞台,演出经验极为丰富。俞老师常说:“沈老师的戏不错,你要好好学。”每当在舞台上演完一出戏并受到专家、同行、观众的认可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有两位好老师。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能够碰到他们,真是三生有幸。
除沈传芷、俞振飞两位老师外,还有其他“传”字辈老师教过我,包括郑传鉴、华传浩,还有浙江昆剧团的周传瑛。1986年,我到苏州向周传瑛老师学了三个戏——《彩楼记拾柴》、《红梨记·亭会》、《金雀记·乔醋》。学戏期间,周老师问我:“《亭会》这出戏,你学过没有?”我撒了个谎,说没有,并说:“这是中生戏,沈老师主要教岳美缇了,没有教我。”其实,这出戏我不仅学过,还演过。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因为我是从心底里尊重周老师,诚心诚意想跟他学这出戏。我说:“老师,您就一个字一个腔地教我,我从头学起。”他非常高兴。《亭会》这出戏,我学得非常仔细,至今不曾遗忘半点。在学《乔醋》时,周老师住进了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依然给我说戏。他用嘴巴说,我则根据他所说的表演给他看。就是这样,我把这出戏学完了。
半年后,周老师去世了。
记得沈老师曾说:“我本来觉得生活没多大意思。但有你们这些学生,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枉在这个世界上走一回。”我想,我们对老师好,这是应该的;但我们师生的情意,又很难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看着、说着,虽很平凡,但现在回头想想,几十年如一日的师生感情真是我此生最宝贵的财富。(执笔/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