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眼睛(二题)

2009-08-21 02:58张洪浩
威海卫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卡夫卡幻想

应该拼命打击人间的希望

只有在这时人们才能通过真正的希望获得拯救

——克尔凯郭尔

卡夫卡的面容就像他的文字一样奇特、怪异。读他的照片,那著名的、书籍上最常见的最后的遗像,你首先会被他那精灵一般的巨耳所吸引,所震动:一个人怎么会长有这么大的耳朵!这个被称之为“先知”的人物,莫非真是上帝安插在犹太人中的使者?那双巨耳内廓清晰,外缘挺括。像两扇雷达接收器,又像两扇欲飞的翅膀,真可称得上是卓“耳”不群。凝视他的照片,我常会这样想:拥有这样一双巨耳的人,他的大脑一定能接收到全人类的信息,捕捉到比常人多得多的灵感,他的思维也因此能够轻易地超越现实,在想象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但其实。卡夫卡瘦削的脸上,真正能给人以震撼的是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呵!只要看上一次,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只要与他对视片刻,你的灵魂就会遭遇电光石火,精神为之一凛,这样的眼睛是内心忠实的使者,它们坦荡地并排着。因为最大限度的敞开,几乎连到了一起。它们似乎在坚定地表明:眼睛是两只,但我们永远是一致的,要睁开就一齐睁开,要闭上就一起闲上,决不会睁一只闭一只。

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是的,它们正是两扇洞开的窗户,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看清这位文学大师灵魂的秘密。

有人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和对生命的怀疑。因为,正如卡夫卡最后的密友、作家密伦娜所比喻的那样,卡夫卡是“惟一的裸体者”,他一直处在被伤害之中,因此也一直处于对存在的质询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卡夫卡仍然惊讶于苦难的不留情面,惊讶于世界的荒谬。并仍然为之恐惧和困惑。

有人说,不,那是一种痛苦和绝望,无法承受的痛苦,深渊一般的绝望!因为那时的他,正忍受病魔无情的紧扼,无法进食,甚至呼吸都成了问题。他的喉头已经关闭,心却在敞开着,耳朵和眼睛也在敞开着。他成了自己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正是绝望和痛苦,给了他这样一副表情。

还有人说,他的表情源于他内心的紧张,他的目光就是一种证明。他总是如此,以十足的警觉和拒绝面对世界。这就像他留下的那些钢笔画一样,人物姿态剑拔弩张。他的眼睛是他阴沉之心的裂缝,闪烁着刻薄寒冷的光芒;他的目光就像锋利的匕首,时刻准备出击,渴望白着进去红着出来的短兵相接……

是这样吗?我凝视再三。我思索良久。

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我想。从《卡夫卡全集》中,我看到的不止这些,于是看到的就不是这个。

这是明澈的、敏锐的、具有历史穿透力的目光。拥有如此目光的卡夫卡究竟看清楚了什么?他的朋友布罗德说得很精辟:“是人生的含糊不清之处!”卡夫卡用这样的眼睛看到,人类常常以一种错误的逻辑度量真理。所以,真理神圣的意志反倒显得不合逻辑。这就是荒诞。他看到,世间一切事情都是无限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永无休止地把人争取善良美好的斗争引入歧途,就像一辆幸福的马车从我们身旁驶过,我们没有跳越上去。我们错过了美好的生活,是因为我们没有耐心,没有认真对待。看清了世间万事,人在生命的道途中就不会迷路;克服了灵魂中的过错,人就完全可能拥有美好的生活。

卡夫卡对真理的存在,对正直生活的理想从不怀疑。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了。他虽然极度孤僻,常常沮丧,但人们和他在一起,却总是会感到愉快。“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是抱怨。”这就是卡夫卡,他内心里有一种“不可毁灭的东西”。那便是理想之光的存在。因为有她,他无法忽略世间的种种荒诞。他怀疑,他绝望,他表现出最辛辣的讽刺,但也是他,那么动人地喊出了心中的柔情和希望、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毕竟来临,给你以帮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细细研读他的作品,他的随笔、日记和书信,你会透过灰色的外壳,看到坚定地散发着光明的内核。这内核,是卡夫卡的眼睛。

是的,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怀疑和信仰,在他目光中发展成为一种高度的融合。正如布罗德所概括的那样:“在所有信仰者中,他是最不受幻想束缚的;而在所有不抱幻想的人中,他又是最坚定的信仰者。”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既是悲观的,又是乐观的。后者因为是从前者中挣脱出来的,所以才特别真实,才珍贵无比,强大无比。这是卡夫卡思想中最特异、最优美的核心,谁看不到这个,便是没有读懂卡夫卡。作为思想家的卡夫卡是矛盾、复杂的,但他最想展示的不仅仅是世界的荒谬。他有他积极的一面,他对尘世的热爱,对真理的执著探求,是他贡献给人类的具有决定性的信息。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谦逊、沉静、坚定,映射的是内心深处的理性、仁慈,至善和至爱,还有无穷的怜悯。这目光,像划过夜空的闪电,刹那间令人目眩地照出了人类深渊般阴暗的灵魂,同时又映射出微茫的希望。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面对苦难,面对无常,他的目光表现出一种从容,一种坚强,一种大无畏的快乐:“站立着面对这场大雨吧!让它钢铁般的光芒刺穿你,你在那想把你冲走的雨水中漂浮,但你还是要坚持,昂首屹立,等待那即将来临的无穷无尽的阳光的照耀。”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这是灵魂的眼睛。

卡夫卡,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绝对诚实的人,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他常常代替上帝说话,有时说出的难免与上帝的意思相悖,于是上帝取走了他的健康。他含着微笑忍受病痛,心甘情愿,处之泰然,表现出智者的勇气和风范。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镇静地与死神对视,心里回想起以前说过的话:

“在陶醉和死亡两件事情上,我们不能让别人代替自己。”

天堂的大雪一直降到盲人的眼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诞生的光明

——海子《太阳·弥赛亚》

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鼻祖,博尔赫斯的面容与现代主义的鼻祖卡夫卡颇为不同。从他晚年的照片上看,博尔赫斯仙风道骨,表情沉静安详,没有卡夫卡的那种警觉、焦虑和剑拔弩张之感。这主要体现在眼睛上,他的目光是一个智者的目光,焦点永远落在不知所终的远方,现实的琐屑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但其实,这眼睛是一个盲者的眼睛:他面对着这个世界,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是遗传的结果,他的家族有失明史。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失明:

“我的眼睛是从幼年起逐渐失明的。这就像夏目的黄昏缓缓降临一样。不应该把失明看作什么特别悲哀或特别可怕的事情。”

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88个年头。一生中,他的眼睛动过八次手术。正是依靠这样的手术,他的视力才得以维持,才使他阅读了卷帙浩繁的古今书籍,他是真正博览群书的人,他父亲有一个6位数的家庭图书馆,他的一生都在书海中畅

游,大海可以比拟他的渊博,但天空还不足以比拟他的心灵。他的视力在逐渐下降,但视野却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广阔。

有人说,他是上帝专为驾驭语言和写作而制造的特殊材料,这话很有道理。他的一生都围绕书而存在,且不说读书、写书,他还是市立图书馆馆员,在他56岁的时候,竟然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但是,在这时,他的眼睛几乎彻底看不见了。在一首诗中他这样说:

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

失明的博尔赫斯再也无法阅读,无法看清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但这时候的他,其实已经不太需要眼睛了。现实是一种平庸的重复,他已经厌烦了朦胧视野中的日常景象。他的写作完全凭借记忆和想象。好在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都是惊人的,到了晚年仍然生机勃勃。

是的,在失明之前,他已经深得世界奥义;漫长的失明过程中,他逐渐变成了司芬克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深深地埋伏在黑暗之中,沉溺于玄虚的想象并由此获得生之乐趣。他以灵魂的眼睛透视、洞察着一切,世界和宇宙在他的心里渐渐透明起来,他所看到的不仅是历史,还有永恒的时间,还有前尘后世。

他做梦。他已经明白:人生是一场梦,文学也是一场梦,自己的探索本身也是一场梦。一个人如果不甘心在现实中堕落,以梦为马便是一种选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虚无。他沉溺其中,却未被虚无吞噬,而是洞察了虚无的本质。他知道,虚无是万物的处所,是创造的起点,它意味着再生,意味着超越。他知道,没有谁能够永生。永生的可能仅仅寄存在幻想之中,人只能以幻想的无限抵抗生命的有限。祖先的丰功伟绩铺开了一片夕阳般辉煌的金色,在此背景下,他闭目冥思,看到了河流和草原,老虎和豹子,天堂和地狱,书本和匕首,镜子和迷宫……他成了一个时间的魔术师,他在永恒之中踱步,有着一双盲目的脸上,写满了非凡的空灵、玄虚和高深。

失明,使他把幻想发展到了极致,于是现实在他看来也成了幻想。他窥见了幻想的真谛、力量和美。他的创作摆脱了平庸的多愁善感,呈现出一种置身巅峰者才能具有的透彻和灵悟。古典的幻想与理念,现代的怀疑和冥思,都聚合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精神内核成了古典和现代的合佥,他升上幻想的云端,审视着人世的混乱、孤独和无助,经历了比常人丰富无数倍的人生,仿佛活了无数个世纪。是的,他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和未来,他在时间之外俯视着世界。他的梦是梦中之梦,他的书是书中之书,他本人也便成了作家中的作家。

“声誉跟失明一样,是一步步到来的。”经过漫长的寂寞,卓越的博尔赫斯终于赢得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幸福,甚至青春。他以灵目看到的景象倾倒了整个世界。无数景仰的目光把博尔赫斯举到了天堂之中,让他加入到了持国、荷马、韩德尔、弥尔顿等“在盲目中见到光明”(海子)的伟大歌者的行列。他的书飞出拉丁美洲,像种子一样撒遍了世界,在不同的土地上生出了色彩斑斓的奇花异卉。

作者简介张洪浩,男,1966年生。祖籍山东邹平。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十几年,现为《威海文艺》杂志执行主编。1986年以来,在《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十月》《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中华散文》《文学报》《中国图书商报》《温故》《读者》《青年文摘》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等二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美狐婴宁》。近年写作以随笔、评论为主。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青年诗人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威海市网络作家联谊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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