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真相

2009-08-25 09:37黄百竹
文学港 2009年4期
关键词:聂绀弩苗子李辉

黄百竹

一、运动记愧

《南方周末》副刊有章诒和的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主要转述了《中国作家》今年2月纪实版刊出的长篇报告(这总不能后缀“文学”两字了吧?)《聂绀弩刑事档案》的有关内容。那篇报告的作者寓真据说是“山西资深政法工作者”。聂绀弩“文革”期间坐牢就是在山西,与章诒和还是狱友呢。

令章诒和感到“难以置信”,惊叹“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的是,当年(1962——1967年)是黄苗子等人“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对聂绀弩进行监视、告密,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黄苗子与聂绀弩一同在五七年落难,去北大荒劳动,六十年代初相继返京。物以类聚,当时两人是交往频密的好友,我从别处看到有这样的记载:“其时,黄苗子也已回到北京,虽然住家离半壁街有些距离,但为了抄一点美术资料,常常到聂府借书。看到他生活无律,书桌、床头、客厅四处是烟头烟灰,就用一句旧小说的套头来形容他是:放浪形骸第一,自由散漫无双。”聂绀弩去世后,记得黄苗子还写过怀念文章,所以印象中,两人是相知甚深的难友、诗友,是道义之交。

但想不到黄苗子背地里做了那样的事。据说告密材料汇报上去后,执掌公安的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真是杀气腾腾!

据章文转述,当时的告密材料除了“尽最大真实地记录”聂绀弩的日常言论之外,还有黄苗子对聂绀弩诗作的“破译”,被用以敲定其文字罪证。从章文摘录的几段来看,黄苗子确是“识者”,如聂作《轱辘体之一》:“紫伞红旗十万家,香山山势自欹斜。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来风四哗。岂有新诗悲落木,怕揩老泪辨非花。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冻作霞。”黄苗子的诠释是,“1962年秋,聂绀弩与麦朝枢(‘民革成员,戴过‘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等游香山,麦以诗寄聂,中有‘紫伞红旗十万家之句,聂取之作轱辘体五首,这是其中一首。这首诗似有所指,有可能是影射国际或国内形势,主要意思包含在后面六句。大意是:在这深秋的时刻,秋风飒飒,山雨欲来的前夕,面对这落叶萧瑟的景色,伤感得写不出诗来,也怕拭清我这昏花老眼去辨认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萧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说成是美丽的,矫揉造作地把木叶冻作彩霞来装点这萧条世界。”

章文还提到,除了黄苗子等人的告密,曾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的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文革”期间“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

黄苗子、吴祖光都是所谓的“二流堂”人物,本身是历次政治风雨中的“老运动员”,所以在新时期颇著清誉,为李辉这样的后辈文人所敬重。在李辉揭发文怀沙历史的文章中得知,他们对文怀沙都很不屑。但现在看来,文怀沙说的“那个年代的事讲不清楚”,倒也是一句实话。不知道李辉看到《聂绀弩刑事档案》会是什么反应?

文人之间的告密,无疑有个人道德、意志的原因,但在那个年代,告密恐怕也属于一种社会常态,文化名人未能例外而已。今天闻之,说“意外”、“恐怖”,都是事过境迁之后的感觉。章诒和文中提到,“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她没有点名,一旦说出来,估计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这就是夏衍所言:“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钱锺书在为杨绛的《干校六记》所作序言中说,“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在过去几十年人整人的政治运动中,没有做过一点愧心事的人又有多少呢?钱锺书说,“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这是一个智者对普遍的人性弱点的谅解,尽管不无嘲讽。但从历史角度说,真相终究难以永远掩埋,不管当事人有无愧意,总有一天会有人要客观地“记”出来,这是历史的公道处。

黄苗子先生是1913年生人,今年实足96岁了,与文怀沙自称的年龄差不多,他们过去做过的亏心和丢脸的事被如此张扬,真叫“寿则多辱”。说真话有时是残酷的,但不说真话,为长者讳,那就只能继续瞒和骗,大的得失如何是非常清楚的。黄苗子也好,文怀沙也罢,固然咎由自取,我们倒不妨看作是其人对过去那段历史作出的一点被动的担当吧。

二、重要的是真相

章诒和近期接连发在《南方周末》上的两篇长文,前一篇关于黄苗子告密的只是转述、分析别人公布的档案材料,不过由她点出了黄苗子的名;后一篇说冯亦代在章家“卧底”,算是她的早岁亲历,但她之知道“卧底”实情,是在看了冯亦代的《悔余日录》之后,冯亦代可谓自我揭发在先——《悔余日录》早已出版,但一般读者看不到这层,经章诒和一对证,方知事有不堪,也明白了冯亦代之悔到底是什么。

李辉近日在广州“岭南大讲坛”说到了这两件事,因黄、冯两老是他的传主兼忘年好友,《悔余日录》还是他整理出版的,这个话题他自然回避不了。据报载,李辉表明的基本态度是:“历史档案的公布要全面完整,才能对真相作出准确判断;同时要把真相放到大的历史背景当中去考察,才不会得出简单化结论。”前一句似是指寓真公布的聂绀弩档案不全面不完整,对章诒和据此点出黄苗子之名有所保留。后一句则是通过说理为冯亦代也为黄苗子辩解。李辉指的“大的历史背景”是:“知识分子的互相检举揭发至少从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就开始出现了,到了胡风反革命事件之后、1957年反右之后更是成了必须完成的过程。所以在“文革”爆发前,大量被推入逆境的知识分子和文人,都已经进入了不断检举揭发的政治环境之中。”李辉还说,“如果我们完整地看这些档案、看这段历史,就会对人与人之间这种深刻的恐惧有深刻的理解,再产生深刻的同情”。

李辉所言,听来颇占高度也颇显公允,但就个案而言,却有点大而无当,近乎空谈——他说的“大的历史背景”尽人皆知,黄、冯两老当然是在那种政治环境下才有此扭曲之举,这并无疑义;而档案何时才能完整地看到?历史何时才算完整地显现?离开个案的逐一揭示,哪来完整的历史?“深刻的理解”与“深刻的同情”只能产生在真相大白之后,揭示真相本当为了和解,但先要容人谈出并弄清真相。文怀沙说那个年代的事说不清楚,但不说更不清楚,说比不说总要清楚得多。相比之下,李辉就黄苗子事提示的,“全面公布掌握的所有档案材料,才能综合笔迹、签名、时间顺序等因素来作分析,才可以下结论说黄苗子到底有没有做这个事情、做到什么程度、到底是什么原因”,更加切实、合理一点,因为属于事实层面的求证质疑,可以避免因主观臆断而造成冤案。

读章诒和的文章,不难感觉到她的怨愤盖过宽恕,一望而知是受害者的反应,而李辉作为传记作家,给我的印象是往往对传主取仰视角度,过于用情而不免有失客观无讳的天职。两者都表现了自己固执的个人立场。对读者来说,其实重要的唯有真相,理解、同情或可呼吁,但毕竟要凭各人自己选择,是无法强求的。

三、匹夫之勇

圆明园兽首拍卖风波乍起之时,想到以前看到过的一篇文章,好像发在《炎黄春秋》还是《百年潮》杂志上,但再去找却没能找到,现在只能凭记忆复述:说是五十年代初,毛泽东访苏,苏联方面安排他和当时也在莫斯科的邓颖超分别参观一个珍宝展,展品有好多是早先沙俄掠自中国的。邓颖超看了以后,赞美宝物之余,讲了些中苏友好的话。但毛泽东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参观时一言不发,回来路上跟随行人员说,那些珍宝都是我们的,被他们抢了去!愤懑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当年亲历者的回忆,想必是可信的。

中苏友好、国际主义是其时的大势与大局,苏方安排这一活动当是友好的表示,不至于有意招惹中国领导人,当时那个场合下,邓颖超的话政治上无疑是正确的。但政治正确之外还有一个历史真相问题,毛泽东说出了事实,至少表达了他个人的民族主义情感,这也只有他那样的地位和性情才做得出。

再说圆明园兽首,共有十二个,在西方拍卖其实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年有央企保利集团天价拍来二件,港澳大亨何鸿燊好像也拍得一只献给了国家,所谓国宝回归,作为一件大好事,媒体上曾喧嚷一时。不料时隔几年,情势大变,在中国政府抗议杯葛之下,圆明园兽首拍卖成了一个标准的国际政治事件。蔡姓艺术品商人更是以非常举动搅局,使政治事件蒙上了闹剧色彩。我想,老蔡如果早几年出此奇招,或许能算是先知先觉,可以踢醒国人,如今却不免有趁势作爱国秀之嫌。但他一个商人,以这种方式涉入国际政治,算是给政府帮忙还是让民众添堵呢?此事尘埃尚未完全落定,内幕还有待揭露,即使老蔡的动机果真只是见义勇为,也只能说是不足为训的匹夫之勇。

四、太监的记录

史学家吴相湘是三十年代北大孟森、姚从吾的弟子,换代之际去了台湾(未知他现在还在不在世),七十年代初他出了一本自传性质的书《三生有幸》。我看到的是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5年印行的增订本,为友人从三市地摊上淘得。多谢友人美意,让我有幸一睹是书!

这本书的特点是作者把个人经历与史学研究串起来写,所以读来颇长知识。吴相湘主攻清史和民国史,四十年代末,他的老师姚从吾担任故宫文献馆馆长,他进馆检阅了不少清宫档案。康熙朝以后,记载皇帝衣食住行的内务府档册都是太监随时记录,对帝皇嗜好憎恶记载非常详细,并且记录的皇帝口谕也完全依原来口语。

《三生有幸》中引录了一段乾隆朝“穿戴”档的记载:乾隆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里边总管王成传旨:养心殿东暖阁现挂藕荷色春紬面月白里袷帐一架,旨意:怪糙旧了!总管王成随口奏:经过年代多了。着另做新帐一架。再帐子虽然旧了,他们收得也草!钦此。”吴相湘评道:“如这样生动口语的记载不一而足,是外朝文人动笔的‘起居注中绝对看不到的。”

据吴相湘说,1924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以后,首先注意古物,其次图书,文献居末。我想现在大概也是这样的吧?因为古物、图书实为“有价”之宝,文献档案则是专供研究用的“无价”之物。吴氏说,1949年迁运故宫文物到台湾去,匆忙之中,文献箱件在南京留下甚多(抗战前的1933年即已南迁,在南京成立中央博物院收藏)。现在这些文献可能就在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博物馆。

清宫太监为了更好地侍候主子,随时记录皇帝生活情况和说过的话,无意中为后世留下了一份最真实的原始史料。当代的“身边人”不知有没有有心者也留下这样的记录?如有的话,于后世真是功莫大焉。

五、李嘉诚的豪奢与俭朴

某期《三联生活周刊》,做了一组食客谈美食的文章,开篇主旨文中讲到,上海有一家开在虹桥迎宾馆的方亮蟹宴非常有名。这个蟹宴就5道菜,“有蟹肉、蟹腿、蟹黄鱼翅、蟹膏等,把蟹剥好了分了部位给你吃。吃完5道菜,再上一只大闸蟹。”食客中名人甚多,李嘉诚也去吃,“不过李嘉诚就吃炒蟹膏,1500元5道菜,他要6份,就吃6份炒蟹膏,其余的都扔掉。”

地球人都知道,李嘉诚之富,真的可谓富可敌国,一个人花万把块钱吃一顿蟹膏,对他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所以,此则趣闻我辈看过,咋舌之下,作为茶余饭后谈资可也。

但它使我想起以前看到过的关于李嘉诚的一些俨乎正经的报道,说他身为巨富,生活如何如何俭朴,腕上戴的是用了多年的日本电子表,一副眼镜又是多少年没有换过,等等。记得当时看了,就差点喷饭:这简直是把李嘉诚当作香港杂货铺的小老板了!

方亮蟹宴中豪奢的李嘉诚与戴电子表旧眼镜的李嘉诚当然是同一个人,这本来并不奇怪,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名人趣闻,常人听过就是了。但某些报道用电子表旧眼镜着意证明李嘉诚具有俭朴美德,一变而为“正面”宣传,就只能说无聊至极了。人物宣传的这种思维定势和写作套路我们看到的实在太多,比如对英雄人物日常生活的记述就如出一辙。这类宣传文章的特点是既不顾实际——“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更回避了宣传对像的生活实质——君临天下享尽特权或巧取豪夺垄断市场。对此种看上去“亲切感人”的宣传文章,读者实在不可不具有一点怀疑精神和逆向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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