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年代》里我们的丢失

2009-09-17 13:10
读书 2009年9期
关键词:徐冰阎连科北岛

梁 禾

《七十年代》从徐冰的《愚昧作为一种养料》开始。第一次看到徐冰的《天书》,是几年前在柏林的美国学院。院长史密斯先生有一天对我说:“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中国驻院成员,他的艺术是东方型的,我们缺乏判断经验,你看看他到底如何?”给我递来的是一本徐冰的画册,一翻开就是他那铺盖天地的“天书”,我在一惊之后,立刻感到了这“天书”翻滚出来的海啸,从此开始关注徐冰的创作。这次在徐冰的自叙中终于看到了他秉性中的激情与执著,明白了这位才华横溢艺术家的锻造过程,欣喜、过瘾的感觉油然而生。

北岛的大多数散文我家里都有,大都是他赠送我们夫妇的,上面有题赠和签名,我经常翻阅,所以很熟悉他的文字风格。北岛的文字抒情也含蓄,跟他的为人一样,他不善于直言抒发。情绪即使上来,也总躲在幽默嘲讽甚至木讷的外衣之中。我的丈夫魏斐德也因此钟爱他。但这次北岛的风格突破了往昔的拘谨,笔下的悲情溢出纸面。他对妹妹溺水死亡的回忆、对他本人精神上死而复活的叙述,把诗人内心的炼狱毫不遮掩的呈现出来给予了读者 进一步理解他作品中情感基质的机会。他对那个时代文字狱及与其抗衡的文学潜流的描写,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份宝贵记录。

王安忆的“魏庄”,在她早期创作的篇章中已经熟悉。此刻王安忆的叙述详实放松,再现了那个年头的杂乱困惑。但我也在整个的叙述中感到她笔下的疲惫,似乎那文字里面缺少热情。初春在巴黎的罗丹艺术馆里看到这么一句话:“艺术不是别的,只能是感情。”从这个标准看,王安忆有时让人觉得文字的思维性超过情感度。也许,对于创作硕果累累的王安忆,“魏庄”只是一个小品,匆匆一挥而就,但匆忙与少热情,也是一种迹象和提示。这么说好像对王安忆太苛刻了,但这正是因为她曾经是对我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在她的作品里我往往能看到自己。

赵越胜的《骊歌清酒忆旧事》讲了一个边缘人的故事。主角唐克信充满了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却无法进入他所企望的社会圈子,但他仍然顽强地去创造、开辟自己的情感角落。我们今天仍能看到当年那个穿时髦喇叭裤、背着吉他,在夜色中骑着自行车,寻找自己角落的青年。他要的,其实就是那么一点点东西—— 一份让自己沉醉的情调,一个让他能抒发和分享的小圈子。为此他固执地挣扎不止。这个故事唤出了我记忆中许多熟人的一张张脸孔,让我想起在那些灰色日子里晃动的奇花异草。这故事是充斥在动荡年代中喧嚣的壮志豪情下的一缕细小温情,流露出的是一种哀恸。

阎连科的《我的那年代》值得关注,它讲一个农村孩子从社会底层挣扎向上的故事。人们知道知青下乡的遭遇,同情他们被荒废的青春。可我们大多没有关心过世世代代生活在农村的农民的痛苦:轮到给知青“派饭”的农户,得拿出一年到头自己舍不得吃的细粮为他们做饭;知青来家吃饭时,自己家里的孩子得赶到外面,否则站一旁看着流口水,太丢人;知青强奸了本村的姑娘,逃之夭夭,农民强奸知青未遂,却要被枪毙。他对城乡差别的揭露、对饥饿的刻骨记忆,揭示了农村社会的真实面貌,他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与不平,真挚坦率,令人敬重。他的文章语言精致、结构讲究,体现出作者文字功力的不凡。然而,阎连科的叙述也总是提示我想到: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阎连科已经摆脱了农民的身份,但这并不等于他摆脱了农民的意识。

张郎郎的《宁静的地平线》,让我震撼。他讲的是蹲大狱的故事。死亡线上的生存,不是人间寻常的经历,希罕是自然的。但它更大的价值是让人们看到:在最阴森的牢笼里有一束束灵魂的光亮,让你在其中感到人性中有价值的东西,让你从中分辨出生命的质量和意义。在七十年代蒙过冤受过苦的人,现在往往被视为英雄,因为他们付出过太沉重的代价。但在“地平线”里,作者没有任何张扬和自恋的表现,只是平静地说:“那些年头,的确我当的就是最底层的泥土。”以低下的比喻铺垫出平实的叙事,这条“宁静地平线”,是一条尖利如剃刀刃般、让他“在刀刃上滚动了一百天”的生死之线;那片宁静,是从死界蕴育出来的。饥饿、劳役、死亡、恐怖,这些都不是文章的重点。这篇紧贴在生的最底层的文字是顽强生命力的赞歌,颂扬人在死界边缘顽强活下去的力量,它让人看到了在牢笼里有歌声、有故事,还有爱情。“‘哦,我的太阳,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在死刑号里,我还是用意大利原文高唱。”葛兰西在《狱中日记》中论述历史时写道:“除了一颗种子,所有的凋谢了。而我说不出那是颗什么样的种子,但它很可能是一朵鲜花,而不是一棵杂草。”

已经有很多年过去了,《七十年代》中的作者们,从当年的热血青年,变为现在的长者,在他们的叙述里,我们感知着他们各自的今天,其中有超越升华,纯真善美,成熟老练,详实质朴,也有遗恨冤屈,还有沉醉技巧,自恋空泛。把这些人性的表现汇集在一起,却也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七十年代》的编者担忧:“历史和今天现实的人、现实的生活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脆弱,细若游丝。”显然,要维护加固壮大这根游丝,得靠文字——写作曾经在七十年代的灰烬中给予人们希望,让人们相信未来。而今天要拯救历史记忆,仍然要靠文字和写作。

在七十年代之后出生的青年们也许会说:那里没有我们的故事,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但这本书会让读者领悟到“七十年代”是不能忘记的,不仅因为在七十年代里,生命曾有过那样的广度与深度,也因为“七十年代”中仍然有我们今天缺失了的东西。

(《七十年代》,北岛、李陀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九年版,42.00元)

猜你喜欢
徐冰阎连科北岛
我眼中的北岛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睡吧,山谷
阎连科:如果生活中没人需要你,那是最可怕的事情
徐冰的符号
精明的算计
女生大闹校长室:把妈妈还给我
一颗温润明亮的珍珠
又见徐冰:从《天书》到《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