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行

2009-09-22 08:04李耀华
通俗小说报 2009年9期
关键词:列车小镇

李耀华

夜行列车

列车正以每小时150公里的速度飞驰。巨大的钢轮碾轧在铁轨上,忽而是或大或小、疾如马蹄的哒、哒声,忽而是倏来倏去、间隔有序的刷刷声,间或是“咚、咚、咚”的沉闷而有力的击鼓声。我仰卧在硬铺上,谛听着这奔向青藏高原的列车所发出的各种音响,不禁浮想联翩,记得上世纪80年代,那时所坐的火车,时速也就是六七十公里的样子。远处看,列车像一条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在爬行的长蛇,在内听,则是不急不躁、几无他音的“咯噔——咯噔”声,那大概是钢轮与铁轨接口处摩擦所致吧?人坐在这样的列车上,尤其是夜间,那单调而无力的声响与节奏,定会把你催得昏昏欲睡,而今,除那车轮声,窗外一会似倾盆暴雨铺天盖地“哗、哗、哗”地扑面而宋,一会儿若万里狂风倒海翻江“呼、呼、呼”地飞掠去。那是飓风?那是急雨?当列车入站,打开小窗,四野是黑黢黢紧贴大地一言不发的稼禾,天空是亮晶晶似动非动眉目含情的星星,噢,楼高云伴,车飞风生,正是有了高速行进,才有了“狂风骤雨”的击打,正是有了惊涛骇浪,才有了蛟龙闹海的壮阔!

夜已深,车在飞。而此时,整个车厢里,其他旅客都已沉沉入睡,只有幽幽的夜灯在亮着,只有痴痴的我在车窗旁凝视。眼前,是铁路的栅栏,是兀立的线杆,它们正急速地向后退去。路沟沿以及稍远一点的田野里,是各种树木万千姿态娴静美丽的剪影。那高高的,呈扫帚样儿的是杨,那低低的,如团扇状的是柳。而那枝叶稀疏,随意赋形,透出斑斑夜色的则是榆了。这些如哲人般在思考的精灵,快速游至你的跟前,然后又以流畅的步履滑向身后。远处,堆墨样的城镇、村庄,以密集或星点儿的灯火,用大幅度弧线形旋转的姿态,默默地为列车送行,又柔柔地传达着殷殷深情。日有五彩风,夜有深沉梦。尤其是当我们正走向广阔神秘的西部,走向人类的未来时,岂无美好的憧憬?

我复卧在车铺上,再一次静静地体味着列车的情韵,这长长的,蜿蜒如巨龙般的列车,该是何等的沉重?你从机车那粗壮的喘气声都可以深深地体会到,但它却勇敢地、毫不踌躇地牵引着列车,迎着风,迎着雨,迎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冲进山谷,跨过沟壑,穿越平原,信心百倍。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而这情形,多像我们正改革开放、勇敢地走向世界舞台的伟大祖国啊,虽然她因袭了太沉重的历史包袱,虽然她要迎接无数的险风恶雨,虽然她面前的路还很长,但她没有退缩,没有抱怨,只是弯腰弓背奋力前行。啊,时代在加速,祖国在腾飞,中华民族在复兴——这就是我此时在飞驰的列车上所作的联想。

这时,列车又一声长啸,冲入了更浓重的夜色……

恰卜恰镇的变迁

恰卜恰镇,是青海省海南州暨共和县府治的所在地,距西宁市150公里。恰卜恰镇为藏语,意吉祥、平安之谓也。然而,恰卜恰镇名好景不佳,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幅荒蛮、灰暗的图画:从北山到南洼,自东岗至西山脚下,两条斜斜窄窄成十字形的柏油路划出了小镇的框架,土坯墙,土泥顶,土院墙就是小镇居民的家。那山是灰褐色,那地是干砂砾,走遍全镇,也难得见几棵不死不活的歪杨树。若有风起,顿时沙尘满天,人影难见了,那就是我曾搬砖、提灰、抹墙,打过工的恰卜恰镇,一个深藏于遥远而干旱的共和盆地的小镇!但我毕竟在那儿出过力,流过汗,毕竟青春的苦闷与向往曾在那里聚焦,而更重要的是,鲜活的生命也就是在那里开始飞跃!如今28年后故地重游,怎能不急切地想一睹其芳颜?

大客车驾临东山,我的心湖里不禁荡起一阵波澜:啊,这就是恰卜恰镇,我又来到了时常怀想之地。然而,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青堆绿卷的湖,一个令人沉醉的湖:高坡平地,路两旁,院落中,旮旯逢道,处处都是树,触目皆为绿,连四周山上,也是树草氤氲,绿风扑面了。啊,恰卜恰镇变了,变得让人不敢认了。我急切地深入其间,仔细一瞅,这荡漾的青绿,几乎都是榆树!榆树,这在中原一带以往最常见,现在难觅踪的树种,是什么时候竟在这里遍地扎根,蓬勃生长?榆树为落叶乔木,高可达25米,耐早,生长较快,但木质坚韧,是制农具、家具、车辆,做梁做檩的好材料,其榆钱儿可蒸吃,榆叶可当菜。在三年困难时期,甚至榆皮也被晒干磨碎吃。但如此佳木,就是没人将其作为风景看,概其枝乱形散尔。但在这儿,它几乎占领了每一条路,每一条沟,每一面坡。它是否也是在探寻多年,终于在这儿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并且显示出自己独特的美学意义?你看道路两旁的树,被修成伞形或圓球状,就连机动车与人行道的隔离带也是榆,且被剪为齐胸高的栅栏,仔细端详,那枝似乎比中原地区的稠,那叶也绝比中原地区的大,且肥厚,鲜嫩,油光闪亮,斜阳一照,满城鲜翠,完全不似中原榆那样枝零叶小,满目灰尘的样子。啊,榆树,是你把小镇打扮的年轻了漂亮了。

小镇的另一个变化就是建筑。沿街两旁店铺林立,大都为三层、四层瓷砖贴面的白色小楼,但也不乏五层、六层的高楼。你看十字口、镇中心,宾馆、饭店、科技大楼、图书城鳞次栉比,那一排排住宅楼也是涂料刷面。而他们过去的房屋,土得能掉渣,低得可触檐,连州府的房子也不过是起脊的红瓦房而已。小镇的道路也今非昔比了,由过去的两条变为现在的二纵五横了。不过,小镇仍然很小,人口不过四万,八角钱的公交车可拉你全镇跑个遍。但小镇千净、素雅、宁静,使人疑为世外桃源了。

但变化更大的则是这里的人:少者西装革履,老者衣饰整洁,全不似以往的纯一色蓝工作服了。虽然在国企改制中,有不少人下岗了,青年人大都离开家乡,去西宁打工了,但年轻的热情而自信,年老的也因生活有了保障而显得从容淡定。啊,一切都在变化!连我这个曾在这里生活过7个月的人,变化不也是惊人吗?一个曾经20岁的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倏而就成了物我两忘、宠辱不惊的半百之人!然而,胸中的激情仍在燃烧,美好的追求依然炽热,正如28年前,父亲的一封长信把我从这里的冰天雪地拽到恢复高考后的考场,使我的命运从此转折一样,我们从这个小镇,从青海,从祖国的巨大变化中,不是都能深深感受到我们每个人都与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吗?祖国有了美好的前景,我们每个人又怎能不前程似锦呢?

圣城情思

在画报上曾久久地端详,在深夜里曾一回回梦想,而今,我们也来到了拉萨,这座藏族人心中的圣城;我们也看到了布达拉宫,这座蓝天之下、白云之上的殿堂!

这里是證明之境,一定是昨夜的阵雨化作今朝清亮的阳光?这爽朗耀眼的阳光,把天空洗得深蓝深蓝,如巨大的宝石一尘不染,如宁静的湖泊深不可探:这

阳光将一卷卷的白云浸泡得蓬松透明,又把云的边缘染成金红,轻盈得似乎你挥一挥手,它就会跑得无踪无影。而四周的山,峰参差,岭相连,山腰弥漫着乳雾,山顶覆盖着白雪,却一样被阳光抹染成巨大的雪莲花辦,而已有1300年历史的拉萨城,就坐落在雪莲花的花蕊之处,晶莹剔透,银光闪闪。拉萨的楼宇不高也不低,多为二三层、四五层,墙为一色的粉白,檐为一律的朱红,圣洁与高贵相映;拉萨的街道不宽也不隘,南通达,北顺畅:且被镀成一条条金带,那东来西去的出租车就在这金带上滑翔;拉萨的绿不浓也不淡,河旁柳,路边杨,每一片叶子都像金箔一样发亮。最动人的是沿城南流过的拉萨河,不疾也不徐,披一层金纱,亮一副金嗓,哗哗地奔向远方;最灿烂还是早起的不多也不少的拉萨人,迎着朝阳,晨练的老者笑得自信,上学的孩童笑得纯真。拉萨的清晨,一个用阳光洗濯的天地證明、让人透彻肺腑的世界。

这里是神明之地。高高耸立在拉萨河北岸、红山之上的布达拉宫,巍峨,雄奇,庄重,能一睹其面,是无数游人的终极之梦。花岗岩砌墙,镏金瓦盖顶,屋宇层层而上,白宫环护红宫,红宫供奉着神佛,是进行宗教活动的地方,安放着历代达赖喇嘛真身的灵塔。灵塔金皮包裹,宝石镶嵌,金碧辉煌。白宫为达赖喇嘛的寝宫,也是历代西藏政府的施政之所,里面珍藏着纯金的佛像,玉雕的观音,线装的画卷。高高的灵塔,华丽的殿堂,精美的壁画以及幽幽的烛光、喃喃的诵经声和昏暗繁复的通道,使人嗅到了千年历史的气味,也感受到神的至高无上和佛的法力无边。你瞧,一个个佛徒,一队队游人,正顶着烈日,踏着之字形石阶,不惧高险,缓缓而上,去感应佛的灵光。布达拉宫使人崇高,而大昭寺则使人圣洁。坐落于老城里的大昭寺,因供奉着文成公主入藏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而成为雪域藏人信仰的中心。大昭寺的金顶和法轮金光四射,艾草燃烧的轻烟冉冉飘扬。被磨得平滑的石板上,一拨又一拨的朝圣者在一遍遍地作长揖,磕长头,即使身旁商铺林立市廛喧嚣也不为所动。他们手上或套着双鞋或绑着厚厚的油光发亮的木板,戴着护膝,前身挂一毛皮衣物。他们是从何处来,从藏东、藏西,还是从青海、甘肃?他们倾其一生的积蓄,不惧千里万里,顶风冒雪,晚睡晓起,口诵佛经,三步一磕,用经年累月的时间,去拜谒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到达了便是一生的幸福和荣耀,即使客死他乡也无怨无悔。我凝视着这些一身风尘,一脸圣洁的信徒,以及满街身着长袍、手摇经轮的藏族同胞,心中既诧异于宗教的神秘、恒久的魅力和强大的力量,又感动于他们对于信仰的忠诚与坚定:因信仰而无畏,因虔诚而圣洁。

这里是活力之都。入夜,除布达拉宫广场依然游人如织、大昭寺依然香火鼎盛外,高高的布达拉宫俯视的是另一番景象。遍布全市的灯火通明的酒店,霓虹灯闪烁的夜总会,马头琴悠扬的茶馆,朦胧而优雅的酒吧,以及不断传出“咚咚”杀伐声的网吧,把众多的市民和游人吸引到了既古朴又现代的生活中。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藏餐馆值得一去。门口是悬挂着牛羊头的装饰,屋内摆放着“狗蹄”木桌、铁皮火炉、“人瑞”瓷碗和藏式卡垫,黄色的墙上贴着鲜艳而清新的羊皮画。端上来的,是喷香的灌肠、手抓肉、炸羊排、甜酸的奶渣包子、藏式饺子和酸奶。当然,青稞酒和酥油茶是必备的。你在酥油灯的摇曳中,可以品尝出青藏高原的沧桑、浑厚和丰赡。唐古拉风歌舞城不可不去,那儿最能体现西藏的神奇。那歌舞表演每晚两场,场场爆满,你一边啜饮着甜茶,一边欣赏着神秘的藏戏、古代的宫廷舞、文雅的牦牛舞,还可以走上舞台,与演员手拉手挑起欢快的锅庄舞,这里,最使人神思飞扬的是姑娘的歌唱,最使人血脉贲张的是小伙子舞蹈的粗犷。姑娘美丽优雅,歌声高亢悠扬,直冲屋宇,响遏行云,裹挟着新生活的欢畅。小伙子结实健壮,舞步铿锵,踢踏时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震荡,充溢着对未来的向往,噢,西藏的天空为什么那样旷远?西藏的大地为什么那样深厚?因为,广阔的蓝天是姑娘放歌的地方,无边的草原是小伙子跳舞的地方……

可可西里的傍晚

可可西里的云与内地截然不同。那云,黑压压一层就是千里,气势夺人;白生生一耸就是万丈,形态峥嵘。而现在,我们的列车由拉萨返回西宁,正行驶在这触手可及的黑云之下,行使在这辽阔而苍茫的可可西里草原上。头顶的天格外暗,西边的天却出奇的明:天空是蔚蓝色的,如纤尘不染的碧湖。湖之下,那矮矮的雪山变成了参差的堤岸;湖之上,那层层的白云化作了大地上的雪原。东边的天际则是另外一种景观:那粗粗的、黑黑的如毛笔重重划了一道儿的,是山之影;那长长的、宽宽的若毛玻璃墙的,为山上云。而此时的草原,一会儿呈现出土黄色,有蒙蒙的光所罩,一会儿又变成苍黛色,有淡淡的雾游过,草原上那枝枝杈杈分分合合如孩童任性而为的河流,以及那一个个小溪、小塘、小洼,如水银泻地,此刻是格外的明亮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西边的天空又发生了令人惊诧的变化:一轮硕大、浑圆、鲜亮却不耀眼的红日突然从云中跳在了山头,霎时射出了令天地都亮起来的光芒。这光芒,绚烂了西天的云:火红的云夹着绛紫,金黄的云抹着浅墨,雪白的云掺着淡青;这光芒,照得那头顶上的厚重而灰黑的云徐徐败退,俄而已是一碧万顷了。而南边,山如丘,雪似峰,云若旌;而北缘,蓝褐色的山作基,银色的雪为台,而那堆堆团团腾跃而起的云彩,则像白色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大草原也激动了,起伏的丘陵如苍黑色的波涛,波涛上闪烁着淡淡的玫瑰色的光辉,在这光辉里,有野牦牛在湖边徜徉,有藏野驴在与汽车赛跑,有藏羚羊在向远山飞奔,而此刻,我们的列车也正好疾驰在清水河特大桥上,那高高的桥墩和凌空而架的桥梁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那桥墩的投影与投影之间,又如金色的桥柱,我们的列车似乎正沿着这金桥奔向天堂。

太阳终于进山了。而夕阳沉入的地方,有黄中带白的光闪出。光的周围,又是一圈淡青,再向上已是无边的黯蓝的夜空了,星闪闪,地如墨。正当我们为倦怠所困时,一轮皎洁的月儿在不经意间升上了东天。顿时,巍巍昆仑雪峰银亮,可可西里大地铺霜,恍惚间,我们好像听到了暗中发亮的河流的歌唱……

萧森威严的壮美。天高地朗的秀美。空旷清幽的凄美,可可西里,你可谓集世间之大美于一身,而更值得称道的是,你不,因荒凉的人迹罕至被冷落而自卑,也不因原始的博大壮美被热捧而自傲。因为你坚信,美是不需要刻意展示的,更不需要取悦于人。大美无言。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你永远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宁静,那么坦荡,那么大气磅礴,而如你这般的稀世之美,天地间还有否?

(插图王延强)

猜你喜欢
列车小镇
神奇的时光列车
列车上的遭遇
温馨列车
列车上的失窃
什么也没有小镇(4)
什么也没有小镇(3)
什么也没有小镇(1)
小镇小镇真热闹
春之列车
穿毛衣的小镇