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2009-09-09 09:40韩思中
草原 2009年6期
关键词:婆娘爹娘烧饼

韩思中

有两只似蛾非蛾、似蝶非蝶的精灵一直在胡老汉面前飘来荡去,一只雪白如霜,另一只墨黑如炭,它们一忽儿大,大得遮天盖地;一忽儿小,小似人的手指甲盖;一忽儿如顽皮的孩童朝他呲牙咧嘴无声地笑着;一忽儿又恶魔一样冲他吹胡子瞪眼睛。这种情形。无论是清醒着还是在睡梦中,胡老汉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最初的恐惧感过后,胡老汉就壮着胆子和它们周旋起来,有几次,他竟然就那么仰躺着,用虚弱的两只手分别把它们给捉牢实了,而当他费尽全力,把两个攥牢的拳头展开并且狠狠掼到地上的时候,他发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攥到,那两只黑白精灵依然飘飘忽忽地在他眼前翻飞,它们依旧的快活异常,依旧的试图亲近他、诱惑他。直到有一次,胡老汉睁着眼睛,把儿子的脑袋,而在他看来却是黑白精灵的两双羽翼牢牢抱定,进而亮声吼喊的时候,儿子手中的中药碗的炸响连同儿子的锐叫把胡老汉惊呆了。当时,屋外艳阳高照,天气好的不得了。屋内,是儿子和婆娘以及三个闺女,他们把骇怕的五双十颗眼珠子一律射向他。而此刻。那黑白精灵分明还在他的面前眉开眼笑、伸手可触。

叹气归叹气,但,无论如何,天空中的那颗老太阳又被他支撵着划够了一个月的圈,这也许是胡老汉惟一可欣慰的事了。他想这就好,他把这一个月平淡无味地熬过来,就等于是在县医院那个迂腐、刻板的主治医师脸上掴了一掌一样。没错,就是这样的。

我得了喉癌。

我这就要死了吗?

直到昨晚,胡老汉方才顿悟。

我得了喉癌。

没错。我这就要死了。

“饼女。我想吃饼,我今天一定要吃到你亲手烤出来的烧饼,你去烤吧。”

这时候,婆娘其实就守候在一旁。婆娘惊骇地看到胡老汉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他圆睁一双空洞无物的大眼珠子,嘴巴一张一喻地对着屋顶,嘶哑的声音与其说是叫嚷。倒更像是大风吹动布帘所发出的扑滋儿、扑滋儿的响动,而他瘦弱的身体以及四肢,则如顽童一样把薄薄的棉被拱动的此伏彼起、心惊胆颤。

感觉到婆娘犹犹豫豫出门了。之后。胡老汉安静下来,专心专意地感觉那两只不停地朝他卖弄风骚的黑白精灵。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觉得他并不是它们的对手,可是。它们又能奈何得了他吗?以至,在事隔四十年后。他再一次喊出饼女的浪语,因而使婆娘扎扎实实愣怔了一下都没有察觉。

事实上,别说吃烧饼。就是松软的馍、蒸熟的鸡蛋,胡老汉也有两个多月没办法吃了。两个多月来,他只能以诸如牛奶、炼乳、米面糊糊等等的流食勉强维持生命。没吃没喝倒也罢了,问题是,现在有吃不完喝不尽的好东西等着他享用,可他就是不能吃也不能喝,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劲。

一拖二拖三拖和宝根一早就被他们打发走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都很孝顺,这是没得说的。月余来。他们姐弟四人整天窝都不出,爹长爹短地侍奉在他的炕头前,不让他随便下炕,不让他随便吃喝,不让他随便这样随便那样。直把起初还能下炕干些活儿的他侍奉的瘫在炕上,开始,胡老汉真的是被儿女们的这种孝心给感动住了,但是很快。他就不耐烦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儿女们在他跟前的强作颜笑,也忍受不了他们母子经常鬼鬼祟祟背着他的轻言慢语。再说,儿女们还都有正经事要干呢,看这架势,他们不把自己侍弄完蛋是不会甘心的。

支走儿女们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完全按照他们老两口昨晚商量好的主意顺利进行。儿子宝根在北京大学念硕士研究生,春节过后到今天一月有余,算来,学校开学也有半个多月了。胡老汉偕同婆娘和三个女儿,一齐对书呆子气十足的儿子狂轰滥炸,生生地把他打发上了路。一拖二拖三拖送罢弟弟,焉焉秧秧返回来,还没等她们缓过劲,他们又用四个人的力量对付一拖。一拖今年38岁,她是一个憨厚孝顺的农家媳妇。出嫁到大老远的一个山村。一拖丈夫早亡,仅给她遗下—个上高三的男娃。学校课程紧,娃得自己做饭,自己照应家事,够难为的了。临行前,一拖再三地嘱托二拖三拖,让她们照料好爹、照料好娘,直说得抹眼圈儿的手放不下来。随即。他们又共同对付起二拖。二拖是个泼辣性子,虽说才满36岁,却沾了当县长公公的光,很快坐上了县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县教育局局长是个临退休的糟老头子,凡事总爱当甩手掌柜。有消息传出来,不日,县常委会将研究教育局局长的人选。在这节骨眼上。不回去活动活动肯定是不行的,因而,二拖也没有强留。只说有三妹在家呢,我回去照料一下,很快就回来。送走二拖。三拖才意识到了不对劲,暗忖,这该不会是爹娘早就商量好了的吧。

果不其然,三拖一进家门,就看到爹娘摆出一副共同对付她的架势。

三拖说:“爹、娘,我是不走的,有什么话,你们也都别说了,总该让我们做儿女的尽尽孝道吧。”

三拖是个软慢性子的好女儿。她完全凭着自己的能力,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现在。她已经是省外贸局的业务经理了。

显然。软慢性子的三拖说出这种话,并未能够打消爹娘的主意。三拖看到娘从怀里捏摸出一封开启的电报快件。柔言细语说:三拖你走吧,家里有娘呢,你爹有娘照看呢,你就放心走吧。

却是:由三拖经手的一宗涉外贸易出现了质量问题,那可是十好几亿的大业务,省外贸局十万火急催促。让她马上赶回。

一冬无雪。

太阳的光线干燥起来。它们纠结在一起。争着穿过密不透风的玻璃窗户,炽烈而友好地抚摸他奄奄一息的脸庞。这是一种怎样舒畅的感觉呵。舒畅的几乎把人的身心都一律融化掉了。胡老汉艰难地睁开涩困的眼皮。感觉到他的手脚、躯壳在一丝一缕地被日光剥落下来,轻飘飘、晃悠悠地一条儿一块儿腾空而起。零散地融合在肮脏浑浊的空气中。此刻,一直耐性持久地守候在他身边的两只黑白精灵乐不可支了,胡

老汉平静异常地睁着眼睛。眼见得它们张开鼓足黑白分明的大翅,快活地上下翻飞。把自己零零落落飘散的躯壳拣回来,眉开眼笑着拼合、组装。它们的动作熟练而快捷,不一时,它们竟然原模原样地把自己的身体以及四肢重新拼凑到一起。

头呢?

头呵,我的头呢?

冥冥之中。胡老汉察觉到自己的脑袋孤零零地栖息在干硬的枕头上,两只黑白精灵飘飘忽忽落下来了。一左一右轻摇羽扇,拍打抚弄他木壳一样沉的脑袋,它们不吓唬他,也不再诱惑他了,倒像两个服服帖帖的下人。说:

“走吧,该起身了。”

“饼啊,我的烧饼,我的烧饼在哪儿呢?”

“烧饼,烧饼是什么?”

“烧饼啊,就是先烙后烤出来的饼啊:”

“走吧、走吧,烧饼有什么好。”

“怎么,你们竟连烧饼也没吃过?你们是不知道烧饼……”

“走吧、走吧,吓,什么烧饼。”

两只黑白分明的精灵绕着他的脑壳翩翩起舞。也不知使了什么魔法,胡老汉察觉到他的头颅有灵性了,在它们巨大的透明

而又温柔的羽扇驱动下。他的布满半白短发且丑陋不堪的脑袋像熟透了的西瓜,突儿突儿地在枕头上跳动起来,而面部的表情呢,则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饼呢,饼呢,我还没有吃到饼女烤出的烧饼呢,这就要随它们去了吗?饼啊!胡老汉伤心地哭了。

忽然间嗅到了饼味。

是烧饼味,又不像纯正的烧饼味。

眼见得婆娘端着饼盘。急煞煞地跌进门来。这个蠢婆娘,她除了髓髓儿地干嚎、除了用筛糠似的手在他躯壳上乱抚乱摸,还抬起鸡爪子一样干瘦的手试探他的鼻息,试探他定定的眼神。这个蠢婆娘。感觉中,有三五滴眼泪鼻涕混和的液汁击打到他木头一样的脸颊上,胡老汉猛然打出几个冷颤,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没有给婆娘好脸色看。

是因为烧饼。

烧饼就在眼前。这哪里是婆娘制造出来的烧饼哟;油渍溃地虚软着,看不出丁点儿的筋骨。分明就是想用油煎鸡蛋饼来糊弄他。这个蠢婆娘。

“这是你烤出的烧饼?”

“是呢,是呢,娃他爹,你趁热吃吧。”

“不是,我看不是。”

“不是烧饼是啥?”

“是臭狗屎,我看这是臭狗屎。”

“娃他爹。”婆娘哭了。

婆娘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娃,吱儿呜儿地抹着眼睛。

“重做。”

胡老汉说;“你去重做,我不要半点油,更不要鸡蛋,我就要吃那种干烧饼。”“行?”

束手无策的两只黑白精灵呆滞在半空。这时候,它们看到胡老汉竟然朝着它们笑起来,虽说这笑是那样的弱不禁风、那样的僵硬毫无生机;但他分明就是笑了。接着。它们听到胡老汉断断续续给它们说:“我给你们讲几个故事听吧。讲完故事、吃完烧饼,我就跟你们走。”

在胡老汉时断时续、时快时慢的讲述中,两只似蝶非蝶、似蛾非蛾的精灵变幻成两个袅袅绰绰的仙女,它们的羽翼化作巨大的帷帘,围墙一样黑白分明地阻隔在胡老汉四周,将试图亲近他的太阳迸溅得银光四射。而它们,则几近赤裸地围绕在胡老汉身边。妖媚百态。极尽的风姿殷勤。我天生就爱吃饼,如果不是吃了饼女烤出的烧饼,我怎么会娶她呢?四十年了。四十年前,饼女可不是这么个邋遢的糟老婆子,她精一干着呢。当然了,我那时候也是一个精干的后生仔,要手艺有手艺,要人样有人样,不然,她又怎么会相中我?胡老汉就这样出神地回味着,想到当年的情景时,他的蜡黄如纸的脸面上,竟奇迹般地罩上了一层红晕。当年。饼女家祖传几代的打烧饼,到了饼女这一代,她爹娘就只生了她这么根独苗,她也就抛头露面在街头打卖起烧饼。我呢。是一个木匠,做着一手好木工活,整天四乡八里揽活儿干。我们村和饼女的村相距不足五里。都是苦得提不起的小山村。忘记给你们说了,饼女其实不叫饼女,她有个占人便宜的好名字,秸秸。秸秸、姐姐、姐姐、秸秸,嘿嘿。你们不要笑我,饼女还是我给改的。叫秸秸。弄不好,就让别人听成了姐姐。当时,我帮着她家造房,我是第一次吃了她的烧饼就开始叫她饼女的,那烧饼,才叫香才叫解馋才叫过瘾啊。我一口气吃下去18张,直把饼女的爹娘都吃心疼了。那会儿,爹娘已经在本村给我订了亲,可是自从吃过饼女的烧饼,看过饼女俊俊俏俏泼泼辣辣的可人样儿,我就再也丢不下她了。要说。爹娘为我订得那门亲事也是不坏的。人啊。都是命。

自那以后,我活也不干了,钱也不赚了。每天一早就赶到饼女那儿,帮她守着饼摊子。饿了,我就赊她的几张烧饼吃,渴了,就向她要点水喝,没事的时候就跟她聊天,给她讲笑话听。饼女的爹娘都是面皮软的人。知道我给她家干活的时候不惜力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就那么欠着。后来,她家终于是支持不住了。你们猜我一个月吃了她家的多少饼?整整300张哟,5分钱一张饼,300张就是15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终于在一天,她爹娘腼腆着问我:小伙子,你想怎样?

我说:我要娶饼女做老婆。

看到两只黑白精灵定定地浮游在半空,它们不再挑逗他,也不再徒劳地卖弄风骚,似乎是被自己所讲的故事给迷住了,隔时,都才抖动一下黑白分明的羽翅,好像只想证明它们的存在一样。胡老汉咯儿咯儿干笑道:你们不嫌累吗?坐下,来,都坐下来。听我慢慢讲。

日子还得过啊。我和饼女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一拖。当时,我一看是个闺女,就泄气了。在农村。没有个儿子是万万不行的,其它就不说了,田里的事,担水劈柴之类的重活儿将来谁替你干?闺女肯定是不行的,我给她取了一拖的名字,就是想让她给我们拖来个儿子。那年月,一拖跟着我们苦哇,不要说营养了,寻常连饭都吃不饱。可儿子不能不要啊,隔年,我们又生下了二拖。恓惶的俺一拖,两岁就知道不跟二拖抢食吃,五岁就知道领着二拖玩,八岁就会照顾二拖三拖。到了十二岁,她就帮她娘割草喂猪喂羊,顶个小大人用了。俺这一拖,就是生生被我们给耽误了。没上过一天学,识不了几个字,到刚满18岁,就早早嫁出去了。照山村的规矩,一拖临出门,还给家里挣回八千元的彩礼钱。你们瞧瞧我一拖,今年才38岁,可是看起来,她比人家50岁的人都显老呢。

有两行浊泪从胡老汉凹眼中涌现出来。歪扭着缓缓在他的脸上爬行。胡老汉沙哑着嗓音,使劲咽了口唾沫,以至,脖腔间难以自禁的撕裂肌体的疼痛,使得他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一阵冷颤。黑白精灵显然也被一拖的事情给感染了。它们一起呈出悲悲凄凄泣泣状轻缓地展动双翅,像在无声地叹息,也像是在抹眼泪。

一拖的男人是村干部。日子过得比我家好多了,寻常,钱啦米啦面啦他们时时接济家里,二拖三拖算是享福了。二拖三拖都是要强的孩子。他们自己争气一个一个慢慢都出息了。这话说起来,我和她娘就都不明白了,为什么出息的娃们都要天南地北地跑到外面。难道只有到了外面咱的娃们才能有出息?一拖是个文盲,可是论孝顺、论对家里的贡献,四个娃儿当中,就数一拖了。原想有个儿子将来可以防老,看来儿子是指靠不上了,我们以后还得多指靠一拖。可怜的一拖,她如今就只有听他们说话的份儿。好在,二拖三拖一个在县里,一个在省里,还有宝根,听说以后可以留在北京。他们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大世面,也算是给我们老两口争光了。

胡老汉呵儿呵儿干咳着,脸上渐渐地浮出来笑意。他发现。两只浮游在半空的黑白精灵似乎也被他感染;逐渐收起了凄凄戚戚状,一个个活泛地伸颈抖翅。

可是,我生儿子的念头一时一刻也没有断了啊!那些年月,日子真是不好过,白天我在外面没死没活地挣钱,而饼女也并不轻松,她和年幼的一拖长年养着七、八头猪、二十多只羊、一群鸡。我们苦捱苦盼了十年,十年呵。我们看过医生、吃过补药,也磕头烧香求拜过庙里的神神。能使的力气全都使尽了。这么说吧,家里只要有一点点钱。我们就全用在这上面了。我想我不能没有儿子啊。我怎么可以没有儿子呢,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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