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2009-09-21 09:48徐站夫
阳光 2009年7期
关键词:永顺母亲

徐站夫

周喜良他们上班头一天,看见了那个叫菱香的女人。

上班头一天,不是下井,是参加培训。新工人下井前,都要进行一周时间的安全培训。参加那次培训的是新来的农民工。松塔儿沟一共来了他们五个人,除周喜良外,还有王乐、郭永顺、江玉水、刘树山。

那时候刚过了年,汽车在飘飘洒洒的小雪中整整跑了一天,才来到了这个井口。巨大的矸子山就像埃及的金字塔,高高的贮煤仓就像卫星发射塔。宿舍的火炕上摆放着他们自己带来的被褥,地上一个个摆放着他们盛杂物的箱子,还有一个暖壶放在箱子上,再就是他们下井带饭用的饭盒子。他们新奇着,兴奋着,又说又笑。王乐喜滋滋地说,等下了井,没准儿还真能挖着一块琥珀呢!

下井后,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巷道,有开拓巷道、回采巷道;还有地层,有岩层,也有煤层,墙壁一样挡在我们面前……讲课的人比比划划地说着。

突然井口大院乱了,很多人在朝一个方向跑,很快救护车开去了,急救车也开去了。井口大院一时寂静下来。有个人去通知他们,井下出事了,上午的课就上到这儿。他们出屋时看见,救护车开走了,急救车也开走了,很慢很慢。

那天井下发生了哑炮崩人事故,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个掘进工,是个抱头组长,还不到三十岁。放完炮,他领人进掌子架棚、出货。放炮崩落的矿体叫货,矸石叫货,煤也叫货。后边的人看见他进了掌子头,接着就听到了那声巨响。人们冲上前时,人就不行了。他一镐刨到了一个没响的火药上。

下午培训接着进行,课间休息时,见很多人都往井口门跑,周喜良他们也去了。井口门旁,一个女人哭着叫着要往井下冲,很多人围着挡着不让她冲下去。有人说,这女人就是工亡者的老婆,叫菱香。周喜良没看清那女人什么模样,只看到了她的脸在浓浓的黑发和黑衣间那一小片惨白,便默默离开了。

回到宿舍,五个人哑巴了两对半。这事形成了他们对井口的第一印象。当上煤矿工人的兴头儿,就像雨后松塔儿沟的洪水,还没涨到岸边,就消退了。那一夜,周喜良两眼瞪着屋顶,眨也没眨。

腊月里,矿上要招农民工的消息,就在松塔儿沟村传开了:五年一轮换,一年能挣上一万块!这消息火一样燎着庄稼人的心。

周喜良的名是张春艳给报上的。周喜良到村部去报名,迎面遇上了同学张春艳。张春艳照例用一绺头发遮挡着半边脸。张春艳是支书张万合的千金。回去等着吧你,张春艳说,我都替你写上了。周喜良问你咋知道我是来报名的。张春艳忸怩了一下,声音忽然轻了,说,你啥事我不知道。周喜良咽回去一句很坏很坏的话,只说你爸那儿,你可给说句话啊。哎!张春艳脆生生答应了。

肯定没问题了!周喜良一身轻松。父亲一年前出外倒卖羊绒赔了本,再也没有回来。大弟弟小儿麻痹,走动起来钻天入地,找了个女人像侏儒,结了婚还跟母亲住对面屋。二弟弟念高中,妹妹读初中。周喜良二十五岁了,当个代课老师,工资长期拖欠,连对象都不敢谈。母亲常常在天快亮时偷着哭泣。这个家,太需要一年这一万块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舅舅说,煤矿我知道,那地方还出琥珀呢!一家人笑不拢嘴。谁也没见过琥珀,只听说那是好东西。

那天吃完后晌饭,一家子人围着周喜良说话。舅舅又来了,蹑手蹑脚的,先将母亲叫到一边,又叫他过去,说张万合老婆找了,让把张春艳说给周喜良。周喜良一听就笑了,他告诉舅舅,他喜欢不喜欢张春艳,张春艳应该知道,早在他们在课堂上乱传纸条子的时候,他就让她明白了,她咋又来了。

一家人谁也没当回事。第二天就去体检,周喜良刚上汽车,一个声音高叫道:周喜良,你给我下来!周喜良就像只中弹的鸟儿似的应声掉到地上。是那个人!一闻到那股老山羊皮袄的膻味,周喜良就知道是张春艳她爹——张万合。

周喜良拍打着身上的土站起来,车已开走了,穿着件又肥又大的老山羊皮袄的那个人背着手也走了。

为啥呀?你为啥不让去?周喜良追上去问。

不为啥!那个人小步快走,头也没回。不为啥咋让我下来?周喜良小跑着追问。截我这说,你就是不能去!那个人越走越快。我告你去!周喜良虎着胆子又冒出一句。你哪告我哪接着!那股老山羊皮袄的膻味又一次随风飘来。周喜良腿一下子软了,想哭,哭不出来,只是野声怪调地吼了一声。

周喜良的眼前,闪现出一枚苍蝇的翅膀。

张春艳有一颗磨砂玻璃一样的眼球,里边半透明的晶体里,清晰地镶嵌着一枚精致的苍蝇翅儿,完美无缺。张春艳总是弄下一绺头发来遮挡那边脸。

周喜良越想越气,都快气死了。可气归气,气死又能怎样呢?告张万合,那是一时的气话,也是瞎话,周家哪有什么气力跟张万合较量啊。

周喜良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在外面转了一天,傍黑进家,屋里凉锅冷灶,饭还没做,母亲见了他赶紧擦眼泪。舅舅捎过话来,说那头还没说死呢。二弟弟围着他转来转去,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终于咽回去了。

爹亲叔大,娘亲舅大。第二天一早,周喜良去了舅舅家,还没说话就哭了。小时候心里一憋屈,就对母亲哭,大了就不想在母亲面前流泪了。

当着小学校长的舅舅是松塔儿沟第一智者。耐心地听完外甥的哭诉,舅舅心气平和地说,你爸找不着了,你们几个,你是老大,是你们周家顶梁的柱子了,你不撑着,家就塌了。又说:你也不小了,这辈子的道,你自己趟吧。

听了舅舅的话,周喜良心一横,急匆匆赶回村去。撑起这个家!撑起这个家!!他紧握双拳,自言自语着,激动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只要能撑起这个家,就算这辈子不结婚能咋样,娶个张春艳又算得了啥呢!他径直去找张春艳。在村部,他对张春艳说,可能误会了,我是喜欢你的呀。张春艳顿时就傻了,啊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只有特色的眼球也大放异彩。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周喜良和张春艳拜了天地。

再没什么障碍,周喜良顺顺当当当上了采煤工。

起啦,起啦……深夜,一声声浑厚的呼唤,响在一个个梦的深处。为了防止上零点班的人睡过头,井口安排了专人叫班。这一声声叫班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节奏和韵味,周喜良第一次听到时,恍惚间觉得幽微而空灵,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你们是煤矿工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结束了。

周喜良朦朦胧胧,爬起来穿衣服。王乐他们也醒了。周喜良前头走,王乐、郭永顺、刘树山、江玉水羊拉屎似的跟着,不是哈欠连天,就是揉眼睛。走廊里有一个灯泡亮着,直晃眼睛。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都给我数着点儿!班长吕庆在吼叫,别他妈炮没响完就往掌子头钻!吕庆这是在安全戴帽。班前会上讲讲安全叫安全戴帽。周喜良他们刚找地方坐下,吕庆便挥了挥手说,好,今天就到这儿。人们看着他们笑。王乐站在那里发愣。周喜良扯他一把,五个人相跟着,换衣服下井。领灯窗口人挨人,呜哩哇啦说着话,人们看他们时好像都是笑着的。

井口女人稀少。食堂和灯房子的窗口总是拥挤不堪,就是因为卖饭的和发灯的是女工。而周喜良他们这些农民工,无论打饭还是领灯,目光是畏葸的,动作是麻利的。开始时周喜良有点纳闷:这些女的,矿上是咋选的,怎么一个个眼睛都是白多黑少?时间长了才明白,原来人家那是没用正眼看他们。

这一天,周喜良他们仍然是装车、推车。他们分在了掘进队,掘进队有一百多人,分三个班,每个班有两个小组。他们组正在掘一条运输巷道,已经掘进去二百多米,巷道既不平,也不直,好几处泥泞积水,把铁道都淹没了。组长安排起活来干脆利落:你们五个,仨推车的,俩装车的,干吧!

掘进头没有轻松活计,而这推车、装车怕是最累的了。下井快一个月了,装车、推车,全让周喜良他们这五个“伪军”包下来了,全民工没干这个的。

炮声响过,王乐、江玉水绰起了大板锹。很快,一车货装满了。周喜良推动了矿车。推车有窍门,脚要踩在铁道上,坡道劲儿要使在平道上,而这些他们还谁也不懂。周喜良弯腰推着车走,头上帽斗戴不住,脚下烂泥踩不实,浑身是劲儿使不上。用力一蹬,车没动,脚却陷进烂泥里,靴子给嘬住了。一脚迈出,光脚踩进道木窝子里,脚腕子扭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后边跟上来的郭永顺、刘树山停下自己推的车,过来搀他。周喜良看见,他们两人也是泥猴儿模样。周喜良试着走两步,伤脚还是不敢着地。郭永顺不让周喜良动,他和刘树山两人倒腾着推着三台车往外走。

这车咋鸡巴推的!工作面那边有个人吵吵嚷嚷地过来了,灯光乱晃。

这个人就是班长吕庆,全民工,比周喜良还小一岁,是全井第一个用皇军、伪军比喻全民工和农民工的人。郭永顺告诉吕庆,周喜良脚崴了。

吕庆手握灯头一个一个点着他们的脑袋,笑着骂道,看看你们这熊样,连车都推不了!郭永顺说,伤得不轻,我们扶他上去吧。

上哪去?当你们种地呢,想来来想走走?懒驴上磨屎尿多!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十三出门子,顶个大人来的,想干就像个干的,不想干拉鸡巴倒!

三个人垂头丧气,接着推车。周喜良心一横,咬着牙推车就走,左脚每一着地都针扎似的疼。汗水不知流了多少,工作服早就浸透了。浸透汗水的工作服发出的那种酸臭味,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装车更不轻松。江玉水装一会儿,就直起腰来叫道:哎哟我老丈母娘那个纂儿哟。吕庆不愿意听,江玉水叫了几次后,吕庆就不耐烦了,说货这么多,快点装你的得了,光叫唤个啥!听着的人都说,江玉水装车的时候,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装着装着,江玉水咳嗽上来,扔了锹,一口痰吐在灰白的矸石上,是黑色的。做岩巷是不吐黑痰的,江玉水心知不妙,仔细一看,哪是什么痰呀,是血!他什么也没说,躲在一边,偷偷哭了。

吃班中饭时,周喜良把饭盒放在膝盖上,目光空洞,走神儿了。

周喜良知道,他们的合同期是五年,今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将像今天这样,装车推车。周喜良开始拷问自己:这些你都想清楚了吗?这五年你能挺下来吗?现在这才刚刚过去一个月,仅仅是整个合同期的六十分之一呀。

而一想到这儿,脑子里就闪动起当初怎样走出松塔儿沟那些情景。

这样想着的时候,周喜良紧紧咬着下嘴唇,都咬疼了,才发觉。

周喜良是当了组长后才又见到那个叫菱香的女人的。

他们学会推车了,靴子没再进过水,也找准了下坡上梁的节奏。自然,周喜良没再崴过脚——脚都崴过一次了,还能在那个地方再崴一次吗?

他们还学会了打眼、放炮、砍棚、架棚。周喜良特别喜欢抱起锚头打眼。在这个井口,人们都把电煤钻叫作锚头。紧抱锚头突突突向岩壁挺进的感觉美妙无比。主要是那种穿透带来的亢奋。锚头突突突响着的时候,周喜良的眼睛是紧闭着的,眼前却辉煌一片,他仿佛看到了钎子头在岩层里飞快转动的样子,金花四溅,粉末飞扬。随着锚头突突突钻进,周喜良的两腮在高频率地颤动。钎子头是刚磨过的,在厚厚的岩层中尽情地挥洒着锋利和坚硬,连周喜良紧握锚头的手都能感受到它的爽利和潇洒。岩石的粉末顺着钎子杆的沟槽簌簌滑落。怀前的钎子杆在一点点变短。这感觉太好了。

不久,周喜良当上了抱头组长。这是胡子队长让吕庆安排的。胡子队长是掘进队长,人们叫他胡子队长,是因为他长了个栽绒嘴巴。

周喜良当上组长那天,他们是上白班,下班后从澡塘子出来时,天空飘落着雨丝。有人说,这天真是喝酒天儿啊。周喜良记得说这话的人是刘树山。刘树山的话就像个火钩子,一下子捅着了人们心里一直封着的火,一种很豪迈的情感,异样地强烈,火苗子一样,腾的一家伙蹿了起来,越烧越旺。

他们都想喝酒,可是宿舍里没酒。走!一个人这样吼了一声,就在前头走了。后来,吼走的这个人,周喜良说是刘树山,江玉水却说是周喜良。而那个走字,声音并不高,大家却都听到了,想也没想,都相跟着走,有一种揭竿而起的势头,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街上的小酒馆一家挨一家,一个个幌子在小雨中面目朦胧。所谓街,就是工村中的一条土路。这一带,除了国有大矿外,还办起了无数个小煤窑,餐馆、洗浴、娱乐业都跟着发达起来,依煤而兴的小镇竟有些繁华了。一个个站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女子,打扮得莫不像《西游记》里某个洞府的小妖。谁也不敢多看她们一眼,一犹豫就会被捉进洞去。他们看都没看,就进了菱香酒家。周喜良不知道,这是凑巧了,还是真有什么缘分。

店里摆设极其简单,一个雅间门关着,外边只有几排“火车座”,厚铁板铺上块地板革,就算作餐桌了。下馆子喝酒,五个人都是头一回,还以为酒店都这样呢。后来才知道,这小店的店面其实就是菱香家的门房。菱香的男人在井下出事后,班上的工友们帮她把家改成了酒馆儿,好让没有工作的菱香有个营生。

菱香是上菜时才露面的,玲珑小巧的一个人儿,穿一件蓝地碎花小袄,昏暗里,眉清目楚。周喜良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天菱香那惨白的脸,心里一酸。听说他们是矿上的,菱香就让后厨给菜加盐,又送了一个硬菜:爆炒辣子鸡丁。爆炒辣子鸡丁是那天他们吃的菜中最贵的,而且特别的辣,一口咽下去,要你一身汗。你们潮,多吃点辣的吧,菱香说。在松塔儿沟的字典里,潮是傻的意思。江玉水说,你这老板娘,怎么说话呢?菱香一怔,我是说,你们在井下,潮湿,凉,多吃点辣的,不得关节炎。菱香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倒也挺好听。也笑了一下吧?是笑了一下的,浅浅的。周喜良的印象里,菱香的眉宇间,还没有完全显现出后来的俏和辣,还隐隐的有一种忧戚。菱香说着扯起围裙擦了一下手,问了声菜淡吗?淡就再加点盐,就像自己家里的嫂子,或者媳妇,或者姐姐,看一眼让人想家。那天往井下冲时她那股要死要活的劲呢?自己都不曾知道吧。

周喜良回过神来,专心喝酒。那天他们要的是烧刀子酒,高度的,谁也没觉得辣,都抢着喝,多了也不知道多。人人都向周喜良祝了贺,把着桌子站起来,端着倒得浮流带淌的烧刀子,说出些比烧刀子还热还辣的话。当了个丁点儿的小芝麻官,兄弟们竟这般看重,周喜良血往上涌,这酒醉死了也要喝!一口口烧刀子喝下去,周喜良直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火烧连营,豪气冲天。

不知什么时候,菱香也参加进来了,执意自带一瓶烧刀子。也不拿捏,先是让喝就喝,后来是你喝我喝,跟着就是我喝你喝了。大家头都晕了,舌头也都大了。过后实在想不起来是怎样一个过程,好像菱香也要祝贺一杯,周喜良拿着瓶子的手摆了摆,表示不能再喝了,菱香就一下子抓住了周喜良这只手的腕子,周喜良就觉得自己的手腕子慢慢弯曲回来,手里的酒瓶子在慢慢向自己怀前倾斜,而他怀前那个已经喝空的杯子里,又升起了酒。

我们家那位,也是下井的,也是抱头组长呢,菱香轻轻地说。

这……我们都知道……周喜良哽声说。

菱香一愣,周喜良接着说,出事那天,我们已经来了。

天天领着七八个人干活,不容易啊……菱香松开了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贴心的话,说出话来,声音还是轻轻的。

抱头组长……不容易……世上还有人知道有个抱头组长,还知道抱头组长不容易呢!周喜良平生最听不得这种抚摸心窝子的话,二话没说,就用那只腕子有些酸麻的手端起那杯烧刀子,一饮而尽。

再看菱香,周喜良心里生出很复杂的情感。好好的个男人死在了井下,留下了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艰难地活在这世上,她男人还能知道这些吗?周喜良觉得菱香好可怜,真是太可怜了。又想到自己,身在异乡的漂泊感涌上来,下井半年多来的酸甜苦辣也涌上来,周喜良突然想哭,又不能哭,只好使劲憋着。

一时间,倾诉,成了周喜良的渴望,也成了每个人的愿望,大家都想安慰菱香,都想说两句菱香的这个店,也都想说说自己。于是人人都敞开了心怀,一桌子人,肝胆都扔作一处,哪像萍水相逢,分明相识已久,像是一家人了。菱香一句你们可得当心安全啊,惹得举座涕泪缤纷,她自己也落下了泪水。

菱香酒家成了他们的心情驿站。菱香酒家天天不空桌。遇上痞子赖子在店里滋事赖账,他们也出手帮着收拾收拾。菱香是个遇事拿得起来放得下的女人,酒饭一点都不多算他们的,过些日子,风风火火来到宿舍,把他们要缝要补、要洗要涮的东西,都卷巴卷巴抱走,弄好了等他们去喝酒时捎回来。

墙外,是一片葵花地。他们下井装车推车的时候,满地的葵花在悄悄地生长着,他们一直没有留意。忽然有一天,窗外一片金黄,葵花们探头探脑,从窗口朝屋里张望了。啊,葵花都开了!到秋天啦!他们发一声喊,跳进葵花地。地里好像刚刚下过小雨,一棵棵向日葵那肥肥硕硕的叶子上缀着水珠,一只只小蜜蜂忙忙碌碌,空气甜丝丝的。他们看着、轻轻抚弄着一棵棵长得和松塔儿沟的一模一样的葵花,像看到了弟弟妹妹,一个个喜得流出了眼泪。

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想起家来,一天都不能等。他们跟班长吕庆说了,吕庆又跟胡子队长说了,没想到竟是一路绿灯。几个人下午就到街里最大的商场买东西,几乎轮番说了一宿家人的好处,天一亮就奔汽车站了。

周喜良心一横,没有回家,钱托郭永顺捎给了母亲,自己只留下够买饭票的。在路旁,看着郭永顺他们从汽车窗口收回朝他摆动的手远去,周喜良哭了。他也想家,却不想回家。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那个院子,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自己家没有房子,婚就结在了张万合家。换句话说,张春艳过了门,是周家媳妇了,却仍住在娘家。要回家,就意味着要回到张家,就避免不了会看到张万合,避免不了再开那个口。他已经开口叫过张万合一声爸了,一个爸字叫出他一身汗。尽管婚算结了,他的心里,仍然无法接受命运突然塞给他的这一切。一种深重的屈辱感,一直暗火一样燃烧在他心头。我不回去!这四个字,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了。郭永顺他们都来相劝,谁也没能说动他。我不娶你闺女你不让我出来当工人,现在老子出来了,回不回你那个家,要不要你那宝贝女儿,就由老子主宰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很长时间都没有过的畅快。

你不回去,学生怎么办?江玉水问。钱有人捎行了,学生也不想亲自往回送了?江玉水又问,还一本正经,一点都不笑。

周喜良没说什么,他知道江玉水他们开的这个玩笑是善意的,他不想多说。半推半就也好,敷衍了事也罢,他已和张春艳行过了夫妻大礼。就是在那天夜里,他跟张春艳摊了牌:自己家里太难,到矿上以后挣了钱,得交给母亲。张春艳噼哩叭啦掉着眼泪答应了他,还叮嘱他这事可不能让她爹娘知道。

过了些天,郭永顺他们就回来了,每个人包里都有捎给周喜良的东西,从咸菜疙瘩咸鸭蛋,到短裤鞋垫袜子,应有尽有,其中多数是张春艳让捎的。还有一个小手帕包,里三层外三层都缝着,撕扯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荷包,大红颜色,精巧玲珑的一颗心的形状,周喜良见过,大喜日子那天晚上,张春艳脱了外衣,这个小小的心就不知从哪儿蹦出来,跳荡在他眼前。

菱香听说了这个小小的心,要周喜良拿出来看,周喜良不肯。

不知从哪天起,菱香对张春艳感起了兴趣,见面就张春艳长、张春艳短的,有时还故意弄下一绺头发来遮挡住半边脸,在周喜良跟前转来转去。周喜良拿不准自己和张春艳的事菱香是怎么知道的,也说不准菱香究竟知道多少,总之是菱香特别地关心起张春艳来了。人多的时候,她数落周喜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人家捞到河滩上晾着。只有他和她的时候,她又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了挣两个钱,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搭进去了。

一辈子的幸福?周喜良故作惊讶,哪儿有卖一辈子幸福的?

不给你说了!菱香拧身走了。她对周喜良这么装疯卖傻没办法。

称呼上,很费周折。开始周喜良叫菱香嫂子,菱香答应了,说周喜良长得还真像她那位。没几天,菱香改口让周喜良叫她姐,周喜良叫了,她又不干了,又让他叫妹。说这话时,她眼神火辣辣的。菱香的女儿甜甜已经三岁了,怎么算,周喜良也觉得她要比自己大两岁,可是她偏不认这笔账,张口就是周哥。

周喜良什么都不叫了,他知道叫了意味着啥。江玉水说他傻,要是我,让叫啥叫啥,不叫白不叫。五个人里头,江玉水是心眼最活的,王乐看见过他和一个穿得怪里怪气的女孩儿吃烧烤。江玉水家境好。父亲是个能人,能和鬼神沟通信息,看阴阳二宅,送死人上路,样样精通,一年年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好吃好喝。父亲早就想让儿子传承他的衣钵,儿子却打定主意要用另外的法子挣钱养家,来下井就是他自作的主张,没想到这碗饭竟是这样的不好端,再想想离开家门时父亲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开始猜测父亲那笑容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春节到了,这个年,周喜良依然没有回家。菱香也说,这有啥恋恋的,还不回去疼疼人家,看看店里啥酒合适,给老丈人带上两瓶。那股老山羊皮袄的腥膻气味顿时扑鼻而来。他心一横,家是横竖不回了。三十那天,他到食堂吃了口饭,一个人倒在炕上睡大觉,炉子里煤烧过了也不添。鞭炮最容易点燃漂泊感。冷战、制裁是把双刃剑,报复了张万合父女,也刺伤了自己。

菱香让他去,先是用手机发来信息,后又自己来请。三十他没去,初一他也没去,初二菱香开骂了,他才举手投降,成了菱香的俘虏。菱香在想什么,他懒得猜测,明显是装糊涂。店已歇了,菜饭都是菱香自己弄。甜甜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黑葡萄似的,很亮。爆炒辣子鸡丁的气味钻进屋来,呛得他直咳嗽。酒还是烧刀子,醉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菱香比他还没用,他喝她也喝,他哭她也哭,他醉她也醉了。他的脑海里,一浮现过张万合父女的影子,端杯的动作就恶狠狠的。记不得醉话说了多少,只记得菱香反反复复地说,你长得真像他,你长得真像他。后来,屋就暗了,不知因为什么甜甜哭起来,不知灯是什么时候闭的。而那个梦,更是稀奇古怪。分明是又升了井,又像以往无数次升了井一样,他脱光了衣服,更衣室里有点凉,他抱着膀子,钻进池子里,洗澡水热热的,真舒服啊。洗着洗着,池水里不知怎么就有了菱香。忽然就不是在澡塘子里了,而是两个人在一条河里游动。游啊游啊,又不是河了,河没那么宽,天连水,水连天,天和水都望不到边际,而水都一样,热热的,滑滑的,游起来舒畅无比。一露出水面,身子就起鸡皮疙瘩,马上缩回去。后来就有了尿意,井口有规定,谁也不能在澡塘里撒尿,他就憋着,最后怎么也没憋住,还是尿了。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原来就睡在菱香家的炕上,而菱香就躺在身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已经做下了坏事,怕菱香马上醒来,匆匆忙忙,慌了手脚,找到衣服穿上,悄悄溜了出来。

吕庆的班长被胡子队长给刷了,让周喜良接替了他。王乐算得清清楚楚,周喜良当班长那一天,正好是他们入矿一年零两个月。

吕庆是个车轴汉子,一身好活计,却没个好脾气,一头犟驴似的,一个不合适,就横踢竖咬,撅嘴骡子卖头驴钱,家伙全打在嘴上了。他喝酒入井,被上边来检查的发现了,还跟人家吵。胡子队长迫于压力,只好把他刷了。

这件事在掘进队引起了一点震动。一些人找到胡子队长,很生气地质问他,周喜良一个农民工,当个组长就够意思了,咋又让他当班长了?

全民工们觉得跟农民工不一样,固执地怀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

闹得最厉害的是吕庆,他到处嚷嚷,周喜良在胡子队长身上花钱了。

胡子队长把吕庆找去臭骂一顿,吕庆不敢还嘴,心里仍是不服。

那时候,吕庆所在的小组正在做一条皮带道。一天,周喜良转到他们头去看工程质量,发现掌子头左首帮崩旷了,右首帮还瘦。组长认账,说以后注意。正在扩帮的吕庆却扔了尖镐,歪在一旁,拉下帽斗,打起盹来。

这眼谁打的?周喜良问。他知道,出现这种现象,就是眼打得不合适。

我呀,怎么了?吕庆一挺身,站在了周喜良面前。事后郭永顺告诉周喜良,那眼根本就不是吕庆打的,吕庆冒认下来,存心想找他的茬儿。

还怎么了!周喜良指指掌子,看看你这眼打的,没长眼呀?

吕庆立刻像点着了的炮仗似的炸了:周喜良今天我告诉你,你也别吹牛,看你那满脑袋高粱花子,来跟我说这眼打得不好,你,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你要不是个儿,我劝你趁早回你们松塔儿沟,顺垄沟找豆包吃去算了!

周喜良当然不示弱:我要输给你,这个班长我就不当!

周喜良心里有谱,当然他知道吕庆也不是善茬子。

打眼技术的要害在于眼位和角度,同等条件下,爆破崩落的矿体数量是一定的,不能多,也不能少。高手打眼,要充分考虑巷道规格、岩石硬度、锚头及火药雷管性能、工程技术标准等等复杂因素,凭经验选择眼的位置,靠科学把握钎子的角度,用稳定的心理素质排除各种干扰,一般是先打四个顶眼,接着一边打两个帮眼,再打两个槽眼,最后打五个底眼。爆破后,要求顶板整齐平滑,两帮不肥不瘦,不用找,不用扩,抱过腿子梁子就能架上。

比试分两天进行,胡子队长和技术员当裁判,很多人现场观看。本来先后没啥差别,吕庆却争了个先,一口气打好十五个眼,放炮员一按放炮器,十五声巨响先声夺人,崩下的矸石装了十五车半,仅仅超过标准半车。

人们发出一片叫好声,这个水平,真够周喜良撵的了。

周喜良微微一笑,不言不语。第二天,比赛继续进行。一个锚头三十多斤,周喜良轻轻的提起来,理了理锚头线,吹了吹机壳上的粉尘,将钎子头抵在看好的眼位上,按动了开关,锚头便一下子高频率地转动起来。这一系列动作连贯紧凑,又不紧不慢、从容随意,好像是在玩味,甚至都可以说有些优雅了。接下来,只见周喜良紧抱锚头,面向岩壁,前腿弓,后腿绷,身子向前倾着,心无旁骛,在突突突的声响中,直直的将长长的钎子杆推进岩层。也是十五个眼打下来,炮声响过,生生就将吕庆多出来的那半车货留住了,该长在哪儿还长在哪儿。

胡子队长乐得闭不上嘴,直说没见过没见过。

吕庆再也无话可说,上前跟周喜良拉了拉手,表示服气。

吕庆这人是这样,他不服的人,天王老子都不惧;佩服的人,就要有个佩服的样子。当晚吕庆非要请大伙到饭店喝酒。他们去的酒店是个小酒店。一走上那条街,周喜良就说去菱香酒家。那天喝的酒叫套马杆子,意思是即使是像烈性的马那样的人,也会被这酒醉倒。吕庆从服务员手中要过酒瓶子,一杯杯都咕嘟咕嘟倒满,叫声想喝的就喝,端起足有二两的那杯套马杆子,一仰脖见了底。大家都觉得满腔的热血直撞脑门子,也都干了满满的一杯。情绪火一样腾地燃烧起来。酒又倒满,从周喜良开始,每人领喝一杯。还说,喝不了的别强喝呀,可谁又肯承认自己喝不了呢,一个个哪像是喝酒,分明是在喝水。

菱香上酒,周喜良给吕庆作介绍,菱香连说我们认识我们认识。

酒后吕庆一定要送周喜良回宿舍,路上吕庆第一次叫了周喜良周哥。吕庆说周哥,吕庆以前不是人,看我今后的吧,你就拿我当你的腿,当你的手。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巷能贯通,人心也能沟通。不过周喜良还觉得,心和大巷一样,要达到完美的贯通,两边应该是在同一个标高上,如果你比另一方低,就要提高上来,你不能指望谁将就自己。

掘进队出了一件大事:掌子透黄泥,王乐没能上来。

出事那天是三班,他们小组出勤八个人,吃过班中饭,已是夜间十点多,又放了一遍炮,大家攉货的攉货,砍棚子的砍棚子。这时候,咔咔咔,那几声棚子来劲的声音响了。已经是质量检查员的王乐捕捉到了这种响声。快跑啊,要蹲掌子啦!王乐大声喊。那声音不只是王乐听到,却只有王乐迅速作出了反应,而且是惟一正确的反应。王乐的第一判断,还不是透黄泥,而是蹲掌子。

因为恐惧加焦急,王乐的喊声变了声调,凄厉瘆人。

当时掌子上大板锹攉煤的声音,溜子转动的声音,斧子砍梁子的声音,人们说话的声音,顶板掉块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而那几声咔咔咔的声响又不算大,王乐是怎么从中分辨出它来的呢?掌子来劲是常事,咔咔咔的响声也常能听到,王乐又怎么能听出那几声的异常呢?难道他真像猎人海力布那样,手里有一颗海龙王送的宝石,能听懂飞鸟关于山洪就要暴发的议论吗?

人无头不走。人们一愣,都拿眼睛看周喜良。快跑!周喜良扔了斧子,领起大家就往外跑。那条回风巷,他们已经做进去二百多米。越跑他们越感到压气,眼球儿往外鼓,并且有一种强大的气流在身后推着。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掌子已经透了黄泥,但却预感到事情不小,决不是一般的蹲掌子。跑出这二百多米,有人顶不住了,坐下来喘息、张望。王乐急了,叫起大家来又跑。

跑着跑着,发现刘树山没有跟上来。郭永顺自告奋勇回去找。后来郭永顺说,他没跑多远,脚下已经有稀稀的黄泥在往外流淌。黄泥不算稠,却挺粘,跑起来两腿格外沉重。他知道事情不妙,趟着泥水又往里跑。快跑呀……快跑呀……里头有人在喊。这喊声只能是刘树山的,郭永顺却怎么听都不像。用矿灯一照,只见泥水里有一个怪物在扑腾着往外挣扎,比刚才粘稠了许多的黄泥已经淹没了他的腿肚子,头上的帽斗早已不知去向,手中的矿灯被黄泥糊住了,发出微弱的光,只见他满身满脸全是黄泥,活像一个刚出土的兵马俑。

郭永顺救出了刘树山。大家欣喜若狂,连忙上前救应。两人的脚和身子到处都是血口子。王乐清点人数,那天吕庆休班没上,江玉水等人都在,只是少了看滑货眼的大郑。大郑看的那个滑货眼,比他们的工作面还低五米,情势万分紧急。王乐返身就去寻找。安排大家背上刘树山和郭永顺去车场子等车后,周喜良站在原地等王乐。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周喜良已知不好,急得直蹦高。老天爷呀,你让海力布变成了岩石,也非要让王乐化成黄泥吗?周喜良在心里悲怆地喊。黄泥流还在向外涌流。后来,矿救护队员也下去搜救了,结果是无功而返。实际情况是,大郑吃完班中饭,看看滑货眼上下通畅,就提前升井洗澡去了。

周喜良升井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飞起一脚,将那个早已洗得清清爽爽的大郑踢了个四仰八叉。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事故发生后,听矿上的总工程师描绘,他们做的回风巷上方的含煤层,已经成了个大蜂窝,大矿采过的地段还没等自然垮落沉实,小煤窑就来复采了,一个小煤窑就好比蜂窝的一个洞穴,地层失去了基本的承载能力,于是地表层的几万方黄泥毫无阻碍,几乎是直接溃入了井下,所幸没造成更大的灾难。所有生还的人都应该感谢王乐。王乐平时不言不语,每个班他都要比别人早下井。安全上,质量上,他严格执行标准,谁也不能走样,不服他就做一遍给你看,罚的钱少,安全质量又好。一个农民工,时间不长,就赢得了威望和尊敬。

稍稍消停消停,周喜良和他们组的几个人去医院看刘树山,大夫不让见,说他刚睡着。周喜良说没啥事了,各回各家吧,可谁也不愿散,也不说话,就那么跟着他在街上走。路旁有个台球室,周喜良说咱们打两杆台球吧,王乐喜欢打台球。可这台球谁能打下去,杆还没等拿起来,就都哭开了。

后来他们去了菱香酒家,要了酒菜,也给王乐摆了副杯筷,谁每次喝酒都碰一下王乐那个杯,一连喝俩,结果都喝醉了。

王乐的遗体最终没有找到,井口已将那个采区打壁封死,于是王乐可能成了这一带深葬的第一人。刘树山的意

识,永远地定格在他发出第一声快跑的那一刻,任你亲情友情暗示诱导千呼万唤,也呼唤不回来了。

江玉水回了松塔儿沟,接着郭永顺也回去了。周喜良劝郭永顺留下,郭永顺不吭声;再劝,郭永顺说,你让我留这等死呀?他就噎住,没词了。

几天前还热热闹闹的宿舍,只剩下周喜良和他的影子。在他的梦里,那些黄泥又透过多次,哪次他都是在奔跑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家里打来了电话,周喜良若再不回去,母亲就要亲自到矿上来寻他了。

周喜良跟胡子队长说了声母亲病了,也回了松塔儿沟。

踏上归途的前一天,周喜良跑到半山坡上与井下黄泥透点相对应的地方,在那个长年积水已经溃入井下的空塌陷坑旁,扶着一棵青青的白杨树,又哭了一回王乐。没准儿还真能挖着一块琥珀呢!王乐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

等在村头的不只是母亲,母亲身旁有了个半边脸耷拉着头发的张春艳。周喜良光跟母亲说话,没理睬张春艳。母亲不让了。咋的了你这是?酸梅假醋的,母亲抢白起人来一点不留情面,在外面这是当上驸马了,还是当上八州巡抚了,屋里人都不认了?一年半了,这才回来!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

周喜良咋解释都没用,倒是经张春艳一顿劝说才好了。他知道这是母亲心焦,对他不回家有气,又不好直说,就借他不理睬张春艳发作起来。他一直没问,娘儿两个相约到村头去等他,是婆婆找的媳妇,还是媳妇找的婆婆。

母亲说了一下午张家的好话。母亲说人家张万合挺认咱们这门亲的,大事小情都有个照看。母亲说春艳是个好孩子,好媳妇,要不是眼睛有那点黵儿,轮不到你头上。听母亲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大病了两次,哪回都没人告诉张春艳,张春艳不知咋就知道了,哪回都是她去医院陪的床。两家也离得近,有事没事张春艳就过来陪母亲说说话,干干零活,娘儿两个越来越对心情。

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说春艳这孩子命苦,嫁了个人,这么长时间了,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哭着哭着,母亲就撵周喜良到张春艳那儿去。

你打听打听,现如今谁家媳妇,还让男人把挣来的钱交给他妈?母亲擦一把抹一把地说,就凭这个,咱也不能坏了良心!

当晚周喜良去见张春艳。屋里摆设布置得跟当年的新房一样。张万合过去抽了一阵子烟,问了问班长管几个人,便喜滋滋的走了。只剩周喜良和张春艳的时候,张春艳侧着脸哭了。春节那次以后,周喜良和菱香又有过两回,回回都是理直气壮的。回来后听了母亲的话,看着眼前张春艳这个样子,周喜良心里有些不安了。炕上周喜良是主动的,却挥不去菱香的影子,草草收兵了。如果张春艳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眼里没有婆婆,没有这个家,天天躲在张家不过来,摆公主的臭架子,就像周喜良心里盼着的那样,那就好办了,谁知她竟是这样。张春艳絮絮叨叨说了一宿话。他相信了张春艳也苦。

张春艳一点也不管男人在想什么,只是一遍遍地说着这么几句话:喜良,回来吧,家里外头,啥活我都不让你动手。

妹妹来叫。回到这头来,母亲又说,喜良呀,回来吧,回来,咱娘几个,有糠吃糠,有菜咽菜,未必别人家能过,咱周家就过不下去。

二弟弟背着脸说,哥,回来吧,别净考虑我了,那大学念不念,能咋的,可别在那儿受那份罪了——真的,哥。二弟弟的话,是真心的吗?

家里房子越来越破了,房前屋后的杨树粗了些,别的还是老样子。大弟弟穿了件式样新潮做工粗劣的T恤衫,显得古里古怪。他多看了大弟弟几眼,母亲连忙解释说,你寄回钱来,买化肥剩下几个,我就做主让你弟买了。看样子家里人知道他要回来,他觉得他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热,竟多多少少有些客气、生分了。梁上的燕子吵成一片,不知道是在致欢迎词,还是抱怨他惊扰了它们安静的生活。在矿上是那么想家,回到家了,心里又没着没落,没处坐没处站。他到山上转了转,家里那几亩地,早就种好了,玉米是玉米,谷子是谷子,都长得好。他到小学看了看自己教过的那个班级,顶替他的老师是个女的,课讲得挺好,板书也漂亮。好多孩子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去了王乐家,又去了刘树山家,给两家的老人磕了头,安慰的话却一句也没说出来。那时候说啥都没用。两家老人表情木木的,儿子出事时的情况一句也没问。出来见到了江玉水、郭永顺,两人正在对围着他们的男女老少讲透黄泥事故,眉飞色舞,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有关井口的事,周喜良跟谁都没说过,跟母亲没说过,跟大弟弟二弟弟也没说过。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吃了多少苦、摸过几次阎王爷的鼻子?没意思。母亲倒也问过,你在那咋样啊,他说挺好的,母亲再问,他还是说挺好的。

周喜良知道,家里的日子,仍然不能没有自己月月寄回来的那些钱。

周喜良还知道,一个人到这世上,就是来吃苦受累的,何况自己是老大。

周喜良去找郭永顺,郭永顺说江玉水回去我就回去。周喜良又去找江玉水,江玉水说,别说那地方出琥珀,就是出皇上,我也不回去了。

周喜良又去看了看舅舅,就一个人回矿了。张春艳闹了半宿,还是拿他没办法。走时周喜良没敢告诉母亲,怕母亲发现,啥也没拿,空手出了家门。

刚走到村头,母亲就追上来了。周喜良跳上四轮子,让二弟弟快开,去汽车站赶班车。四轮子发动起来了,他看见母亲加快了追赶的脚步,跑着跑着跌倒了,坐在了泥坑里,两手向空中乱抓着哭喊他的名字。

周喜良心一横,让二弟弟加大油门快走,一路热泪横飞。

啥也别说,书你给我好好念!周喜良粗喉咙大嗓子地对二弟弟说,给我把大学考上!二弟弟没回头,四轮子疯了似的跑起来。

周喜良回到井口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径直来到班前。

胡子队长没有想到他还会回来。井口的很多人也都认为,那个叫松塔儿沟的地方来的那五个农民工的故事,在一次透黄泥事故之后结束了。当他一下子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满屋子的人先是大眼瞪小眼发了一阵子愣,紧接着就响起了掌声——胡子队长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掌,大家都跟着鼓起掌来。

那天周喜良是小跑着进掌子头的,进了掌子头就抱起了锚头,像发什么狠似的,一口气将一米二长的钎子杆全推进岩壁里,憋得锚头嗷嗷直叫。

周喜良的眼前,有什么亮了,就像一个人摸黑走出了一条长长的巷道。

周喜良没再去找菱香,菱香的电话一律不接,菱香的事一律不打听。

张春艳来信了:喜良,还生我的气吗?是个女人,没个不想天天枕着男人的胳膊睡觉的。唉,咱没那个命,就不强求了……家里事放心吧,有我呢。

周喜良回了信:咱妈有风湿性关节炎,腿脚不好,年纪又大了,地里的活,就别让她干了。你说到家里的事,这是家里最大的事啊。

又是秋天了。墙外那片地上又长起了葵花。周喜良站在窗前望见地里燃起那片火焰的时候,怎么也在屋里坐不住,就来到葵花地里。葵花们围着他站了一大片,都扬着脸朝他笑,咋看咋像松塔儿沟的父老乡亲。看着看着,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王乐、刘树山他们。再就是刮南风的时候,天地昏黄,热浪扑面,一棵棵葵花在风中奋力挣扎着往起站,一片片葵花叶子翻卷过来,护着低了头的花盘,极像人用胳膊擦着眼睛哭泣,这他也受不了,擦着眼睛,回屋了。

张春艳打来电话:妈让我告诉你,二弟弟用的钱,你直接寄给他吧。

他让母亲接电话,他说妈,那不好,老二在校用啥钱,一定得你交给他。

二弟弟写来了一封很长的信,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他知道那里头写的是什么。但他还是看了。二弟弟的精神负担太重了。他给二弟弟回了信,他在信里说你别多想,我挣钱交给妈,妈供自己的儿子上学,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不慎遭到了菱香的偷袭。那天他上零点班,下午正睡觉,被敲门声惊醒了,只穿着短裤去开门,怎么也没想到闯进宿舍的是个女的——是菱香。一时菱香也愣了,她也没想到周喜良会是这样一副模样。激情是在瞬间爆发的。情感的闸门大开,理智被冲得七零八落。说不清是谁响应得谁,反正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抱在了一起。突然周喜良走神儿了,脑子里全是张春艳——一双手渐渐粗糙起来的张春艳,用一绺头发遮挡着半边脸的张春艳,絮絮叨叨和母亲说话的张春艳……菱香问他这是怎么了。周喜良实话实说,他想起了张春艳。

菱香扭身走了。

后来,菱香又到宿舍来找过周喜良。

一天,远远的看见那条飘动的白纱巾,周喜良就认出了是她。

你咋不去了周哥,我哪儿得罪了你这大班长?是我那的菜不香,还是我那的酒不醉人?菱香说着话就牵住了他的衣袖,走吧,那边酒都烫蹿了!

周喜良慌忙甩脱她的牵扯,说吃过了,这不刚从食堂出来。菱香不依,说那也不要紧,吃了饭不耽误喝酒。周喜良又推说一会儿还有事呢,菱香有点要恼了,说喝酒不去,连屋你也不让进呀?周喜良摸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找不对,试了一把不对,又试一把还不对。你就别给我装哩格楞了!菱香上前夺过钥匙,只一捅,锁便开了。菱香进了屋,周喜良只好跟进来。菱香说:“嫂子真有法儿,那么几天,就把一个失足青年教育好了!”周喜良默默看着她,一言不发。菱香说她就那样好吗?周喜良说我妈说她好。菱香说你妈说她好关你啥事,他说我是我妈的儿子呀。菱香狠狠掐了周喜良一把,出门噔噔噔走了。

菱香走了,也就好了,从那以后宿舍就肃静了。有一阵子,井口麻将风盛行,他跟着去凑热闹,结果输了三十元,心疼得半宿睡不着觉,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挨过那东西的边儿。又有一阵子,街上小姐便宜了,一次五十降到了三十,独身宿舍里不少人去找,他躲得远远的。有人约他同去,他还恼了,恶言恶语骂了人家。就像有篇报道里说的那样,农民工周喜良把一颗心全扑在工作上了。

每天,周喜良和工友们面对的就是厚厚的壁,是岩壁,就透着一股发腥的凉气,而煤壁,则闪着亮亮的眼睛,视线被逼短,甚至连呼吸都给噎住了。

总是这样——周喜良和他的工友们在技术员给定的位置拉开门子,开始挖掘一条巷道,他们一钎子一钎子地打眼,一车一车地出货,一米一米地将巷道向前推进。直到有一天——四个月,或者半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紧抱着的锚头一下子打空,面前的岩壁透了一个窟窿,一股凉风钻进衣领,巷道贯通了,对面的巷道出现在眼前,他和他的工友们的心情也一下子豁然开朗。然后,他们又按照技术员给定的位置,开掘下一条巷道,期待着半年或者五个月之后的某一天,钎子杆又一次将剩下的岩(煤)壁穿透,再享受到那短暂的心情豁然开朗。周喜良当没当班长感觉都是这样,他当上了班长也没舍得扔下手上的锚头。

张春艳在家把房盖挑了,要翻盖成新的,这事连商量都没跟周喜良商量。

大哥你不知道,妹妹来信说,入秋那场雨,把咱家房子下漏了,后墙也往外闪。大嫂领着我们,连夜顶着雨,卸下一块门板,扛根檩子,支在后墙上。

二弟弟寄宿在学校,剩下的一家子人全搬到了张万合家去吃住,母亲不好意思去,亲家婆过来请。妹妹在信里说,张万合家的木头、石头、水泥……凡是盖房子用得上的东西,都让大嫂划拉过来了,她弟弟也让她逼过来帮忙。

周喜良打回电话去说,反正是翻盖一回,干脆把土墙也推了,就盖个砖瓦房吧。另外,原来房子是七檩的,不抗年头,就盖成九檩的吧,梁柁和檩木都要干透了的,还要够尺寸。张春艳在电话里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就是这样办的,间量还放大了些呢。母亲接过话筒,叫了声喜良啊,就说不上话来了。喜良啊,半天母亲才说,春艳啥也没用我张罗,都是她跑,没日没夜的。

妹妹不断写信来,告诉些张春艳领人盖房子的事,怎么让瓦匠返工啦,怎么跟送沙子的人算账啦,等等。还有,每天夜里,张春艳和她弟弟都守护在那儿,赶跑去偷木头的人。大哥,快回来吧,看看咱家的新房子吧,就要盖成啦!妹妹写道。看着信,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曾为翻盖这房子发的那些愁。

终于,他看见家里翻盖一新的房子了,新房子正是父亲曾无数次对他们描绘过的样子。那是那年的春节,他回家住了二十天,一天一天地补偿了张春艳二十天。最后他像模像样地请张万合过来吃了顿饭,又回到了井口。

他和工友们又在技术员给定的位置拉开门子,开始挖掘一条新的巷道。他们一钎子一钎子地打眼,一车一车地出货,一米一米地将巷道向前推进。直到有一天,他紧抱着的锚头一下子打空,一股凉风钻进衣领,巷道又贯通了。

二弟弟考上大学了,把入学通知书复印了寄给他看。

他把二弟弟复印的入学通知书贴在了宿舍的正面墙壁上。

一个人的宿舍比有淋头水的掌子头还凄冷。三班倒本来就已经颠倒了晨昏,他一个人哪还有啥生活规律,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自己弄的饭菜长出了绿毛,头发老长老长也不剃,鞋被老鼠咬出了窟窿,屋子住成了个猪窝,憋闷上来就喝酒,喝醉了酒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喊大叫,醒过来又换上衣服下了井。

又是几条巷道做下来,他已经变得残缺不全了:门牙被飞起的煤块击落半颗,左手无名指让溜子咬掉了一截。这些他都没对家里说。除了去给母亲寄钱,他哪儿也不去,一天天,不是躺在宿舍睡觉,就是在掌子头忙碌。他早就忘记了天阴天晴、月圆月缺,什么大片、明星、贪腐、艾滋病、NBA、火车提速等等,统统跟他没有关系。把他跟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的是张春艳偶尔打来的电话。

比容貌耐看的是心,比儿女情长还长的是日子,比钎子头还坚硬的是人的意志。

当你面对厚厚的岩壁,憋得喘不上气来,你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只有一点点挖去挡在前面的岩石,令人豁然开朗的贯通,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他梦见琥珀了!他们班的一个组在做一条煤巷,接班后他往掌子头走,远远的,他看见前面光芒四射,就奔跑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奔跑的慢镜头,身子轻盈,双臂轻扬……跑啊跑啊,直跑到眼前一片金黄。他上前抓起一块,晶莹剔透,金光耀眼。琥珀!琥珀!快来看琥珀啊!他大声喊起来,直到把自己喊醒。

儿子出生了,他给儿子取名叫琥珀。

十一

手机响了,周喜良看是菱香的号码,想了想,还是接了。菱香没别的事,问周喜良这会儿在哪儿。周喜良说在井口。上来就过来!菱香不由分说地下达了命令。周喜良说没别的事,我也许去。菱香说,来不来随你便。

一丝丝歉意,涌上周喜良心头。他又去菱香酒家喝过酒,但都不是他一个人去的。酒店生意有时冷清,没别的营生,菱香也只好苦撑着。周喜良把酒钱都花在了她的店里。每月队里都开一次班组长会,每次开会班组长们必有一醉,次次他们都是醉在菱香酒家。周喜良怕菱香耍飙,人还没去,先想好怎样脱逃。菱香好像还没有死心,有一天,当着吕庆他们的面,半真半假地问他,我店里正缺一个伙计,你到底来不来。她以为公开化会对周喜良构成压力。周喜良脸红脖子粗,想了想说,我答应另一个店了,也是当伙计。人们笑起来,菱香便恼了,拂袖而去,从那以后便不再怎么搭理他。后来菱香的日子还是不遂心。他听说,菱香也曾经找过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过了不长时间就散了。现在,菱香又让他去,肯定有话要说,总躲着是不行的,无论怎样,也应该来听听她说什么。

周喜良到菱香酒家的时候,已是这天的傍晚。

在门口顿了顿,周喜良在服务员挑起的帘子下走进里面。

菱香满面是笑迎上来,一看是他,马上换了另一副面孔,高声道,哟,周大班长呀,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光顾我这小店了,走错门了吧?周喜良支吾着,在门边一个桌旁坐下来。屋里有两桌客人在吃喝。菱香叫他到雅间,说了声你等着,就带上门出去了。周喜良翻看着油腻腻的菜谱,听见外边菱香很尖地笑,很软地说话,断断续续的。等了半天,不见动静。穿堂风吹来厨房爆炒辣子鸡丁的气味。甜甜双手高举着一盒烟给他送进来。周喜良害怕了,不知菱香搞的什么鬼,忙叫过服务员,随便点了饭菜,端起来刚吃一口,筷子便被人一把掠走了。周喜良知道是谁掠走了他的筷子,站起来,不敢抬头。谁让你这就吃了?吃了就走是不是?菱香又气又恼,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噔噔噔出去了。

周喜良傻呵呵的站着,一直这么站着……后来,吕庆来了,胡子队长来了,后边还有几个人,都是井口的。酒菜说上就上来了,有辣子鸡丁。倒好了酒,菱香说,我先造个句,大家喝酒。大家忙把绰起的筷子放下,挺直了腰杆。菱香说,菱香早就想请你们来坐坐了,你们都是忙人,找齐了不容易。今天要不是周班长有空,还聚不起来。菱香这个小店能支撑到如今,多亏你们看我家那个人的面子,还肯光顾,这第一杯是感谢酒,说罢一口干了。大家也都一仰脖喝干。

这第二杯是祝贺酒,菱香一杯杯倒着说,我听说,井口要报周班长当劳模,不管上边批不批,这都是件好事,我们都替他高兴,也说明这几年周班长干得不善,来,我们大家都举杯,祝贺祝贺他!大家一饮而尽。

报他当劳模的事,胡子队长已经跟他说了,批不批,他都知足了。

菱香一口一个周班长,他听起来不大舒服。咋不叫喜良呢?叫喜良多好啊,他想。

酒又倒满,菱香说下边这杯酒,才是今晚我请大伙来的缘由——菱香说到这儿停住,拿眼睛扫视一遍桌上的人。周喜良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菱香接着说,我这店,开了这几年,越来越觉得小了,档次也够不上,好多客人进来看看就走了。想明天就拆了它,重建,想法是弄个两层的。这是吕庆的主意。工程不小,麻烦不少,我一个女人家,怕料理不好,所以想请你们帮帮忙——这第三杯,是帮忙酒!说罢干了。有人叫了声好,大家都抢先喝了,然后便争着表态。

周喜良发了阵愣,却也干了酒,跟着表了态。接着喝酒。没划拳,但都挺尽兴。大家说了很多话,说到了一条千米大巷的贯通,也说到了周喜良的合同快到期了。大家都希望他留下来。菱香说,你快把嫂子接来吧。说得最多的还是未来的菱香酒家。灯光里,菱香两颊飞红,俏丽动人。偶尔两眼灼灼的看过来,周喜良感觉到,菱香的心神是亢奋的,目光是空洞的,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酒喝到很晚才散。周喜良长久以来一直悬着的心踏实了,同时却也生出一丝丝莫名的失落。该走了,他还门口磨磨蹭蹭,总觉得该跟菱香说点什么。

放心吧周哥,菱香突然一下子抱住他,狠狠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没人缠着你了,我就把你当亲哥哥了!说罢松开他,拉起了吕庆的手,进屋了。

吕庆没走!周喜良一愣,追上胡子队长问,吕庆怎么没走呀?

都老大不小的了,还非得正式结婚才住到一起呀?胡子队长说。

吕庆的老婆长期在外做买卖,这周喜良知道;吕庆跟她离了吗?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太孤陋寡闻了!当然,这些他都没再问胡子队长。

十二

又是春节了,周喜良又回家过了个年。

如果周喜良愿意,以后所有的年,他都可以在家过了——他的合同即将到期。不过,动身前,胡子队长已经找过他,井口要跟他再签五年。同期的农民工,井口都打发了,只留下他一个。那时候,他已经当上劳模了。井口留人的条件,是专门为他量身制定的——当上劳模的、担任班长以上职务的农民工。也有这样的说法——井口报他当劳模,就是想拴住他。那时候,大小煤矿遍地开花,像他这样的采掘工,已经是抢手的香饽饽了。他对胡子队长说,他想想。

对联挂钱儿,鞭炮灯笼,一家人身上的新衣服和脸上的笑容,一样都不少。小琥珀会坐着了,地里收成不赖,二弟弟准备考研,妹妹读高二了。最大的喜事是父亲回来了。父亲说自己失去了记忆,被当地一个蒙古族人家收留下来,记忆一恢复,就找回来了。父亲身体还好,只是古怪起来,放着多年的想象已经变成现实的新房不住,非要收拾出小仓房,一个人搬到那里面去住。舅舅一顿臭骂也没骂出来。周喜良回来后,只去叫了一趟,父亲就出来了,像个孩子。

除夕吃饺子的时候,大弟弟公布了他总结的周家十大喜事。母亲擦一把抹一把地说,想想五年前,哪有今天啊!喜良,亏了你和春艳啦。

请江玉水、郭永顺到家来吃了顿饭。江玉水穿着一身灰不灰、绿不绿的制服。周喜良听母亲说过,江玉水回村后就接手看风水了,江玉水却没好意思对周喜良说。郭永顺手指缠着胶布。回村就养上牛了,郭永顺说,也没挣着钱,光落了个安全。三个人谈得最多的还是那场透黄泥事故。说到王乐,三个人不免又一阵伤悲。最近刘树山怎么样?周喜良又问。还那样,江玉水说,天天哪儿窄巴往哪儿钻,钻哪儿都不放心,还是半夜说跑就叫喊着跑了,开始是全家人出去追,后来是娘和媳妇追,现在只有他老娘出去追他了。吃着喝着唠着,两个人给周喜良戴了好多高帽子。江玉水说看你们家这日子过的,可松塔儿沟没比的。郭永顺说,人们都说你挖着琥珀了。周喜良一愣,问谁说的。郭永顺说这还用谁说,你这还不算是挖着琥珀了呀?说着两人举杯敬他,周喜良说挖着了挖着了。

一家人围着周喜良转。他端杯,大弟弟就给他倒酒。二弟弟天天抱着小琥珀不撒手。妹妹老是缠着他问井下的事。早晨他过来,父母就陪着他说话。都知道他是五年前那个正月走的,谁也不说他合同到期的事。

过了十五,我就走啦,他说。

还去啊,不到期了嘛,母亲说。

已经跟井口续上了合同,再干五年,他说。

一屋子人一阵沉默。人们的嗓子眼都挤着许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你想好了?母亲仰着脸问他,日子不短,又是五年啊。他说想好了。

五年,快!他乐哈哈地说,五年还不快嘛,五年,一晃就是五年。

母亲又去上香了。周喜良站在暗处,悄悄地看着。母亲先洗净手,在观音菩萨像前的香炉里插好三炷香,点燃,便艰难地跪了下去,咚咚地磕头,然后双手合十,久久地仰望着观音菩萨像,口中默念着什么,慢慢的眼角便淌下了亮亮的泪水。自从王乐死那年他从家里强走后,母亲就这样做了,每个月初一、十五两次,从未间断过。他这几年没出事,母亲一直归结为菩萨的保佑。他曾想劝劝母亲,又放弃了,就让母亲那张愁苦的脸在虚幻的佛光照耀下安详些吧。

慢慢的,母亲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周喜良看是张春艳。

十五过了,一家人,井下的事都不说,周喜良要走的事更是绝口不提。张万合说村里找着煤了。张万合身上的老羊皮袄已换成了羽绒服。你姐夫,自从和张春艳结了婚,张万合就这样称呼他了,等办下证来,你就回来当矿长。看吧,周喜良说,然后就说别的了。他对小煤窑没什么好印象。

周喜良说走,张春艳不答应,周喜良就又待了一天。

第二天起来就走了。说走就走,越不走越不好走。走也就走了。

锚头钻进岩层那突突声,又在周喜良耳边响起来了。

日子就像岩层,五年的日子有多长,只有用钎子杆去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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