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云,从远处飘过

2009-08-25 09:37
文苑·经典美文 2009年7期
关键词:窑场瓷片景德镇

羽 人

我在一所大学里攻读古代文明史。

今年的实习,导师让我们走出校园,用自己的眼睛去寻觅古老文明的痕迹。实习地我选择了被称为中国四大古镇之一的瓷都——景德镇。

临行前,导师交给我一片旧瓷,说:“这瓷片材质上乘,工艺精湛,足以展示不凡的才思和巧艺。它似乎是古代景德镇的精品窑制,但缺乏证据,建议你去考察一下它的来历。”

此刻,这瓷片就静静地卧在我的手里。它泛着绿光,提醒我的手、我的心,它来自与我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我仿佛感觉到,几个世纪的漫长岁月正透过这土花斑驳的瓷片打量着我。于是,带着求索古代文明的一腔热忱,我上路了。

景德镇,瓷的王国。

这里无论春夏秋冬,烟雾总是遮掩着晨星;任凭阴晴雨雪,窑火总是烧熔了暮色。我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烟,不止不熄的火。我想,它该见证了景德镇的久远历史和窑工的千年劳作。

古矿场,古窑址,古街坊。而今,我的脚步却轻轻地踏上了这曾经滚烫的土地,悉心倾听着脚下的土地无言地诉说:

初唐,此地首次开窑举火;北宋,始由昌南改称景德;元明,青花佳瓷行销天下;清代,色釉粉彩声名远播。面对一件件巧夺天工的瓷器,我由衷地赞美:不,它们怎么会是烧结的矿土?分明是火的精灵,大地的魂魄!祖国陶瓷艺术的精深博大深深打动了我。

然而,那块旧瓷片却牢牢呵护着它的秘密。我走访专家学者,四处查阅资料,寻遍了研究机构、图书馆、博物馆,竟然一无所获。

是什么样的诡异身世,值得它如此藏形敛迹?

归期一天天迫近,我的自信心动摇了,破解谜团的热情开始消减。每到黄昏,我都要去古窑场遗址静静地坐上一阵,让晚风慢慢抚平内心的焦灼。

那天,又逢江南霏霏细雨。我独坐古窑遗址,听任时间滴滴答答从檐间洒落。直到混沌中一把伞轻轻划开了恼人的雨丝风片,飘进我的眼帘。

执伞者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相互攀谈中得知,老人祖祖辈辈都曾在这里烧制瓷器,他本人是陶瓷工艺大师,早已退休,只是割不断对这古窑莫名的眷恋,无论阴晴雨雪,总喜欢到这里散散步。怀着一丝希冀,我把古瓷片拿给老人看,并把令我沮丧的寻找经历告诉了老人。老人仔细看了一会儿瓷片,对我说:“姑娘,景德镇有些民间传说,从来没形成过文字,世上知道的人怕是不多。来,我给你讲一个。也许,它能解释这块瓷片的来历。”

宋,元,明,清?已经说不好是哪个朝代了,有一位手艺非常高明的陆师傅。陆师傅的妻子早已亡故,他本人又长年守在景德镇皇家御窑烧制瓷器,婺源家乡只剩下年迈多病的老母亲和他的独生女儿云姑。婺源是个山青水碧的地方,好山好水滋养人,云姑出落得端庄灵秀,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生活的重负。

雨声点点滴滴,敲打着飘飞的思绪,我的思绪随着老人的话语,飘向了遥远的过去——京城皇宫里,有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美丽妃子。这妃子酷爱绿,身边服饰器皿都离不开绿色,人称“绿妃”。

一个寒冷的冬季,绿妃突然重病不起,延医求药都没有效用。她苦挨着,盼望再看上一眼来年春天缀满枝头的新绿。

可她还是没能如愿,她死了。

痛惜之余,皇帝颁下诏书,命景德镇御窑的能工巧匠立即烧造一套能够尽显融融春色的特殊绿瓷器皿,随绿妃在春季入葬。他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宠爱的女人在泉壤下得到安息。

我知道,景德镇的御窑向皇室提供各种瓷器,可是,没有样色,没有图式,谁能揣测出皇帝的心意?

几番呈献样品后,不满意的皇帝失去了原本就不多的一点耐心。他派亲随大太监星夜兼程赶到景德镇,限期督造完成。

督造太监异常残暴。每次熄火开窑,他都命令刀斧手到窑前守候,失败了,当班烧制本窑瓷器的艺匠就地问斩。

一次又一次开窑,一次又一次灾难——春天来了,南国山水依次绿了,这绿意渡长江跨黄河渐渐北移,时限已所剩不多。

我的心在颤抖,遥望着那个本该是一团妩媚的江南春季。

开窑的日子又到了。这天,当班的艺匠是陆师傅。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被拘禁在窑场为皇家研制新瓷的这些天里,远在婺源家乡的老母亲得不到儿子的消息,急病交加,已经去世。临死前,她嘱咐孙女儿,背上盛满家乡新茶的竹篓,到景德镇来投奔最后的亲人——父亲。

那就是兼程赶路的云姑吗?她满面憔悴,风尘仆仆。

临近熄火,陆师傅拼尽平生技艺,也难以控制住窑温的微妙变化。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的生命即将结束。

含悲忍泪的云姑不早不晚,正好赶到了窑场。

感觉到了身后刀斧手凌厉的杀气,陆师傅难以抑制满腔悲愤,他转身向火蛇狂舞的窑口走去。烈焰吞没他的瞬间,我听到了云姑撕心裂肺的呼喊。

云姑呼喊着扑到窑旁,呆呆站立。

我看见她回眸,泪光里淌满了对人世的无限哀怨。

白色衣衫一闪,云姑背着茶篓,消失在剧烈抖动着的窑口火舌之中。

窑场秩序大乱。

待人们七手八脚浇灭窑火、打开窑门,顿时惊呆:满窑竟然一派盎然春绿,仿佛云浮翠岚,嫩柳含烟,瓷器烧成了!

瓷器烧成了!

督造太监禀报了烧造经过。皇帝沉默良久,提笔写下了御批:“此物伤生过甚,永世不再烧造。”

旨意得到了执行。随着毁窑,焚方,瓷器伴着绿妃入土安葬,这件事总算是尘埃落定。

以后,乡民怕招惹口舌之灾,官府更是讳莫如深,听任时间慢慢冲淡了一切。

只有极少数景德镇的烧瓷世家里,人们口口相传留下了这段旧话。那窑瓷器私下里也有自己的名色,称作——绿云。

雨,似乎下了整整一千年。

雨中,只剩下了我。

恍惚间,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也许,这只是幻觉,没有老人,没有传说,也没有长谈?”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瓷片让我解读的,竟是一个如此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

夜深了。

古瓷片不知在我手里攥了多久。

它不再冰凉冷漠,竟有了几分莹润和温暖。此刻,瓷片似乎在轻轻诉说,它不是一团无生命的泥土,很多曾经鲜活的故事隐藏在它里面。

我长舒一口气,该结束了,这场对绿云的苦苦寻觅。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瓷都和我都会迎来新的一天。

绿云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传说中的绿云今天已经无缘相见,我们见到的只是千年的窑火、千年的废墟和瓷片。在景德镇这样的瓷片还有很多,每一枚瓷片都经历了千年的风雨,每一枚瓷片都凝结着一代又一代瓷艺人的心血,每一枚瓷片都蕴涵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在那个雨后的黄昏,我看到绿云从远处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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