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

2009-09-03 07:03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塑料桶儿子

中 学

一块水豆腐,一盘炒。鸡蛋,一把小葱儿,一碟子大酱,下酒菜够丰盛了吧?

这样的菜才配得上我的好酒。李守德这样想着,却故意不看桌上的菜,笑了笑说,六哥,把你那两颗还没掉的大门牙支起来等着,我这就回去拿酒,拿好酒。

菜都齐了,还啰嗦个1屌,想馋死你六哥咋的?

没等六哥的话说完,李守德已经走出了六哥家的院子,推开西院儿的大铁门,回家拿酒去了。

老伴儿刚去世那会儿,李守德三天两头儿往东屋六哥这跑。六嫂子走得早,六哥就一个人儿。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加上老哥儿俩原来就“对撇子”,这回就更近乎了。那时,两家中间的院墙是用土垒的,不高,还有一个豁口,一抬腿儿,就迈过去了。后来,儿子李长柱从县里拉回沙子、水泥和两车红砖,还带回五个瓦匠,叮叮当当大半天儿,院墙就砌得了。后来还焊了个大铁门,喷上黑漆。院子是规整了,可李守德去东屋六哥家就不方便了。

西院儿大铁门哐啷声刚传进六哥的耳朵,李守德就抱着一个红盒子进了屋。六哥听李守德说过好几回这种铁盒酒了,今儿个是头一回见着。

李守德笨手笨脚地弄开那个铁盒子,六哥一肚子感激的话就一句一句往外冒。可得感谢柱子,要是没有长柱,能喝上这么好的酒?想都不敢想哟!

李守德要的就是六哥这句话。儿子就是老子的精神,儿子出息了,老子的腰杆子就格外硬实。听了六哥的话,李守德眉开眼笑地说,来吧,今儿个咱哥儿俩慢慢晕。

平时,李守德和六哥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不多,虽说是邻居,虽说是好哥儿们,可毕竟各过各的日子。不在一起喝,可谁也闲不着,都离不开这口儿。俩人坐在一起时,常常是各自喝完了酒。要是李守德先喝完了,就到东屋六哥家;要是六哥先喝完了,就到西院儿李守德家。要是一个进了门,赶上另一个还没喝完,来的就坐在一边看着另一个喝,也不用让,让了也不再喝了,喝完了就是喝完了,贪杯的事儿从来不干。喝着的,坐着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就把时间打发了。反正是两个闲人。把时间打发了就中。

今儿个有好酒好菜,老哥儿俩边喝边唠,兴致就格外高了。和往常一样,还是李守德说,六哥听。

李守德说,长柱说了,知道我就得意这口儿,说是要让我把世上有名的酒、好酒都喝遍了。长柱说,等你一样一样都喝过了,觉着哪样酒喝顺口儿了,就专门给你买哪样儿。

长柱孝顺啊,有出息呀!六哥端起酒盅,抿一口酒说,这个铁盒的酒,我看就中!

李守德说。这不能算好酒,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六哥,要说我愿意喝的,还是咱屯子老自家的高粱烧,便宜,还有劲儿,喝着过瘾。

六哥说,你呀你呀,烧包儿了不是!这一瓶酒怕是比一塑料桶高梁烧都值钱,一分钱一分货,要我说,还是这酒好喝。

李守德摇了摇头,抓起酒瓶,给六哥满上,也给自己倒上,端起酒盅,叹了口气说,酒是好酒,可不瞒你说六哥,长柱哪个月都给我拿回几瓶好酒,上回他打发司机送回一箱子茅台——茅台你知道吧?就是电视上说的国宴酒。可你猜怎么着?司机说才六百块钱,六瓶茅台咋还不得两千块?我呀,总寻思不对劲儿。

六瓶茅台才六百块?那可下不来。六哥附和着。夹了块炒鸡蛋,瘪着嘴嚼着。李守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六哥咽下那口菜,咂吧一下嘴,接着说,我说你烧包儿吧,你还不信,要我说,你就是烧包儿,你管它六百块六千块干啥?你忘啦?你忘我可没忘!长柱上大学那几年,你是咋个供法儿?你忘了咋给他凑的学费啦?那些年,一年到头儿,你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记不记得?那年你过生日,长柱他妈好心好意给你煮两个鸡蛋,剥好了给你放到碗里,说让你滚滚运气,你可倒好,把人家一顿骂,骂人家是败家娘儿们,还差点儿把饭桌子掀翻了……那几年,家里能拿出去卖钱的。全拿出去卖了,就差没砸锅卖铁了。现如今儿子出息了,孝敬你了,给你买酒你就喝得了。哪来的这些说道!

李守德端起酒盅说,不说这个了六哥,来,喝酒!

李守德今天放量了,菜没吃几口,酒喝了不少。一瓶酒,老哥儿俩二一添作五,分了。半斤酒下肚,他就觉得头有些晕了。岁数不饶人哟!奔七十岁的人了,不服老不行喽!

想当年,李守德一顿能喝上一斤小烧儿,那可是真家伙,六十度,一点儿假没有。年轻,身体好,喝完酒该干啥干啥。老伴儿说他喝完猫尿更有劲儿。那年月,哪有什么下酒菜呀。大葱蘸大酱,再有一碟子咸菜,就好不错了。要是赶上生产队活儿累,老伴儿就给他煮个咸鸭蛋。平常日子是断不可这样奢侈的,鸭蛋比鸡蛋还贵呢!累了一天,李守德盘腿坐在饭桌前,一边敲开咸鸭蛋,一边说,怕我喝不好耽误活儿咋的?老伴儿白他一眼说,那么大个成鸭蛋还堵不住你的嘴?

当年,屯子里的酒友有句话,叫“喝酒就大葱。一盅顶两盅。”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寒酸和无奈,有的只是自豪和快慰。

每回李守德拿好酒来,六哥都要弄几个像样的菜。前几回喝酒,李守德拿的是什么牌子的酒,他记不住,反正和今儿个的不一样,不是铁盒的。他只记得上回他俩喝的酒是用橘黄色的布口袋装的,里面是奶白色的瓷瓶。六哥眼尖,说那酒瓶子是个女人的身子。打眼细看,可不是咋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用手摸摸,脖子下面的瓶子上还鼓起两个圆圆的奶子呢!上上回喝的是纸壳盒子的,看外面没啥特别的,就是喝着有一股胭粉味儿,甜了吧唧的,没劲儿。

六哥说,没有好菜,瞎了这么好的酒了。

李守德可不这么看,吃什么菜不重要,只要是和六哥在一起喝酒,他就会进入一种境界,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境界,除了酒香,他还感受到一种尊严,一种高贵,甚至是一种神圣。这种感觉,在他一个人喝酒时是绝无仅有的。李守德知道,这种奇特而美妙的感觉是六哥带给他的。也只有和六哥在一起喝酒时,那些日常的平庸、琐屑与繁杂才会烟消云散。

李守德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喝酒就是喝酒,你看人家蒙古人,那才叫喝酒呢:打开酒瓶子对嘴吹,一瓶酒喝完,把酒瓶子一扔,骑马走人。一口菜不吃,喝完酒过两个时辰,一打嗝,还是一嘴酒味儿。你看村西头的“大洋钉”,一个钉子帽儿,蘸一碟子大酱,也能喝一瓶子酒,那才叫喝酒呢。

六哥说,他要是不那样喝,能死?

说到死,老哥儿俩都不言语了。

谁愿意死呢?可话说回来了,谁又能离开死呢!

老哥儿俩瞅着酒盅里的酒,看着盘子里的菜,没话了。

说得好好的,这话头儿说断就断了。就像点着了的鞭炮,噼里啪啦响得正欢,突然间断焾儿了,没声了,要想让它再响起来,就得再点着火才行。这酒就是火,酒话酒话,喝了酒才有话。这工夫儿喝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说,火有了,再把鞭炮点着也费不了多大劲儿。

说到哪啦?李守德问。

说到大洋钉了,说他干鸡巴啥!

刚接上焾儿,六哥这一瓢凉水又给浇断了。

本来两个人唠嗑儿就没有什么主题,想到哪说到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惟独不愿意提的,就是那个“死”字。六哥这么一说,李守德也没词儿了。

眼看火药味儿要散了,六哥这才醒过腔来,是他把炝子掐断的,他得想法接上。六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你行啊,你有个当县长的儿子,那么孝敬你,你怕啥?不像我,我要是老了那天,臭在炕上也没人管喽!

得!还是没离开那个字。

李守德叹了口气说,六哥你这说的啥话?长柱是我的儿子不假,可也是你的儿子呀。你忘啦?长柱小的时候,总爱往你这屋跑,一来你就给他好吃的,你让他管你叫干爹,他就叫。

六哥说,那是啥时候的事儿了,现在长柱当了县长啦!

当了县长咋的啦?当了县长也不能忘了本——下回长柱回来,我让他来看你。

唉!有你这句话,你六哥我心里就敞亮啦!

六哥这人,李守德是知道的,他从来不说假话,他说心里敞亮了,那他的心里就一准是敞亮了。可是,李守德的心里却敞亮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六哥几回说到了“死”,而是他想起了长柱。这孩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份儿上,他着过急,也高过兴,更多的还是担心。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总不踏实。他喝着儿子给他送回来的酒,吃着儿子给他买回来的蔬菜、水果和米面豆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养成了天天看电视新闻的习惯。一天在电视上看不着儿子,他的心里就空得慌。大概是前年年初,那天晚上,天特别冷,外面下着大雪,他吃喝完,把碗筷泡在锅里,懒得洗,就回屋坐在炕头儿上。闲着没事儿,他就打开电视机解闷儿。

李守德拿着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忽然就把儿子李长柱给摁出来了。儿子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喜滋滋地站在一帮人中间。就听播音员说:李长柱同志被评为全省廉政建设先进个人标兵……李守德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叫“廉政建设”,后来问了儿子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他知道“先进个人标兵”是个光彩的称号。儿子当标兵了,他比自个儿戴了大红花还荣耀。李守德张着嘴,瞪着眼睛盯着电视看。好像他一眨眼睛儿子就会跑了似的。播完了新闻,他记住了,县电视台是33号。

打那,他像个迷上了动画片的孩子似的,到点儿就守在电视机前,摁到33号,看县里的新闻。他看到过儿子去访贫问苦,还看到过儿子去捐资助学,看的最多的是儿子在大会上作报告。

有一回,他看到儿子在台上讲话。儿子刚讲完,台下的人就“哗哗”地鼓掌。李守德也跟着鼓掌,他把手拍得麻麻酥酥的,还使劲拍,直到儿子从电视上消失,他才停下手。

去年夏天那回,李长柱是坐小汽车回来的。汽车停在院儿外,司机从汽车屁股里搬出两箱白酒。见儿子抱进屋里两纸箱子青菜,李守德喜得什么似的。有黄瓜、大辣椒、柿子、蒜苔,还有两个圆滚滚的小西瓜,西瓜上面还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呢。不怪儿子说城里头好,敢情,房后园子里的黄瓜秧刚开花,辣椒秧才长一柞高,城里的黄瓜、辣椒就能吃了。

城里虽好,可李守德享不了那个福。儿子成天不着家,儿媳妇一天到晚像抓鬼似的,两个大人都忙。孙子更忙,一个礼拜才回家住一宿,回来也没个话儿,就知道趴在书桌上闷头儿写。把他一个孤老头子关在鸽子笼里,待了两个月,差点儿没憋屈死。

光憋屈不说,隔长不短儿的,两口子就闹哜哜。每回都是儿媳妇说上句儿,儿媳妇一声比一声高,儿子一声比一声低。到末了儿,儿子连一句话都没有了,光听儿媳妇一个人儿叨叨。李守德可受不了这个。每回小两口儿拌嘴,他都把门关紧——耳不听心不烦。话虽这么说,可是,听不清说什么他心里头更烦。有一回,儿媳妇赌气囔腮地把小屋门推开,站在门口大声说,爸,您给评评理……姑奶奶!儿媳妇的嘴像连珠炮似的,儿子都递不上报单。哪有他说话的份儿?看儿媳妇那架势,好像儿子的不是全都是他这个当爹的过错。说一千道一万,李守德听明白了:当初要是没有儿媳妇家的帮衬,长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儿。

李守德在儿子家待不惯,非要回屯子住。他说,千好万好,还是自个儿的老窝儿好!儿子拗不过他,就一趟一趟往回跑,送吃的,送喝的。儿子实在忙不开,就打发司机往回送。小轿车“日儿”一趟,“日儿”又一趟。方便着呢。刚开始,李守德除了高兴,也没觉出什么,可是后来,他就觉得儿子送回来的那些酒不对劲儿了。

他问儿子:这酒多少钱?李长柱说你就喝得了,管它多少钱干啥?李守德不乐意了,捡的东西也得问个价儿呀!儿子不说,他也不好追问。不再追问了,但他的心里却更放不下了。李守德想起他在儿子家住的那些日子,隔三差五就有人往儿子家送东西。有客人来时,他就躲进孙子的小屋里坐着。好在客人没有长篇大论的,说几句话就走了。有时候,客人走后,家里就多了些个烟呀酒呀什么的,也有时是字画或是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他不知道还多了别的什么没有。他不问,儿子也不说。儿子不抽烟,也从来不在家喝酒。客人走后,那些烟酒就被儿子或者儿媳妇随手丢进储藏问了。

李守德问过一回客人的身份,儿子说是朋友,还说,我也给他们送过礼,这是人情来往,爹你别操心。李守德就觉得纳闷儿,这些人哪来这么些钱?他虽然不知道那些烟和酒的牌子,也不知道那些字画和瓶瓶罐罐是做什么用的,但他知道,都是些值钱的玩意儿,钱儿少不了。

后来,李长柱再往家送酒,李守德就向儿子要购货凭证。他说,是你花钱买的,我喝;要不是你买的,你赶快给我拉回去——我还喝小烧儿,挺好。李长柱说是让别人代买的,没有购货凭证。李守德说,那你拉回去吧,我不喝你这酒。李长柱说,下回给你拿发票回来,行了吧?

李长柱说话算话,不管他亲自坐小汽车回来,还是打发司机回来,每回送酒都有一张票子。李守德不识几个字,但上面的钱数他还是认得的。有了票子,李守德就放心了。可是过了些日子,他又觉得不对劲儿了。就说上回吧,李长柱打发司机送回来一箱子茅台,六瓶,票子上写的是六百块钱。哪有这么便宜的茅台呀?六哥也说不对劲儿,看来,这龟儿子是糊弄我!

李守德从柜子里找出那些“发票”。数了数,一共十三张。他粗略算了算,统共三千多块钱。算完账,他傻眼了:儿子捣腾回来的酒值这老些钱?那要是都喝了,不就是喝进去三千多块钱嘛!一个庄稼把式种两年地也挣不来这些钱呀……造孽哟!李守德打了自个儿一个耳光子,馋,我叫你馋!你个不知死的老糊涂,喝这么贵的酒干啥!香了嘴臭了屁股,哪美呀你!

李守德醉了。

李守德在深深的自责中呜呜咽咽,涕泪涟涟。

第二天醒了酒,李守德决定不再喝儿子给他送的酒了。

他从下屋找出一个塑料桶。这个塑料桶给他装过多少酒,他记不清了。那些年,他总

是喝老白家的高梁烧,喝完一桶,再打一桶。他对老伴儿说过:宁可一天无饭,不可一日无酒。后来,儿子开始供他酒喝了,儿子给他买的酒全是瓶酒,这只塑料桶就退役了。塑料桶还是那个塑料桶,一点儿没变样,只是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他用抹布擦了又擦,擦干净了,就拎着桶去了幺街老白家,打酒。

白老三见李守德手里提着塑料桶进门,忙吆喝儿子,快!给你李大爷打酒,打满桶!边说,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过去。李守德没接,说我不抽烟。白老三笑了,说不抽烟好。还是喝点儿酒好啊,抽烟就是一股烟儿,啥也得不着。白老三还说,看看老哥你这身体,多硬实。正说着,白老三的儿子趔趔趄趄地把塑料桶提溜过来。李守德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白老三。白老三伸手一挡说,见外了不是?老哥喝我点儿水酒是看得起我。不收钱不收钱。老哥!喝完了就来打——小子,把酒给你李大爷送家去!

晚上,李守德拌个凉菜,又敲开两个鸡蛋,搅里些葱花儿,摊个鸡蛋饼。从今个儿起,他还喝他的高粱烧。

这酒怎么不是味儿?李守德刚喝了一口,就觉得味儿不对。又喝了一口,还是不对味儿。除了辣,还有点儿苦。勉强喝了一盅,喝不下去了。他想起六哥说的话,一分钱一分货。这桶酒白老三一分钱没要,白送给他的,敢情便宜没好货。这高梁烧可没有以前的爱喝喽!怪不得他不要钱呢,这个白老三,真是的!

李守德打开塑料桶,趴在桶嘴儿上闻了闻,一点儿酒的香味儿也没有。他摇了摇头,拧上塑料桶的盖,把酒桶放到柜子后面。回到饭桌前,心里空空落落的。看着桌上黄黄绿绿的菜,不想动筷儿。坐了一会儿,他下地拿过来前天喝剩下的半瓶郎酒。唉!还得喝儿子送回来的酒?不行!不能喝。可他转念一想,这瓶酒已经打开了。已经喝了一半儿了,反正剩下也是剩下了,那就喝完这半瓶吧,喝完这半瓶以后,宁可馋死,也不再喝儿子的酒了!

拧开酒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李守德笑了,看来,还是儿子的酒好啊!

李守德倒了一盅,抿上一口,这回对味儿了。忽然,他又想起了那十三张票子,统共三千多块呀!三千多块钱,也太多了!这样想着,就喝不下去了。这哪是喝酒呀,这不是糟蹋钱嘛!他端起酒盅,想把剩下的半盅酒倒回瓶子里,可这酒瓶怪了,只许出,不许进,倒不回去了。

李守德进屋就给儿子李长柱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李长柱说县里正在开防汛工作会议,没工夫,问爹有啥事儿。李守德说,我心里难受!说完,就撂了电话。

傍晌午,李长柱就坐小汽车赶了回来。

李长柱问,爹,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李守德把那沓票子拍到炕沿上,说,你拿这些白条子糊弄你爹,是吧?你拿你爹不识数好糊弄,是吧!

李长柱向窗外瞥了一眼,低声说,爹你别生气嘛!你非要发票,我上哪给你淘弄去?再说了,也不是买什么东西都能开发票的,三斤茄子五斤柿子哪开发票去?

那你说说,那些酒是不是别人送给你的?李守德瞪着眼睛问。

爹呀,咋跟你说呢!我不是说了嘛,不用你操心……我妈不在了,你就这么个喜好,那些年穷,我想孝敬你也没条件。你喜欢喝就喝,你就是天天喝茅台,儿子也供得起你——你就放心吧爹,你儿子一不贪,二不占,我有分寸的。再说了,你儿子是啥样人儿,你还不知道?就这点儿小事儿,你看你,还值得生气?

长柱啊,你可不能忘本哪!

放心吧爹,给你拿回来的东西。除了朋友送的,就是我自个儿花钱买的,咱没占公家的。

没占公家的?没占公家的就好。

李长柱笑了,拉起爹的手,小声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这回,我还要晋一个格儿。李长柱看爹没啥反应,笑着说,你儿子又要提拔啦!爹,你要是身体没啥毛病,我就走了,这几天县里可忙了。

眼见着小轿车把儿子拉出了屯子,变成了一个黑点儿,李守德这才回过味儿来:怪了,自个儿明明一肚子火,就等着儿子回来时发,怎么一见着儿子的面儿,火气就消了一半儿?儿子几句话,把剩下的另一半儿火也给浇得无影无踪了。儿子就是开心果儿呀!见着儿子,李守德满天的云朵就全散了!儿子有学问,儿子有能耐,儿子如今当了县长,而且还要提拔,这么好的儿子,他说的话还会错吗?不会错,肯定不会错。全县的人都听儿子的,你多个啥?六哥不是也说了嘛,你可不能烧包儿呀。

这样想着,李守德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了,那颗悬着的心也落地儿了。

离吃晚饭的时候还早着呢,李守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没着没落的。沉闷就像石头一样,一块一块地堆在李守德的心里。他在屋子里拉了几圈儿磨,摸摸索索下菜窖把剩下的几个柿子拿上来。豆角都起斑了,再不吃就烂了。

土豆炖豆角。鸡蛋炒柿子。菜做得了,焖上米饭,他就去东屋喊六哥。

六哥的气色比哪天都好。

六哥进屋就闻到了菜味儿,嘴就不闲着了。六哥说,我今儿个可便宜大啦,酒喝你的,菜吃你的,我是白吃白喝呀!

要是往常,李守德一准会说,你不是“白痴”谁白痴,你就是个“白痴”。今儿个李守德可没心思说笑。他把酒桶提溜过来,说今儿个喝这个。

六哥说,喝啥都一样,这小烧儿更好,有劲儿,我得意。

一盅酒刚下肚,六哥就觉出李守德不对劲儿了。

六哥问,柱子这几天没回来?

李守德叹了口气说,说忙。

那是,公家的人嘛,哪能像咱屯子人想上哪上哪,想干啥干啥。可话说回来了,别说咱们屯子,就是远近十里八村儿,满打满算,谁能比得上柱子呀!

唉!李守德叹息一声,说柱子这孩子,不容易呀!

六哥端起酒杯,又放下了。往前探了探身子,说出什么事儿啦?有啥事儿你就说呗,还瞒你六哥咋的?

李守德端起酒杯,说六哥,来,喝酒。

每回老哥儿俩喝酒,都是李守德说,六哥只是一个忠实的听者。今儿个不行,李守德的脸一直阴着,没精打采的。六哥也想让他乐呵,可他天生嘴笨,除了“喝酒”两字说得利落,再就找不着词儿了。

李守德不说,六哥也不好追问。老哥儿俩好比两颗独立的星球,虽彼此吸引,相互关照,但各有各的轨道。这一点,六哥心中有数。自打上回从城里回来,李守德的话就比以前少多了。

老哥儿俩闷头喝了一盅又一盅,到了儿,还是李守德打破了僵局。

李守德问六哥,你那前儿咋就那么怕我六嫂子呢?她说一,你就不说二;她让你往东,你从来就不往西。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男人,怎么还能让个女人给管一愣一愣的呢?

六哥见李守德说话了,心里就敞亮了。他笑了笑,说两口子就是一物降一物,不是谁怕谁不怕谁的事儿。

六哥你也知道,我家柱子他妈,从来就没跟我说过“不”字。

那是,你年轻那前儿是啥脾气呀?还柱子他妈,两室旁人儿也没谁敢跟你说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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