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悲剧

2009-09-04 03:58卢彦宁
群文天地 2009年8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列宁安娜

卢彦宁 秦 瑞 张 璇

“我不是吃醋,我是不满足”,这是安娜坐在前往火车站的马车上的内心独白。对于一个将用自杀来报复情人的女子来说,这句告白精确地描述了安娜的心理状态。当安娜香消玉殒于火车滚滚车轮时,托翁仿佛再现了安娜初次与情人弗龙斯基相逢的场景,也是在火车站,只不过,这次,安娜的爱情和生命都走向了终点。

历来有人认为安娜与弗龙斯基的爱情悲剧是这部名作的主线,列文与吉蒂、卡列宁、奥布隆斯基与多莉都不过是陪衬,甚至认为列文这个人物是托尔斯泰无可避免的自传癖好。其实,仔细梳理这三条线索,发掘关键情节的紧密联系,可以发现,这部作品是一个整体的结构,各个部分紧密相联,轻视或摒弃任何一个,都无疑是在破坏和曲解原著的真正涵义,而托尔斯泰的人生观念也正是体现在这个复杂的结构中。

小说以奥布隆斯基与家庭教师的私情被妻子多莉发现为开头,首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一种秩序混乱、临近崩溃的家庭关系。安娜作为调解人来帮助兄长,化解与嫂嫂之间的矛盾。随着安娜的出场,与弗龙斯基在火车站的惊鸿一瞥,带出的是安娜与高管卡列宁沉闷且缺乏激情的婚姻现状。高贵的身份、奢华的生活,也掩饰不住这位贵妇的落寞。一种家庭秩序的不和谐继续呈现。接下来,列文的出场打破了这个秩序混乱、沉闷虚伪的状态。列文苦恼是否再次向吉蒂求婚,而弗龙斯基对待吉蒂游戏玩弄的心态,在此刻第一次与列文交锋。至此,人物悉数出场,各自在其人生轨道上奔驰,在托尔斯泰高超的功力下不可避免地趋向各自的方向和命运。

安娜的悲剧在从她的激情被弗龙斯基点燃的那一刻起,如脱缰的野马,一步步奔向了终点。在火车站第一次与弗龙斯基相遇的安娜“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浑身上下仿佛都洋溢着过剩的青春活力”。往后,弗龙斯基对安娜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在数个来回、几度挣扎后,安娜终于委身于他。至此,安娜的悲剧翻越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传统认为卡列宁是个“僵死”的人物,其实是个误解。安娜对丈夫的感情虽然不是爱情,但她对丈夫的事业和性格充满了崇拜和敬意。卡列宁专注于政治事务,把个人的婚姻也看作是宏观层面上的事情,并以规划社会事务的态度和方法来筹划他的婚姻。同时,他平日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害怕受到伤害。唯一一次真实感情的倾泻是在安娜难产可能丧命的床榻前。而这次感情倾泻的结局是受到伤害,卡列宁日后逐渐走下坡路的境况也就不难理解了。卡列宁表面上装作平静和稳重,但私下却“怎么也无法把不久前他对患病的妻子和对别人的孩子的饶恕、怜悯和爱心同他现在的处境调和起来。也就是说,他现在落得孤零零一人,受尽屈辱和嘲弄,谁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视他,仿佛一切就是他饶恕、怜悯和疼爱所得到的报答”。

从弗龙斯基对待吉蒂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浮夸虚伪、视爱情婚姻为儿戏、只顾自己激情和欲望满足的贵族青年。一方面,他的生活状态和方式单调乏味,且充斥着近乎低级的乐趣。另一方面,他又在人前装出一副绅士派头,标榜自己的修养与地位。安娜的悲剧在这里也埋下了种子,随着与弗龙斯基的深入交往,弗龙斯基的缺点逐渐暴露,而安娜只单纯地想完全拥有弗龙斯基的爱情,满足她的感情需要。弗龙斯基与卡列宁一样,也是有缺陷的人,安娜不过又投入了一个有缺陷的人的怀抱,而这次,她想得到的是激情的满足。

与“安娜——弗龙斯基——卡列宁”同时并行的线索“列文——吉蒂”也在逐渐发展中,在关键点上与前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了读者无限的暗示和想象的空间。列文是生活在乡下的庄园主,怀着真诚炙热的感情追求贵族少女吉蒂。吉蒂蒙受弗龙斯基的感情欺骗,拒绝了列文,在恍然大悟后,伤心地出国疗养,并在旅途中逐渐变得成熟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列文的成长、成熟和升华的过程与弗龙斯基呆滞、单调、无聊的生活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吉蒂与安娜的数次正面接触,更看出了掩藏在安娜内心的不为人知的想法和状态:吉蒂觉得“安娜十分质朴,毫无掩饰,但在她心灵深处另有一个情感丰富而又诗意盎然的超凡入圣的世界,那是吉蒂无法捉摸的”。在盛大的舞会开始前,吉蒂“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那个没有对她开放的特殊世界”。在见安娜最后一面后,吉蒂向多丽感慨“不过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真可怜!”吉蒂虽然和安娜正面接触的场面不多,但每次和安娜同时出场的时候,吉蒂都能看出旁人无法看到的安娜的真实又微妙的心理状态。这无疑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让读者从另一个视角中看到安娜。同时,吉蒂成熟与成长的过程和列文思考人生、反思自我直到终获顿悟的过程相辅相成。从列文成长的各个方面不难看出,为何弗龙斯基的人生单调乏味,同时更映衬出安娜悲剧发生的轨迹。

首先,列文的生命经过了数次的顿悟,终于达到了升华的境界。列文对爱情和婚姻有着几近圣洁、崇高的感情,这从他向吉蒂求婚成功前后的疯狂举动可以窥得一二。当他站在吉蒂家门口等候求婚的时候,他觉得街上的“这些面包、鸽子和两个男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求婚成功后,他“愈发觉得高攀不上,自己不配”。他在“夏夜星空的草地上思考人生,凝视珍珠母壳般的朵朵白云”,对人生的看法不知不觉有了改变,更加坚定了对吉蒂的爱。尔后,在琐碎的家务与崇高的幸福观的角力之间,“从双重痛苦心情中懂得他们俩是两位一体,不分彼此了”,度过了婚姻的疲倦期,和吉蒂在乡下田园携手开辟了和谐的婚姻生活。打猎途中,在列文眼中,“水塘上那层铁锈色的水面像一块大琥珀”,“鹞鹰醒来了”,“寒鸦飞到田野里”。而在对待周围的人际关系上,“与周围的人处好关系,尽力去理解并且探寻”。尽管当列文见到安娜时一瞬间觉得安娜“达到了美的顶峰”,有种使人“陶醉的风韵”,但他坦诚面对妻子,他发现“他热爱的这个女人竟然这样单纯真挚,越发显出她的本色”。最终,列文和吉蒂收获的不仅是爱情,更是人类圣洁美好的情感,且源源不断,延绵不绝。当列文“站在游廊上,倚栏眺望天空”,当他“倾听着花园里菩提树上均匀的滴水声”,当他“仰望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支流交错的银河”,他领悟到一个“只有我一个人需要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重要秘密”,内心告诉他“不论会发生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意义,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无可置疑的善的意义”。

其次,吉蒂首次和安娜碰面,便看出了“她心灵深处另有一个情感丰富而又诗意盎然的超凡入圣的世界”,随后的进展不可不谓是两人经历的并行且交叉的比较。吉蒂在疗养院里体验到了另一种人生,随之步入了更为成熟的生活状态。在与列文结婚后,主动适应乡下田园生活,克服了婚后的疲惫感,最终与列文成为了灵魂上不可或缺的忠实伴侣。反观安娜,在与卡列宁摊牌离婚未果后,与弗龙斯基出国度蜜月。在国外,弗龙斯基的缺陷一点点地暴露了出来,对安娜的感情由浓转淡。这在小说的第五部表现得尤其明显。安娜与弗龙斯基去欧洲度蜜月的三个月中,安娜“像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对弗龙斯基的一切都特别崇拜,“她不敢在他面前暴露她的自卑感”并且觉得“能完全占有他,这一直使她感到快乐”。可惜的是,弗龙斯基虽然“实现了夙愿”,却不觉得“特别幸福”,“这种欲望的满足,仅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沧海一粟”。他很快感到“心灵里产生了一种难以满足的欲望,一种百无聊赖的愁绪”。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弗龙斯基给安娜的肖像画竟然比不过一个三流画家的作品,弗龙斯基惊叹“真奇怪,米哈伊洛夫怎么能发现她那种特殊的美”。可笑的是弗龙斯基认为“要像我这样了解她,爱她,才能抓住她那最可爱的灵魂的表现”。弗龙斯基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是“通过这幅画像才领略她最可爱的灵魂的表现的”。当弗龙斯基向安娜做信誓旦旦的爱情保证,自己也觉得太庸俗,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却如饥似渴地听了进去时,安娜的不满足已经如脱缰的野马,向着未知的方向奔去。

安娜的悲剧在于,她当年迅速完成了从天真单纯少女向贵妇、妻子和母亲的角色转变,和卡列宁过上了平静的婚姻生活。当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她被弗龙斯基点燃内心潜藏已久的激情后,贵妇迅速成了初恋的少女,同时又是深感内疚的妻子和母亲,她不时“回想到她对丈夫所犯的罪过,她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感觉,好像一个将要灭顶的人摔掉一个抱住他的人一样。那个人淹死了。这样做当然是卑鄙的,但却是她唯一获救的办法”。她把弗龙斯基看作满足她激情的唯一途径,幸福与否完全依靠和取决于对方,她容不得感情上的任何保留和不完美。但是无情的社会现实使她明白,社交之门已经永远向她关闭了,但社交界的门对弗龙斯基个人是敞开的。身边的情人更无法满足她。安娜的世界崩塌了,在冥想中,她倒在了铁轨上,一如她首次与弗龙斯基相遇时,横尸车轮的铁路工人。

这样看来,“安娜——卡列宁——弗龙斯基”和“列文——吉蒂”这两条线索,前者是以“冷酷和死亡告终的人际关系”,后者是“不断成长以适应生活的人际关系”,两者同时发展,时有交叉,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对比。“奥布隆斯基——多莉”这条线索,更具有穿针引线和润滑的作用,安娜的出场及与弗龙斯基的相遇,列文的引入,以及数次在两对主要人物之间的周旋,都由这对夫妇完成。多丽是除了吉蒂之外,另一个作者精心安排,透过一种独特的视角,引领读者窥视安娜内心的角色。在安娜与弗龙斯基浪漫奢华的生活外表下,多丽不仅看出了在“社会活动这个问题上,安娜同弗龙斯基暗地里有争吵”,而且读者透过她与安娜谈心的场景,从“又有哪个比我现在这个样子更像奴隶”到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只酒杯,倒了几滴药水,喝了下去,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带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卧室” 了解到安娜内心微妙的变化。这样从各个侧面给读者呈现出不同意义。

整部小说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结构整体,各种成分紧密相连,也不是主要情节和次要情节或两个独立故事的相互交叉,而是一个整体的复杂安排的再现。这不仅透出托尔斯泰的道德观,通过人物的对比以及他们的悲欢离合,更呈现出托尔斯泰的整体生活观。

参考文献:

[1]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 杨楠译.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

[2]夏腊初.论卡列宁形象及意义的复杂性[J].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4(2).

[3]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M]. 丁尔苏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7

[4]杨爱唐.“拱顶式”人物——读安娜·卡列尼娜[J].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6).

[5]杨思聪. 论托尔斯泰长篇小说的史诗式结构和心理描写艺术[J]. 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

(作者简介:卢彦宁,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对外汉语专业研究生。秦瑞,女,四川大学吴玉章学院对外汉语专业研究生。张璇,女,四川大学吴玉章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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