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

2009-08-21 09:14
广州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李玲面馆

徐 岩

徐岩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至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胡白总是在漆黑的夜里走进那家河南面馆,拣一张桌子坐下。

月光太凉,把他精瘦的身子和细长的两条腿敲打过许多遍,使他坐下就不愿再动弹一下。同样是黑黢黢的屋子里倒还漾着一小团金黄的光亮,那光亮始终悬在房子的顶棚上,随着胡白的脑袋摇晃,试图让他的视觉和感观发生哪怕是丁点的变化。

胡白坐的是左边的一张桌,很小,并排挤一下却也只能坐两个人。桌子是漆了红油的老木,有暗淡的水纹。上面摆着酱油瓶、蒜碟和辣椒罐以及筷子笼。胡白基本上不用说话,坐下了便掏烟卷吸。他也用不着点菜,保证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颠着肥大屁股的老板娘便会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

面馆真就不大,二三十平方米的房间内分两排摆着饭桌和木凳。也就是说靠窗的左边一排,靠墙的右边一排,一拉溜各有三张桌,中间是过道供走人用。

胡白吃面的时候,他总是要透过碗里飘散起来的热气往旁边看一眼,旁边的几张桌也会坐满了吃面的人。使他禁不住哑然失笑的是,他身旁那些吃面的人多半是青春靓丽的女孩,大冬天里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他不可思议的是这吃面的时间,又多半都是大半夜的光景。

面馆很安静,吃面的人不说话,一双双困倦的眼睛都盯着面前的瓷碗,嘴上吸溜着往喉咙口吞咽。

有好几次胡白都发现坐在他身边吃面的又是那个梳短头发的女孩,笑面,不算白的牙齿。脖子上系一条红黑条边的围巾,吃面时额上能看得见汗珠了也舍不得摘下去。就那么围着,像花很多钱租来样,不过有那条围巾作衬托,倒使女孩显得更加清秀了。

胡白曾在心里用小九九算了一下,能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了,他和他的同事几乎天天来这家面馆吃面。也大约是这样的时间里,能够碰到这个女孩和她的同伴,也就是说另外的一些女孩子。他曾经猜过她们所从事的工作,酒吧或歌厅里的陪舞女,只有从事这样工作的女孩子们才有这样的时间出来吃夜宵。

给胡白的感觉是女孩也注意到了他,确切点说是好几个女孩都注意到了他。胡白吃的是手擀面,这种面是要用清水煮的,煮好了再用爪篱捞出来,控净水,佐上酱料就可以了。而那些女孩们吃的是卤面,面条细得丝丝缕缕,是要在锅里炒熟了干吃的,拌上同样炒熟了的豆角丝、猪肉片和少许的麻油。胡白想纯粹是男人女人的喜好,两种决然不同的吃法嘛。

面馆是两小间平房,屋里没有暖气,唯一的取暖设备就是地中间的一个火炉子。炉塘里不知被填了多少煤球,被烧得红通通的,还不时有火苗子从炉子下方的小孔里蹿出来,像条动物的红舌头般,迅捷地舔一下屋门口的冷风和凉气。

胡白几次停下吃面时,侧着的脸都会瞧见那个戴围巾的女孩朝他笑着,胡白就也勉强地笑一下。笑过之后,再弯下腰身接着吃面,一阵狼吞虎咽后,面碗里几乎剩下清汤了。胡白便拿筷子将碗里的汤水搅一下,没有面条了他也要搅,是为了把碗沿上粘着的大酱瓣刷下来,随汤一块喝掉。

多少年的乡村生活使胡白养成了节俭一粒米一口汤的习惯,正好应了那句习惯成自然的老话。乡下来的孩子,得念多少年的书才使肚腹中有了那么些的墨水呀,才考进城里的学堂乃至毕业了换来份工作呀。一切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促使自己要时时地珍惜。

就拿他现在的工作来说,很使自己打心里头自豪呢。尽管吃面的这会儿没有人能看出来,甚至于说连身边这些衣着光鲜的走夜女孩们也看不出来,但也有股子豪气。口袋里的证件是能说明一切的,也能够替他解释,是因为有他穿的衣服的遮蔽才不可以被炫耀的,但归根结底地说,他是一名警察,刚刚执行完巡逻任务的便衣警察。

从胡白的穿着上,那喜欢笑的女孩看出了他们都是来自乡下的兄弟姐妹,她知道附近除了澡堂子和练歌房之外,还有两家生产半导体零件和电视机配件的私人工厂,那些砌着高墙的厂房里有很多男工人,他们兴许是下了晚班后来面馆吃夜宵的。不是有句话说吗,人是铁饭是钢,消耗了那么多的体力要是不补上些热量,你的身体就早晚会被弄跨的。

胡白吃完一碗面后要再坐上几分钟,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他要抽一根纸烟。累了大半夜的脑海也需要想一想,他这一天都干些啥事了,回到家里是要写工作日记的。更多的时间里是等那几个女孩也把面吃完,等她们起身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飞出屋门后,胡白才跟着离开面馆。

他在风雪中站立,目送那几个女孩依次鱼贯地钻进车里,才迈开步子回家。

积雪上面结着冰碴,风一吹胡白便会觉得冷了,想自己身上的破棉袄哪能御寒呢。棉袄的布面是新鲜的,可里面的棉花指定是绦了,要不咋就不抗风呢。可不抗风又能咋,同事小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全警队的人找来了这些棉衣的,挨冻一小会儿没啥大不了的,又死不了人。

胡白仍旧在面馆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脸上有针扎般的感觉之后,他才转身拦出租车奔家的方向,美术馆对面的红霞小区十三栋。

胡白身后的那家河南面馆的烟筒上依旧冒着白烟,似乎是有意跟刚离去的那辆出租车比美,烟雾只稍稍地缭绕一小会儿,就迅捷地散去了。

没有人知道李小虎哭什么,李小虎坐在一家报社的台阶上低头呜咽。

在这家晚报社做保安好好的,几乎快半年的时间了,突然就被社里保卫科的科长刘文安给辞退了。李小虎说为啥呀?刘文安说不为啥。李小虎就有些脸上挂不住,他在刘文安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又从他那两片厚嘴唇中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不为啥俺干好好的干吗要辞退俺呀?这回刘文安说话了,他说本来是想让你轻装走人,可你偏要背上个包袱,好我现在就把这个包袱抖给你背。刘文安说有人举报你往外面偷拿旧报纸去换钱花。

李小虎心里想原来是这件事呀,事情倒是有,可实在不算啥事呀,也就是芝麻丁点大的小事嘛,哪值得刘科长大惊小怪呀。平日里那些旧报纸总是被堆在门卫房里无人管无人问的,谁逮着谁就扯把了,可轮到他李小虎攒一起卖废品就成了问题了,这边真奇了怪了。

李小虎说一共才卖了两回,两回加一起也没卖上三十块钱。刘科长你要是觉得俺做得不对,那钱俺可以交公。

刘文安说一共才卖两回,瞧你把你的行为说得多轻松,你这是监守自盗你知道不?不是钱多少的事,是品格的事,这回卖点旧报纸,下回胆子大了,那就该卖印报纸的机器了。没人举报倒算球了,可有人提出来了,你说我还能不处理你吗。别再废话了,赶紧卷铺盖走人,城里地方大了去了,哪儿还不混口饭吃。

由于这个月刚开始四天,李小虎被赶出来时也没有给结算四天的工资,倒是保卫科长刘文安甩给了他二十块钱,顶了他四天的工钱。李小虎坐在报社的台阶上呜咽了一会儿后便起身朝城北的方向走,他想事情来得太突然,只能先到城北的一家洗浴城里找表妹李玲,然后再作打算。

李小虎拎行李包起身的时候,碰到了报社的摄影记者包太生,两人算是能把话说到一起的人。原因很简单,包太生也是乡下出来的,只不过是书念得好一点,考取了城里的一家艺术学校,闹了份职业。两人又算是半个老乡,家都在一个县城里,只不过是西南和西北两个村而已。李小虎来报社当保安时,摄影记者包太生时常下去采访回来晚,每次赶上李小虎值班都会给他送热水。因为包太生十有八九是喝摇晃了回单位来的。李小虎的一暖瓶热水便派了大用场,既能帮包太生沏茶,又能帮他投毛巾擦脸,两人的感情便拉近了不少。

包太生见李小虎手里拎着行李包,眼睛也略显红肿,便问他咋了?

李小虎不想说,怕说出来丢脸,就撒了个谎说家里出了点事,他请了几天假回去处理一下。

见包太生仍旧狐疑地拿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李小虎便低了头假装看腕上那块老式的上海表,然后说得走了,要不就会误了火车。

可是李小虎没走出几步远就被包太生从后面扯住了衣服后襟,待他转过头来时,包太生已经把一张钱塞到了他的手心里,然后包太生便背着他那个与他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摄影包进了门。

李小虎看到自己手心里是一张百元的纸币,心里就热了一下,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又掉下来。

胡白是东郊分局的一名治安警,因为临近了年关,城内各辖区的案件频增,多为盗窃和抢劫的案件,促使治安形势也跟着变得复杂起来。分局的领导便研究制订了一套打防结合的管控方案,宣布后撒开人马行动起来。

胡白的一组有三个人,组长是周德力,文府街派出所的所长,他和同事小全是组员。一般来说总是这样的,到年关了分局的一些警员都要下到各基层派出所帮助工作,用行话讲叫警力下沉。文府街派出所总共有五个人,所长周德力,副所长小段,女民警赵凡红和其他两个民警。胡白和小全下来后便由周德力编了组,周德力带胡白和小全一组,副所长小段带所里的俩民警一个组,开始辖区内的全方位巡逻。

有时候周德力亲自跟他俩下辖区转悠,有时候就指定他们俩独自下去转,巡视的时间多半都定在晚饭后,一直到半夜时分。从东边的菜市场街到西边的电厂路,中间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店和洗澡堂子及其歌厅舞厅理发厅,简直是形色各异,千姿百态和千疮百孔。周所长在时,他俩就只管跟着走,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即便是钦差也不敢造次。周所长不在时,两个人就由小全负责,因为小全被调分局前曾经在文府街派出所呆过几个月,比较熟悉辖区的路况。

两个人起初只是以治安巡逻为主,穿上便装在辖区内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走,可以说是漫无目的。派出所发的一把执勤用配枪由胡白带着,怎么给小全他都不要,说什么他跟那玩意犯冲。胡白说你竟瞎白唬,跟那玩意犯冲你还当什么警察,只不过是有了五条禁令之后你小心谨慎就是了。

小全对胡白说的话也不分辩,他只是笑一笑了之,到两人出去执勤时依然把配枪推给胡白,自己则拿一只电筒在手里就行了。

后来过了腊月初十之后,两人有了一个新的目标,依旧是在本辖区内巡视查找一条公安部发来的线索,一个叫胡老黑的杀人惯犯。那家伙就是本城人,在京津一带犯下了抢劫杀人的多起命案后销声匿迹,有可能窜回了老家躲藏起来。

小全比胡白小两岁,是个朝鲜族,个人爱好是吹口琴,最喜欢的那个曲子是阿里郎。小全看过那个协查通报后就跟胡白打哈哈取笑说,犯罪分子是你表哥吧,我们从现在就开始查了,可不能有半点的私心呀。胡白说真他妈的有点奶头山土匪的意思呢,还叫了个胡老黑,真为我们老胡家的人丢脸。这年头都改革开放多久了,干点啥不好偏偏去抢劫杀人,要真是落到我手上,不一枪崩了他才怪。

在两人巡视的文府街西路的一条僻静街面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家歌厅、舞厅和练歌房、泡脚房,到了夜里都会点亮窗户上那些悬挂着的灯管。灯光五颜六色,昏暗暧昧。

有时候小全就提议找一家进去坐一会儿,说没啥了不起嘛,喝点啤酒唱几首歌,也捎带着休息了一下。胡白便反对,胡白说最起码这是工作中,五条禁令不是规定了吗,工作期间是不可以进娱乐场所的。小全说这不是有新任务了吗,查找犯罪嫌疑人不去那些娱乐场所就很难发现,那些家伙大多是会去那些个藏污纳垢之所躲避消遣的。

后来,对于小全的提议胡白所持的态度是不反对但也不赞成去。一旦小全说多了,他就会拿小全的手碰碰自己腰带上的挂枪说,是这家伙拴着我呢,要去你就一个人去吧,我在外面走上几圈等着你。

小全的手触到胡白腰上的配枪后,精神头也就没有了,他低了脑袋在马路边上走,步幅有快有慢,脚上的一双反毛皮鞋不时把路上的积雪踢起来,再碾成雪末。

其实,胡白也想找家歌厅坐一会儿,街面上寒风四起,加之夜半霜降。寒气打在身上、脸上很是刺骨。每当瞧见那些歌屋的门脸和五颜六色的暖和和的灯光,就会使他想起面馆里近来经常遇见的那个戴围巾的女孩,圆脸笑面,不时地偷看他。胡白就想,这会儿她会不会在里面呢?

往往是胡白跟小全两人,走半个晚上也不说几句话,使得执行任务的气氛即凝重也轻松。倒是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档十几分钟便会跳几下,像一个人的脉搏,提示他不时地把手伸进去握住机身。

胡白知道那是杨娟给他发来的信息,即便他不回,也还是要发来,不停歇的。由他攒下十几条话语,哪怕是只有一句话,也暖暖地躺在他手机的信箱里面。

杨娟会说:街上冷,把棉衣扣扣好。或者说:找家茶馆歇会儿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呀。

杨娟是胡白离婚后结识的一个女护士,和他一样经常上夜班,两个人恋爱时最好的沟通就是手机信息了。

胡白晚上执勤巡逻时,杨娟告诉他不用回信息,只管收就行了。回信息耽误事,还冻手。关于这一点胡白跟同事小全说过,胡白话语中的一份感动却被小全甩过来的一句冷冰冰的话砸了个无影无踪。小全说,没事瞎他妈撩搔啥,不知道你在工作吗,没深没浅的小女人。

李小虎拎着行李卷坐109路公交车,换乘28路来到城北的抚顺四道街,再沿着繁华的街道步行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表妹李玲工作的那家洗浴中心。

打听了好几个人,包括看门的中年男人、收银台的女人,直到问到刚刚出来往收银台送账单和小票的一个漂亮女孩才知道他表妹李玲已经不在这家洗浴干了,说一个月前便回乡下了。

那个送账单和小票的女孩认识李小虎,说你是李玲的表哥吧,半年前你来过我们这儿的,还请我们几个人吃刀削面了呢。

李小虎也记起来了,确实是在几个月前自己利用串休的时间来看过他的表妹,还在附近的街面上的一家面馆里请她们几个人吃了刀削面。几个女孩都挺漂亮,当时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从中选一个做他的对象呢。女孩们都很大方,吃过面分手的晚上,每个人都分别跟他拥抱了一下,并把名字讲给了他听。

李小虎好像记起来了,这个跟他搭话的女孩叫王燕子,是他老家邻县一个村镇的人,好像那个镇子里盛产翠枣,据说那枣很甜,甜得跟女孩说话的声音般。

王燕子说你表妹都走有一个月了,说家里有事情催她回去。

李小虎说,她说过还回来不?

王燕子说没有,走得急,也没撂下话。

李小虎便拎着行李卷不吭声了,好一会儿,他才跟王燕子说,俺不当保安了,被那家单位给辞退了。

王燕子说你看俺能帮你做点啥呢?

李小虎说问问你们老板有活干没有?

王燕子便转回身走到收银台前跟那个中年女人说了几句话,接着再转回来跟他说,只有当服务生这一个活。王燕子末了又加上一句话,每个月六百元钱。

李小虎想了想说,行,那就先干着吧。

王燕子便管他要了身份证,还有二百块钱的抵押金,再把他领到收银台前。

王燕子把李小虎介绍给那个女人,女人是这家洗浴中心的老板娘,姓柴。

女人往里面挂了个电话,就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带李小虎去后面换衣服去了。

澡堂子规模不是很大,却也不小,有两层楼那么高,男女浴池各分两边,里面是大小的隔段,分别有洗浴区、搓澡区和按摩区,最里面是休息大厅。

李小虎被分给一个矮个子男人带管,先让他收拾整个洗浴区里面的卫生,也就是拿水管子冲刷大理石地面、捡地面上散扔着的澡巾、洗发水的包装袋和空了的牙膏皮和烟头。

矮个子男人腿很粗,有些往内拐,四十六七岁的样子,左脸上有尺把长的刀疤,总也不笑。给李小虎的感觉是他一旦笑的时候就会骂人,或者伸拳脚打人。

他见过这种男人的,在老家同样的村子里就有一个,是个村会计。也是个矮小的男人,跟澡堂子里这个唯一不同的是,一对眼睛是蛤蟆眼。就因为那家伙会拨拉算盘,便牛皮得很,整天跟在生产队长身后耍威风,惹恼了他会骂人,惹急了还要动腿踢上一两下。后来那个村会计被撤了职,原因说出来很笑话的,他用两斗的小麦把村民田二民的婆娘压在了身下,正好被村长和两个基干民兵撞上了。

李小虎是在半夜时分,也就是澡堂子的服务组拢在一堆吃夜宵时,知道矮个男人叫胡三哥的。大家伙都那么叫,李小虎便也跟着那么叫了。他吃到了没用花钱就拿上的一个白馒头和一碗汤水里放了油菜叶的挂面条。

胡白依旧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走进了那家面馆,他后面跟着没精打采的同事小全。

胡白想坐自己时常坐的老地方,没想到今天却被其他的人给占了。占胡白老座位的是个北方汉子,穿了件厚厚的蓝色二大棉袄。喝酒吃菜的时候都没有脱下来,就那么敞着怀,就着一盘菜喝白酒。

胡白瞥了一眼旁边的桌子,依旧是那两个女孩在吃面。女孩每人手里都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宽面条,低着头往嘴里吸溜着。面馆在辖区的中心地带,靠近那些依旧是灯火明亮的小歌屋,胡白想它一定是把生意跟那些十分红火的歌厅和舞厅绑在了一起,它们啥时关门面馆就啥时再跟着打烊。

待那个大屁股的老板娘给两人端来面后,小全只吃了一口便接了个电话起身走人。小全趴胡白耳朵眼处小声地跟他说要走的理由,是小孩病了,发高烧,得快点送医院。

小全要掏钱被胡白制止了,他目送小全出店门后就一个人低头吃面,可一碗面吃完掏钱付账时却只有几张百元的大票子。没办法掏一张给老板娘让找零,老板娘却笑着摆手意思是找不开了,记账吧,明天一块算。胡白说那怎么行,你这小店我再赊欠有点过意不去呀。

两人正说话间,旁边那个戴围巾的女孩起身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说我先替这位大哥付了,明天他有零钱了再还我。

胡白很感激地抱拳说太谢谢了,明天我一定带零钱来。

胡白吃完面,依旧是坐下来吸一根烟,那个戴围巾的女孩跟他拉话,问他是哪里人?胡白告诉他是举镇胡家堡人。女孩听了竟然很欣喜,说离她家正好不远,好像之间就隔着一条甘河,和一大片无际的青纱帐。

胡白问女孩在哪里打工,女孩很直白地说在街右首的那家红红歌舞厅,工作很轻闲,就是陪客人喝酒唱歌还有跳舞。

胡白扭过头看女孩说话时的神态,脸上竟没有一点的红润和羞怯之色,心里想她们是什么都经历过了。世上的一些事情对她们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他记得前些天,派出所的周所长他们从辖区内的小旅馆里抓回来的两个女孩,都是三陪女郎,每天平均要接两三个男人,几乎把身体都搞垮了,无非就是为了赚钱。

她们已经毫无羞耻感了。

女孩伸出手管胡白要了根纸烟,自己点上火很像样地吸着,然后问他的工作,是不是在附近那家私人工厂里干活?

胡白随便地点下头说是,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零部件。

女孩说那厂子不好,工头是个黑心的韩国人,支使得打工的人整天像风车般的转,简直是累死累活呀。

胡白说他只是个保安,刚去不久,也不知道车间里面的具体情况。

女孩说她知道,她二姐去年才从那座工厂离开,实在受不了那种强度的劳动。

胡白说还是你们的活计好,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的,还有啤酒喝、有卡拉0k唱,多好,钱赚得轻松呀。

两人聊得十分融洽,旁边那个北方男人却在结账时跟大屁股的老板娘吵了起来,听来听去两人吵架的原因就因为差了两块钱。

男人要抹零,女老板坚决不同意,吵来吵去那男人动手摔了个啤酒瓶子。

酒瓶子的碎玻璃刚好飞起来扎了旁边吃面的一个女孩的脸蛋,割了一个小口后竟流血了。

女孩便不干了,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胡白没有动地方,他又点了根纸烟接着吸。倒是跟他拉话的那个女孩站起身走过去劝她的姐妹,说算了吧,没什么大伤。

那女孩说伤大伤小无所谓,他一个大男人连个歉都不道,这算什么呀?

那女孩接着说,不就是喝了点猫尿吗,喝人肚子里去了还是喝狗肚子里去了呀?

女孩的话像连珠炮一般,说起来便收不住了,这就把本来已经喝多了的男人惹急了。他摇晃着站起身,劈手就抓住了一只木椅子,朝女孩砸去。女孩躲得挺快,没砸到,椅子砸到地上碎了,劲用得太大了。

屋里十几个吃面的人都愣在了那里,只有老板娘奔过去拽着男人的手制止他的打砸摔。

男人还想逞能,却被他身后的两个人给分别抓住了手腕,其中一人亮出了身份,说他们是铁路公安处的,便带他出了门。

胡白跟女孩分手时,女孩邀请他哪天去歌厅坐坐,老乡嘛,可以不收他小费的。

胡白说行,就这几天,抽闲一定去。女孩便给他留了个电话号码,便挽着脸上受伤的那个姐妹走了。

胡白也走出屋子,天刚下过雪,月亮悬在中天上,使得胡白觉得天上地下都是一片银白,他的心竟暖了一下。

李小虎到那家澡堂子做服务生没多久,便认了矮男人为师傅,那个矮小的男人是他们五六个小伙子的头。不单单是领着他们干活,还管着他们的生活起居和吃喝拉撒。

认了师傅就得学点手艺吧,可却没手艺可学,矮男人即不会搓澡也不会理头发刮脸,只会吆五喝六地指使他们几个打扫澡堂子里面的卫生,给客人接钥匙开锁头,拿毛巾、递茶壶,忙碌好了便不会挨骂。

矮男人问过李小虎原来的事情,知道他是个保安,便时不时地跟他拉话,也就知晓了他被那家报社的保卫科长给辞退的事。矮男人在一次歇活喝酒的时候跟李小虎说,这世界上的男人都他妈的是动物,动物的本性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弱肉强食。所以说,你得做动物中的王者,知道王者是什么吗?是老虎,你做了老虎便能吃掉其他跟你抢食吃的豺狼野兽。

矮男人再喝一口酒后接着跟他说,难得你的名字中还有个虎字,却软面团一个,是个纸做的老虎,纸老虎而已。

李小虎说俺咋就成了一个纸老虎呢?

矮男人说你不是纸老虎是啥,那个保卫科长耍手腕夺了你的饭碗,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说咋就成了个纸老虎。

李小虎不信,他就利用一个串休的时候去找了报社的摄影记者包太生,结果是果不其然,那个刘科长找借口把他辞掉后拿他外甥顶了岗。他想知道的结果竟跟矮男人说的一模一样。他就回来问矮男人咋办,矮男人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咋办你自己琢磨吧。

李小虎便在酒后又一次去了报社,找到刘科长问事。

被那个刘科长破口大骂并撵出了门卫房。

结果李小虎怒从胆边生,掏出事先藏在裤袋里的半块砖头,把刘科长的脑袋拍了个口子,送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吓得刘科长自认倒霉,即没报案,也没敢找李小虎讨医药费。他相信了矮男人教给李小虎说的话,人逼急了就拼他娘的命,他是真怕了这个乡下小保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矮男人又教会了李小虎喝酒,吸烟和泡女人。

矮男人带他去楼上找按摩小姐,由他出钱给李小虎按欧式、泰式和龙凤呈祥。连吃带喝加上按摩,不到仨月的时间,李小虎就欠下了矮男人好几千块钱,这期间李小虎还挂上了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王燕子,更是心绪不宁、想入非非。临近春节时,矮男人问他讨账,李小虎方如梦初醒,但任凭怎么咬紧牙关都拿不出钱来。

李小虎便找矮男人,央求解决的办法,两人喝了顿酒之后,矮男人说办法只有一个,但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干。

李小虎把碗里的白酒干掉后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俺跟着你。

胡白跟女朋友杨娟说好了,年前陪她去给父母买年货,因为杨娟要等医院放假了独自回乡下老家陪父母过春节。胡白在电话里跟杨娟说,就这个周末,周末他休息,两人约好了去副食品大楼。胡白也准备好了一笔钱,给未见面的岳父岳母买上几条好烟几瓶好酒,毕竟人家把身心都交给了自己。

可胡白一到派出所,所长周德力就跟他通报了案情,这两天那个通缉令上叫胡老黑的犯罪分子真的在本城出现了,已经在周边的两个辖区露面作案了,并且屡屡得手,据说还有了帮手。胡白便给请假在外面的同事小全发短信说,咱要找的表哥露面了,小心点。

按照分局可以把查找范围放宽的指示,胡白跟派出所的另外一名警员决定利用傍晚的一段时间去一些娱乐场所转转,看有否目标。

两人走了几家歌厅舞厅后,转到了一块吃面的那个女孩工作的场所红红歌厅。可能是天刚黑下来不久,歌厅里还没有几个人,室内灯光昏暗,也没有几个人。胡白见时间还早,就叫了几瓶啤酒和一些香肠、花生米之类的小菜跟同事消磨时间。还从领班叫来的陪舞小姐中留下了那个总是一块吃面的女孩还有她的伙伴。

女孩很开朗,也大方,坐到胡白的身边后主动说她今天不要小费。

胡白说那怎么行呢?咱到现在还欠着你的两碗面钱呢。女孩则嘻嘻笑着说,多呆一会儿,稍晚点咱四个一块去吃面,你付账不就得了。胡白说是个好主意,既还了面钱,又增进了感情。

女孩接下来告诉胡白她叫李玲,另一个伙伴叫小旭,两人都是从乡下来的,请两位大哥多关照。

胡白说都出来玩,也就是个消磨时间,谈不上谁关照谁。

两瓶啤酒喝掉后,胡白问李玲说,你们陪的客人里有熟客吗?

李玲说有一些呀,但也不是经常来。胡白便跟她打听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矮个,京津一带口音,脸上有条刀疤。李玲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地说出了有那么一个人,最近总是跟她表哥在一块喝酒。胡白忙打听是怎样一个人。李玲说她刚跟她表哥联系上,她表哥原来在城里的一家晚报社当保安来着,后来被人欺负给辞退了,就跑到她原来做按摩女的那家澡堂子去找她,正好那时她离开了那儿,表哥就被留下做了服务生,结果拜了那个矮个男人做师傅。

胡白说知道那矮个男人叫什么吗?

李玲说不知道,只听表哥他们喊他胡三哥。

胡白的手心上就有了汗,他想难道世间的事情真这么巧吗?前两天在面馆里吃面时撞上的那个喝醉了酒摔椅子的北方人,被铁路公安处的人扭送到派出所后,经审是个倒腾假药的,背包里的草药被没收又罚了款后放了人。经过这么多天的夜巡也没撞上一桩案子却偏偏到歌厅里一坐就有了线索。

胡白很兴奋,他几次都想掏手机给同事小全打个电话,但想一想还是忍了,千万莫走漏了风声。于是胡白便又要了一个果盘几瓶啤酒,跟李玲说,他只是随便问问,那个矮男人欠他叔叔一笔钱,两人原来都在天津的塘沽港做生意来着,并叮嘱李玲不要跟他表哥说。

四个人轮换着唱歌,喝啤酒,没想到两个女孩都挺能喝,那个李玲还挺善良,在胡白要果盘时她挡了一下,说很贵的,一小盘里面没几样果品就要宰你几十元呢。胡白则说碰上咱乡下妹子了,高兴,宰就宰,咱辛辛苦苦挣钱不花干啥?

到半夜时分,四个人便约好了仍旧去那家面馆吃面,大冷的天人又熬到半夜,不喝口热面汤哪行呢。

四人进到面馆里时,地中间的火炉子正旺,有几个散客正埋头吃面。老板娘见胡白他们几个进来,边招呼坐下边问,是一起的吧,点什么面呀?胡白说一起的,昨天咱不是欠人家面钱吗,今天还账来的,就来四碗热汤面吧,青椒肉丝卤。

再来一碟炝拌猪耳丝和一碟小咸菜。

等着吃面时胡白裤袋里的手机震动档又响了,他知道是在单位值夜班的未婚妻杨娟给他发的信息。他便借故出门外打电话,第一个电话胡白是躲在房子墙头处打给派出所长周德力的,简要说了查找到了有关犯罪分子胡老黑线索的事,并在电话里肯定说,十有八九就是网上通缉的那个人。然后他又给杨娟打了个电话,说他刚下勤,准备吃面呢。

胡白要的热汤面上来后,刚吃几口,同事小全便打来电话说两人蹲点的辖区出事了。胡白捏着电话说咋了?小全说六顺街街口的一家储蓄所被抢了,歹徒有钢珠枪,打死打伤了值夜的保安和店员,被堵在了屋里头。

胡白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自己跟派出所的同行两人一个小时前还从那儿走过一趟,怎么这么大点工夫就发案了呢。他忙给同行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把面钱结算清,然后跟李玲及另外一个女孩说,厂子里要加个班,老板让马上赶回去,只好哪天再见面了。

两个人出了面馆后,胡白简单跟派出所的同行介绍了情况,便打辆出租车直奔六顺街街口的那家储蓄所。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警察,站在一辆警车后面持着枪的派出所所长周德力说,你电话里汇报的那个矮男人正是通报中缉查的那个胡老黑,也就是来这里抢劫杀人的两人中的一个。

胡白说另一个是谁?

周所长说,是澡堂子里的一个小服务生,据说是他的一个徒弟。

两人正说着话,被围的屋子里面一片骚动,接着便传出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和嗷嗷的叫声。潜伏在前面的警察都端着枪冲了进去,胡白和周所长也跟在了后面。

抓捕行动很快便结束了,原因极其简单,被困在储蓄所里面的矮男人和服务生李小虎因为内讧两人撕打了起来。结果是李小虎急了眼动手抢了矮男人手中的短筒猎枪,无意之下击伤了矮男人,警察趁乱冲进来抓住了两个罪犯。

也就是说服务生李小虎见不得杀人场面,早被矮男人开枪杀死在储蓄所里的保安那流血的阵势吓坏了。在极度后悔中又忍受不了矮男人的辱骂而奋起反之,他抢枪时曾大声地喊了一句话,人被逼急了就拼他娘的命。

胡白利用第二天上午串休的时间陪未婚妻杨娟去买了年货,下午便又到他蹲点的派出所来了。听所长周德力说,昨晚抓获的那个通缉犯有三条人命在身,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如果不是他先你的情报而行动了,那肯定会避免又一起杀人抢劫案,但话说回来,兽之行踪哪能有个准呀。分局领导还是要表扬你的,可能会在年终表彰会上给你嘉奖。

晚上,胡白叫上派出所那个同行又去巡夜,走了两条街后天便下雪了。积雪把路灯的影子一点点盖住,组合成了白和黄的光晕,看起来很暖和。

走到那家面馆的时候,夜刚好深了,胡白便拉那个同行进去吃碗热面。胡白说人要是走了很多路,那就会出些汗,并把身体中的很多热量都散了出去。一定要喝碗热汤补充能量的,这可是一个老中医教给他的。

面馆里仍旧坐着两个吃面的女孩,却没有那个叫李玲的女孩。

胡白就问他熟识的一个说李玲怎么没来?

那女孩说好像是她表哥出事了,回乡下接她叔和婶娘去了。

胡白的心就翻了底,心里想她是知道李小虎的事情了。

胡白掏钱把两个女孩的面一块结了账,说哥跟你们是老乡,就请你们吧。

两个女孩推辞了一下还是接受了,她们吃面汤的脸红润而健康,昏暗的灯光下像两朵苜蓿花般。

胡白心里想,再有顶多两天,这条街的娱乐场所就要严管了,女孩们兴许要回家去,那她们就不能来面馆吃面了,据说,分局正在拟定整治全区娱乐场所的文件呢。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的大,雪粒子直扑窗玻璃,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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