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以目

2009-09-09 09:40
小作家选刊·作文考王 2009年7期

刘 潇

9月的黄昏,影影绰绰的街道已嗅出秋凉。湛蓝的天,瑰紫的薄云,无星也无月,路灯才点上,那些温暖自怜的火光们,夹在茂密的槐木间。倘若在几年前,我的视力比现在强许多,能看清路边树木的叶子是如何层层叠翠的,而不是现在的一团青雾。一过了7月,树木不再色调凝重,而流于忧郁,尤其在黄昏,那种日常的清新也因逆光隐没不见,幽暗得趋近于森然。此时的城市是各个尺寸的剪纸拼凑的深口盘,搁在博物馆恒温的防弹玻璃柜里,缓缓转动着。

如果有可能,我很想为自己走过的路拍一部短片,像埃里克·诺默的短片那样无背景音乐,全是自然的日常的音响。我可能只拍早上和晚上,一碰到堵车就收起镜头。我希望它是流动不停滞的。我可能让镜头跟着自行车一路滑下去,或者就让它架在一个位置上不动,让人们走来走去。

晴朗的早晨,特别是美好的夏秋,总能抬眼望见一弯浅月,那是最恬淡不过的了(有时是一个小指印),倘若恰有一架飞机路过划下一条轻痕,简直就像横亘在天空的微弱柔婉的惊叹号,叹着赖床的城市。自然我也见过只穿睡衣上街的潦草女人,趿着鞋,一把蓬发,在电话亭底下恹恹地拨号码,脸浮肿,自惭形秽。睡眼惺忪的学生都把单车踩得飞快,不合身的厚校服给风灌得鼓鼓的,奔向精准而迷晃的目的地。不达标的公共汽车在早晨大模大样地开路,野兽般的轰鸣嘶叫,伴着形影相随的青烟,倒有几分舞台效果。汽油有股甜软的味道,闻多了有饱胀感。可惜气味是镜头拍不下来的,油漆有杏仁味,也是挺值得记录的,如此一来能省下不少早饭钱。我所走的那一段柏油路都铺得灰灰平平,像横倒着的城墙,而真正的城墙只剩下了符号或者残垣。

对于那些从镜头中一掠而过的景物,我希望它们倒退的时候优雅而紧凑,两旁栽槐木的街景再合适不过,尽管在此之前我一直避免文中出现具体城市街道的名字,但本人却已不禁在开篇第一段写下了黄昏时的南北池子大街了。这是一条神秘而郁郁动人的街道,让人充满怀想。或树影缱绻或雾霭缭绕,深邃得好像通向树精的山洞,它可以起个更美妙的名字,比“琼岛”“中轴线”“角楼”之类的名字更美妙些才对。

城市一过了黄昏就成了用剪影拼凑的深口盘即使是再壮丽的宫殿群,再绵亘不绝的高大城墙,也逃避不过,变成薄薄的一层。月亮是跟着人走的,上弦月、下弦月、乖巧的嘴唇,吻看幕布似的湛蓝天。公交车站下接吻的情侣们,吃着尾气,鸣笛的大车守着他们的甜蜜。买菜的中年人,把一捆葱捆在车座上,像安了个冲天炮似的物件,一蹬就能冲出几尺,可惜她的脸是呆滞的。沿街拉琴人的拉锯声被城市的高速之音夹在中间,却有破衣遮盖下的优游于太虚之表。烤栗子的焦香,肉串孜然的呛香,烙饼的荤香,混在汽油味里,一路闻着就胃口大开。人们的步伐如同按了快进键一刻也不迟疑,不耽搁,女人穿着锥形尖跟的鞋,脚正受着苦难,微拧着身急匆匆地走着;另外见过男人在前头慢慢地蹬车,他的姑娘小步地跟跑着,几次想跳上去又迟疑下来,只好被上发条似的不停地小跑,叫人想起穿上红舞鞋的舞者,她颦着眉,腿也僵了,跟着那头也不回的男人。

一回在夕阳下的一幕让我有点难过了,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着白衬衣和黑色百褶裙,骑下坡去,这大概是她学生时代喜爱的装束,还裹了白玻璃丝袜在腿上,黄昏正要转瞬即逝,初秋是微涼的,她的背影显出凛然孤清的味道来。我上初三时的班主任,也是到了秋天还穿绸质的短裙,露出一截光洁的瘦腿,可我讨厌她的冷脸。那骑车的女人电明白自己腿生得好看,让黑裙衬出它们的好看来,肩膀却抖着,腰间长了赘肉,头发烫得俗不可耐,惟一双露出的腿剩在那里,骑下坡去。

松动的石砖路,被车轧得咯吱作响,苦中带笑,蹲在树坑旁掘土的孩子是泪眼莹莹的,他的妈妈拎着包和另一个男人说笑着,我想将孩子的脸作为短片最后的镜头。

我本人不得不怀疑短片的观赏价值,埃里克·诺默花了四十三年的时间来讲述日常发生的情欲与道德的故事,在他八十一岁的时候,威尼斯电影节颁给了他“终身成就奖”,那些或黑白或彩色的短片,无一不散发着生活的香气与温暖。电影中那些矛盾的人内省的人,为谎言解脱的人,不甘平庸而骚动的人,其实全都换了躯壳在我们经过的道路上走过。生活是最值得拍的,既然乡村是上帝创造的,那形形色色的人们便创造了城市。我惟有拍下人们生活的城市。我会每天向城市道早安和晚安,但是白天我得钉在课桌上,不知有没有人帮我完成它。(本文系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将作品)

获奖理由:

语言极好,传神。取文言文中的精华,化为白话,无雕凿的痕迹;有节奏感,用词准确,考究。细致入微的观察,通过贴切生动的比喻,将城市活的风景传达给读者,使庸常的生活场景有了奇妙的美感。并且,在看似客观的描述中,表达出作者对社会的关心。或许是北京这个城市给予了作品以大气。我很喜欢这篇文章。

(赵长天)

责任编辑心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