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2009-09-09 09:40萧若薇
小作家选刊·作文考王 2009年7期
关键词:孩子

萧若薇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真的美丽吗?

2012年。夏。

我看了看表。23时02分36秒。车窗外人影绰绰,脚步声对讲机讲话声纷乱嘈杂,表明对峙仍在持续中。十个小时,还要继续。

我叹了口气,松松枪托。警车的灯光凄厉地闪烁着,浸红了半个夜空,却只能让另外半个更加寂寞。小镇的风里袭来仲夏好闻的树木气息。然而手中沁凉的啤酒却被硬邦邦的狙击枪枪柄取代。

“真他妈滑稽……”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一条SEVENMILD抛来,我咬住,肯达跳上车,挨近点了火,自己也抽上一支。“该死,看情形还得三四个钟头呢。”他喃喃地咒骂着,“我真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爱飞蛾扑火。难道把自己全身捆满炸弹真那么好玩儿吗?要是遇上我……”他的手骤然握紧,“我一定让他们为自己的罪到上帝那儿去忏悔!”“你……真恨不得把他们全杀死?”“那还用问?让我们猫在这儿整整十个小时的罪魁祸首是谁?”“我看不是这原因吧,”我皱着眉头,“难道十年前,那件事……”

“当然!”肯达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沉默。黑暗的车厢中只有两点微红的火星明明灭灭。“……这是我接受这份工作的唯一目的和全部动力。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默然。他却忽然盯着我:“你却并不痛恨、乃至于很怜悯他们?为什么?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我没有否认,也并不回答。“这就是你——一个经历过伊拉克战争的战地记者给我的回答?”我低头,良久才低声说:“那是因为……”

可是肯达没有听见。因为远处斯利克长官面色凝重地走来,他跳下车迎了上去。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声音带着淡淡的伤痕,雾气般地消散于车厢内隔世的寂静中。

2002年。

这年的我和肯达都在美国。可是彼此并不认识。因为当肯达的父母在纽约为他们的律师事务所奔波的时候,我正如愿以偿地转入了XD军校的防暴狙击科。在那以前我一直呆在战略研究科,与繁杂的军事情报和大篇幅的军事论文打交道。从小我就对军事饶有兴趣,稍长一点在中学修军事史,更让我对“战争”“爱国主义”等字眼热血沸腾。虽然家人们都觉得我的梦想遥不可及,但最终仍让我考取了XD军校。事实上,在XD军校接受的教育,让几乎每一个学生都对未来战争的爆发深信不疑,以及充满了被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鼓荡得沸腾的年少激情。只是它成为现实的迅雷不及掩耳,让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9·11。这鲜红的字迹将永远牢牢地烙印在美利坚,乃至全人类的历史上。它裹挟着势不可当的汹涌的命运洪流掩埋了无数人的未来。我的。还有肯达的。无以复加的。也是无可逆转的。

当肯达被告知父母葬身在恐怖分子对世贸中心的袭击中时,他说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他完全听不懂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在说些什么。仿佛成了另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事实上,那三天的记忆几乎都是靠别人的叙述补齐的。否则到现在我还无法想象。”

他抬起头笑笑,“生活就是这样。就像一场戏剧。有着最盛大的起承轉接。可是唯一不同的是你没有重排的机会。而且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谁会突然中途离场。

随后的一年3月份时爆发了战争。当我坐在运输飞机上看着白云下的故土越来越远,而所谓“光荣”、“梦想”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似乎仍能记起心脏中呼啸着的空荡荡的风声。

当然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战斗里。虽然还未正式从士官学校里毕业,但因为有着良好的书写表达能力和优秀的心理素质,我被特别地授予战地记者的身份随同官兵前往伊拉克。“其实这场战争是很无谓的。国家领导人只是在试图转移公民的目光。很快就会结束了。”临行前,教官拍拍我的肩膀,“就当是一场实习吧。”

实习吗?多少次我从午夜淋漓的冷汗中惊醒,心里只呐喊着一个愿望;如果一切只是一场实习,那该……然而那时候,我,坐在飞往英国飞机上的肯达,以及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们,都在沉沉的静夜中等待。等待时间前来,治愈心中的伤口。

“什么?!为什么要我们去?那些谈判专家在干什么?”连续十小时的潜伏让肯达心浮气躁,未待斯利克长官说完已不耐烦地插口。

我平静地说:“长官,这样好吗?听说那个劫持者十分憎恨警察,我和肯达现身也许只能让劫持者情绪更为激动。”

斯利克点点头,“确实有点冒险。但幸好炸弹未绑在劫持者和人质的身上。而是在建筑物内部。你们的任务只需把她引到门口或窗边,自然会有狙击手接替你们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非要我们?”

斯利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她是七年前那件事中受害者的……”

我和肯达对看了一眼。

当我从伊拉克回来以后,他们都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二十岁的我拒绝了直接进入美国陆战部队担任少尉的机会,坚持退役。在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以后,我受英国定居的叔父邀请来到伦敦。在那里,我结识了正接受警官培训并立志成为一名防暴警察的肯达。

我解下身上的设备,一边苦笑着对肯达说:“我本以为退役后当个警察虽然没离开本行,但至少远离了战争。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肯达阴沉着脸,解下红外线眼罩。我知道他正沉浸在回忆里。

七年前的那件事,彻底地把这个年轻人损毁了。

2005年他们说21世纪是个属于恐怖主义的时代。继美国遭受袭击以后,英国遂又成了第二个较严重的受害者。四起地铁爆炸事件轰动了世界。英国警方急于抓出嫌犯来安抚他们的市民。

7月22日,他们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巴西籍青年身上。

我和肯达换上了防弹装,然后走向那所四周安满了炸弹的小学体育馆黑黝黝的阴影中。那里面有着被挟持的二十六名小学生和三名教师。

风里有了午夜的丝丝凉意。我们来到体育馆唯一一个通风口处。深吸了一口气,肯达轻轻地在墙壁上叩了叩。

“谁?!再靠近半步我就引爆了!”一个女子纤细而神经质的嗓音。

“巴莎比小姐,我们没有恶意!你看,我们没有任何武器。”里面一片死寂,只传来微弱的回音。

“……你是谁?你们不像谈判专家。”

我正考虑该怎么回答,肯达却突然说:“我们就是你要找的人。”又一阵惊疑的沉默。随后有极轻的脚步声,我感觉她靠近了——“你说什么?!”紧张而惊怒的声音。

“你挟持那些孩子们,不就是为了报复这个社会,报复我们这些警察吗?”

“你……你们是警察?”虽然斯利克有言在先,但是在静夜里那切齿以喀喀声和浓烈的恨意依然让我不寒而栗。“对,而且正是你要找的。

那一个!”肯达坦然地朗声说我就是射杀了你情人的五名警察之

7月22日,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

英国警方射杀了那个有嫌疑的青年。在没有给对方机会表白没有经过任何审讯的情况下,五颗子弹洞窗了他的脑袋。随后,证据显示他们错杀了好人。

一阵凄厉的,类似于野兽的哀嚎声响彻在小镇宁静的天空下。

“是你!就是你吗?!”那声音不断颤抖,并因为难以抑制的啜泣而变得破碎,“就是你这凶手,毁了我们一生幸福的魔鬼!我找了整整七年的杀人犯,就是你吗?”

肯达低头沉默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里面的哭泣声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还是你又要用一句‘对不起来弥补我所有的痛苦、解释你们的丑行?难道你们这些警察,都是些用可笑的理由作为自己杀人合法的借口,都是些……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说着‘我们没有错,‘我们是正义的这种厚颜无耻的畜生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死在回家的路上啊……”

子弹洞穿了他的颅骨,鲜红的液体飞溅上他的脸,额头;然后喷出的血雾如同炫目的海市蜃楼,缓缓地濡湿了空气,消散。

他年轻的瞳仁里还写满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写满了被期待与未竟的情感,然而世界就那样戛然而止,并在他的眼中灰飞成了余烬。

他仰面倒下,一直到最后,他的眸子里始终映照着宇宙中那颗依依不舍的孤独的蓝色星球。

我直觉什么东西出了错。然而愤怒与焦躁盲从了他们的判断,我甚至来不及阻止肯达扣下扳机——他似乎在借此发泄着什么——枪声接连响起,我的手停在半空,嘴里还含着未及脱口的一声惊呼。

而肯达又何尝不痛苦呢?电视上播放着警察厅厅长斩钉截铁的讲话:“我们不会放弃“格杀勿论”政策!因为要保护大多数公民,而不得不牺牲少部分人……”肯达突然抓起啤酒瓶向电视狠狠砸去,然后起身走向浴室。

哗哗水声中,传来他低声,压抑的哭泣。

就那样,一颗仇恨的种子又被种下,并因此而发了芽。它为绝望的泪水所灌溉,鲜红的血液所滋养,终于在痛苦的土壤中开出了缠绕不脱的长满棘刺的艳丽花朵。那妖娆的香气是世间一切疯狂,复仇,暴行的幻象。

那是——使人为它而生,终又为它而死的恶之花。

那么错的竟是我们吗?对于正义,每个人都有自己自以为是的一套说法。可是为了自己的正义去伤害他人的事,为了多数而牺牲无辜少数的事,难道就是理所应当的吗?这种事我们还做的少吗?可是那被牺牲了的少数,又有谁会有谁去守护他们极其微弱的信仰呢?

这样一个世界,真的美丽吗?

我听说那个时候你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是吗?肯达突然问。

“孩子现在呢?他还好吗?

“……他在。”

“嗯哼。是个男孩。六岁了,该上小学了吧。”

“关你什么事!你们这些假仁义的人说话让我觉得恶心!”

肯达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理解同是这些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

“你想报复的,无非就是我们这些警察,而并不想伤害这些孩子,否则你就不会迟迟不引爆了,不是吗?”肯达说,“既然你还顾念着你的孩子,为什么不考虑重新开始呢?”

“什么?”

“我必须要承认,那确实是一次可悲的失误。它使许多人走向万劫不复,其中也包括了我。可是那孩子——他已经一出世就没有了父亲——如果你执意这么做,他才将成为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不应该再为过去的人和事而来伤害现在,继而毁灭未来。”肯达很平静,并且这种平静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孩子是你和他惟一的继承,我们不应当再让他承受上一代的仇恨并在不休的争斗中备受永久的损伤。希望你能放了孩子们,这样或许还有重来的机会。纵然你执意复仇,那么就让我成为你的殉葬吧。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补偿。”

通风口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一个面色苍白的红发女子,身前抱着一个女孩儿,右手的小刀抵着她的颈子。终于现身了,不远处的警方人马也一阵沸腾。

肯达微笑了一下,他向她伸出手去,“回家吧,不要让孩子在明早醒来的时候哭喊着他的妈妈。只要你愿意,一切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啊。”

女子犹疑着,她的脸上有着未干的泪痕:“真的可以挽回吗?真的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只要你仍然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一切仍旧还来得及。

女子终于缓缓把刀离开怀中的孩子。然后慢慢把她放下。肯达和我都长舒了一口气,正想通知斯利克长官劫持者投降的消息,就在那时我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红色光点。红外线瞄准狙击枪的光点。

“不!——”

那绯红的花瓣顿时飞散开来,下成了时光中一去不复返的大雪。最终她的手仍向外伸着,仿佛握着虚空中的什么。然后她的眼合上了,并流下了一行泪水。

她在想着什么呢?是多年前与那男子初相见时的甜蜜时光?是与那天使般的孩子相聚的短暂幸福了只但愿无关于悲哀和绝望。

因为这世间有太多的苦痛,经不起我们一一回想。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曾体会过那些痛砌心肺的过去。不是每个人都曾经目睹那个上校拿着珍藏了许久的小女儿送的糖递给伊拉克小男孩,却被那男孩手中的枪洞穿了胸膛,而在死前他仍带着一个父亲的微笑,不是每个人都曾见过那埋着骸骨的土坡顶端伸出的那只被炮火燃烧得焦黑的孩子的手,掰开以后里面是一只被精心呵护的小小的白色蝴蝶。连孩子都懂的这种浅显的道理却始终不能为这世界的人所明白。

而这样个充满着悲伤和绝望泪水的世界,真的,美丽吗?

“天啊——为什么——”

凯丽·巴莎比。在人生的前十六年她是约克郡个钢琴教师家庭的小女儿。乖巧文静,甜美可爱。接下来的九年她邂逅了那个男子,并成為他的伴侣。他遇害后的三年里她四处奔波对警察厅提起上诉,可是处处遭拒。最后四年,她终于对法律绝望,进而走上恐怖分子的道路。

2012年8月23日缴械后被警方击毙。

“嘿,杨!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英国了。警察工作我也辞去了。以后也许会去周游世界吧。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世界的真相。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也能明白。时间会治愈一切。”

(本文系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

获奖理由:

这是一个用老练、机巧的叙事方式写出的似曾相识的反恐故事,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中学生的作品时,不能不对作者的才华表达由衷的敬佩。故事设定了一寸、虚拟的时间,但情节都有现实的依据,特别是作者充分表现了善于驾驭“宏大叙事”的文学智慧。在一连串环环相扣的情节脉络中,作者让我们看到所谓正义、战争、反恐等等,如何扭曲了正常的人性毁灭了平静的生活。而且,这已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留在我们感情中最深刻的记忆,或许只能是“伤逝”。本文实可改编成影视作品,虽然同类作品并不少见,但相信仍有观众。

(吴俊)

责任编辑心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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